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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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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奇依然延续着。跨过世纪的门槛,就到了张志沂——爱玲父亲这一代了。

  大盛大衰,也是宿命。这样显赫的门第,留给后人既是光芒,也投下了沉重的影子。无法增添荣耀,不如颓废。又逢世,家也就渐渐败了。

  世人自有世人的活法。邀友狎大烟,苟存性命于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念头也不一定不好,可惜太不成材。于是只好“一半生活在现在,一半生活在过去”无论多么的煊赫也遮挡不了后辈的衰败。

  因为父母是老夫少,张志沂少年丧父。年轻的寡母想要将亡夫的遗志传给儿子,望子成龙心切,严加管教起来便不免失衡。她给儿子穿上颜色娇过时的衣履,一副女儿家的腼腆相,让他见不得人,小心谨慎地预防着他别把干净辉煌的家声坏了。相反,对于女儿,倒给他穿男装,称“少爷”这样颠倒的使两个子女一开始就分道扬镳了:儿子迂腐陈旧,独守家业;女儿坚强独立,漂洋过海,而老太太也落得个孤僻怪异的名声。

  这时,黄逸梵——爱玲的母亲出场了。她是清末南京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黄宗炎的女儿。嫁给张志沂可谓才貌相配、门第相当。这件婚事在当时想必也是轰动一时。

  写她的时候,窗外一树桃花映入眼帘。阳光里开得簇簇生辉,像《诗经》里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美得让人忍不住惊动。大约就是崔护看见桃树下的女郎时“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那种悸动惊

  桃花令人想起女子,葛则可代男子。《诗经》“桃夭”和“木”分别是新郎新娘的颂婚诗。”一个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后世以桃花喻女子者浩淼,总不及《诗经》意思好正。叫人读了心生欢喜,又清正平和。又后来,志怪小说里大凡桃树幻化的女子必不同一般的香婉转,格外勾魂摄魄,也是俗。可见万物源头总是清正。

  我小时候,最爱看人亲拜堂。长长的队伍,踏破清晨的薄雾。遍地金箔碎屑,沾在微的地面上。世界的华丽喜气,都萦绕在人身上。

  新郎打扮得齐整。按习俗新娘脚不可着地,须由兄长背出门来交给新郎,似一种生死情重的托付。再由新郎自娘舅手中把新娘接过来,或抱或背,新娘总是娇羞无限。此时此刻,我心底悠悠漫出羡和憧憬来。

  一个女子由娘家到夫家,是人生的第一次轮转。连脚都可以不沾尘世,是这样的轻巧珍重,却又是这般虚华。从此到彼,不能自主。

  她初嫁与他时呢,是不是这样的欣喜悦?是不是这样娇羞不安?

  当初,一个是宰相孙儿,一个是军门孙女。张志沂和黄逸梵,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那一大红灯笼高挂,宾客堂。大红喜服,龙凤烛燃,连世末的暗灰天地,都被这桩喜事映得微显生机。

  会有人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亦会有人闹房,在帐头中洒下花生红枣桂圆石榴,嬉闹叫嚷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会有人准备好合卺酒,待新人杯饮过。

  他揭下她的红盖头时,曲终人散的寂寥中,两两相望。这个男人,就是那个与自己白头到老的人么?初为人妇的黄逸梵定会有微微不安和疑虑,但她一定会真心期盼和这个男人相伴到老。这是女儿心,一旦嫁与人,便是一种无可言说的信赖和期许。

  她一定不会料到后来的变故,不会想到在有了一女一子以后,他们会一步步走向决裂,更不会想到她和他的恩怨,会牵扯到子女,影响了爱玲的一生。

  人世夫亦如万物源头总是清正,到后来磕磕绊绊难免污浊,总不能始终如一,想来叫人灰心。人生若只如初见,不变不移,该多好!

  她和他或许也有恩爱的时候,爱玲和弟弟的降生或许让他们有短暂的亲近。爱玲说过,父母在她三岁时合力看护她的伤寒症。淡淡一句已说尽夫之间患难相扶,父母子女之间生死不可动摇的大信。然而惟有淡淡最伤人。以后漫长岁月里,只能靠幼年回忆里的一点余温温暖自己。想想,爱玲真是凄苦沼至极。

  后来,她对他渐渐失望。这个男人,不是她要的那种。他狎,而她要的是夫之间彼此忠贞。他无大志,沉溺酒烟榻,她却是眼高心广,不但要看民国山河浩,还要飘洋过海,看外面世界天地浩淼。

  她与他心智意趣均靠不拢,夫之间隔得下一条宽阔银河,却没有渡河的鹊桥。岁月清冷人,任是牛郎织女也有心冷的一天。离散,以是必然。

  如果她只是一个安于守旧,做少美梦的女子,不问世事,怕还是很幸福的。不幸的是,黄逸梵深受“五四”新的影响。二十年代出国留洋,学过油画,跟徐悲鸿、蒋碧微等都识,是真正的新派女子。嫁与张郎,身得快,虽然不至于终身误,但大凡女子嫁得不如意,受的煎熬总是最深重,怨也是不免的。

  爱玲说:“我母亲还有时候讲她自己家从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们家。当初说媒的时候都是为了门第,去葬送了她一生。”可窥见黄逸梵哀怨之深。

  她的风,开了爱玲一生的风范,甚至于爱玲在她面前,也是低落的,不及她光华璀璨。爱玲如一树清梅,清寒彻骨,一生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而她母亲的一生丰盛如洛牡丹,有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凌厉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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