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气
我对希大杆子知之甚少。无法知道这个人来自何方,是何种⾝分,为何移居此地,甚至无法知道他的姓名——“希”字不大像是一个姓。有人提到他下巴塌,双眼⽪,与其他人长得不一样。关于这些特征的重要,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明⽩。
综合我听到的各种传说,他大约是在三十年代进村的,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或者二十多年,或更长的一些时间。他带来了一位老人,帮他煮煮饭,照看几只鸟笼。他讲话“打乡气”就是有外地口音,不大让人听得懂。比如“碘酊”又比如“看”可代替“视”;“玩”可代替“耍”;还有“碱”言指肥皂,也一直在这里流行,后来影响到周围方圆很广的地方。
从这些词来推测,他是一个当时读了新学的人,至少有一定的化学知识。据说他喜吃蛇,那么把他想象成一个爱吃蛇的广东人,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给马桥人留下的印象很复杂。有人说他好,说他刚来时,出示一些洋药洋布洋火,换⾕米吃,价钱比较公道,尤其是碰到有人拿蛇来换,更是喜笑颜开,价钱上好打商量。他还可以诊病,甚至可以给妇女接生。本地郞中们曾经对他大举声讨,说他不过是妖术惑人,连八卦都不通的,还拿什么诊病?连棋盘蛇那样毒的东西都敢吃,心肝岂有不毒之理?不过,这些话后来不攻自破。张家坊的一个妇人难产,痛得在地上打滚,牛喊马叫,叫得郞中没了主意,村里人也惊了手脚,结果是她的舅舅出面作主,取来一把菜刀在阶石上磨了磨,要给她破肚子。
菜刀已经架在肚子上了,幸好希大杆子赶到,大喝一声,骇得刀的住了手。他不慌不忙,喝了茶,洗了手,把闲人全部喝出屋外。一个多时辰以后,屋里有啼哭声了,他又不慌不忙地出来喝茶。众人进去一看,娃崽已经接生出来,产妇居然平安。
问他是怎么搞的,他的话太打乡气,没有什么人能听懂。
娃崽后来长得很好,能说话能満地跑的时候,还被⽗⺟着,上门给希大杆子叩了几个响头。希大杆子似乎也比较喜娃崽,常常同他说话,同一起来玩耍的其他娃崽说话。渐渐的,娃崽们讲话也有些打乡气,还说蛇⾁好吃,吵着要⽗⺟给他们抓蛇。
马桥人从不吃蛇。在他们看来,蛇是天下最毒之虫,蛇⾁必定损失人的忠厚,对希大杆子可以生喝蛇⾎、生呑蛇胆,更是惊惧无比,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总觉得是村子里的不祥之兆。他们纷纷噤止娃崽再去希家玩耍,主要是怕希大杆子用蛇⾁把他们教坏。他们威胁娃崽,看见姓希的了么?他是卖娃崽的,说不定哪天就把你们装在⿇袋里背到街上去卖了——你没看见他房里有好多⿇袋么?
娃崽们想了一想,没有什么⿇袋的印象,但看到大人们认真的脸⾊,也不大敢往希家去了,最多只是邀成一伙,远远地看一看。看见姓希的热情招手,谁也不敢上前去。
因为姓希的接生有术,村里人终究没有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把他家老少两个赶出村。但他们对希家一直好感不起来。人们都看不起他的懒,他腿上一层密密的汗⽑,就是懒的证明。也不能容忍他的奢侈:居然给笼子的一些鸟喂蛋,喂⾁片。更不可接受他的一脸青:冷淡而且傲慢,对长辈也是没有一点恭敬的,从来不懂得让座,更不敬烟敬茶。动不动就要呵责来客,要是对方听不懂他的话,他就冷笑一声,咕咕哝哝做自己的事去了。从他那凶凶的脸⾊来看,他莫不是在打乡气咒人?他以为别人听不懂就可以口臭?他使“乡气”这个词有了确切的体现——不仅仅是言的问题,确实是一股气,一种冷冽生硬之气,一种搅得生活惶惶不安的戾气。他使“乡气”这个本就有些刺耳的词,更加有了贬义的沉重,常常从咬牙切齿的一些嘴里迸出。至于是否殃及后来的外来者,是否暗暗影响到马桥人对一切外来者的态度,并非不成为问题。
土改反霸工作组进村的时候,打听这里是否有地主恶霸。老百姓当时有些害怕,呑呑吐吐,甚至一见到工作组的人就关门。最后,工作组杀了龙家滩一个最大的恶霸,提着他的脑袋游乡,到处当当当地敲锣让人们来看,群众见了⾎,这才把门都打开,一个个摩拳擦掌。很多男人找到工作组,首先就提到了希大杆子。
“他有什么罪行?”
“剥削,好吃懒做,自己从不育菜。”
“还有呢?”
“他戴着洋锁,嘀嗒嘀嗒叫的。”
“是怀表吧?怀表是浮财。还有呢?”
“他吃毒蛇,你看无聊不无聊?”
“吃蛇不说明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看他有没有山,有没有田,我们要把住这个政策界限。”
“他有田呵,有,怎么没有!”
“在哪里?”
男人们就含糊了,说你们去查吧,肯定会查出来的。
“什么地方?”
男人们有的指东边,有的指西南边。
工作组去查了,发现希其实并没有田,也没有山,除了几箱鸟,家里空空的,怀表也没有了,据说送了龙家坪一个相好。这样的人是不能划成地主恶霸的,不可当敌人对待。工作组的结论,使本地的男人们都急了,说什么也不依。他们眼睛红红地憋了半天,说彭世恩(龙家湾的一个大恶霸)杀得,为什么他就杀不得?他比彭世恩拐得多,拐到哪里去了!彭世恩哪有他那样拐?把自己的老子当孙子!
说到老子做孙子的事,工作组还是没有听明⽩。调查了好几天,才摸出一个事情的大致轮廓:有一段时间,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马桥暗暗流传,说姓希的其实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吃了西洋长生药丹,所以至今⾝強体壮満面红光。跟着他来的那个老人,本不是他爹,而是他的孙子,不服家教,顽劣成,不肯服食西洋宝丹,才成了现在这一条老丝瓜。有些人听说这事,惊讶之余对姓希的刮目相看,怯怯地上门去打听。希家老头一口乡气更重,没有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希大杆子也不愿意多谈,碰到追问不舍的人,对方恭维够了,纠够了,才勉勉強強地含糊一下,说他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活过有多久,反正朝中皇帝换了几个,他是见多不怪了。说着,他要老人去觉睡、旁人听得真真切切,他没对老人叫爹,而是叫“狗仔”完全是差遣晚辈的口气。
马桥人对长生药丹不可能都不动心。有人带上银钱,带上酒⾁,到姓希的面前求宝。他们有时还得送上婆娘,因为姓希的说人的体质不一样,丹药也就不能一样,有的男人元太虚,得取女人的“三峰”——也就是口、啂汁以及精⼊丹,才可以集补,取得效药。当然,做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很有讲究的,他最不愿意做这种事。有时候是求药者三番五次还是做不好,送来的三峰本作不得用,他却不过人家的苦苦央求,才勉为其难,救苦救难,上门代劳,带着人家的女人关紧房门放下帐子,搞得板吱吱嘎嘎的很不平静。他做这样的事很费精神,一般来说要收取更多的银钱。
这种事越来越多了之后,当事人互相通风透底,首先是当事的女人们红着脸渐生疑心,接着男人们也铁青着脸,只是不好发作。就是在工作组进山前不久,有一个娃崽在⺟亲的派遣下,去希某那里探明秘密。娃崽回来报告。只要外人不在场,姓希的就把那个老人叫作爹!
这就是说,姓希的一直让他老爹在众人面前装孙子,他本没有活一百多岁,也本没有什么长生药!
“骗子。”工作组长听明⽩了,点点头。
另一位⼲部说“他骗了你们多少钱,多少⾕,多妇少女,你们揭发,我们要同他算帐。”
汉子们怒不可遏,但支支吾吾,不愿意把事情说得太详细。工作组理解他们的难处,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了个办法,让一个读书人咬咬笔杆子,总结出希大杆子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资助土匪武装、反对土地改⾰、非法经商等等十来条罪状,终于将他定为反动地痞,一索子捆了起来。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长生药?”
“没有,没有。”希大杆子在工作组面前一⾝哆嗦,傲气一扫而光,鼻涕都骇得流出来了。
“你卖给他们的是什么?”
“阿…阿斯匹林。”
“你为什么这样不老实?”
“我…我…站在反动的立场上,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他把工作组定的罪行一一背诵,一个字也不错。
“你明⽩呵?”
“我读书过目不忘,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胡说!这是你自己的罪行,你必须老老实实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
工作组把他押送县里。一个兵民负责押解,走到路上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先是呕吐⻩⽔,最后呕吐绿⽔黑⽔,吐得两眼翻⽩,不省人事。希大杆子跪在地上为他做人工呼昅,又找来一桶清⽔为他灌洗肠胃,待他稳定了一些,把他一口气背到了县城,连人带一起给了府政。当然也把自己了上去。据说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逃跑?他说跑不得跑不得,我要脫胎换骨,跳出粪坑,为民人服务。
他在押解路上的守法表现受到了注意,府政判刑时,给他少判了两年,然后送某农场劳改。也有人说,上述说法有误,他本没有服刑,被县里一个首长看中,保他出狱,让他发挥一技之长,去某矿山行医。有人在县城里的茶馆里还曾看见他喝茶。他已去了长发,剪一个平头,说话竟然一点也不打乡气了。他谈天说地到了得意的时候,忍不住私下向人吹嘘,自己当年为了争取进步,在押解路上把一个兵民先毒翻,再救活,一举给自己减了两年刑。云云。
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属实。
他的老爹很快就死了。他们在马桥的乡气也消失了,只留下了“碘酊”、“碱”这样几个孤零零的词,让多年后的我感到惊讶。当然,他在马桥至少还留下了三个儿子,三只他特有的那种塌下巴,将成为我以后一些词条里的人物,承担马桥以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