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车的时候,没什么话说,挨挨延延,直到车要开了,还是没什么话说。火车先响号,后开动,煤烟蓬蓬,她目送着自缓至急的车,带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说过:“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记起了。——这无情的铁铸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挥手,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太混杂了,在一片扰攘喧嚣中,这几句话儿不知他是听见还是听不见?也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说过千百遍,到底被风烟没了。她追赶着,追赶着,直至火车义无返顾地消失掉。是追赶这样的几句话么?是追赶一个失踪的人么?只那荷包在。
她怀着他的“魂”如一块“玉”真的,莫非”怀玉的名字,在这一生里,是为她而起的?
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怀玉的魂带回家去。
一路上,只觉女萝无托,秋扇见捐。志高亦因离愁,话更少。他长大了,他的话越来越少。
怀玉就在这又窄又闷的车厢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惊。
此番出来,班生洪声一早就跟他说好条件了,签了三年的关书,加了三倍份子钱。
跑码头时,先在上海打好关系,组这和戏班,以“三头马车”作宣传;架子花脸李盛夭、武生唐怀玉、花旦魏金宝。——班主私下又好话说尽:“唐老板,要不碍在您师父,肯定给您挂头牌。”现在班主跟他讲话,也是“您”他唐怀玉可抖起来了。
不要紧,到底是师父嘛,他这样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长江后推前,到了上海,哈哈,还怕摆不开架势?火车轰隆轰隆的,说两天到,其实也要两天半。
一到上海,马上有接风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样,好处说不尽,连人也特别的有派头。
一下车就见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单眼皮,有点吊梢,头发梳得雪亮,一丝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张脸,文雅干净得带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条子哗叽的西装,皮鞋漆亮照人。怀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为表链就故意地挂在前。
一见洪班主,上来。
“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们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点了。”
“好,先安顿好再说。”
班主—一地介绍,然后上路。虽那么的匆促,这人倒好像马上便记住了一众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细似的。
史仲明,据说便是洪班主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回南下上海等几个码头,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来打点着。看他跟洪声的客气,又不似亲戚,大概只是照例的应酬,他多半不过乃同乡的子侯,是班主为了攀附,给说成亲戚了。因在外,又应该多拉点关系。
史仲明把他们安顿在宝善街。宝善街是戏院林立的一个兴旺区,又称五马路。中间一段有家酱园,唤作“正丰”他们住的堂便在这一带。——似乎跑码头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应着,这从四合院房屋蜕变过来的堂房子,便是艺人川不息去一批来一批的一个宿舍。
他已经了解到,谁是角儿谁是龙套,心里有数,当下—一分配妥当。
东西两厢房,又分了前后厢,客堂后为扶梯,后面有灶披间。上面还有较低的一个亭子间。客堂上层也有房子。他们住的这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参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铁门、小花园。比起北平的大杂院,无疑是门捐焕彩了。虽不过寄人篱下来卖艺,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给你们地址,明天一早来我报馆拜会一下,再去见过金先生,等他发话。”——金先生?听上去是个人物。
待他走后,洪班主议论:“史仲明倒真是有点‘小聪明’,他跟随金先生,我们不要得罪他。”
原来史仲明不单是金先生的人,还是《立报》的人。虽则不过在报上写点报道的稿件,却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缘故,作为“喉舌”《立报》自有好处。而且这不算明买明卖。
听说过么?有个什么长官衔的闻人,妾发生闻了,读者最爱这些社会新闻,不过当事人害怕见报,便四出请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讲条件,讨价还价之后,总是拿到一万几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给报馆打个招呼,说是原料不准确…
金先生业务多,也需要各方的宣传,史仲明在报馆中,又非夹二先生,门槛、口齿密,故一直充任“文艺界”
洪声一早便与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等人,来至望平街。因来早了,于此报馆汇集区,只见报贩争先恐后向报馆批售报纸,好沿途叫卖去,紧张而又热闹。《立报》是与《申报》、《新闻报》鼎足而立的报纸。”这三份报纸,各自拥一批拜过门的人,在帮的都不过界。
史仲明还未到,他们便坐在会客室中等着。看来史是搭架子。
怀玉拎起一份《立报》,头条都是战争消息,自一“一二八”与军开战后,天天都这样报道着;
“创河战我军胜利”、“退抵二道防线”、“军如再进攻,我军立起反抗”、“伤兵痛哭失声”…
奇怪,一路上来倒是不沾战火,报上却沸腾若此?翻到后页,有热心人的启事:“昨火烧眉毛急,今朝上海炮声远。我军依旧为国血战,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颗热血从此冷了么?”
严正的呼吁,旁边却卖着广告;“辣斐花园跳舞厅,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浊不要怕”、“西蒙香粉”、“人造自来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来血?怀玉腹疑团,正待指给师父看,史仲明来了。
班主有点担忧:“这战事,可有影响么?”
史仲明牵牵嘴角:
“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呼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
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只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宝地?不——
来至这法租界内,洋经澳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角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直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高尔夫球场往左拐,有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唤“风楼”原来便是金先生的办公室。
史仲明引领他们内进,又是未见人。
怀玉游目这个办公室,四周悬挂了名人书画,还陈列了彝鼎玉雕。最当眼的,是堂前供奉了关羽像,燃烛焚香,这关圣帝君,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书:“兄去德,弟翼德,德尼德弟。”——在帮的如此崇拜关帝,看来是看重他的义气。
正看着,魏金宝扯扯怀玉衣角,方回头,史仲明一早已立起来。
金先生还没进来,空气已无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头兽,远远地漏一点风声,没来得及思量,它已经到了身边。
来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点胖,不过仍是薄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鹰钩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场的事儿,当初也没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戏的包很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轻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徐。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槛,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买帐?
“各位老板,戏还没上,不若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呛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开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脚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很》。赌,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人口,已围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扭!”
忽起了一阵,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际场所,玛丽笑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的波正惺惺松松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光四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任格,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婢仔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橡俄而又敷衍。水光数效益发的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哈,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对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浅笑:
“暧,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里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胧,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氛红,全都鼓鼓的。
朱盛里是个没什么耐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人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停停,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析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的受择,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望很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致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的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未,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给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钻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么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中,清理不合城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
“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的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辞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刮,这似是螺蜘壳里做道场,也能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望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一”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镇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既轻头,影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的在人世间如此的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获警和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育。”
重要的是凌育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绔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宵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赠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会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销》、《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给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份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
忽闻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键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醒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
“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嫂嫂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溶。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
“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宵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踉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干么?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放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谁搪过她?
一个初来涉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装,行内的便带他们宵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堂。
在路边吃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田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拨,又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挟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育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宵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芥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酸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好嫔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视她:“我也有秘密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婢摔蹩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唬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薄怒。史仲明看风驶幄,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暧,真奇怪,他唤‘蚊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地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滴,仿佛是一块,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地调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生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的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要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镇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兵来将挡,暗藏。旁人无法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
“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太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得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易所只在上午举行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卡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椰榆:“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只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信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语…··镇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清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屈,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小!”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通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切而又愤恨,贪婪如鲁,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梦般绕,身体贴向他,以便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她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
如上海的呻。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痛。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娟明、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里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着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
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菜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须了鸦片瘤。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烟”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衰。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退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推停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型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婢排演一个败落的大家围秀,父亡、母病,于是被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赠到的皮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只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要先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自己的吗?
实在也是一个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送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也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唯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被这时代的洪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婢嫔的泪终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销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洗,用浴,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一f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杀工人领袖,所以扈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弹—一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子了什么。自己这个作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好像马上便已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一个女人,就是,金雕玉琢,还是。
她一片一片的,把安眠药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抠,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头接耳的:
“又来了?真自杀上痛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踉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戏,卖个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借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婢嫔,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内进之后,便一直待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座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事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排绊如女人的。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的赵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娘嫔。一锨,有篇访问的文章:…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着纯洁无的艺术气质。二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惠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份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复会,不过十时左
右便已休息了。…
刚看到“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目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淹了半只右眼。她自发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迄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布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给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么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说得嘴“我找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O”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好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小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你呢?”
“暧,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地,穷寇莫道啦。”
——心想,真采,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实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仅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组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绝双组,她却是三维,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屑,未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人的“花一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
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场,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是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上香皂之特长,不外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但,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细腻。
未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妈好”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的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的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婢嫔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咱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咱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的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嫔,上海滩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的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让你尝酪眼洋葱汤…研,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倒鱼冬笋、八宝金…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后要拍的戏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见,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抢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钉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响暧: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抢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滋滋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饨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倭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泡泡了好一阵,蒸汽氛氛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菜馆吃西莱,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立,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巾由上往下刮,一的污垢随之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的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报告道:
“那么险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清岳九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洪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上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帐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的小生,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油。
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轻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待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好嫔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抢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挂了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他座里空,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着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深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渔三天,戏票全“吃尽”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闹闹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
妈停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畜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来唱出七情六悲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丝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娘蟀只不动声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婢嫔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的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他是冤枉的,却会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帐,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得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那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警你高呢,凭什么惹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意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的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功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披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5!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扮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立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
“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等瓷像,装横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晒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呢?”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关院趣。这样吧,徒弟收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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