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兮。
——《卫风·淇奥》
卫国在秋时十分的不争气,老是被周围的强国欺负,英明神武的君主没几个,荒无道的却不少,看起来很窝囊的样子。其实在卫国初创的时候,它的先天条件是很好的,周朝初期,周公旦平定了管叔、蔡叔和武庚的叛,由于此前的叛有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参与,周公意识到原来商都朝歌附近的地方,不能再交给商纣的遗属统治了。考虑再三,周公将原先的朝歌之地封给自己的弟弟康叔,并且让他统帅着强大的兵力,防止殷遗民再次造反,这就是卫国的来历。
卫国占据着好地方,又有兵力护持,也曾强大过一时,出过些安邦定国的贤才,就像《淇奥》里赞美的卫武公,可惜后来每况愈下,宣公惠公已经够无道,再往下两代更不成样子,出了一个亡国之君——卫懿公。
卫公好鹤是可以和叶公好龙并举的事,叶公还可说是只限于个人爱好,被真龙吓到半死,也只是自己现世;那卫懿公却是好鹤好到荒失政,要给仙鹤封官,按品级给俸禄,耍宝耍到朝堂国事上,终至民怨沸腾,被北方的狄人趁机攻破国门,自己也被砍成酱。卫国此后一度凋敝不堪,多承世齐国照应,才勉勉强强维持下来。不知卫文公在穿着布衣服,环顾着身边少得可怜的侍卫时,遥想着先祖的风光,心里会怎样的凄凉?
叫人稍微欣慰的是,卫国的国势不强,民歌却非常强势。这是因为国家政权松散了,士的力量减弱如天黑,民间的文化趁机如繁星亮闪。如果话语权被士人把持,民歌是活跃不起来的!
“卫风”在《诗经》里声名赫赫,犹如顾盼光的美人,丽质难掩。(邺、鄘两地后来并于卫,因此“邶风”“鄘风”也都是卫国境内的诗。这样一算,国风里的好诗十之五六尽出于卫。)稍有点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话,就是出自《卫风·硕人》。《硕人》是《诗经》中著名的赞美女的篇章。与之并提的是《淇奥》,著名的赞美男的篇章。
《诗经》中有许多人物的赞歌,称赞的对象也很广泛。其中重要一类被称颂的对象,是各地的良臣名将。在那样一个时代,人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圣君贤相、能臣良将身上。赞美他们,实际上是表达一种生活的向往。《淇奥》便是这样一首诗。据《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这个武公,是卫国的武和,生于西周末年,曾经担任过周平王(前770—前720年)的卿士。史传记载,武和晚年九十多岁了,还是谨慎廉洁从政,宽容别人的批评,接受别人的劝谏,因此很受人们的尊敬,人们作了这首《淇奥》来赞美他。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看那淇水弯弯岸,碧绿竹林片片连。高雅先生是君子,学问切磋更湛,品德琢磨更良善。神态庄重怀广,地位显赫很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袅娜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美丽良玉垂耳边,宝石镶帽如星闪。神态庄重怀广,地位显赫更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葱茏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青铜器般见坚,玉礼器般见庄严。宽宏大量真旷达,倚靠车耳驰向前,谈吐幽默真风趣,开个玩笑人不怨。
蜕去这诗中关于相貌、衣冠的溢美描写:“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我更看重它关于男人学识、品质、气度的描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善戏谑兮,不为兮。”
戴着缀了珠玉的冠冕的男人,衣饰华美相貌堂堂,并不出奇,大不了是宋玉式的美男子,人们也不会花多心思去赞颂他;身份高贵也不一定,很多国君都是口诛笔伐的对象。中国人受中庸之道影响,不会喜欢太锐利的男人,他们更欣赏平易从容的,深藏如水的人,自古以来,国人对好男子的标准其实没有大改。男子最吸引人的,仍是气度沉稳,处事得体,如果学识出众,谦虚谨慎,那就更锦上添花。
绿竹青青的水边,有一个男子,他气度高雅,举止从容,也许在沉思,也许是在会友,和朋友相戏相谑,也许只是一个人弹琴。《淇奥》所出的意境让我想起王维,和他那些清雅如月下竹林的田园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竹里馆》
某夜,一定也是王维这样清雅如竹的男人,他心情幽微,只携了一把琴,独坐幽篁里,且弹且,心思是广大而深重的,如这碧黑的竹林,天地间有知己也无知己,惟有明月静朗。
这样青青的男子,是坏人心水的,你遇见了他,必定会忍不住心旌摇曳,而他不一定会接受,也许陌然相对。因为他是静而广大的,广大到沉默如夜。即使有女心明月照耀,也不见得惊动。所以很多年后,当林朝英在古墓里弹起《淇奥》时,想起那个和自己旗鼓相当,却不能如三潭印月般相映相亲的男人时,心里一定酸楚难言。
有时候,遇见君子。也不见得就是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