第五章 罪恶之城
“罪恶之城?”车秋凌撇撇嘴“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个码头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陈子锟理解车秋凌所说的码头是什么意思。
车秋凌接着道:“码头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是这种新兴城市,全是逃荒的青壮难民,不变成一个大码头才怪,我估计西区肯定有不少帮派,靠吃这帮苦力为业。”
龚梓君惊奇道:“慕夫人如何研究的如此透彻,难道有认识的朋友在这?不错,西区确实有帮会势力存在,县政府沒有力量维持治安,有时必须依靠他们管理。”
车秋凌道:“我爹以前就是混码头的,我自然知道,还有,不要叫我慕夫人,叫我车小姐好了。”
陈子锟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愈发的想去看个究竟了,走,咱们这就去。”
萧郎道:“如果陈主席一定要去的话,我建议还是晚点再去,现在工人都在上班,沒什么看头,到了晚上才是西区真正热闹的时候,不过提醒一下,最好带,那地方不太平,每星期都要死几个人。”
…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县府吃了饭,登上尚未竣工的市政中心大厦向西眺望,残如血,映照在密密麻麻一片窝棚上,无数炊烟升起,西区上空雾气蒙蒙,竟如伦敦一般。
“这么多人做饭取暖,靠的都是本地产的煤炭,经常有人煤气中毒而死,宣传了多少次也沒人理会。”龚梓君无奈的解释道。
陈子锟道:“去走走,看看罪恶之城是什么模样。”
龚梓君身为县长,一张面孔早为大家熟悉,陈子锟微服私访自然不能带他去,萧郎亦是如此,他主管土木工程建设,是北泰总工程师,去了西区非得炸窝,所以只是安排了一个姓李的小工头陪陈子锟去。
老李人很胖,穿了一件青布棉袍,戴了一顶呢子礼帽,前的市政徽章和赤金表链挂在一起,显示着他的身份,大家对省主席的印象还停留在关帝票的认识,所以他不知道陈子锟的底细,还以为是省城來的老板。
陈子锟和慕易辰夫妇跟着老李一路步行到了西区,所谓西区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这片棚户区和北泰市区并无明显的分界线,走着走着就融入到难民们之中了。
这里最大的特色是,到处是搭建的棚子,这种简陋窝棚在上海被称为滚地龙,是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搭建而成,木板、树枝、芦苇、帆布、草席、甚至棺材板,屎遍地,野狗窜來窜去,小孩哭大人叫,空气中弥漫着煤炭不完全燃烧的味道。
“几位想找点什么乐子?我带你们去。”老李挤眉眼,神秘兮兮,慕易辰不解道:“有什么好玩的?”
老李立刻眉飞舞起來:“咱们这儿可不一般,就连东区那些洋鬼子都经常來玩,想大烟,睡娘们,赌钱,或者买便宜货,价格比外面便宜多了,人家都说西区不好,我说西区最他妈好,你知道人家都怎么说这儿么?”
慕易辰摇摇头。
“这儿啊,人称纸醉金小上海。”老李得意洋洋道。
车秋凌扑哧一下笑了,破破烂烂的贫民窟居然叫纸醉金小上海,这玩笑实在开大了。
老李道:“哎,你们别不信啊,等会我找个地方让你们见识一下。”
正说着,面过來一个男子,递上一支烟笑问道:“老李哥,又來招工么?可别忘了照顾兄弟。”
老李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对陈子锟道:“这人是个掮客,俗称带工的,工地上招人都得通过他,要不然哪怕开价再高也沒人來干。”
陈子锟道:“他本事大啊,看样子倒很普通。”
老李道:“他上面还有人,再说他们也就管这一片,整个西区分八大块,各有大哥罩着,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红会的地盘,这儿的人都是河南逃荒來的难民。”
陈子锟道:“红会吃什么?”
老李道:“吃工人呗,苦力们的薪水,他们一成,别看成低,积少成多啊,工地每天上万工人干活,这一块油水可不少。”
陈子锟道:“那工人就任由他们盘剥?”
老李道:“不愿意得有那个胆子啊,先前有几个不信的,和大哥顶着來,当晚就淹死在淮江里了,尸体泡的都肿了,这算好的,有比红会还厉害的,谁敢呲,当场剁手。”
陈子锟皱起眉头:“县政府不管?”
“切~”老李鄙夷的啐了一口“县政府就几个人,这儿十几万人呢,管的过來么,一到晚上,保安团的团丁就不敢进來了,黑灯瞎火的让人死都不知道谁干的。”
车秋凌被他说的寒直竖:“哎呀,这么吓人,简直沒有王法。”
老李道:“别怕,和我在一起,沒人敢动你们。”
越往里走,越是黑暗,偶尔有煤油灯照明的地方,一定是聚众赌博的所在,汉子们捂着老棉袄,将白天挣來的微薄薪水义无反顾的押在赌桌上,骰子狂摇,每次开出结果都带來一阵叹息或兴奋的叫声。
赌档附近,一定有酒铺和烟馆,当然都是极其简陋的,草席搭的棚子下面,摆着一排酒缸,苦力们排出一两枚铜元,买上一碗酒,蹲在地上小口喝着,挣得多了,还会买上一碟花生米來下酒,啧的一口,眉头皱起,仿佛一天的疲乏都被带走。
烟馆就不是一般人能光顾的了,躺在里面享受的都是西区食物链的上层,帮会首领、工头、保安团团丁之类人物,他们在里面云吐雾,不亦快哉。
继续往前走,是一排低矮的窝棚,里面传出嘿咻嘿咻之声,时不时有一脸足的汉子系着带走出來,车秋凌脸上绯红,躲在慕易辰身后呸了一声。
老李笑了:“笑贫不笑娼,饭都吃不上了,谁还管这个,这些娘们都是廉价货,一钱就能睡一次。”
陈子锟道:“是一铜元还是一江东票?”
老李道:“当然是铜元,要是关帝票,那就能睡水灵灵的丫头了,老板,要不要找一个,我认识路子。”
陈子锟笑着摇摇头,忽然前面传來吵闹声,一个膀大圆的汉子骂骂咧咧从窝棚里钻出來,后面跟着一个三十來岁的面黄肌瘦的村姑,棉袄领子还沒掩上就追出來,拉着汉子的衣襟眼泪哗哗的,一口河南腔:“不给钱不中。”
汉子瞪圆了眼睛:“不中也得中!老子睡你是看得起你。“说罢一把将村姑推倒在地,旁边窜出一个漆黑瘦小的身影,咬住了汉子的手腕,顿时一声惨叫,汉子暴怒,将黑影掼在地上出匕首就要行凶,三道雪亮的手电光照住他的面门,顿时眼睛发花啥也看不见了。
“把刀放下。”陈子锟喝道。
汉子挥舞着匕首依旧骂骂咧咧,陈子锟上前一脚将他踹翻,佛山无影脚的威力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一下起码断了两肋骨,汉子吃疼,爬起來逃了。
手电光罩住那个瘦小的黑影,原來是个男孩,村姑一脸惊恐,抱住男孩瑟瑟发抖。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陈子锟收了手电,上前查看男孩伤势,只是擦伤而已,并无大碍。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和颜悦问道。
男孩倔强的咬着嘴不说话,仇恨的目光瞪着他,村姑忙道:“俺叫杨树,儿,快给大人磕头,是人家救了你。”
男孩依然不说话,不过目光中的仇恨消失了。
“大人别见怪,俺们乡户人沒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村姑忙不迭的道歉,不过她的言辞倒不象是蠢农妇,仔细一看,还略有姿,只是年岁大了,营养跟不上,想必年轻时候定是美人。
“你们是逃荒來的?”陈子锟觉得这家人一定有故事,打算和他们聊聊。
老李帮腔道:“这位可是省城來的大老板,好生回话,别胡扯八道。”
村姑道:“俺家姓杨,是河南跑反过來的,俺男人叫杨老实,在工地上扛活,上个月断了,瘫了…这日子实在沒法过,老板,您可怜可怜俺们,随便给俺个活儿干,管饭就成。”
陈子锟道:“我进去看看可以么?”
村口忙不迭的说中。
陈子锟弯走进窝棚,漆黑一片,气味熏人,用手电一照,破砖头垫起一张铺,一个残疾男子形容枯槁躺在上面,旁边留着一块干净的空地,想必是村姑“做生意”的所在,一家人连蔽体的衣服都沒有,破碗里装着一块窝头,大概是仅有的存粮。
上等死的杨老实目光呆滞,村姑惶恐而谄媚,杨树依然充警惕和仇恨,这样一家人,大概很能代表西区普通人的生活现状。
陈子锟叹口气,摸出一张十元面值的江东票,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茫然无比,似乎不认识这张钞票。
老李道:“陈老板,您出手忒大方了,穷鬼哪认识这个啊,说实话,他们连大洋都沒见过,摸过最大的钱就是当二十文的铜元了。”
又对村姑道:“老杨家的,这是关帝票,这一张能换三十大洋,还不谢谢老板。”
女人如梦初醒,磕头如捣蒜。
陈子锟退出窝棚,心情很是不佳,沒心思继续参观这黑暗的世界,正要回转,一帮大汉打着火把围拢过來,手中利刃闪着寒芒,老李吓坏了,赶紧打圆场:“哥几个,误会,看我面子,别动家伙,有话好好说。”
带头一个大汉,脸横,凶光毕现,一把将老李推到一旁:“你他妈算个**,在我的地头上敢撒野,活的不耐烦了。”
车秋凌吓得直往后退,慕易辰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子柄,陈子锟不动声,上前一抱拳:“三老四少,辛苦。”
见面道辛苦,必是江湖人,可那汉子居然不对切口,上下打量陈子锟的衣衫,认定他不是属于西区的人,倒也不敢造次。
“你,混哪里的?”汉子问道。
“我,省城來的,龚县长是我朋友。”陈子锟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
“草你娘的,提龚县长也沒用,这是老子的地盘,省城來的你吓唬谁,就是陈子锟來了,老子照样不鸟他,老实告诉你,得罪了老子,别想这么利索的出去。”汉子极其嚣张,喽啰们一阵聒噪助威,吓得车秋凌汗都下來了,心中无比后悔,不该來这个充罪恶的破地方。
“口气大,不怕闪了你的舌头。”陈子锟上前一步,和那汉子面对面站着,皮夹克前襟敞开,隐约出柄,汉子瞄了一眼,不咽了一口唾沫,那是两把长苗大镜面,烤蓝发出人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