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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毀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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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毀餘真】

  十二月初,空襲漸來漸密,且第一次摜了燒夷彈,武漢灰塵濛濛,⾐裳纔換

  洗就又齷齪,人的面目都涴染,真像四郞探⺟里唱的“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大家都一⾝煙火氣,暴躁難噤,見面無別話,只講說炸彈,像夢中囈語,越是要

  說,越咬不清字眼。

  關永吉眼爆氣耝,與沈啟無兩個一唱一和埋怨這地方不行,種種不及‮海上‬北

  京,非常之想念喫食與女人。沈啟無是懷戀他在‮京北‬家里的太太,他對此地的⽇

  常滿目不堪。我卻想我有張愛玲,雖然她也遠在‮海上‬,我必不像他們的有怨懟與

  貪

  空襲從漢口漸漸波及漢陽,漢陽醫院雖然藥品短絀,也忙于救死扶傷,但我

  每⽇去報館早出晚歸,不甚留意。一次我通過醫院的一間側屋,出后門到江邊走

  走,那側屋我不知是太平間,只見有兩個人睡在泥地上,一個是中年男子,頭蒙

  著棉被,一個是十二三歲的男孩,棉被褪到膛,看樣子不是漁夫即是鄉下人,

  兩人都沉沉的好睡,我心里想那男孩不要著涼。及散步回來又經過,我就俯⾝下

  去給那男孩把棉被蓋蓋好,只是我心里微覺異樣。到得廊下我與醫院的人說起,

  纔知兩人都是被炸彈震死的,我大大驚駭,此后有好些⽇子不敢再走那后門。

  漢口是每隔幾天來一次空襲,美國飛機三隻四隻。晚間燈光全熄,地上的⾼

  砲與⾼機關槍像放煙火,照見對面一排樓窗緊閉,晾有⾐裳未收,馬路上有

  人群啦啦跑過,想是⽇本居留民團。那飛機在⾼空打大圈子,一時被探照燈照住

  ,一時又穿⼊雲層,忽聽得在頭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昑,就是要俯衝投彈了。

  一聽見這種聲音,就感覺不吉。但空襲從七月開始到現在,漢口人亦不疏散。

  及到十二月二十⽇左右,漢口人忽然扶老攜幼,挑籮挾筐,紛紛避往鄉下,

  像天氣嘲變,螞蟻會曉得洪⽔要來,忙忙的搬窠一樣。二十八⽇果然大空襲,美

  國飛機近二百隻,反復波狀轟炸,四小時之內把漢口市區的五分之一炸成了⽩地。是⽇我從漢陽趕去報館,飛機正投彈,半路我避在臨江邊的人家簷下,街上都

  閉門息影,惟見⽇⾊淡黃,竟如世外悠悠,無有歷史。一家南貨店的排門半開,

  我問了進去,看店里的人正在喫午飯。我到得江漢路大楚報,警報尚未解除,但

  飛機已去,報館屋頂及二樓編輯部落的燒夷彈當即救熄了,但湯湯的都是⽔。

  這一下可是把漢口人嚇壞了,翌⽇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兒一

  輛黃包車,或一個賣油條賣麵餅的攤,且連‮察警‬亦沒有一個。那景象,就只是大

  災大難四個字,此外甚麼形容與想像都按不上。惟大楚報與⽇本軍營不逃。大楚

  報竟照常出版,這也是一種骨力,因不懾伏于⽇本軍,故亦不怕美國與重慶的飛

  機。

  此后逃往鄉下的人漸漸歸來,街上纔又成個市面。空襲仍舊有,地上的對空

  砲火卻靜寂了,每拉警報,人們便四處逃躲。我先總是夾在人隊里逃過鐵路線到

  郊外。一次正到達鐵路線,路邊炸成兩個大⽳,有屍體倒植在內,我不敢看它,

  但是已經看見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聲里,一架飛機就在頭頂上俯衝下來,發出

  那樣慘厲的音響,我直驚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聲愛玲。舊小說里描寫這樣

  的境地,只叫得一聲“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這樣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報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節踏青,

  現在他們都四散歸去。有一婦女與我同行一條田塍路,看她二十幾歲,是個小家

  小戶的人家人,我問她的姓名,住在漢口那一條街,家里可有些甚麼人,又是做

  的甚麼生意,而且告訴了她我是誰。我怎麼竟這樣的多說多話起來,只覺人世非

  常可得意。

  逃過鐵路線其實最危險,此后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里躲避。洞里⽩⽇幽暗,

  只聽見外面悶鈍的飛機投彈,我萬念俱寂,似乎面前湧起一朵蓮花,它是歷史的

  無盡燈。隨后警報解除,我出來到漢陽江皋閑遊,但見晴⽇田疇村落,皆成金⾊

  世界,那警報解除的聲音也與剛才的厲大不相同,直是繁華得山鳴⾕應。靠近

  薛家嘴渡頭的小村落有賣酒食的,我進去喫飯,漢⽔的魚極新鮮。

  空襲使我直見命,曉得了甚麼是苦,甚麼是喜,甚麼是本⾊,甚麼是繁華

  ,又甚麼是骨力。愛玲原已這樣開導我,但空襲則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撻。天目山

  有個寺,和尚先要挨⽑竹板夾頭夾腦很厲害的一頓打,把他心里的渣滓都打掉,

  又史上記曹為縣令,懸五⾊于門,專打強豪,今世要開太平,真亦要有這樣

  的峻烈。

  我變得很難被伺候,甚至被看作喜怒莫測。⽇本的豪傑之士,中國的三教九

  流,或引我為同調,我總心里要暗暗叫一聲慚愧,因我到底是與他們不同的。我

  宁是要學學愛玲的不易被感動,也做個神清氣慡的人。

  池田三品他們悲歌慷慨,而我愈靜。⽇本歷史上的人物,他們佩服楠公,我

  卻覺得德川家康好,他從戰國時代開出三百年一統之局,實與漢唐之以黃老得天

  下為相近。但⽇本現在只有軍神。我見三品他們穿上軍服,刻連相貌亦變得很好

  ,且⽇本的佐官都是這樣的年齡,竟像解脫生老病死似的,這我也是覺得好,但

  是神境我總不喜。

  我在漢口時,一次去憲兵隊見福本准將,他正在大聲斥責部下,那種⽇本皇

  軍的威力,使我想起西遊記里蜈蚣精兩脅下放出金光,把孫行者罩在金光影里團

  團打轉。但是為何不做個本⾊的人?那樣的威力其實于⾝不親。又一次是三品報

  導部長帶我到⽇本軍部指定的食堂,有⽇本料理與洋酒咖啡,漢口大轟炸后,四

  近不聞人聲,我又不知此地是甚麼街,只覺好像海島上神道所棲之處,荷馬史詩

  里奧德賽遇見過的風景,但是于人世無親,怎麼亦及不得尋常巷陌。

  中國人中,我是怕與士接談。池田介紹給我湖北省合作總社社長楊偉昌,是

  個老實硬漢,絕不貪贓,每天都是鬥志滿滿的,但他與我說⾰命,說土地國有,

  及對⽇本強硬,我聽著只覺無趣。因此我想起北伐時魯迅在廣州,他對騎馬執旗

  的國民黨軍官,唱國際歌的校工,及普羅文學的戰士郭沫若,一概不以為然,這

  里纔正是有著魯迅的真價。蘇東坡天際烏雲帖里有一首詩、

  長垂⽟筋殘妝臉肯為金釵露指尖

  萬斛閒愁何⽇盡一分真態更難添

  中華民國一代人江山有思,豈可一⾝裝滿⾰命。

  我亦只是能淡泊。前時在‮海上‬辦中華⽇報及國民新聞,江北抗戰將領李明揚

  ,對人說我寫的社論對⽇本竟能如此嚴正,驚為異事,有人來說,我卻不想要與

  他通聲氣。如今在漢口辦大楚報,又有華中抗戰區的密使來信求見,說慕岳將軍

  讀了我的社論很表敬意,但我沒有必要見他,且亦不知慕岳將軍是誰。此外‮共中‬

  軍李先念那里亦派人來接洽,希望我去延安考察,保證送我回來,我想去看看原

  無不可,但勞師動眾則很不必,不如派總編輯關永吉去。還有福本隊長一次與我

  說,我若有意思去重慶,他願派憲兵護送我到境界線,我知他說這話是用心如⽇

  月,但我亦只謝謝他。

  葉蓬的省主席一上任,即刻背棄了在南京對我的約束,我亦淡然。他且覺得

  我在湖北于他不便,但我辦大楚報不以他為對手,他亦到底無法。楊偉昌大聲疾

  呼要打倒他,結果反被他免了合作總社社長的職。我則知道形勢未可,且自立于

  不敗之地,對葉蓬不生喜怒。我不過是比楊偉昌比葉蓬有對天理人事的謙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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