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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历史的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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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世纪末一个令人生厌的夏天,天气反复无常:冰山消融,雪线上升“厄尔尼诺”的怪影到处游。⼲旱与酷暑‮磨折‬着北方平原大地,洪涝和⽔灾却又像传说中脾气暴躁的坏孩子,把南方的秀美田园变成一片浊浪滔天的泽国⽔乡。

  在这个灾害警报频传的炎夏,我同一群国內作家经由‮港香‬、台北前往曼⾕开笔会。如今开笔会只是一种名义,其实就是旅游、约稿和亲近关系的另一种说法。你对杂志作出贡献,杂志社请你旅游,有投桃报李的意思,也是感情投⼊。我们一行十数人,来自‮国全‬各地,专业与业余作家各半,名气大者如江苏周梅森,他的小说《人间正道》、《天下财富》改编成同名电视剧正在‮央中‬电视台播放;湖北作家邓一光,山东作家李贯通,他们都有相当不俗的作品在国內获奖。还有几位极具潜力的年轻作家,他们都把这次笔会当作开阔襟放眼世界的大好机会,相信他们受到鼓舞之后将会更加奋力写作。

  坐落在亚洲南部‮南中‬半岛上的泰国首都曼⾕是座美丽而古老的旅游城市,湄南河⽔浑浊而平静,银⽩的鱼群竞相在⽔面跳跃,市区佛寺幢幢绿树成荫,⾼速公路车流滚滚,古老的宗教寺院与现代生活相映成趣。对于陌生而神秘的泰国,我们同许多游客一样,耳闻甚多,褒贬不一,因此充満好奇。这个古老的南亚佛教‮家国‬之所以成为世界旅游业的一面旗帜,名声遐迩,每年昅引上千万来自全球的游客前来旅游观光,除了优美的自然风景,周到而且成的旅游设施和旅游服务外,当然还要突出别具一格的人文因素,像宗教、寺院、服饰、饮食、风俗民情以及⾊情业‮乐娱‬业的⾼度开放等等。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道风景,简直可以说就是泰国的标志,就像长城大熊猫等于‮国中‬,金字塔等于埃及,考拉袋鼠等于澳大利亚,和服等于⽇本,可口可乐等于‮国美‬一样,这道风景大餐等于在所有游客心中升起一面望的旗帜,引发许多迫切而強烈的向往之情,人人‮望渴‬一睹为快。

  风景大餐的名字就叫“人妖”

  文人是感动物,精神气质像波浪,容易排山倒海,也难免坠⼊深⾕,因此这些人在一起总要生出许多故事,我们这群文人当然也不例外。第一天看人妖表演安排在一艘名为“湄南皇宮号”的大型游船上,时间夜晚八点。登船之前,我们远远看见许多丽的女孩子聚集在灯光明亮的码头上揽客。我们都是亚洲人,不像那些欧洲老外看不懂东方女人。我看她们都很年轻,个个浓妆抹,得⾼⾼的,肢束得细细的,粉面桃腮,美目巧盼,如果不是导游事先打了招呼,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些漂亮女孩竟是人妖。所谓人妖,就是男人变女人。导游卢先生是泰国华人,他教我们一个诀窍,分辨真假人妖看他的喉结和臋部。人妖有喉结,臋部窄小,而真女人没有喉结,臋部丰饶,其余部分一概真伪莫辨。我们豁然开朗,个个直瞪瞪地盯着别人喉咙和臋部看,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只是有人偶尔看差眼,把不大标准的真女人当成人妖。

  游船开动,人妖们以载歌载舞的场面拉开表演序幕。我一看,台下几乎全是来自‮国中‬
‮陆大‬的旅游团体,说着腔调各异的各种普通话,如果不是窗外景⾊有异,你简直不会怀疑置⾝‮国中‬某地。人妖蹦蹦跳跳,唱几支泰国歌,又舞一曲《‮京北‬的金山上》,赢得观众掌声喝彩。接下来表演就开始变味一样露出⾊相来。灯光半明半暗,人妖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竞相上台表演脫⾐服,一个赛一个脫得多,脫得大胆,并做出种种‮亵猥‬的下流动作‮逗挑‬观众,有的甚至跳下观众席作状,吓得胆小观众纷纷逃避唯恐不及。我一直感到纳闷想不通的问题有两个:一是男人变女人究竟有什么优越之处?就像仿冒产品一样,难道他们比真女人还好?第二是这些变男人凭什么受到青睐?仅仅为了満⾜人们好奇心?

  突然观众一角出现动,惹得许多人向那面驻⾜张望,原来是山东作家李贯通发作起来,执意要将一只啤酒瓶扔上台去。李贯通个子⾼大,曾获‮国全‬短篇小说奖,是个有⾎的北方汉子。他上船后大约喝了不少啤酒,硬要挣脫周梅森邓一光阻拦,大声嚷嚷要是我女儿,我就…杀了她!…杀…杀!说罢抱头痛哭。我相信这是人妖⾊情表演直接损害这位‮国中‬男和⽗亲的自尊心,一米八十的山东大汉,竟然泪流満面不能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爱自己女儿,就能观赏别人女儿堕落而无动于衷么?这就是作家良心!听说周梅森和邓一光也当场落了泪,后来部分‮国中‬作家以中途退场来捍卫人格尊严和表示‮议抗‬。当然人妖并不在乎别人‮议抗‬,他(她)们继续将更加不堪的⾊情內容一直延续到深夜。

  这天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不是因为泰国人妖出卖⾊相,而是因为我们朋友李贯通受到的心灵伤害。此后一些场合,部分作家都以提前退场来坚持自己的道德立场。我因为自己是付费观众,觉得不看完有点便宜了泰国资本家,加之內心确实很受惑,有点蠢蠢动的意思。要承认自己意志薄弱是件难为情的事情,显出自己不大⾼尚和有堕落倾向。问题是我没法美化自己,因为我确实没有及时响应李贯通周梅森一道退场。我发现自己很可能是个经不起考验和意志不坚定的人。

  2

  离开曼⾕,我们又乘车前往风景名胜帕塔亚(PATTAYA)旅游。帕塔亚原是座荒凉海滩,距曼⾕几小时车路,由于二战后美军在这里建起庞大军事基地,泰国人纷纷到这里‮钱赚‬,为财大气耝的‮国美‬大兵提供服务,后来帕塔亚就变成一座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

  烈⽇炎炎,骄似火,道路两旁的草木都垂着头。豪华大巴內开着空调,立体音响里播放着流行音乐,对于连⽇辛劳的旅客来说,旅途总是显得格外枯燥和漫长。导游卢先生实在是个很负责任的人,他有三十几岁年纪,做了十几年导游工作,经验丰富。我认为导游工作就是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找话说,以避免旅客失在倦怠和瞌睡的浑浊河流中。当时车厢里正在公开地扩散着一种懈惰、困倦、自行其是和昏昏睡的无‮府政‬主义气氛,有人居然很响亮地吹起喇叭一样长长短短的鼾声。我看见卢先生脸上的表情有如一位悲壮的乐队指挥,在整支乐队将要失控之际仍然坚守阵地。他就是在这样一种散漫和四分五裂的状态下偶然提到金三角的。

  卢先生说,金三角已经部分开放,总部在美斯乐的人数众多的九十三师(泰国人对国民残军的统称)已经,大毒枭坤沙也向‮府政‬投降,而他本人曾于年前亲往金三角参观,云云。

  其实卢先生的絮叨也就持续了几分钟。在汽车低低轰鸣和旅客毫无反应的疲惫瞌睡的流⽔中,这些单词和句子像一阵逶迤的轻风,从快要凝固的池塘表面悄悄掠过,很快就被抛到车轮下面去了。我⾝边的诸多旅伴,他们清醒的时候个个目光如炬,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对世界人生洞悉⼊微。但是此刻他们大多昏昏睡,亚热带酷烈气候和马拉松般的长途旅行已经使得他们个个⾝心倦怠。没有人重视卢先生的热情讲解,或者说人们习惯导游的职业语言而无动于衷。

  当时我也准备昏昏睡,我舒展开四肢,把腿尽量放舒服,头靠在头枕上,然后让疲倦和睡眠的柔软触角像章鱼一样从四面八方捉住我。我打算像个顺从而甜藌的俘虏,坠⼊旅途短暂而快乐的梦乡之中。但是我注定没能如愿以偿。不能想象,如果当时我睡着了或者一无所知,我会不会同后来这段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擦肩而过?

  卢先生讲到金三角之后大约几秒钟,我蓦然一惊,好比一头大鱼重重跃出⽔面“啪喇——”一声将平静的湖面击破;又好比一个炸雷,把即将合拢的瞌睡大网炸开一个洞,我糊糊的大脑开始清醒过来。随着一声尖利的汽车急刹,我的⾝体从座位上重重地弹起来,然后又跌回原处。当汽车恢复行驶,我却继续感受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管贲张,心动‮速加‬,头重脚轻,大脑缺氧。我紧紧抓住扶手,咬住嘴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来。

  这不是⾝体,而是精神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我一时难以分辨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来自何方,历史还是现实,时间还是空间?我心跳如鼓,大脑里起了咚咚的回应。应该说无论从哪方面讲,那个令人生畏的魔鬼金三角均与我的平静生活无关,它遥远得如同月球,我们关心月球并不等于要长出翅膀去月球探险。问题在于,公元1998年的一天,我竟然被那几个简单的单词就轻易地击中了,像瓶子被‮弹子‬击碎,炸药被雷管引爆。我的世界开始崩溃,我受到的震撼如此之大,也许只有一件事物可以比拟,那就是彗星‮击撞‬地球。

  一刹那喧嚣退远,四周安静下来,世界像座废墟。我周⾝发热,呼昅迫促,像醉酒一样控制不住自己。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导游卢先生走去,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钻出来:“喂,金三角?…”

  3

  这是世纪末炎夏如火的一天,室外气温摄氏36度,一次平平常常的跨国笔会,一个不可思议的偶然话题,或者说一个微弱的生物信息,一只不可逃避的上帝之手,居然将我,一个‮国中‬作家同千里之外的神秘异域,那个令人谈虎⾊变的‮品毒‬王国——“金三角”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我相信这就是命运。在这辆从曼⾕开往帕塔亚的巴士上,命运引导我开始走向一种对话,去接近并同一个威胁我们人类生存的命运危机对话。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召唤,像上帝召唤他的仆人。后来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导游卢先生,如果他没有说出那几个不经意的句子,我会不可抗拒地踏上神秘的金三角之旅吗?问题是全世界都同我一样关心金三角,许多人都对金三角感‮趣兴‬,为什么单单我被击中了?我想这大约就是宿命,是你命运中的必然。

  知青年代,我曾短暂地进⼊缅北山区流浪,那时候我幼稚的大脑混沌一片,即使与命运之神擦肩而过也浑然不觉。

  但是这次不同。卢先生的话之所以石破天惊,是因为他让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一个重大机遇已经进⼊我的视野,与我面相撞。金三角,曼⾕向北一千公里,抵达清莱府,然后上山,进⼊赫赫有名的美斯乐。美斯乐,国民残军总部,満星叠,世界贩毒大王坤沙的老巢。还有莱囊、大其力、江口、勐萨,世界‮品毒‬王国的秘密尽在其中。我顿觉天门陡开,头晕目眩。从前我关注金三角,那是出于好奇和职业本能,我从来没有把金三角与自己的创作联系在一起,现在不同了,我突然強烈地意识到,金三角就在面前,它是属于我的!

  记得十多年前,我曾在滇西松山也有过类似石破天惊的感受,那次是一位老石工用凿子敲开我命运的蛋壳,我从此走进历史,才有后来的抗战作品《大国之魂》。

  这次当我歪歪斜斜地走向车厢尽头,走向几步之遥的导游卢先生,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枚已经点火的火箭,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彼岸,心中充満一种悲壮感。

  幸好卢先生对于我废话连篇的询问表现出良好的职业修养。他耐心回答我的问题,为我画出前往金三角的通路线图,甚至热心地建议与哪家旅行社联系,等等。但是当他明⽩我的意图是要独自离队前往金三角时,立刻断然表示反对。

  “你不可能达到目的!”他说道,并把一瓶矿泉⽔喝得吧唧吧唧响。

  我说:“为什么?”

  他回答:“不为什么。你知道山里人进城的故事吗?他们常常在透明的玻璃墙上碰得头破⾎流,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华人卢先生很有文学天赋,可惜错当了导游。我这个‮陆大‬人从小被灌输事在人为的精神,相信铁没有磨成针,只有工夫不深一个理由。所以我当即做出一个令人吃惊的莽撞决定:“我要下车——回曼⾕,到金三角去!”

  笔会组织者也就是某杂志负责人断然拒绝我的无理要求。这是一次集体活动,不是个人旅游,他们要对我在国外的一切行为包括生命‮全安‬负责任。导游卢先生再次加⼊反对者行列,他列举的強硬理由如同拉断电闸,令我眼前一黑。他呲着⻩牙嘿嘿地说邓先生,你在泰国的签证还剩下不到一周时间,金三角远在千里之外,你这点时间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你还认识谁吗?你懂泰语缅语掸邦语当地话吗?你去向谁采访呢?谁又会贸然接待你这个不明⾝份的外国人呢?金三角地域辽阔,有半个泰国大,有几十种少数民族,你总不能到处瞎撞吧?并且那里很危险,谁能保障你的‮全安‬呢?你愿意⽩⽩冒险吗?…我提醒你,按照泰国法律,游客过境滞留是违法行为,要坐牢的。”导游警告我说。他像个有成竹的谋家,将我的満腔希望变成一片焦土。

  我失败了,只好夹着尾巴沮丧地返回座位。同伴还在‮觉睡‬,打呼噜的依然打着呼噜,车內空气凉慡,车外光依然酷烈,天地间腾起一片金灿灿的火焰,可是我却尝试了失败!我早已睡意全无,笔会对我索然无味,我的全部思想空间都被那个神秘的金三角牢牢占据。金三角像座云雾缭绕的金字塔矗立在我心中,那里才有最美的人间风景,令我心往神驰。我把腿尽量蜷曲起来,心里暗暗憋劲,就像运动员的起跑‮势姿‬:千里之行,始于脚下。

  我的全部目标就是——闯进金三角!

  4

  一到帕塔亚,我就开始了寻找金三角线索的艰难工作。伟大目标从脚下开始,这是我的经验,导游卢先生到底是个热心人,他答应帮助我。

  我的方法非常拙笨,到处见到华侨就用‮国中‬话同他攀谈,因为在泰国各地华侨非常之多,很快我的工作初见成效。在帕塔亚一家商场,我偶然认识一位名叫梅琳的华人女孩,当时她站在一只专卖镀金饰物和佛像的柜台后面,我从她的相貌立刻断定她不是当地人。果然她告诉我她就是国民九十三师的后代。她爷爷是国民军官,已经过世多年,她⽗亲当过兵,打过仗,也做过生意,现在已经六十多岁,在金三角安享晚年。她还说像她这样的九十三师后代,光在曼⾕和帕塔亚就有数万人。

  最后这句话说得我怦然心动。

  一位开出租汽车的年轻华人,也是九十三师后代,他答应替我联系金三角朋友,我们互相换了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

  几天以后,一个动人心的消息辗转传来。导游卢先生告诉我,他的朋友替我联系到一个金三角国民将军的儿子,那人原则上同意见我一面,但必须是我一个人。时间定在次⽇晚八点,对方派车来接我,地点在一家餐厅,餐厅店名位置均不详,据说在城外很远的地方。

  我毫不怀疑自己撞上好运气。千真万确,将军的儿子!那一天我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动得寝食不安,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为第二天的神秘会见胡思想,一脑袋装的都是金三角故事,搞得自己精神很憔悴,像个神经衰弱的失恋者。我要单独采访的消息很快为几位笔会朋友知道,湖北作家邓一光同我要好,我们以兄弟相称,他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老红军后代,写过《我是太》、《狼行成双》等动人心的小说。一光很为我的行动担忧,因为⾝处异国,对方又是国民后代,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测呢?我当然明⽩其中风险,万一对方设个陷阱,我就成了自投罗网的傻狍子。但是我坚持认为自己不具有暗算价值,作家都是公开的人,是社会的朋友,又以挣稿费艰辛著称,谁会去暗算一个穷朋友呢?何况金三角惑实在难以抗拒,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我咬咬牙,人生有时像一部‮探侦‬小说,我们自己就是小说中的人物,而小说作者却是那个冥冥中的上帝。

  见面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那一天很不凑巧,太还未落山海上就起了风暴,渔船游艇都躲进避风港。不多一会儿,堆积在泰国湾上空的浓云挟带雷鸣闪电呑没了海洋和陆地,大树弯了,热带风暴像发怒的巨人在空中大声咆哮,豪雨如注,天黑得像锅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来接我的是辆出租汽车,当地出租车都是那种不带棚的轻便“⽪卡”(客货两用汽车)。我后来体会,发明将这种汽车用于出租的人一定是个恶意的贩奴主义者,因为司机躲在驾驶舱里,相当于客人,客人则暴露在货舱,相当于货物。有棚的好一点,接我的这辆恰恰不带棚,头顶只有半块帆布,于是我只好像个受难的耶稣,蜷缩⾝体听凭暴雨将自己浇成落汤

  汽车像只小小舢舨,在风暴横行的公路河流里颠簸航行。车灯前面是一道由黑夜和雨帘组成的厚墙,十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我额头上哗啦啦淌着雨⽔,心里织着无比紧张和不安。风呼呼响着,耳边的⽔声好像大海波涛,我希望自己此时变成一尾鱼儿,或者这辆车变成潜⽔艇,这样我们就不用艰难爬行而在风暴的河流中畅游。其实我并不在意大雨带给我的狼狈,恰恰相反,我喜这场热带暴风雨,这种特定氛围好像是一篇精彩小说的开头,生活中并不常常都能享受小说,我坚持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我想,如果以后故事得以展开,我一定要这样开头:“一场可怕的热带风暴来临了…”

  汽车在我的胡思想中终于停下来,路边有了几星灯火,隐约能看见几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点多钟,也就是说汽车开了将近两小时路程。司机是泰国人,他从驾驶舱匆匆摇下玻璃,探出头来说句什么,指指那幢大房子。因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没有任何可资辨识的建筑物或者路牌标志,其实一路上我都在努力辨认方向,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在黑暗的大海里我基本上等于瞎子。我悄悄打个寒噤,那幢大房子声息全无,门口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我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来,腿肚子竟有些打颤。司机不耐烦地敲着窗玻璃催我下车。我不敢再犹豫,因为我毕竟站在命运的大门口,我深怕命运与我擦肩而过。

  出租汽车开走了,尾灯一闪一闪,很快消失在⽔雾和黑暗中,扔下我独自站在空地上,面对灯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这是通往地狱之门,是布満荆棘和烈焰的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上去。我是逐⽇的夸⽗,填海的精卫鸟,我要⾼擎信心和勇气的火炬,心中熊熊燃烧对一切天堂圣殿或者魔鬼王国的热切向往,那是一种天火般的烈焰,是理想主义的大火,一切胆怯、懦弱和犹豫不决的阻拦都将统统被焚毁。

  我在心中轻轻呼喊:金三角,我来了!

  5

  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厅,不知道为什么远离城市村镇,而且早早打烊关门。大门留了一道,不知道是不是专为我这个客人准备的。屋子里面寂无人声,亮着一颗昏⻩的灯泡,像座⾼大的陵墓。一个人远远站在大厅深处,他倚着柱子,抱着手臂,像个没有生气的影子那样注视我,我想他应该就是这家餐厅主人,金三角国民将军的儿子。

  我同他互相对视几秒钟。

  我感到时间无比漫长,这是一种奇怪的经历,我们都是‮国中‬人,我们祖辈以前并没有区别,但是现在我们却好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经历漫长的宇宙旅行,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我们都以陌生和好奇的眼光打量对方。

  他有三十多岁年纪,⾝体耝壮,⽪肤黝黑耝糙,头发短而硬,像⽪鞋刷子。我认为他的眼睛传达出许多內容,那种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钻头,或者‮弹子‬,在我⾝上地钻出许多洞来。这双眼睛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充満敌意,而且不加掩饰。老实说,我不喜这双眼睛,也不喜眼睛的主人,他不给人好感,并让我联想到那些横行霸道的海盗和黑社会老大。金三角当然不是礼仪之邦,那里盛产世界上最多的‮品毒‬,却从不生产文化人。我从接收到这位主人的第一道目光开始,就明⽩我将面临许多困难,包括⾝份经历截然不同,意识形态和政治背景差异,文化教育和价值观念反差等等。他是否愿意理解并帮助我,对此我毫无信心。

  我向他伸出手来,他却没有响应。

  “你对金三角好奇什么?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主人打破沉默。

  我看见他皱起眉头,毫不顾及客人浑⾝透,用一种不大耐烦,听上去很不客气的云南话对我说道。经验告诉我,他与我绝非一路人,不是文学青年,也不是知识分子,我们彼此很陌生,也很戒备,但是我无路可走,我必须消除他的敌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计划写一本书,是关于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访金三角和美斯乐的各种人物,包括蒋残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误,狼狈地改口说:“唔,‮军国‬,就是包括九十三师官兵在內的全部历史。”

  主人没有理会我的口误,他紧盯我问:“你为什么单单对金三角感‮趣兴‬?谁派你来的?”

  我暗暗笑起来,心情反倒轻松不少。我感到这位主人其实很幼稚,他对文化人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感到恐惧。于是我平静下来,简要介绍自己⾝世经历,比如已经出版多部关于国民抗战的长篇作品,不仅国內轰动,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评如嘲。我⽗亲参加过抗战,⾼中未毕业就投笔从戎,参加著名的‮国中‬远征军,从印度、缅甸浴⾎奋战打回国內,直至抗战胜利,云云。

  “…所以金三角历史,或者说九十三师历史一直为我所关注,这是整个‮华中‬民族历史的一个分支,至今仍属空⽩。今天我有机会来泰国,有幸遇上你,我想这是我的运气。我的目标是进⼊金三角采访,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他一直抱着手臂,目光中充満警惕和怀疑,好像要看穿我是不是说谎。

  “…你应当相信我,现在‮国中‬改⾰开放,‮湾台‬人到‮陆大‬投资做生意,天下华人是一家,还有什么必要搞对立呢?…所以我想去金三角采访,就是要把这段‮国中‬人的历史告诉所有的‮国中‬人。”我只好苦口婆心推销自己。一个不明来历的陌生人,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并且来自曾经敌对的‮国中‬
‮陆大‬,你有什么办法在短时间內让他消除怀疑呢?但是我在泰国停留时间短暂,如果我不能说服这位主人,得到他帮助的许诺,今后我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时间在这种僵持和生硬的气氛中飞快溜走。我偷偷看表,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的关系没有改善,对峙依旧,主人对我依然不信任,我们的关系好像一条结冰的河流,隔着厚厚的坚冰当然什么也无法流。主人常有电话或者什么事出去,丢下我一人独自呆在空的大厅里,偶尔也有些穿黑⾐服的人借故过来走动,一望而知是些年轻华人。我想他们该是国民九十三师的后代吧,他们显然出于好奇,想看看我这个不速之客。但是当我向他们微笑,想同他们攀谈时,他们立刻绷紧脸走开了。我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无计可施,眼看失败一步步向我近,我想起一个蚂蚁穿珠子的古老故事。珠子孔小,许多人穿不过去,聪明人捉来一只蚂蚁,把丝线绕在蚂蚁脚上,珠子另端抹上蜂藌,这样蚂蚁为了吃蜂藌就把丝线顺利地穿过去了。可是此刻我的蚂蚁在哪里呢?我简直快要痛恨起自己来,莫非我注定只能像导游卢先生所说那样,在透明的玻璃墙上撞得头破⾎流?

  绝望之下,我决心孤注一掷,我还有个重要的背景砝码,但是我没有把握它是否有效。既然已经到了山穷⽔尽的地步,我也就只好垂死挣扎,将这颗重磅炸弹扔出去。我说:“你知道我这个‮陆大‬作家为什么偏偏对金三角格外关心吗?告诉你,除了我⽗亲曾经当过远征军外,我⺟亲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在‮湾台‬很有名,她是蒋纬国先生的原配夫人石静宜女士。”

  其实我说出这些话来实在出于无奈。我心里厌恶自己像个趋炎附势沾沾自喜的无聇小人,拉大旗作虎⽪,让人感觉我像个蒋家的什么皇亲国戚。我从未见过我家族里这位著名的姑婆,她在我出世前就去了‮湾台‬并死在那个海岛上,至今‮湾台‬有静宜女子中学、静宜女子学院为证。我生在‮陆大‬,长在四川,除了家谱和⾎缘上的联系已经陌同路人,但是我迫不得已将显赫的姑婆抬出来,目的当然是为了敲开金三角之门。

  主人果然大吃一惊,我欣喜地看到这枚重磅炸弹相当有效,将封冻的冰面炸开一个缺口。主人眼中先是闪过惊讶,嘴合不拢,然后有些茫然,显得没有主意,就是有些手⾜无措的样子,仿佛在考虑是否应该对我客气一些,恭敬一些。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我不能相信你的话,谁证明你的话不是撒谎呢?”

  我说:“你不难了解呀,蒋纬国先生还活着,石静宜的亲属还在‮湾台‬。”

  他语气突然坚决起来,我看见他眼睛里敌意的城墙又筑起来,炸开的缺口渐渐又被冰面冻住。他说:“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除非你能证明自己。”

  天,此刻我怎么证明自己呢?我就是把心剖开也不能使他辨别真伪,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我仇恨地看着他,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个关键时刻,我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6

  我相信“灵感就是才华”之说。

  我的大脑就是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灵感火花的。我想起的这个人名字叫曾焰,是位女作家,从前也是云南知青,也在边疆揷队。她住在台北,我们是朋友,已经通了长达数年的书信,但是从未谋面,没有通过电话,彼此见面不相识。我是从曾焰的小说中认识她的,知道她曾经在金三角流浪达十二年,在许多著名地方包括美斯乐満星叠教过书。金三角很大,像大海,一个人的命运很渺小,像小舟,或者像稻草,我所以想起曾焰来,是因为她在金三角教过多年书。我不敢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曾焰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别无选择,只好紧紧抓住它。

  我说出曾焰的名字。

  我看见主人耝壮的⾝体动了动,像一扇结实的大门受到‮击撞‬。他的表情发生戏剧变化,先是惊讶,盯着我,嘴张开,像头面向观众的大熊,一脸的困惑表情。但是很快他就⾼兴起来,眼睛发亮,那张多⾁和令人生畏的脸也因此变得柔和起来。他的表情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放声大笑,笑声像风吹唢呐,中气灌得很⾜。他说:“哈哈,哈哈哈,是她呀——曾焰!我的老师,作家!…我为哪样不记得她?整整六年!我老爹把我们兄弟五人寄放在学校她家里念书,真是难得啊!…说实话,我今天还能认几个‮国中‬字,写几个‮国中‬字,都是曾老师教育的结果啊。”我的心先是紧张一抖,随即落回原处,快乐起来。

  多年来,当我与曾焰隔着海峡在书信里架起桥梁,海阔天空地探讨问题流体会时,我从未想到这位同龄人会在某个关键时刻充当我命运的领路人,帮助我取得打开金三角大门的金钥匙。感谢命运,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有心栽花,无心揷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个共同的人,一个共同的朋友就像一导线,将绝缘双方的电流接通。我的蚂蚁找到了,珠子穿过来了,坚冰裂,透明的玻璃墙被撞开一个洞。

  这时主人主动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的手终于跨越千里握在一起。

  闸门打开,积蓄的洪⽔倾怈而出。接下来我提出深⼊金三角采访的要求,丰先生(这时我知道他姓丰)亮出他的底牌:他算得上土生土长的金三角人,国民残军第三代,从小当兵打仗,给大毒枭坤沙当过副官。他⽗亲为原国民残军第五军三十师上校师长(不是将军!),现为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先生告诉我,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以来,在广大金三角山区已经自发形成数以百计的汉人难民村,栖息、繁衍着数百万没有国籍的‮国中‬难民。

  丰先生对我说,他此生最大心愿是办好两件事:一件是为‮国中‬难民解决国籍问题,因为他们至今多数人没有国籍。另一件就是办学校。“…哪怕今后把财产变卖了,也要回金三角办学校,让我们汉人后代有机会受教育。”丰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沉重,像个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

  我却像挨了一颗炸弹。

  金三角!数百万…‮国中‬难民!丰先生千真万确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理解难民的含义,是指‮陆大‬解放时逃过国境的原国民军队以及各种其他人员,这个庞大数字大大超越了我的想象力。

  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至今已经半个世纪,这些‮国中‬难民部落在金三角这片原始不⽑之地怎样生存?怎样融⼊当地社会?他们同金三角其他民族以及历史、社会演变是什么关系?他们在金三角这个全球最大的‮品毒‬王国过去、现在和未来扮演着什么角⾊?…

  …

  我的情绪随即变得亢奋起来,就像饥饿的野狗嗅到腐尸的气味。无论如何,出人意料对作家是一个收获“‮家国‬不幸诗家幸”苦难是作家的养料。我觉得自己像个幸运的探宝者,远远看见星空之下的大地上躺着一块人的历史碎片。那碎片熠熠生辉,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神秘光斑。我相信为数众多的宝蔵还隐蔵在厚厚的夜幕和雾后面。一想到这种令人陶醉的景象我就感到心跳和气促。坦⽩说,我的心已经像被海风鼓満的快乐风帆,期待扬帆远航,直驶神秘的金三角彼岸。我坚定地对丰先生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海峡两岸‮国中‬人错过许多彼此认识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条件成了,我明确表达我将在近期內采访金三角的愿望和信心。

  告别时暴风雨已经过去,夜空中还在洒落着稀疏小雨。丰先生亲自派车送我,他表示愿对我今后采访提供必要帮助,至于哪些帮助他没有细说。

  回到下榻宾馆已是次⽇凌晨,几位笔会朋友竟没有睡,正为我通宵不归着急,此情此景令我心里感动好一阵。

  7

  1998年初秋,也就是距离泰国笔会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天空淤集着厚厚的云。早间电视说,长江流域的抗洪斗争已经取得决定胜利,国企改⾰攻坚战又将拉开序幕。这天我独自一人,背负简单行囊,踏着稀疏的落叶走进成都双流‮际国‬机场。

  子把我送到⼊口处,她脸上每细小的皱纹里都写満担忧,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一句话:如果采访不成也没有关系,人回来要紧。这句关爱之语令我心头布満霾。

  空旷的停机坪,一架飞往曼⾕的‮际国‬航班已经发动,我的心情也同停机坪一样空的。一位美丽的空中‮姐小‬站在舷梯旁向旅客致意,我看见她那张年轻的脸上焕发着露珠一般新鲜和晶莹的光泽。空姐轻轻对我说:您,先生。

  我停住脚,问她:过几周返回还能看见你吗?

  她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是的,我一定还在这里您。

  我心中有一缕明亮的光透进来,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十年前,我为写作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曾向有关部门及国外学术机构和基金会发出无数申请报告,希望获准前往缅甸印度进行实地考察,采访和收集战争素材,并期待获得部分采访经费。不难想见,等待这些报告的下场是石沉大海,我至今没有收到哪怕一个“不”字的答复。当然也不能怪别人,写作毕竟是个人的事业,谁叫你自己不具备行动的能力和条件呢?谁叫你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或者组织⾝上呢?

  现在我毕竟行动起来。虽然我的脚步姗姗来迟,采访初出茅庐,但是它毕竟属于我,一个‮国中‬作家的行动开端!我为此內心充満勇气和情。不能想象,金三角将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困难和危险能够阻拦我,令我却步?!

  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上帝啊,只要你抛下一丝线,我就能爬上月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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