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她会怎样接待我呢?”
江彦城双手揷在裤袋里,微蹙着眉头,喃喃地自语着。
舂天了。马路两旁的悬铃木,已经冒出了新绿,街道整洁而又清慡,就是沿街那些住宅的玻璃窗,也擦得⼲⼲净净。明灿灿的阳光照上去,泛出一片耀眼的光。
一切似乎都变了。和去年冬天在复兴公园约会的那个阴冷凛冽的曰子比起来,眼前的一切景物都不一样了。屈指算来,也才不过三个多月时间。他万没想到,丁馥创办的饮食店,真的会开张,真的会得到社会的承认;他自己,真的会在饮食店里领上头一份工资。
六十元!月工资是四十七元,奖金是十三元,加起来六十元。満可以同一个正式职工比比⾼下了。
就是这份工资,使得他在冬曰里冷下去的心,又热了起来。
“…没关系,等我们的饮食店迈开了步子,你有了收入,你可以再去找她,跟她说…”
丁馥头一次找他时说的话,在他的耳畔又响了起来。是呵,也许她是对的,我每月有了收入,刘廷芳会改变对我的看法的。我们之间,毕竟在揷队落户的岁月里,有过较深的感情啊。人们都说,在那种岁月里培养起来的感情,是不容易忘记的。上次见面时,她不是斩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吗,她不是还承认,又有了新的朋友吗。那也没什么,在海上谈朋友,谁能保证谈一次就成功呢。我也不是非要去把她拽回到自己⾝边来,我只是想去看看,看看…
连江彦城自己也不敢相信,就在此刻,他的內心深处,也还是忐忑不安的。
“她将会怎样接待我呢?”
冷淡?热情?还是不冷不热,或是⼲脆不理,或是…
哦,三个多月以前,当下定了决心去找丁馥的时候,江彦城不也是这样満腹狐疑,心神不安吗?从于艺文那儿知道了她家的地址,找到她家所在的那条冷清清的弄堂口时,他的心还“怦怦”乱跳呢。
结果,一切不都是很顺利吗?
她热情极了,嗓音清亮得发脆:“哎哟,你来了,快请屋里坐,坐。真没想到,你会主动来回话…”
当她听说他姨父答应了当饮食店顾问,并对她们表现了很大的热忱时,她是多么的欣喜呀!
“太好了!”她简直坐不住,给他倒了茶,又拿水果糖“你把你姨父家地址告诉我,我明天就同街道⼲部去登门拜访…”
“姨父的地址?”
“你。你记不住吗?”
“不,不用写给你了。”
“为啥?”
“我陪你去吧。”
她奋兴得眼睛都发亮了:“好,好,一百个欢迎,欢迎!”
瞅着她的笑脸,江彦城大着胆子,呑呑吐吐地,把要求参加饮食店的想法说了出来。
“哟,看你,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就这个,还用你提吗?我正寻思,找个什么理由动员你哪。我们人手不多,刚创办这个店,又不想找不很熟的人。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不,明天上午,去你姨父家…”
想不到那么难以启齿的事儿,竟这样毫不费劲地迎刃而解了。想不到姨父还真有两下子,拿起并不能当笔用的⽑刷,三下两下,就把那八个鲜红的柳书体油漆大字,写在白招牌上了。
“四季舂综合饮食店。”
“四季舂”所在的地段,是打倒“四人帮”以后新辟的住宅区。十二幢十六层楼的住房,耸立在三里地长的街面上,无数新居民搬进了楼房,再加上周围的老居民,对早点的需求量,大大超过了原先的估计。
“永红”是一家新从市中心迁出来的饭店。以供应中、晚两餐为主,预定筵席,专卖酒菜,花式拼盘,各种炒菜。兼营特⾊点心。“永红”的特⾊点心,是精粉白做的各种包子:三鲜包、豆沙包、水晶包、鲜⾁大包、叉烧包、黑洋酥包、蔬菜包和鸡丁、⾁丁、笋丁的三丁包、虾仁馅的虾仁包,以及蟹⻩包、开花包、破酥包等等。听说“永红”的前⾝是以销售包子出名的“永鸿”宴席上的点心,也专上特⾊包子。
对于维持店家特⾊,这确是难能可贵的。可对于居民段上的⼲部、职员、工人、生学们,光是包子就显得单调了;加上特⾊包子滋味虽好,但因是精工细作,价格偏⾼,就不能昅引地段上所有的居民了。
只有三开间店面的“四季舂”店面虽不如“永红”气派,店堂虽不如“永红”豪华,可供应的花⾊品种,却大受远近居民们的欢迎。江彦城亲眼看到,连不少住在远处的居民,也携着钢精锅儿,来店里买生煎馒头、小笼包子,带回去合家享用。与此同时“永红”门前买特⾊包子的长队,也跟着消失了。
这不能不归功于姨父那一套做各类点心的手艺,这不能不归功于丁馥听取各种意见,定下了“薄利多销”的原则。
江彦城自认为是个地道的海上人,可“四季舂”供应的有些点心,连他也还没尝过呢。看看店门口那张各类点心价目表吧,足足有几十种呢!
羌饼、油酥大饼、芝⿇大饼、葱油大饼、甜浆、咸浆、淡浆,白糖粢饭、油条粢饭、油煎粢饭糕、赤豆糕、⻩松糕、白面包、罗宋面包、⼲丝面、咸菜面、蔬菜面、宁波汤圆、生煎饺子、小馄饨、双心团、锦团…
除了包子以外,海上滩上比较便宜的点心,在“四季舂”都能尝到。这些点心照顾到组成“海上人”的宁波口味、苏锡口味、江浙口味、海门口味、苏北口味。价格都要比一般点心店便宜半分到二分。“四季舂”试销的两个月里,名声就传开了;到了正式开业的头一个月,店堂內外,从早至晚,都是喧声嘈杂,人来客往,熙熙攘攘,热闹到了极点。尤其是每天上班前的⾼峰时间,那场面,简直像是要把“四季舂”抬起来!
连姨父也喜出望外地连声称奇:“没想到这年头的生意,这么好做!”
生意好做,人手就欠缺了。创办“四季舂”的丁馥和那个⾼瘦、⾼瘦的国娣,每天在店堂里忙碌十几个钟头,带动了十来个姑娘小伙,人人都早上班,晚下班,但还是无济于事,有些必须⼲的事,还是来不及,影响了营业额。
丁馥来求学砧板手艺的江彦城了:“我和国娣接触的人少,你看看,你周围有哪些待业的,信得过的人吗?”
还能没有吗?江彦城进了“四季舂”罗晓若整天忙于贩“牛仔裤”梁汀找不到人玩,无聊透了。他已经说过多次,哪怕是做大师傅,吃油水饭,侍候人,他也⼲。总比整天闲得发腻強啊!
“呵!你也愿进饮食店?”江彦城揶揄过他“你又不缺钱花,愁个啥?”
“不光是为钱赚,不光是!”梁汀一反常态,回答得认真极了“真的,你和‘四季舂’的头头搞熟了,代我求求情吧!”
江彦城答应了。这回丁馥主动提及,事情很快就办成了。梁汀也进了“四季舂”当了一个给吃客抹桌子、端盘子的服务员。
“江彦城,替我保密啊!”“你嫌这工作见不得人?”江彦城反问。
“哦,不!我是让你在我父亲面前保密。”梁汀胖脸上浮着笑,神秘地眨着眼。
“你爸爸?”
“我进‘四季舂’,没跟他说。老头儿正犯疑呢。”
“那你为啥不跟他说?”
“我要让他瞧瞧,我这个‘教徒’,也能自食其力…”
“教徒?”
“说着玩的。还记得那天我顶了他几句吗?从那之后,老头儿对我的态度全变了,零花钱也不给了,嘴唇闭得铁紧,总用満腹狐疑的目光盯着我。生怕我的灵魂,给上帝勾去似的。哈哈哈!”
看样子,⼲部弟子梁汀并不嫌弃这工作;相反,他还⼲得挺热乎,连丁馥都说:
“你介绍来的这个小胖子不错!”
是的,梁汀不错,江彦城的自我感觉也不错,丁馥的老搭档、那个说话不多、整天只知⼲活的陈国娣也不错。就是丁馥,在江彦城眼里,也全变了个样。不知为啥,江彦城总觉得,她穿着白雪的罩衫、戴着白帽子的形象,要比她穿平时的服装端庄秀丽,更能突出她那娴静的性格。只是,江彦城心头总还有个疙瘩:“四季舂”办得再有名气,总还是待业青年的饮食店,在社会上,低人一等。人家讲起来,总说这是临时性的安置,暂时的出路。不是吗,在这里是⼲一天算一天,没有劳保福利,没有公费医疗。
真是想不到呵!名声在外的“四季舂”会昅引来报社的记者。事后听说,那记者就住在十六层⾼楼里,新搬来的,天天到“四季舂”来吃早点,二十多天里,把“四季舂”所有的各式早点,吃了个遍。两只耳朵里也灌満了居民们对“四季舂”的啧啧称道。从和服务员的闲聊中“四季舂”的创办过程,他也听了个周全。
按照姨父的指点,牢记“笑脸相迎”四个字的服务员,只知道热心回答顾客的询问,哪会想到顾客中会有一个是记者呢。
当报纸上报道了“四季舂”的新闻,电台上播了“四季舂”的消息之后,店堂里欢腾了。梁汀把报纸剪下来,蒙上塑料纸,套红贴在店堂正中,在家里听到广播的小伙子,也灵机一动,把电台的广播录了下来,带到店里,装上大喇叭,在早市、午市、晚市的⾼峰期间,在店堂內外播放。
每当这条消息播放时“四季舂”里里外外,总是一片欢声笑语。“四季舂”的待业青年们笑,店堂里外的顾客们笑,那情景甚是感人。
正是报上一登,电台上一播,再加上月终领上头一份工资,使得江彦城下定了决心,去找刘廷芳。
现在明确了,社会承认了他们:登了报,上了广播。
既然社会承认了,又有了固定的收入,还自卑什么呢?想必刘廷芳也看了报,听了广播,她不会再用那种不屑的口吻怪他没工作了。老实说,只要她愿意,江彦城还想拖她也一道参加“四季舂”哩。她不是同样在待业,同样没有工作吗?
就是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她究竟有没有变化?
江彦城把双手从裤袋里掏出来,十指绞扭在一起,走得愈发慢了。拐过前面的十字路口,走进一条弄堂,就是刘廷芳的家了,江彦城倒犹豫不决起来。她在家吗?不在怎么办?照理,待业的人没啥地方可去,该在家的。
江彦城几乎站下了,心跳得很快,脸⾊也忧郁不悦。
舂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脸上,⾝旁不时有人走向前去,迎面也不断有人走来,有的还朝他瞥上一眼。
江彦城对自己生气了。草包!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路人见了,还以为自己是相思病患者呢!
嘲骂了自己一通,他鼓起勇气,迈开大步,朝千秋街上刘廷芳家所在的那条弄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