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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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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篮球场干了些,六七个兵跑来跑去地玩篮球,一会儿全停在那里:门开了。出来个略微矮胖的女子,披了件军大衣,脸睡得呆呆的,眼睛有点肿。六七个兵里的小回子第一个感到沉痛的失望:她和电影明星边都挨不上。她烫过的头发已快要直了,没有什么发式而只添一层糙和枯焦。圆圆的脸是不难看的,充其量只是不难看,小回子是文书,爱读文学杂志,文学故事里的女孩、女子、姑娘、女人给他一个非常单薄、飘逸的女美准则。他对旁边的刘合说:“漂亮个鬼啊,那么短个腿。”刘合是兵站最老的兵,脸子是最黑。他不理小回子,他认为十九岁的小回子在女的鉴别上懂得什么?小回子在这个年纪一点都不实惠。而姓潘的这个年轻女人的好处都是实惠的。刘合在她从厕所走回来时对她叫道:“小潘儿!过来玩玩吧!”她被叫得一怔,兀突出来一个笑,像一下认得自己就是老成军官口中叫的“小潘儿”她那一笑还有一点儿为自己得到“小潘儿”这个名字的受宠若惊,也表示她对给她这名字的人的些许感激。“小潘儿”是个女护士或女秘书,总之是和这群兵这座兵营很搭调的。小潘儿便朝篮球场这儿来了,脸蛋红起来,知道自己在这些兵眼里是个主角,正走向舞台中心。她把两个手兜里。等她走近,所有兵倒又不来搭理她了,都去玩自己的。球艺马上有了长进,相互间的接触也热闹起来,不是你纤我一腿,就是我踢你一下股。刘合则是最吵闹的。他的黑脸使他一口牙方正而洁白,他就用这口牙笑和骂人。他要让小潘儿知道自己的司务长身份,也让她明白,他可不像这些年轻兵娃子那么没用,为她起劲了一天,而她近了他们是看也不敢看她的。她对他们来说太成、太丰,他们吃不消,而他在这方面比较老资格,眼睛找着她眼睛地冲她笑。小潘儿于是看出叫刘合的司务长是个一天到晚笑和骂人的人。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砸在了小潘儿肩上,她便球那样一弹,肩上披的军大衣坠落了。里面是件紧身的绿衣,兵们一下子看出她的好看来。刘合从她旁边跑过去,去追逃远了的球。捡球的时候,他特地抬起眼,跟小潘儿碰了一下眼神。小潘儿眼中的羞涩和风,刹那被他捉到了。他对她的实惠的判断显然是相当准确的。他身上是一件米和深蓝图案的衣,着天蓝的衬衫领子。相当在意打扮的一个男人。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潇洒,从小潘儿身边跑过时又添了层造作的潇洒。然后他转过身,退着往球场走,手把篮球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对小潘儿邀请道:“来一块玩玩嘛!”小潘儿肩膀俏丽地一拧:“我哪会。”她此时将棉大衣抱在臂弯里,宁愿微微挨着冻。她其实一点也不是有意识要邀人看她有凸有凹的身体。刘合手里拍着球,退退又进进,问她:“你家在成都?”她说:“不是。你咋个晓得我是成都的?”刘合说:“我们这儿有过成都的兵娃子,都骂死这地方了。三年一到全都急着回成都了。”

  六个年轻的兵就那么站着,蹲着,听刘司务长把他们想知道的有关这小潘儿的事情打听出来。他们没有超过二十岁的。有刘合代表他们同一个年轻女子问长问短,他们十分乐意。他们中的小回子慢慢改变了他对小潘儿的最初认识。他认为她渐渐好看起来。他想大概有的女孩是看看便看出她的好看来的。他注意到小潘儿一边同刘合一来一往地谈话,一边在玩脚上的高跟鞋。她把一只脚从鞋里出,搁到另一只脚上,让自己整个身子的平衡出现微妙的危机。她一个不十分轻盈飘逸的身子全支撑在一细细的鞋跟上,于是轻盈便出来了。然后再换另一只脚来玩同样的把戏。这使她小妇人的形体与形象在小回子眼里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女学生,顽皮和淘气以及多动…小回子是头一次在文学杂志外面发现了一类女的魁力。他有些感激刘合:他没话找话同她陪聊,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刘合漫不经心地练着运球,嘴里的话毫不受影响。他觉得小潘儿是乐意别人把她当成都女孩的。他这方面很老练,说一个小城或县城的女子来自省城,其实是最投此类女子所好了,他二十八岁了,总不见得连如何讨一个女子心都不懂。小潘儿头略略低着,目光稍被压制一点再投放出来,投放到他脸上,便有了些嗔怨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难以诉说的心事。他觉得这女子是懂得摆置自己目光的,她是简单还是不简单,他心里不大有数了。他想,竟有我一时看不透的女人呢。她就那样扭来扭去,一会儿立在这只鞋跟上,一会儿那只,嘴里说:“你猜嘛——反正不是成都的。”刘合欢笑着说:“那我猜不出来了。我们河南人听四川人说话都一个调!”小潘儿马上出惊奇:“你河南人啊?听你讲话还以为你北京人呢。”刘合想,她也会讨男人心呢。他用纯粹的乡音说:“咱是河南洛的。要是北京人我八年前就回北京了!”小潘儿出声地笑起来,手舞了舞,像要来遮挡嘴,却又意识到没这必要似的,改道去耳边顺了几下头发。他笑着问她笑啥,她说她从没听过河南话,原来它这么好耍。刘合精神更抖擞起来,用那种老乡般的侉音逗她:“咋着?咱河南话咋着?”她便笑得越发浑身动

  站在后面的六个兵全看出刘司务长和这小潘儿已调上情了。对于这样的调情,他们是望尘莫及的,也只好由刘司务长代表他们去调,他们得到些刘司务长剩余的快乐就不枉给刘司务长跑一场龙套了。小回子一直在注意小潘儿身上的各个部位。各个部位凑出一个活泼亦泼辣的女子。小回子尤其注意到她那双手,一些小窝儿在两个手背上,他从来没在文学杂志里读到这样一双女的手,带这样的小窝窝。文学杂志里的作家们肯定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短短的圆乎乎的手,他们但凡描绘女的手,一律都是“纤细、修长、白皙”的。有一天轮到小回子来给文学杂志写小说,他一定不会忘记这双手。由此他马上就想给文学杂志投稿了,这双舞来舞去的手上,小窝窝使上过县重点高中的小回子心神散起来,不再听得见刘合继续在代表大家同小潘儿闲扯什么。他没听见刘合在问小潘儿叫什么名字。小潘儿说:“你不是叫我小潘嘛?”刘合欢笑道:“保密啊?”小潘儿把话岔开去问这地方的气候。刘合很快又转回来问她家到底在哪个城市,这趟旅行是不是去兰州。小潘儿又是答非所问,说一路看见核桃树了,没想到这里跟她家乡一样,有好多核桃树。没等刘合来得及把话再转过来问有关她家乡,她问兵站是不是能看到电视。刘合回答她,这里十回有八回接收不到电视,周围山太高了,连特别无线都白搭。不过兵站有不少录像带,有个新电视剧叫《渴望》,看得一个兵站几夜没人睡觉。连最深沉的站长都魂不守舍了一阵子。小潘儿便问站长是不是肩上扛两块红肩章的。刘合说这兵站只有两人肩上扛牌牌,金鉴和他刘合

  六个兵此时都听出刘司务长在趁机自我吹捧,那也是没法子的。认真起来,除了刘司务长和金站长,这个漂亮女子是没他们任何人份的。他们都是兵,兵想女人只能做梦想去。他们都没意识到,逐渐逐渐,这个不难看的胖乎乎女子,已被他们认定是漂亮的了。他们当然不懂拿什么同去形容小潘儿眼神里那点令他们快乐又令他们不适的东西。他们心目中尚没有风这词,即使有,也不会往这小潘儿身上用。小回子走过去,从刘合手里拿过球,闷头闷脑一个人去练三步上篮。他的步子很大很懒,人也是没头的样子。偶尔回过脸,见小潘儿正看自己。小回子脸上立刻灼热起来。他是极爱脸红的男孩,读文学杂志都动不动脸红。人们就说:“小回子脸都红到脚后跟了!”小回子的模样和个性毫不相符。个性秀气得别人都为他受罪,模样却像只长了个子没长心眼;一米八三的身高,脸蛋鼓鼓的,一边一块高原红,整个脸像画成丑角的孩子,又搁在个成年汉子身上。小回子特别爱干净,却从来给人泥乎乎的印象,正如他特别爱读书写字,有时还画两幅小画,但他看上去大大的脑袋里一个词都积攒不住。因此谁也不会想到小回子此刻心里的大动。他不停地上篮投球,只是为躲开人们而独自占据一个观察和体味小潘儿的角度。刚才小潘儿同他眼睛的邂逅,让他感动得心里一阵休克。他愤愤把球砸向篮筐“梆”的一声,他想,文学杂志上的女孩、女子、少女都是什么!他不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刘合率领下靠近小潘儿去了,他只管在心里一遍一遍为一个爱情故事开头。他的感动在他心里形成一串串泉涌般的句子。那感动也使他后脖梗乍起一粒粒皮疙瘩。他觉得他每一个身姿都给小潘儿看到眼里去了。渐渐他已一身大汗,但他仍不愿停下,不愿加入以刘合为首的集体献殷勤。

  “中午这里怪热的哟,我睡觉被子都盖不住!”

  “住久了就晓得了,我们这儿是一天三季。那边坡上有一大片松树林子,林子里背的地方有块雪从来都不化!宰了猪,打到獐子,吃不完就送到那里,拿雪埋上!…”

  “你们兵站连冰箱都莫得?!内地城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冰箱…”

  “一个兵站就靠一台小发电机,电还不够点灯、看录像的呢!来个冰箱,里头暖和得说不定能发豆芽!你要在这多待几天就知道了,这里是原始社会!”

  “啥子原始,有录像看叫我待一百年都行。”

  “那小潘儿你就在这待一百年嘛,保证你天天有录像看!”

  “当真的哟?”

  “问他们,我老刘说话是不是算数?”

  “你啥子老刘哟!…”

  “笑什么——比你老多了!我当兵的时候,这些兵娃儿还穿开裆呢!”

  “刘司务长还是牛务长哟!”

  小潘儿最后这一记还未把六个小伙子全哄得笑出哈哈来。小回子抱着球从远处看过来,心里轻蔑刘合鄙,一点诗意都没有。他认定刘合是只懂男女间那一桩事的人。他看一眼小潘儿,她竟对他笑一下。这一笑使小回子感到她的大胆。许多以后,小回子想起她时,不懂自己最初怎么会用大胆来形容她的笑。但这形容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早饭前金鉴集合了全站二十二个兵。他着军校学生的步子,走到队伍前。他似乎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哪里都单单薄薄。他眼睛在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个人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刘合心想,又来这套了:有事没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这个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个军事车马大店,军校的架式给谁看?说不定也是给昨天来的年轻女人看的。金鉴单薄的身板得电线杆般的直,帽檐阴影外的脸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认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用着一股力,表示他这段沉默是在挑每个人的刺,而每个人都让他不满意。他指着一个兵说他的领口风纪扣没系,又指着另一个兵,叫他出列给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个立正的规格:伸着下巴送着髋骨驼着个背,哪里是个兵,活活是个刚锄完二亩地的老农。二十来个兵于是笑起来。那个被叫出列的兵大声说: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现在都不锄地了。金鉴问:锄什么?兵一本正经回答:地卖给汉,汉和省政府勾结,在我们村盖了一个大游乐场。金鉴并不提高嗓门,斥问:什么汉?!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把国外回来的家伙都叫汉,他们里应外合,一头勾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一头勾结政府里的贪官污吏,不是汉是什么东西?金鉴自己也绷不住了,向下撇的两个嘴角跃动起来。他带着笑腔厉声道:胡说八道。那兵又说:是我们村的老农胡说八道。不信站长去我们村看看,那个大游乐场尽是政府领来的人吃喝嫖赌。金鉴说:行了,住嘴。他冷眼看着兵们从大笑到小笑,终于由于他的冷眼很快静下来。金鉴接着发难,他叫出三个兵来,请他们摘下帽子给大家看,这么长的头发是否打算在这兵站组织披头士乐队。一个长发兵说:报告站长,正在练吉他。队列里有个兵嘴:报告站长,他在厕所里吊嗓子!…金鉴不理会兵们又一的笑声,说:立刻剃了去。另一个长发兵说:那刘司务长赖不剃?刘合沉着地微笑,看着金鉴。他明白金鉴从不当众修理自己,私下对他也敬而远之。金鉴果然说:你也带个“长”吗?你跟刘司务长一样,也在这儿驻守了九年?嘿,站长,革命不分先后嘛!金鉴突然变脸,谁在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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