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方罗兰和太太终于找到了一座尼庵暂且歇息。
此地离县城南门,不过五里路,渐就停止的声,也还断断续续可以听得。方罗兰掩上了尼庵的大门,撩起蓝布大衫的下幅,就坐在观音龛前的一条矮板凳上,拉太太倚在他⾝边;两个人愁眉相对,没有说话。西壁的一柱子上还贴着半截的“农民弟子学校第…”的⽩纸条,想来这尼庵自从尼姑嫁了人后曾经做过学校,但现在只留着空空的四壁而已。
因为惊怖和疲乏,方太太的脸⾊非常苍⽩,两眼更觉滞涩。并且那一件乡姑娘式的⾐服,小而长的袖管裹在臂上,也使她颇觉得不自在。她很艰辛地着气,耳朵里还卜卜地充満着繁密的声,况且她又看不见她的孩子了,所以虽庆脫险,她的心也还是沉重的。
野外的凉风,从佛龛背后吹来;树叶的苏苏的微语,亦复脆弱可怜。佛龛后是一个没有门的开在墙上的门洞。那外边便是一个小院子,有花木之类。可是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
“梅丽,现在还痛么?刚才那一片声,的确可怕,就像是近在跟前似的,无怪你会跌了一,委实是叫人心悸呀。”
方太太把手按在心上,只摇了一下头。
“现在不怕了,军队大概已经进城,至少今天是不至于下乡来了。此刻最多是十点钟,再走十几里路便可以到目的地。”
方罗兰再安慰太太,轻松地吐了一口气。他拿过了太太的小手,很温柔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不知道芳华怎样了。罗兰,我们算是没有事了,只是那孩子,我不放心。”
“不要紧的。在姨⺟那边,再妥当也没有了。”
“就怕兵队要抢劫,姨⺟家也难幸免。”
“大概不会抢劫的,他们也是本省人。”
方罗兰沉昑后回答。他何尝对于兵士的行为有把握,但愿如此而已。方太太却似乎有了保障,心宽得多了。她向四面看了看,说:
“张姐小催得太急,我忘记带了替换的小⾐了。天气又是这样热。”
“不要紧,到了那边总有法子好想。”
“是不是明后天就上沙市去?”
“这个,明后天再看。”方罗兰颇觉踌躇了“我还是部里人,总不便一走了事。人家要议论的。但是你,梅丽,你,为全安起见,不妨先去。”
方太太默然。
从梁上坠落一只小蜘蛛来,悬挂在半空,正当方太太的头前。这小东西努力挣扎,想缩回梁上去,但暂时无效,只在空中摇曳。
两夫的眼,都无目的地看着这蜘蛛的悬空的奋斗。它的六只细脚划着,居然缩上了一尺左右,突又下坠两尺多;不知怎样的一收,它又缩上了,⾼出方太太的头⾜有半尺。于是不动了,让风吹着忽左忽右。
庵门外忽然来了轻微的脚音,方太太和方罗兰都怔住了。脚音迟疑地触着庵门口的石级,终于推着门进来了,是一个十分褴褛的小兵。方太太急把脸转向里边,心跳得几乎窒息。
“罗兰,是你们么?”
那小兵立刻扯落了头上的很大的直覆到眉际的破军帽,露出一头美丽的黑发,快活地说。方太太回过头来,觉得来人很面。方罗兰已经立起来喊道:
“舞,你把我们吓了一跳呢!想不到是你。”
孙舞很媚妩地笑着,就挨着方太太坐下,正是方罗兰原来的座位。
“梅丽姊,你看我的化装好不好?简直认不出来罢?”
方太太看着孙舞⽩嫰的手缩在既长且大的一对脏⾐袖內,臃肿不堪的布绑腿沾満了烂泥,下面是更破的黑袜套在草鞋內,也不噤失笑了。
“像是很像了,可惜面孔还嫌太⽩。”方罗兰说。
“本来还要弄得脏些,刚刚洗⼲净。现在是再⽩些也不怕了。”
孙舞说着伸了个欠,就把一件破军⾐褪下来,里面居然是红粉⾊,肥短袖子,对襟,长仅及的一件玲珑⾁感的衬⾐。
“孙姐小,你什么时候出城的?”方太太问。
“军队进城后半点钟光景,我才出来。”
“听见声么?”方太太问这话时犹有余惊。
“怎么不听得?我还看见杀人。”
“城里抢劫么?”方太太慌忙问。
“不抢。只杀了几个人。听说也有女子受了蹋糟。”
“舞,你真险极了;怎么不早走?”方罗兰喟然说。
“刘姐小要我替她装一个假髻,所以弄迟了。幸而我早有准备,安然地出了城。刘姐小未免太书呆子气了。你想,兵们何尝专拣剪发女子来奷?说是要杀剪发女子,无非合旧社会的心理,借此来掩饰他们的罪恶罢了。梅丽姊,你说是不是?”
孙舞很锋利地发议论了;同时,她的右手抄进红粉⾊衬⾐里摸索了一会儿,突然从⾐底扯出一方⽩布来,撩在地上,笑着又说:
“讨厌的东西,束在那里,呼昅也不自由;现在也不要了!”
方罗兰看见孙舞的部就像放松弹簧似的鼓凸了出来,把衬⾐的对襟钮扣的距间都涨成一个个的小圆孔,隐约可见⽩缎子似的肌肤。她的豪放不羁,机警而又媚妩,她的永远乐观,旺盛的生命力,和方太太一比而更显著。方罗兰噤不住有些心跳了。而这尼庵的风光,又令他想起张公祠。他连忙踱了几步,企图赶走那些荒唐无赖的杂念。
“看见张姐小么?”方太太再问。
“没有。哦,记起来了,一定是她。我看见一个女人,又黑又长的头发遮住了面孔,⾐服剥得精光…”
“呀!”方太太惊叫起来。方罗兰突然止步。
“Rx房割去了一只。”孙舞还是坦然接着说。
“在哪里看见的?”方罗兰追问,声音也有些变了。
“在东门口。已经死了。横架在一块石头上。”
方罗兰叹了口气,更焦灼地走来走去。
方太太低呻了一声,把两手捧住了面孔,头垂下去,搁在膝头。
方太太再抬起头来时,首先映⼊眼帘的,是先前那只悬空的小蜘蛛,现在坠得更低了,几乎触着她的鼻头。她看着,看着,这小生物渐渐放大起来,直到和一个人同样大。方太太分明看见那臃肿痴肥的⾝体悬空在一缕游丝上,凛栗地无效地在挣扎;又看见那蜘蛛的皱痠的面孔,苦闷地⿇木地息着。这脸,立刻幻化成为无数,在空中飞。地下忽又涌出许多带⾎,裸体,无首,耸着肥大Rx房的尸⾝来,幻化的苦脸就飞上了流⾎的颈脖,发出同样的低低的令人心悸的叹声。
吹来一阵凉风,方太太不自觉地把肩膀一缩;幻象都没有了,依然是荒凉的尼庵。她定了定神,瞧着空空的四壁,才觉到方罗兰和孙舞都不在跟前了。她迟疑地立起来,向佛龛后望时,看见石榴树侧郁金香的茂叶后边,方罗兰和孙舞并肩站着,低声说着话,好像在商量什么,又好像有所争执。一缕酸气,从方太太心里直冲鼻尖;她抢前一步,但又退回,颓然落在原位上。
——侮辱!无穷的侮辱!早听了张姐小的话,就没有今天的侮辱!
方太太痛苦地想着,深悔当时自己的主意太动摇。她觉得头脑岑岑然发眩,⾝体浮空着在簸;她自觉得已经变成了那只小蜘蛛,孤悬在渺茫无边的空中,不能自主地被晃动着。
她的蜘蛛的眼看出去,那尼庵的湫隘的佛堂,竟是一座古旧⾼大的建筑;丹垩的裂罅里探出无数牛头马面的鬼怪,大栋岌岌地在撼动,青石的墙脚不胜负载似的在呻昑。忽然天崩地塌价一声响亮,这古旧的建筑物齐倒下来了!⻩尘直冲⾼空,断砖,碎瓦,折栋,破椽,还有混的带着丹青的泥土,都迸跳地泻散开来,终于平铺了満地,发出雷一般响,然而近于将死的悲鸣和息。
俄而破败的废墟上袅出一道青烟,愈抖愈长,愈广,笼罩了古老腐朽的那一堆;苔一般的小东西,又争竞地从废墟上正冒着的青烟里爆长出来,有各种的颜⾊,各种的形相。小东西们在摇晃中渐渐放大,都幻出一个面容;方太太宛然看见其中有方罗兰,陈中,张姐小…一切平⽇见过的人们。
突然,平卧着气的古老建筑的烬余,又飞舞在半空了;它们努力地凝结团集,然后像夏天的急雨似的,全力扑在那丛小东西上。它们奔逃,投降,挣扎,反抗,一切都急地旋转,化成五光十⾊的一片。在这中间,有一团黑气,忽然扩大,忽然又缩小,终于弥漫在空间,天⽇无光…
方太太嘤然一声长呻,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