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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湖有多少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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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刚亮,太还没升起。虽是早晨,却没一点凉意。早起的⻩包车夫⾐衫都已透,泼辣点的,便将膀子光着,露一个油光光的背脊。汉口夏季的残酷,就是从清早开始,一直闷热到夜,不给人一口息的机会。

  梅神⽗医院门口的墙下,跪着満面愁容的⽔上灯。她的背上揷着草标,面前铺着一块肮脏的⽩布。布上写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卖⾝葬⽗。不时有行人走过来,在她的面前小停片刻,投以同情目光,然后叹气而去。

  陈仁厚像往⽇的早上一样专程来看杨二堂,走到门口看到跪在那里的⽔上灯。他大惊失⾊,叔叔死了?⽔上灯哀伤着面孔说,他不死又能怎样?

  陈仁厚盯着⽩布上的字,说,你你你…!他似乎说不下去,拖起⽔上灯就往外走。生生拖了好几十步,远离了梅神⽗医院,才说,你这是⼲什么?⽔上灯说,我爸爸恬着苦了一辈子,我要让他死后不那么苦。陈仁厚说,那你就卖自己?⽔上灯苦笑道,不然我哪有钱安葬他?陈仁厚说,这这这…他“这”了几句,却也没有办法。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卖⾝。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去想办法。⽔上灯‮腿两‬拖在地上,一副走不动的样子,陈仁厚索将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挪朝⽔上灯的家里走。

  趴在陈仁厚背上,⽔上灯呓语般说,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以前我走不动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背我。陈仁厚心里一酸,便说,我就是你的亲人。以后我是你哥哥,你走不动的时候,我来背你。⽔上灯哭了起来,说我不要你这个哥哥。我不想跟⽔家的人瓜连。她的眼泪滴在了陈仁厚前的汗衫上,令陈仁厚一时无话。

  陈仁厚将⽔上灯放在她的上,低下头,轻轻地说,⽔滴,你睡一下,我回头再来。

  下午的时候,陈仁厚再次出现在⽔上灯家门口,他浑⾝上下业已透,汗⽔令他的头发贴在了额前。陈仁厚叫了半天,⽔上灯糊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爸爸,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陈仁厚的泪⽔不噤夺眶而出。他经历过失去双亲的灾难,他知道那份肝肠寸断的痛苦。陈仁厚说,⽔滴,起来吧。我有要紧事说。

  ⽔上灯坐了起来,头低垂着不停摇晃,仿佛脖子支撑不起它的重量。陈仁厚说,⽔滴,我一个同学的亲戚是洪顺戏班的班主,叫杨小。他们戏班正缺人。他说你如果真的会唱戏,就跟他们签五年契约,他可先付你一笔钱,让你安葬⽗亲。但往后五年,戏班只管吃喝,不管包银。⽔上灯眼睛睁大了,说真的吗?哪个戏班?陈仁厚说,是石牌那边的。不过…好像是个江湖班子,恐怕会比较辛苦。对不起,⽔滴,我怕你卖了自己。可我实在是找不到钱…⽔上灯立即恢复了她的常态。她说,你这已经是帮我了。我可以好好安葬爸爸,卖给戏班比自己卖⾝強,而且往后还能唱戏。我将来还会红。你马上带我去见班主吧。

  ⽔上灯开口只唱了一小段,洪顺班班主杨小立即眉开眼笑。以他长年走江湖的经验,他知道他的戏班捡了一个‮钱赚‬的主。这是块真金,打磨两三年,出道便能红。杨小拍拍脯说,你爹的安葬费由我全包。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笔钱置办几件⾐服。姑娘家,不穿像样点怎么行?不过,我只一个条件,契约要签就签十年,不然就算了。陈仁厚说,不是讲好五年吗?杨小说,跑龙套是五年。如果想要我把她捧成角,那就得十年。陈仁厚说,当然要把她当角来捧。杨小说,我看她这个架式,还拿得出手。等五年我把她捧红了,她一抬脚走人,我这戏班还不垮台?我虽说是个江湖班子,但也是个长年江湖,不是那种演一场就散伙的草台班。⽔上灯说,你若能捧红我,十年就十年。我签。不过,我也有条件,我的艺名叫⽔上灯,是我家长取的,我还要叫这个。杨小说,这名字还不错,我依你。

  陈仁厚带着⽔上灯在汉口⻩孝河边的一片坟地中,寻了块空处,把杨二堂葬在了那里。人土那天,天下起了小雨。⽔上灯从杨二堂死就没再流过一滴泪。她站在坟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布鞋上沾満泥浆。她想起这鞋是⽗亲头一回去上字科班探班时带给她的。他是在哪里买的这鞋呢?而且他怎么知道我要穿多大的鞋子?⽔上灯想得有点呆。

  陈仁厚协同邻居们帮着把装有杨二堂遗体的一口薄棺下到土里。墓⽳并不太深,只几锹,浮土便将棺材盖住。四周坟茔连片,杨二堂的墓夹杂其间,立即便与它们融为一体。

  陈仁厚说,⽔滴,跟你爸说几句话,算是道个别。⽔上灯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她低语道,爸,这世道你本不该来。你既然来了,就不该这么过。或许这里就是最适合你呆着的地方。爸,你不要怪我这么说,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你这么过。等我⽇子好了,我给你修一座大墓,你活着那么贫穷,我要让你死后能有好⽇子过。磕罢头,⽔上灯在杨二堂的坟前,燃香烧纸。纸片燃烧着,化作青烟,⽔上灯想,这青烟能把我的话带给爸爸吗?

  菊妈手上拿着香烛和纸钱赶来。⽔上灯说你来⼲什么?菊妈说,⽔滴,我得来送一下二堂。⽔上灯冷冷道,爸爸不需要你来送。你不要辱没了他。陈仁厚说,⽔滴,菊妈是一片善意,你就让她送叔叔一程吧。⽔上灯说,这事你不懂。你别管。陈仁厚说,我不是多管事。你爸被人打伤,只有菊妈关心他,是她带我去你家,给你爸请医生的也是她。你恨⽔家我理解,可菊妈只是下人,她跟你没仇。⽔上灯说,我说过了,你不懂。陈仁厚说,可是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很希望听到菊妈的声音。他们也是亲人。⽔上灯冷笑一声,一指菊妈说,亲人?她会在乎自己的亲人?她是那种连至亲骨⾁都可以扔掉的人。菊妈说,⽔滴,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不能不来哭二堂。他是我的表弟,我不来哭这把眼泪,我家的祖宗不会放过我。你骂我,我不介意。你年龄还小,不明事理。往后有一天,你会明⽩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上灯对陈仁厚说,你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话对她说。菊妈在杨二堂的坟前焚香烧纸,⽔上灯一边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却五味杂陈。菊妈说,往后你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上灯说,你为什么不能照顾我?菊妈怔了怔,说我?⽔上灯说,爸爸死了,往后我就是个‮儿孤‬。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为什么不能收留我?菊妈摇‮头摇‬说,⽔滴,你不明⽩,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原谅我,我有口难言。⽔上灯说,因为太丢人,所以你有口难言。你既然自己有胆跟男人生孩子,就拿出胆子来把孩子养下来呀?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送她到杨家让她受苦?你让别的女人冒充她的⺟亲,由着那样的⺟亲不爱她还‮辱凌‬她?为什么?就因为怕人发现你是个妇吗?就算是个妇又怎么样呢?

  ⽔上灯歇斯底里地叫着。菊妈惊骇住了,她语无伦次道,不不不,⽔滴,你不要这样!你弄错了。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不是…⽔上灯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放心,我不会找你⿇烦的。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种。我没有爹也没有妈。下面躺着的杨二堂虽然对我好,但他不是我的爹。在我眼里,我的爹妈连畜生都不如。我恨你们!

  最后四个字,⽔上灯几乎是暴喊出口。她喊完觉得自己几崩溃,疯一样奔跑起来。猛地听到⾝后尖厉的哭声。这是菊妈的声音。撕心裂肺,呼天抢地,仿佛旋风,从背面追逐而来。然后变成巨掌,从⾝后一把揪住⽔上灯的心,准确而凶猛,揪得她疼痛难忍。

  二

  洪顺戏班极少在汉口演戏。这次来汉口搭台,是为杨小娘舅家的老人祝寿。这场寿戏一唱就是三天。城里的戏班因在戏院演出,只能唱唱折子戏,几乎没几个名角能唱连台本。据说就连余天啸这样的大牌,也只唱得了一两本连台剧。但江湖戏班就不同,乡下人喜看长的,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才觉得过瘾。江湖班子,随便哪个都拿得出上十台全本剧。这回的寿戏唱完《八仙过海》,便被点唱全本的《舂秋配》。这是洪顺班的拿手戏。一口气唱了三天,天天爆満。娘舅家一个表弟的朋友在汉口怡和洋行当大班,说是夫人格外喜折子戏《宇宙锋》,却没听过全本的《一口剑》,想请过去演几天。洪顺班便转道搭台,又连演了三天。大班给的钱抵得上在乡下搭台演一个月。杨小手上掂着钱,便不想离开汉口。又有戏介绍去老圃游戏场演几天全本,说是汉口的戏班唱折子戏久了,汉口戏虽然喜折子戏,可偶然也想听听全本过一把瘾。杨小觉得这实在是个机会。不说长久留在汉口,一年来演几个月的连台戏,起码也可多抓点彩钱回家过年。

  城里戏班对洪顺班的闯⼊全都冷眼相看,但杨小却觉得在汉口就算受气,也比在乡村风来雨去、上顿不接下顿的⽇子好过。于是,便借了一处老旧的同乡会馆,天天排演大戏。一排便发现人手少了,不光角少了,连跑龙套的都少了。班里只要多一两个人生病,戏就会演不下去。杨小想,若是每年都来汉口搭台捞银钱,不添人手怕是撑不下去。于是,洪顺班便在汉口就地招人。

  ⽔上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杨小买进洪顺班。一进班,杨小便让她在一个月內把《长生殿》背。戏班的台本没有文字稿,全靠班里老人口口相传。一折戏学一天,背一天,第三天检查。如果没有背下来,就得挨打。⽔上灯连续两次检查,无一处背错。新人如此,几乎前所未有。杨小有点吃惊,但也明⽩,他买下的这个小丫头将来必是他的一棵摇钱树。管事老木更是欣喜万分,私底下跟杨小说,将来我们在汉口立⾜,怕是要指望这丫头了。

  ⽔上灯卖⾝加⼊洪顺江湖班子,迅速传到周元坤耳里。周元坤闯之大怒。上字科班开班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周元坤站在院里大发雷霆,吼声令一⼲学员个个胆颤心惊。雷霆过后,周元坤立即差人找来介绍人兼保人万江亭。一番客气过后,多的话不说,拿出契约,开价索赔。

  万江亭没奈何,便找玫瑰红商量。玫瑰红一听便大骂,说当初就不该帮那丫头。看她那个精怪样子,就晓得本不是盏省油的灯。万江亭说,骂她也不顶事,她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现在该怎么办?玫瑰红说,我去找她。万江亭说,你不要吓着她。玫瑰红说,放心,我是她姨。

  玫瑰红走进会馆时,⽔上灯正坐在会馆门廊的栏杆边背诵台本。⽔上灯会写字,老师教时,她便把台词全部用笔记录下来。⽔上灯见到气势汹汹而来的玫瑰红,脸上全无惊慌,亦无惊讶。她只是冷冷地说,找我吗?

  洪顺戏班却几乎炸了锅,所有人都从屋里奔出来看玫瑰红。几个旦角动得打颤。玫瑰红的名头谁不知道。在汉口,能认识玫瑰红就是面子。杨小惊问⽔上灯,你认识玫瑰红?⽔上灯淡然一笑,说她是我姨。杨小说,难怪。难怪。然后立即大声叫人拿椅子来,伺候玫瑰红坐下。

  玫瑰红一坐下便跷起二郞腿,她望着⽔上灯说,你晓得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上灯说,不晓得。玫瑰红说,你跟上字科班有契约在⾝,你怎么说跑就跑?⽔上灯说,我不想跑,可是我回不去。我已经把自己卖了。玫瑰红说,你回去也没人要你。现在要的是你赔钱。⽔上灯说,我没钱。玫瑰红说,没钱也得赔。说罢她转向杨小,说你就是洪顺的班主?这丫头欠了上字科班的债,是不是你来还呀?⽔上灯说,跟班主没关系,我已经借过他的钱了。

  玫瑰红不理⽔上灯,继续对杨小说,你既然买下她,就得连债务一起买下来。不然,你们还想在汉口混?周元坤周班主你们敢得罪?杨小忙说,不敢不敢。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呀。玫瑰红一指⽔上灯,说你问她呀。⽔上灯说,不用问,我说。我妈死了,我爸病了,我没钱给爸看病,就去找姨借钱。我姨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却不肯借我一个铜板。我爸是她姐夫,她宁肯我爸死。在她眼里。命比钱。我爸没钱治病,就死了。我把自己卖给洪顺班,用这个钱,把我爸葬了。就这些。

  ⽔上灯说完,会馆里响起一片嘘声。玫瑰红脸⾊由红到⽩,由青到紫。气极中她破口大骂:呸,你是一个地狱爬出来的幽灵。小小年龄,一⾝鬼气。人见人恨。你克死了妈又克死爹,克完上字科班又来克洪顺班。你们大家都等着吧。她会有好戏给你们看的。⽔上灯说,如果我要克人,第一个就克你。你也等着看。

  玫瑰红怒不可遏,冲到⽔上灯面前,伸手就是一嘴巴。⽔上灯的脸立即‮肿红‬。玫瑰红说,你克我?你有这个本事吗?你都把自己卖了,又还能逞強到哪里去?我告诉你⽔滴,汉口有我在,你休想在这里混得到一口饭吃。我会整得你寸步难行。

  ⽔上灯不作声,只恶狠狠地盯着玫瑰红。半天才说,你打了我一个巴掌是不是?这个巴掌我一定会还给你。我现在小,打不过你,但我会长大。五年后,我长到了你这么⾼,我会还给你五个巴掌。如果十年,就是十个。每年增加一个巴掌。我总有还你的一天,你信不信?

  ⽔上灯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斩钉截铁。玫瑰红望着她发狠的神情,虽然稚嫰,却也充満着狠气。玫瑰红心里倒昅一口凉气。杨小总算给了玫瑰红一点面子。他亲自把玫瑰红送上⻩包车,再三再四对玫瑰红说,等把⽔上灯‮教调‬好了,一定送她上门来给玫瑰红磕头赔罪。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你能‮教调‬得了她?

  两个人都没有提钱的事。

  这天的夜晚,杨小将⽔上灯一顿死打。杨小间扎有一⽪带,据说是一个英国大兵送的。杨小用⽪带菗打着⽔上灯说,你竟然胆敢对汉戏前辈这样说话。你还懂不懂得规矩?⽔上灯说,在我眼里,她不是前辈,她是我姨。杨小说,你还敢犟嘴?如果是你姨,你就更错。论亲,她是你的长辈,论戏,她是你的前辈。在她面前,你只能像狗一样听她使唤!⽔上灯喊叫道,我不!我偏不!

  三

  洪顺戏班在汉口老圃游戏场演过几天连台本后,就再也没有人请他们。杨小带着戏班管事老木亲自跑了好几个戏院,又托朋友看看有没有会戏或是谱戏可唱,饭都请人吃了好几顿,但却全是⽩费工夫。杨小没办法,只有找了马车,离开汉口。

  马车沿着汉江上行。⽔上灯坐在车上,心事重重。已经⼊秋了,风刮在脸上,凉慡慡的。杨小说,到汉川去落脚。他有师兄在那里,去后再看看四乡八里有没要演戏的。⽔上灯不知道汉川在哪里。自小到大,她就没有离开过汉口,她不知道这一去,何时能回。走时急迫,头晚班主才说,次⽇清早就装车。⽔上灯无法跟陈仁厚说一声,甚至顾不上去杨二堂坟前磕头道别。前程茫茫,哪年才能回来呢?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陈仁厚呢?⽔上灯満心怅然。

  这一路真是不顺。走到半道,马车坏了一辆。只得下来走路。走到了一阵,天又下起了雨。路途泥泞难行,杨小只好安顿大家在路边破庙避雨。雨一直下到天黑,都没停下的意思。杨小说,就在这里夜宿吧。

  躺在地上,⽔上灯睡不着。夜深时,雨停了,透过破庙的窗子,能望到幽暗的天空。空气很嘲,闻一下似乎能触着⽔气。睡在墙那头的男人们鼾声如雷,此起彼伏。⽔上灯⾝旁的女人们也都轻吐着安然的气息。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夜晚异样,只有⽔上灯。⽔上灯想,江湖大概就是这样了。

  离开汉口一周后,⽔上灯开始跑龙套。她的个子虽然小点,但将厚底靴一穿,倒也混得过去。全本戏的龙套经常一人扮好几角,哪一场穿什么⾐、戴什么帽、拿什么物件,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出错,砸的便是全台。有一回演全本的《祭台风》,跑龙套的小厮拿错了兵器,被起了哄,结果那场戏演了几小时连一分钱都没拿到。这是⽔上灯去洪顺戏班之前的事,据说戏班那次连着三天喝的清汤粥。

  自此后,每到一村,开演前,杨小便带管事和主演去拜访戏夫子和村里的族长村长。乡下的戏夫子,断文识字,深懂戏文。这些人最是要上门作揖。尽管戏夫子住在破房子里,但开口还是必得“特到贵府拜访老夫子,请夫子⾼抬贵手,多多包涵”之类。若对方脸⾊不对,还得掏银两打点。

  江湖跑戏,契约为大。所有契约中皆有一条硬规矩:角⾊不全,点戏不演,应扣戏价;演戏怠慢,唱错戏词,应受罚戏。戏夫子个个知契约条款,他们倘要刁难戏班,怎么演都是⽩演。你在台上唱,他坐在台下一字一句对剧本。唱词哪怕有一字差错,他也可依约罚戏。轻罚一出戏倒还算好,重罚一本戏便得累煞演员。

  这年的秋天,来请洪顺戏班演戏的人很少。中秋在汉川演了几场后,戏班几乎就停摆。虽然没戏演,⽔上灯却也没闲。杨小指定戏班的老旦杨彩云为⽔上灯教戏。杨彩云原本唱花旦,但有一年在孝感连台演戏时,被一乡绅看中,点名要杨彩云前去伺候。杨小不敢得罪乡绅,便強行将杨彩云送上门。洪顺戏班在那里演了一周,杨彩云夜夜便被乡绅霸占。戏班演完,一出孝感,杨彩云在马车上放声大哭,直哭得马车摇晃难行,从此嗓子便由圆润而沙哑,只得改唱老旦。

  杨彩云见⽔上灯学戏很上路,便也教得尽心。连续教了《一口剑》和《长生殿》两部戏。在江湖上,杨彩云的手法是出了名的漂亮。她十指纤纤,软中带韧,甩袖而出,煞是好看。⽔上灯初次看她做孤雁手和‮花菊‬手时,竟是看呆。杨彩云说,指法不能光是软,一定要有內力才是真好看。指物时,断不能随意,眼睛须得跟着指尖走。旦角上台,眼娇手媚,戏便有了看头。

  但是夜里‮觉睡‬时,杨彩云却又会时时长叹。说江湖险恶,旦角若是在台上眼娇手媚,把戏演得好看了,难保不会夜夜恶梦相伴。⽔上灯说,为什么?杨彩云说,若有乡绅点了你的戏班去演大戏,班主为了钱会让旦角前去伺候,那时候,你的⾝子是否能保有清⽩,就全靠运气了。⽔上灯说,我才不会理那些臭男人哩。杨彩云说,你还没xx瓜吧?⽔上灯不解其意,说什么xx瓜?杨彩云便长叹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一整个秋天,洪顺班都在闲停中度过。几出大戏都排得烂。连那些十年九不唱的戏,也都过了一道,以应对戏夫子找茬儿时忽然点到。

  不知觉间,风变得冷冷,早上起来练功,寒气直骨头。戏班的武生很喜⽔上灯,常拖着⽔上灯要教她几个招数。⽔上灯便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先练习一番武戏动作,然后再去练文戏。

  班主杨小却越来越烦躁。管事老木负责卖戏,也急得上火,两个嘴角成天烂着,乍望去,嘴巴都比旁人宽了半寸。冬天里农闲,在往⽇便到了戏班最忙的时候,这年却如此清冷。倘若没有薪钱支付大家回家过年,洪顺戏班明舂是否散班都难说。心烦的杨小喝罢酒就拎着他的⽪带逛。哪里不顺眼,便菗哪里。菗得班里人个个心惊胆颤。有一天喝酒时,不知哪个长嘴的说,记得玫瑰红骂过⽔上灯,她跟了哪个,哪个就倒霉。洪顺班现在这个样子,莫非是这个霉星跟着的缘故?杨小一听,觉得有理。喝完酒便拎着⽪带将⽔上灯暴打了一顿。⽔上灯被打得⽪开⾁绽,却不知为了什么。她大声说,为什么打我?你要给我一个理由。杨小说,打你不需要理。你再犟嘴,还要打得狠。

  晚上杨彩云为她搽药时,说江湖上的⽇子不是过,而是熬。你的⽇子还长得很。要学会保自己。跟班主,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要顶嘴。

  ⽔上灯挨过打的第二天,管事老木气吁吁回来报喜:皂市镇大户刘大锁家老爷子七十大寿,要搭台演大戏。刘家‮二老‬老三,一个在京城做官,一个在汉口做生意,全都一⾝富贵地回来了。刘‮二老‬喜听《武十回》,刘老三喜听《宋十回》,老爷子却要听《包公案》。老爷子年轻时被冤偷窃,结果捕快押他去衙门路上,见一村庄正演《包公案》,便站下来看。第二⽇,捕快便将真正的窃贼抓住。老爷子记不住戏班的名字,家里小孩听过洪顺班的戏,就说,是不是洪顺班?老爷子就认定是洪顺班了。其实那时候哪有洪顺班?刘大锁为讨老爷子心,特意着人过来请了,前后要演好几天哩。

  戏班一片腾。杨小立即就戒了酒。连声说昨晚上鞭打⽔上灯,看来是把霉气打走了。

  早上出发,天擦黑时到了皂市。杨小在镇边寻了处土地庙搭铺住下。土地庙的窗户都破了,呼呼地直灌冷风。人人都冷得睡不着。杨小没奈何,便差了几人夜出找来麦秸秆挡着。依然是冷。索烧起一堆火,一班人马哆哆嗦嗦地过了‮夜一‬。早上起来,一个个都灰扑着脸,彼此看了对方皆笑。⽔上灯知道大家为何而笑。因为有戏演就有钱回家过年。

  杨小买了寿礼,唤了⽔上灯两手相捧,登门拜见刘家主人刘大锁。一则拜寿,二则感谢关照,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为来年再来演戏铺路。

  刘家老爷子盯着⽔上灯看了好几眼,然后说,这小丫头演什么?长大恐怕也是个美人。杨小笑道,那是当然。过两年说不定就是洪顺戏班的当家花旦。老爷子亦笑说,那得先道个贺。杨小说,⽔上灯,还不赶紧谢下老先生。⽔上灯便上前走到老爷子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刘老先生。⽔上灯愿借刘大人吉言,回去好生学戏,有一天学出了来,专程来皂市唱给刘老先生昕。老爷子听罢抚掌大笑,连声说好好好,小丫头说话,里是里面是面。我爱听。刘大锁见⽗亲如此⾼兴,便叫道,阿福,拿块⾐料来,替老爷子赏给这小丫头。

  ⽔上灯有些不知所措,杨小満面笑容,二位先生这样另眼相看我们⽔上灯,我这个班主也要道个谢呀。说罢杨小也站起来鞠了一躬。老爷子说,你就不用了。小丫头是好一朵花儿还没开放,你是树叶掉光只剩得⼲枝。你再怎么鞠躬我也没得赏。一番话说得満屋大笑,连⽔上灯也忍俊不噤。她想这刘家老爷子也有趣。

  晚上的开场戏是八仙祝寿,首唱《寿筵开》。连班主杨小都浓妆上了台。八仙边唱边走下台来,吹吹打打中一个个到寿星老面前道祝福。

  寿筵开,舂光好,

  争看寿星真荣耀。

  ⿇姑敬琼浆,

  西池王⺟赴蟠桃。

  寿香馨,烛影⾼,

  金盘寿果长寿桃,

  ⽟杯寿酒增寿考。

  愿福如东海,寿比山⾼。

  为讨刘家老爷子喜,杨小让⽔上灯扮何仙姑。这个何仙姑站在另外七仙中,矮了一截,很是不相称。寿星刘老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无端便⾼兴得手舞⾜蹈。寿戏一唱完,他便用浑浊不堪的声音叫着赏!赏!何仙姑要加个倍。⽔上灯得了个大红包,走下台来,杨小伸手拿过,然后说,回头再给你。

  祝寿戏结束,正剧开锣时,班主杨小便被请到上席⼊座。

  头一场先演老寿星想要看的《包公案》。⽔上灯依然跑龙套。她女扮男装,演一个小厮。出场并不多,在场上亦无一句台词,至多翻两个跟斗而已。当她第二次翻了跟斗亮相时,刘老爷子突然叫了起来,说这不是那个早上来我家里的小丫头吗?刚才她还是何仙姑,这会儿怎么又变了小厮?

  台下观众轰地一笑。杨小亦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光。这就是她。刘老爷子说,人家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给弄去演小厮。让她演秦香莲。杨小说,她还小,演秦香莲如果拖儿带女就像三姐弟了。旁的人便又笑。刘老爷子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上灯已经下了场。

  秦香莲上场时,⽔上灯站在戏台的一侧看戏。她记得上字科班徐江莲老师说过,会不会演秦香莲,就要看她会不会用一双泪眼说话。⽔上灯觉得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泪眼汪汪。

  刘大锁低头与杨小说话。杨小面带难⾊,朝台上的⽔上灯迅速地望了一眼。这一眼恰让⽔上灯看见。她想,怕不会是老头让我去演秦香莲吧?便有点紧张。忽又见刘大锁递给杨小一个纸包。紧锁眉头的杨小脸上浮出笑,头点得像啄米。

  终场的幕布拉下了。并没有人让⽔上灯演秦香莲,她从头至尾都跑着龙套。⽔上灯舒了一口长气。台上哄哄地开始搬道具清⾐装。杨小突然走过来对⽔上灯说,⽔上灯,刘家晚上要请宵夜,点着让你去陪一下老爷子。⽔上灯怔了怔,说我去?杨小说,也不光你一个人,他们也去。宵夜是在刘家的厅堂里。除了杨小和管事老木,再加两三个主要演员,便只有寿星刘老爷子和他的几个儿孙。⽔上灯跟着杨小坐在刘老爷子⾝旁。⽔上灯不会喝酒,可是刘大锁说了,寿酒是一定要喝的。杨小一边也帮着腔,说就是拚了命也得喝呀,否则怎么混江湖?⽔上灯便只有喝。这是⽔上灯生平头一回喝酒。喝着喝着,便不知人事。

  ⽔上灯醒来时天已微亮。朦胧中她不知自己⾝在何处,只觉‮体下‬有些疼痛。待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居然⾚⾝裸体地躺在上,⾝上盖着一丝绸被。她吓着了,呼一下翻⾝坐起。突然便看到了睡在一边的刘老爷子。再看下⾝,竟是斑斑污秽。

  ⽔上灯一下子明⽩发生了什么事,她悲愤难当,抓起单,在⾝上揩了几揩,翻⾝跳下,迅速地穿上⾐服。这一刻,刘老爷子也醒了。他笑眯眯地说,我说你没有开过苞,我儿说不可能。戏班的女子,长年走江湖,走到哪都被人睡。我儿孝敬我,让我试试看。昨夜我试过了,果然见了红。我很⾼兴。你不要走早了,今天晚上再来陪我。我让我儿多多给你赏银。

  不等刘老爷子说完,⽔上灯便已穿好⾐服。她拉开门,拔腿便奔出刘家大门,号啕大哭。哭着哭着,连死的望都有了。

  太升起来的时候,杨彩云在河边找到了她,把她拉回戏班。此时的⽔上灯泪已哭尽,呆呆的一句话不说。杨彩云却在一边哭得伤心。一边哭一边说,当戏子是没有名节可保的。我的师傅她们以前也都卖过⾝。这就是我们的命。当年班主也是一样的法子把我送到那个‮八王‬蛋家。我⽩天唱戏,夜里还要被人‮蹋糟‬。最后‮夜一‬,他们几兄弟都来弄我呀。我也想死过。我师傅跟我说,你死了又怎么样呢?你既然当了戏子,行走江湖,迟早就得有这一天。我师傅说她都不记得被多少男人‮蹋糟‬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你的命也好苦,居然是一个糟老头替你开苞。下次叫班主挑个好点的主。

  杨彩云连哭带劝了半天,⽔上灯都不予以回应。杨彩云长叹了一口气,说今晚上你恐怕还得去伺候老头。不过我听说他给你的钱还蛮多,班主也说了,这钱归你自己。唉,图一头吧。及至中午,杨小来找⽔上灯。在杨小眼里,女戏子陪买戏的主家‮觉睡‬,也是常事。只是他先觉得⽔上灯年龄尚小,希望刘家换个别的人。但刘大锁为讨⽗亲心,定要找个没有开苞的。刘家出⾼价,他杨小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想⽔上灯最缺钱,他将彩钱多分她一点就是了。

  戏班开演前便已搬进刘家祠堂里住着。⽔上灯在祠堂后的榆树下坐着。杨小说,⽔上灯,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其实我心里也不舒服。总归你的头夜也不能叫那老头享用呀。⽔上灯突然打断他的话,说刘家给了你多少钱?杨小怔了一下,说,当然会给一些。你再陪老爷子睡几晚,他会给得更多。⽔上灯说,那你就先提前给我,不然我就不去。杨小惊讶地望了望她,说你这孩子倒也慡快。也行,我先给垫着。不过,我得说明了,不管刘家再给多少,我都不欠你的了。⽔上灯说,我知道。杨小便一边递钱给她一边说,唉,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样倒想得通,也好。往后你不再愁银子花销。又说,彩云,上的事,她昨天喝多酒了,也糊涂。你教教她。夜里把老爷子伺候舒服了,大家都有好处。

  晚饭时,⽔上灯一直没露面。烧饭的师傅便说,刚才去河边洗米,仿佛看见⽔上灯拎着包袱,匆匆忙忙朝东边走着。杨小大惊,立马去⽔上灯铺上看。果然没有见到⽔上灯装⾐物的小包袱。

  杨小领着人朝东头追赶⽔上灯。料想她一个小姑娘,腿短气力小,跑也跑不了多远。

  四

  ⽔上灯被抓着的时候,天还没黑。她完全不认识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把从杨小那里要到的钱扎在带里,肩上斜挎着自己随⾝小小包袱。她只是朝前走。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洪顺戏班,然后不管到哪里,不管做什么,她都愿意。

  一个小姑娘背着包袱在冬天绝少行人的⻩昏里独自赶路,怎么看都是个大目标,尽管她挑选的全是小路。杨小只在一个路口朝一个守坟的人打问了一下,立即就知⽔上灯的去向。于是他们三步并两步,不一会儿,⽔上灯的⾝影就落⼊他的眼界。

  面对杨小和三四个戏班的男人,⽔上灯绝无反抗余地。她被捆回了刘家祠堂。杨小搜出了她⾝上的钱,然后说,想不到你要钱竟是为了逃跑。我还以为你想通了。今天我不打你。因为你还得伺候刘老爷子两个晚上。这笔账我要给你记下来。如果你再逃,我不会轻饶你。你死是死不了,但我可以打断你的两条腿,扔你在街上,让你活着比死还难过。

  ⽔上灯被关在刘家柯堂后的小黑屋里,烧火的师傅被令坐在门边看守。隔着门板,他劝⽔上灯,说你也莫怪班主。你是他买回来的,你就是他的家奴。买戏的主家拿了大把的钱想要你,他怎么能不给?戏班还要图个来年呀!你就忍了吧。既然走了江湖,就得让江湖上风雨打⾝子。

  这天演的是《武十回》。开演不多久,突然杨小和管事老木一起打开小黑屋,点着盏煤油灯。杨小进门便说,想不到你小小年龄,竟能住那老头。那老爷子正急着找你,急得老泪都往外冒。⽔上灯说,我不去。你们要打死我,就打死好了。杨小说,就算要打死你,也得缓上两天。洪顺班过年的钱一半捏在你手上,你晓不晓得?你把刘老爷子伺候好了,大家苦了一年,总算也能过一个舒服点的年。

  ⽔上灯暗自想,被关在这里,终究是要被绑过去。不如现在走过去,或许还能有逃走的机会。想罢,她说好吧,但是你们不能用绳子捆着我去。杨小和管事一前一后押着⽔上灯朝刘家走去。路边过来两辆马车。头辆马车上的人见到杨小,便打招呼,说杨班主,这么巧,你们在这儿演戏?杨小站下一看,说哎哟,吴大哥,从汉口来?

  车上被称为吴大哥的人说,哪里,是回汉口哩。年前余老板有几场大戏要演,没法回家过年。老家爹娘挂念得慌,余老板带戏回家,先陪过爹娘,又谢过乡亲,这不,又紧赶慢赶地奔汉口演戏。天黑得早,我们正打算在皂市歇‮夜一‬,明天再走哩。杨小惊喜道,余天啸余老板在车上?吴大哥说,是呀。杨小说,早就仰慕余老板大名,能否引荐一下?皂市大户刘大锁先生宅宽屋阔,全家汉戏,余老板若能赏光去刘家,刘家老少一定⾼兴坏了。吴大哥说,哦?那最好,就烦杨班主替我们通报一下?

  杨小走近马车前,说余老板同意吗?马车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说刘家老三刘大柱在汉口常去听我的戏,听说他回皂市给⽗亲做寿来了。你去说我余天啸今夜要叨扰他,不知可否。

  ⽔上灯一下便听出这正是余天啸的声音,浑⾝不觉热⾎沸腾。几乎想也没想,便奔到马车下,就地一跪,⾼声喊道,余老板,救我!

  杨小未曾防到⽔上灯有此一手,吓了一跳,连忙拖起她往远处拉。⽔上灯继续喊着,余老板,救我!请救我一命!余天啸掀开马车的门帘,大声说,哪个?是哪个喊救命?说罢看见杨小和卖戏的管事正将⽔上灯朝暗处拖,又说,班主,请慢点。

  杨小只好停下来。⽔上灯朝着马车方向连滚带扑。她想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上灯再次跪在马车旁,她叫道,余老板,救救我。余天啸说,你认识我?⽔上灯说,我是⽔上灯。余老板见过的。余天啸望着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但他却没有想起来。

  余天啸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求救?杨小说,没什么。这孩子不听话,想逃跑,我们罚了她。我是洪顺班的班主杨小,久仰余老板大名。余天啸对⽔上灯说,你既是洪顺班的人,万事皆由班主做主,我无权管你。杨小说,谢余老板。说罢又示意老木将⽔上灯拉走。

  ⽔上灯拚命挣扎着,大声说,余老板,记得在清芬里上字科班,有天下雨,我给你送布伞,你特意跟我说,往后有事,需要你帮忙,只管说。余天啸突然想了起来,说哦——,你就是那个送布伞的小姑娘?拿命跟周上尚打赌的那个?你不是上字科班的吗?怎么在这里?

  ⽔上灯満腹委屈便在心中翻江倒海似地。她更尖厉地叫着,是,就是我!就是我!

  余天啸转向杨小,说杨班主,卖我一个面子,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杨小自是不敢得罪余天啸,只好默许。

  车夫将马车顺到一边,让⽔上灯上了车。在余天啸的询问中,⽔上灯将⽗亲如何被人殴打,无钱医治死在医院,自己如何离开上字科班,如何卖⾝葬⽗来到洪顺戏班,昨夜又如何被灌醉酒遭到強xx,自己如何逃跑以及如何抓回。现在,她便是被押送到刘家,再次被迫为刘老爷子陪夜。

  余天啸越听脸⾊越难看。车上其他人皆是余天啸的家眷,听罢也都唏嘘不已,有年轻者脸上已満是愤怒。余夫人抢先就说,天啸,我要救这苦命的丫头。余天啸说,我明⽩。

  ⽔上灯继续道,今夜我如果不去陪夜,班主就要打断我的‮腿双‬,再弃我于街头,让我生不如死。如果今夜我被強迫去陪,我自己亦不打算苟活于世。正无奈中,听到余老板的声音。想起余老板对我说话的亲切,就像亲爹的声音一样温暖过我,就情不自噤地喊了出来。如果我给余老板增添了⿇烦,余老板就当从来不知我这个人。我已经没了爹娘,死了也无人伤心,这世上也不多我这一个。如果余老板救下我,我便将余老板放在我心里放爹娘的地方,今生今世做牛做马做奴才来孝敬余老板。

  余天啸沉昑良久,然后说,我知道了。这事就给我,我救定你了。你就坐车上,不必再下去。说罢余天啸跟最初与杨小打招呼的人说,老吴,你跟我一起去跟杨班主谈。我要把这丫头赎出来。她的命我要定了,多少钱都行。

  ⽔上灯听得此言,顿时热泪盈眶。

  余天啸与管事吴大华一起下了车。⽔上灯心下忐忑,不知结果如何。余夫人说,姑娘你放心,就算他做不到,我也要替你出头。此时的⽔上灯已经泣不成声。

  余天啸对杨小开门见山,说杨班主,我请你给我一个面子,我要为这丫头赎⾝,烦你开个价。杨小大惊,说余老板,你犯得着为这个丫头花钱么?吴大华说,既是余老板开了口,自然有理由花这笔钱。余天啸说,并非我的钱多。实是这丫头的命与我的戏有关。她若是死了,我会大不利。余天啸便将⽔上灯在上字科班用命与周上尚打赌的事细述了一遍。

  余天啸说,我知你们江湖班子的规矩,但这丫头有侠情。真要狠了她,她不过抛了小命拚一死而已。她的小命不重,杨班主全然不必可惜,但于我却是紧要。她跟周上尚的赌局没完,她是死不得的。她若死了,必然败我的运气。杨小说,可是刘家那边要人…余天啸打断杨小的话,说,刘家那边,我去说服。杨班主若在这事上成全了我,将来洪顺班闯汉口,我必照应。

  江湖班子最难的是卖戏,而卖戏到汉口,更是难上加难。一听余天啸如此开口,管事老木心下大喜。洪顺班若每年能在汉口演上几个月,就算在乡下备受冷落,也⾜够过⽇子了。更何况能在汉口站住脚的戏班,再去沙市荆州打台开戏,也会轻而易举。这绝对是利大于本的事,而他们只不过放弃一个还没成角的小丫头而已。想罢,老木暗中扯了下杨小的⾐服,低声道,这事值当。

  杨小默然点点头,然后说,余老板既然开了口,以我杨小仰慕余老板之心,当然会是百依百顺。即使余老板不谈照应洪顺班,我也应该把这丫头送给余老板。此前我是不知道这丫头跟余老板有这样的缘分。如果知了,也不会做昨夜那样的蠢事。这事还望余老板包涵。江湖班子,餐风宿雨,经常⾝不由己。余天啸说,过去的事,就算了。所谓不知者不为罪。往后,⽔上灯就是我的人。关于她的名节一事,还望杨先生和洪顺班的人三缄其口,免得让我为难。杨小说,这个洪顺班人人知道。余老板尽管放心。余天啸说,老吴,你留下跟杨班主了结这事。⽔上灯的卖⾝契约直接撕毁就是。其他按杨班主开的价付现洋。开多少,给多少。要过年了,他当班主的领着这么大班人马,也不容易。

  余天啸上了车,对⽔上灯说了一句,往后你就跟着我。多的话便不再说。马车夫问,怎么走?余天啸说,去陈河镇歇夜。马车夫“驾”一声长喊,马鞭在空中啪啪地响着,车在⽔上灯的颤栗中启动。

  马车很快离开了皂市,进⼊幽黑的夜里。当皂市的灯火全然消失,⽔上灯恍然明⽩,自己已经告别苦难。突然间她放声大哭。哭声惊天动地,摇山河。

  当慧如告知她并非她和杨二堂亲生的时候,当杨二堂伤势沉沉无钱治疗的时候,当她把自己卖掉而将⽗亲埋葬的时候,当她从刘家逃跑出来的时候,每次⽔上灯都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光了,不成想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泪⽔不管不顾、完全不受她控制地往外奔涌。

  车上的人都不作声。余天啸也不作声。他们都静静地听着外面寒夜呼啸的风声和⽔上灯惨烈的号哭。任由这哭声从马车的窗帘和门帘隙渗到车外,任由这惨烈与呼啸混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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