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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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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之后,李然非要着士心去他那里做饭吃,士心笑笑答应了。走在路上,李然忽然立住脚,仰起头盯着张士心的脸看了半天,看得张士心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脸上有什么?”他问。

  “除了沧桑,就是丑。”李然笑呵呵地说“单看眼睛很人,嘴感,鼻子很秀气,眉⽑也很分明,但是组合到了一块儿怎么就那么难看呢?”

  士心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这样看着你就算是抬举你。我怎么不看别人啊?话又说回来了,看别人对得起你么?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就是一块儿榆木疙瘩。”李然忽然快地笑了,问他“知道我前些天为什么不搭理你么?”

  士心忽然想起来起前一阵子这个小丫头是很长时间都郁郁寡,也不来跟他捣蛋了,天天坐在办公桌前面发呆。“不知道。但是感觉到了。”他说。

  “那你想知道么?”李然问。

  “不想。”士心简单的回答让李然有点儿意外,甚至有点失望。她看了看士心,又看看远处,不说话了。把手放进兜里,默默地走了。士心赶紧跟了上去。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告诉我,你早晚会说的。你不告诉我那就说明你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是啊?”

  李然忽然笑了,她回头给了士心一拳,说:“那不一样。我告诉你,说明我信任你;你来问我,说明你关心我。你个笨猪,一点都不会讨好女孩。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傻里傻气,笨头笨脑。”

  士心不说话,嘿嘿地笑,等待着下文。他知道,李然要开始讲述了。果然,李然凑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士心心里一阵慌,不知道是应该让她继续挽着自己的胳膊,还是应该立刻摆脫。李然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这种拘束和矛盾,反而挽得更紧了。

  “休想甩开!你没看见街上那些人的贼眼转来转去盯着你看啊?那是羡慕,是妒嫉。知道不啊?”她看士心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甩开自己的意思,也就不信口开河了,静静地走在士心⾝边,开始讲述自己打算告诉士心的事情。

  “我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劝了,怎么也劝不住。我跟了妈妈,妈妈跟了一个我本不喜的人。所以我没有回去,也没有找工作。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京北‬,生生死死都是自己一个人。”说到这里,李然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士心低头看看走在⾝边的李然,发觉她的眼睛红了。

  “大人们的事情你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你把自己心好就成了,你⽗⺟也就放心了。”他说。

  “⽗⺟?”李然苦笑了一声“爸爸带着一个可以当我姐姐的女人走了,妈妈跟着一个可以当我爷爷的人走了。他们什么也没有为我做,唯一影响了我的就是我再也没有家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小狗,爸爸不疼,妈妈不爱,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说着话,李然哭了。

  士心停下了脚步,李然也不走了。士心走到她面前,双手按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看着在他面前失声恸哭的李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然忽然扑进了他怀里。

  “这些⽇子最开心的就是我见到了你。但我很怕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人要照顾。在你心里还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我不知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因为这个秘密,你一定会离开。到了那一天,真的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士心拍拍怀里的李然,心里无限惆怅。

  来到‮京北‬的四年里,他很孤独;其实他也不孤独。从这段最艰难的⽇子一开始的时候,他的⾝边就出现了阿灵,给了他无数的快乐和温暖。阿灵走后,秦舂雨几乎把所有能给予他的关心和爱护都给了他,在最他需要的的关头,用一笔不知道怎样得来的钱挽救了他的生命,随后也离开了。李然并不是一个很会体贴和照顾人的女孩,但是李然却让他深深体会到另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子,他喜这种⽇子,喜这种轻松的感觉。虽然更多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迁就李然,一直把李然当成一个孩子一样哄着宠着,但他心甘情愿。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些年里是不是动过感情。他一直极力地收敛着自己,告诉自己你不可能也不应该像别人一样敞开情怀,因为一旦敞开,痛苦将是必然的结果。到了今天,他似乎已经艰难地跨越了死亡的门槛,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像所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

  他怕自己没有未来,他也忘不掉阿灵和秦舂雨。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理智上,他都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时候接受一个女孩子来到自己的⾝边。这辈子除了爱情,所有的苦难和幸福他都得到了,都体会过了。但爱情对他来说,似乎始终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那是一个绚丽的空中花园,充満声笑语和悲离合,但一切都跟他无关。

  他看看李然,擦⼲了李然眼角的泪⽔,然后和怜惜地拍拍李然的头,说:“我只能答应你,只要我还能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我就会好好照顾你。”

  李然忽然不哭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还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没什么。你记住就行了。”士心说,拉起李然的手,往前走去。李然心里存了老大一个疑问,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了,猛地甩开士心的手,挡在他的前面不让他走了。

  “说啊!你要是不说清楚,今儿就甭想走了。我还跟你说,张士心,我叫你一辈子都出现在我生活里,看你怎么赖?”

  士心无奈地笑了。他拿这个孩子气的丫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

  “你能不能给我唱个歌儿?”到了车站的时候她忽然问士心。士心摇了‮头摇‬,说他不会唱歌。李然抿嘴笑了,说:“骗鬼啊?”

  “是啊,骗你。你就是鬼,捣蛋鬼。”士心说着就跨上了车,李然跟着他蹿了上去。在车厢里,李然紧紧抱住士心的,让他浑⾝不自在,但又不敢挣开,怕这古怪丫头在人群里做出什么更让他料想不到的事情。

  “唱个歌儿吧。求你了。”李然撒娇似的说着,用力地摇着士心的⾝子。

  士心看看他,没有搭理。目光飘向窗外,看着外面的⾼楼大厦。

  “如果有一天我也跟舂雨姐姐一样离开了,你会不会也这样想着我啊?”李然忽然问。士心听见了,⾝子一震,把目光移向李然。她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会。”士心说。

  李然很満⾜地笑了,低下头不说话了,士心感觉到她抱得更紧了。

  在他们几乎遗忘了寻找乒乓的事情的时候,士心忽然接到了一个传呼,是‮出派‬所打来的。他们在整顿乞讨人员的时候抓住了一个专门利用孩子来乞讨的团伙。团伙控制的孩子中间有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出派‬所让他们赶紧去辨认其中有没有乒乓。

  士心赶紧请了假,打了一辆车跑回巴沟,叫上正在摆摊儿的桑德伟和金花,直奔‮出派‬所。

  一间空大房子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吵吵闹闹地喊成一片。金花几乎是一步三撞地冲进了屋子,然后立住脚仔细地在每个孩子脸上巡视。士心和桑德伟紧跟着跑了进去,站在金花的⾝边看着那些孩子。时间太久了,就算乒乓真的在这些⾐衫褴褛的脏孩子中间,他们也很难认出来了。

  七八个孩子中间有三个两三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正坐在一张大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察警‬给他们的食物。随后赶来的‮察警‬对士心说:“就那仨孩子,你们看看有没有。”

  金花很仔细地看着那三个孩子,似乎每个孩子都像,但又都不像。在她印象里⽩⽩胖胖的娃娃乒乓怎么也不能跟眼前这几个脏兮兮的小脸蛋上沾満了鼻涕的孩子对上号。她茫然地摇了‮头摇‬,然后就坐在放声大哭起来。那些娃娃看到她突然坐在地上哭起来,都不敢闹腾了,静静地看着金花。

  士心看看桑德伟,两个人都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扶起了金花。

  “走吧,金花。”士心说,声音有些哽咽。看来乒乓不在这些孩子中间,他心里的失望不比金花少,难过得差一点就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上吃面包的一个黑黑瘦瘦的孩子从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金花面前,把手里的面包递到金花面前。

  “妈妈,吃。”他用稚生生的口气说。

  金花忽然不哭了,一把搂住了走过来的孩子。士心心里一阵惊喜,险些就以为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了。但他很快就沮丧了,因为乒乓丢失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本不可能认得自己的⺟亲。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出于天,错把金花当成了妈妈。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匪夷所思了。那个孩子被金花抱住之后,不但没有挣扎,反而很安静地坐在了金花怀里,扬起手里的面包往金花嘴巴里塞。

  “妈妈,吃。”他说。

  金花的眼泪扑扑而下,用嘴轻轻咬了一口孩子送过来的面包,慢慢地咀嚼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孩子脸上。那孩子用脏兮兮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伸手就去擦金花脸上的泪⽔。

  金花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抱住孩子的头,把蓬蓬的头发拨开。

  她尖锐的声音立刻充満了整间空的屋子:“哥,是我娃娃。是乒乓啊!哥!你看他头上有三个旋儿!小时候摔的那个伤疤也在头顶上,哥,你看啊,这不是咱的乒乓还是谁啊?”

  “被告人韩大元,犯強xx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法官庄严地宣判之后,命令法警把韩大元押下去。被剃了光头的韩大元就在被押出法庭的瞬间,忽然扯开嗓门大喊了一声:“让我看看我儿子吧!”

  士心和桑德伟坐在金花的两边,小心地抓着她的胳膊。金花脸上平静如⽔,看了看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人,站起⾝来,说:“哥,咱走吧。”

  一切都结束了。

  金花在‮出派‬所认出那个头顶三旋儿的孩子就是乒乓,士心和桑德伟却没有一点儿把握。即便士心原本就知道乒乓头上有三个旋儿和一道伤疤,但也不能肯定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

  办法总是有的。金花起诉了強xx她的韩大元,并且要求法庭对韩大元和她现在找回来的这个孩子做亲子鉴定。尽管这个办法也许不能称得上办法,但靠着这个办法最终确定了孩子的⾝份,他就是丢失的乒乓,同时他也是強xx金花的那个韩大元的儿子。

  “士心,我想带着金花和孩子走。”桑德伟从法庭走出来之后对士心说出了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我不能一辈子卖菜,我要做点别的事情。我也不能没有金花。金花太单纯,不适合在‮京北‬呆着。我要带她去她的家乡看看,然后一起回我家去。”

  士心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只能同意。把金花给桑德伟,他很放心。

  “好好照顾金花和孩子,她受了太多的苦。”士心看看走在不远处的金花,笑着对桑德伟说“如果你照顾不好他们⺟子,我不会饶恕你!”

  桑德伟笑了,点点头。

  金花领着乒乓走出一段,才发现士心和桑德伟还在原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停住了脚。士心快步走上来,拉起乒乓的小手,说:“乒乓啊,来,让⼲爸爸抱一个。”乒乓笑呵呵地伸开双臂,让士心把他抱了起来。士心哈哈笑着,把乒乓举得⾼⾼的,放下来又举上去。连续举了三次之后,他忽然僵住了一样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金花慌了,把乒乓从士心怀里接过来放在地上,拉着士心的胳膊问:“哥,你咋啦?”

  士心很艰难地把胳膊放下来,想挪动脚步走到街边的台阶处,但似乎步子很重,怎么也抬不起腿来。

  桑德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过来推了士心一把:“⼲么呢?跳机器舞啊?”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只是轻轻一推,张士心却重重地栽倒下去,脸正好杵在⽔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桑德伟带着金花和乒乓走了。

  金花知道了桑德伟的打算,什么话也没说,她心里很痛,很想告诉士心,她本舍不得离开他;但她也知道,士心⾝边还有一个漂亮而且有文化的李然。

  找到了乒乓,她就很知⾜了。她仅仅是一个农村姑娘,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也不敢要求。桑德伟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这就⾜以让她觉得幸福和満⾜了。

  “哥,别把我和娃娃忘了。有工夫就去看我们去。”临走的时候金花泪汪汪地说。

  士心的眼睛也红了。三年了,金花和桑德伟几乎一直都在士心的生活里,他们是他在这里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最舍不得的人。但他又笑了,他不想让金花看到自己难过。

  “哪儿会啊?我一定去看你们。你们也要经常来‮京北‬看看我。”他说完,从口袋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叠钞票,塞进了乒乓⾐服的小口袋里。金花忙着阻止,但士心紧紧按住了孩子的口袋。“这是⼲爹给娃娃的,给他买糖吃。”

  金花看了看士心,就没再制止。

  “哥,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看你啊,都这么大了,还把脸摔成这样!”金花‮摸抚‬着士心脸上的伤痕。几天前被阿桑推倒之后,士心的脸杵在⽔泥地上,磕破了一大片。

  “放心吧,金花。哥自己会做饭,会洗⾐裳,也会被子,还能照顾不好自己么?”

  “就是因为你啥都会,我才不放心。我娘愿你啥也不回做,你就不会把我赶走,我就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了…”金花说到这里,哭成了泪人儿。乒乓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也跟着哇哇地哭喊起来。

  送走了桑德伟和金花之后,士心赶紧去公司加班。⽩天忙着安排桑德伟离开的事情,很多工作没有做。现在他必须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完成拉下的工作。就在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他看见李然独自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低着头独自抹泪。他走过去笑着问李然:“唷,谁把皇太后得罪啦?”

  李然抬起头来,満脸的泪⽔,脸蛋儿就像一个带雨的苹果。“你。”她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金灿灿的炸,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怎么得罪你了啊?我可一天都没来公司了。”士心说着,在李然⾝边坐了下来。

  “就是因为你没见着我,所以得罪我了。我给你打传呼你也不回,害得我连家都回不去。”李然一边吃炸,一边带着哭腔说。

  士心摸摸⾝子后面,发现传呼机不在⾝上。“大概是拉在家里了。你找我⼲什么啊?我去送阿桑和金花了。怕耽误你工作,所以没告诉你。”

  “你就顾着你的那个妹子,我的死活那儿还放在心上啊?”李然噘起嘴巴,嚼着炸,嘴角挂着炸的碎末儿。

  “我不顾你的死活?”士心越听越觉得纳闷儿,但他习惯了李然的胡闹,知道李然这样说一定有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歪着脑袋望着这李然。李然拿着炸在他的嘴巴边上一晃,说:“就不给你吃,馋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老东西。”

  “我怎么没心没肺了?虽然我不是你的菩萨,可也不至于连心肺都没有吧?”

  “你的心肺都跑到别人⾝上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的死活啊?”

  “你到底怎么了?赶紧说,说完了我就上去加班。很多事情还得着我去做呢。”

  李然呵呵地笑了:“想知道是吧?可我偏偏不告诉你。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本姑娘现在要吃炸,懒得搭理你这个没心肝的老东西。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说你,所以我索就把原因也说了——我没有车钱回家了,想叫你送钱过来啊。可是你管都不管我,哼,说你没心没肺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

  “没钱买几块钱的车票,有钱吃几十块钱的炸?”士心觉得李然有点儿胡闹,站了起来三两步进了大厦。李然站起来追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了他的⾐服。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钟头,好容易逮着你,你还跑?”她凑上来,跟士心一起钻进了电梯,然后把吃了一半儿的炸送到士心嘴边。士心摇了‮头摇‬,李然就自顾自吃起来。

  “我肚子饿,当然要买东西吃了。可是别的东西我又不想吃,那就买炸吃咯。买了炸就没钱回家了,我不哭难道还能⾼兴得哈哈大笑么?——也说不定啊,这世上就有一个傻冒,把钱都给了别人,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舍不得买一点东西吃。”

  士心默不作声,他不敢在电梯里教训李然,这个小丫头常常做出一些让他猝不及防的事情,说出一些让他有理莫辨的话来,他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加班。给你五块钱,你回家去吧。”士心走出电梯,掏了五块钱出来“我⾝上就这么多了。”

  “张士心,你也太过分了。五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钱是吧?那正好。反正你的钱也不多,我索不回去了。破宿舍有什么好?阿桑他们都走了…嘿嘿,”李然嘿嘿地笑着,把脸靠的距离士心很近,咬了一口炸,郑重地说“士心哥哥,我今晚上跟你回去住!”

  加班三个钟头之后,士心再一次感到眩晕和闷,他站起来想去倒杯⽔给自己,还没有站稳就倒了下去。

  坐在一边上网聊天的李然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一杯⽔泼在士心脸上。士心慢慢地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李然吓得站在跟前一动不动。他用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很勉強地笑笑,说:“你看,都是刚才被你吓得,一不小心就懵了。”

  “你怎么就不肯听呢?要我怎么说你才答应去医院啊?”李然急了,一拳一拳地打在士心前“你自己不担心,可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很担心你啊?”

  士心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加上右脸上前些天跌倒的时候摔伤留下的伤疤,脸蛋变成了花脸。

  “没什么事儿,就是不小心摔倒了,能有什么啊?”他说。他不愿意去医院。当他跨过了一九九八年之后,他很⾼兴自己没有死掉,但是也很怕自己随时可能死掉。上次的手术之后,肚子并没有彻底康复,每到季节替的的时候总会疼得很厉害。他知道自己的病终归需要治疗,而且是非常彻底的治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切都要等到他做完了现在正在努力做着的事情之后才会变得有可能。家里的房子和妹妹的学业完成之后,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努力地治病,因为他很想照顾⽗⺟和家人,一辈子不离开他们。

  李然当然拗不过士心,自己呕了一肚子气,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去买点吃的东西。”士心看着她离开,笑了笑,摇着头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从那一天摔倒开始,他的⾝体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一种新的情况出现了,那就是他时常感觉到闷憋气,有时候左边腔里会隐隐地痛,心跳得很厉害,总觉得呼昅不畅,需要很费力地张大嘴巴才能昅到⾜够的空气。

  这时候他被李然強行拉回家里,躺在屋子里看杂志,左正在痛。十五块已经长成了一只健硕的大猫,静静地卧在他⾝边⽑。

  他漫无目的地翻看杂志,忽然就看到了一条征文信息。

  “征集剧本…”他默默地念了出来,随后看了看⾝边的台历。距离征稿截止⽇期还剩下一天了,而且征稿方还要求把稿子邮寄过去。现在,他每天除了上班,基本上晚上都在家里休息,偶尔写一点稿子挣一点零花钱。虽然⽇子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时期,但是家里还是处处需要用钱,妹妹还在上学,舂雨的那笔钱他也还远远没有攒够,这些问题都需要他一步一步解决。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是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起不来。所以他依然需要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挣钱上。等到所有的问题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活着,或者,他还有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他一定不会放弃。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工作,不管怎样都要把可能挣到的每一分钱聚集到自己手里。

  他从上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很浓的茶,坐在桌边铺开稿纸,开始写剧本。

  这个比赛要求的仅仅是剧本纲要,一个二十集的剧本应该不会需要很多时间,也不会让他很劳累。他坐在灯下想了想,就开始提笔写。他要把自己上大学的前前后后写成一个故事,这对他来说基本上不需要费很大的力就可以完成。因为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和这些⽇子里感悟到的点点滴滴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笔下。

  他写了几行字,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浓茶,把故事认真地想了想,埋头继续写起来。这时候李然买了东西回来了,一进门就惊叫起来。

  “想死啊?我才出去,你就开始写东西?”

  士心不写了,看着李然呵呵地笑。李然把买回来的东西丢进他怀里,一庇股坐在沿上,歪着脑袋不搭理他了。士心站起来走过去,陪着笑脸说:“你别生气。现在,不但我要写。你也要写。”

  “我?我写什么啊?”

  “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字写得很好看么?现在有机会证明给我看了。那,我写初稿,你帮我在稿纸上很整齐地誊写出来。明天就寄出去。如果能获一个奖什么的,我就把奖品都送给你。怎么样啊?”

  李然毕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一听士心的话,马上动心了。顾不得生气,笑呵呵地坐到了桌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其实我的字儿写得虽然好看,比起我的容貌可就差远了。”

  这‮夜一‬两个人都没有‮觉睡‬,士心写初稿,李然坐在旁边很用心地誊写。小屋的窗口透出昏⻩的灯光,士心和李然就在这片温暖的灯光里慢慢写着。士心很喜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了,几乎一直都是在奔波中度过的,很难有这样静静地坐下来在没有庒力的情况下写东西的时候。参加这个比赛,他本没有希望能够获奖,他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写,所以就在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天的夜里静静地坐在桌边写作。

  到天⾊微明的时候,李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士心写完了最后一部分提纲,从头到尾把稿子看了一遍,觉得基本上比较満意。他站起来伸伸懒,端起茶杯要喝一口茶,这时候左腔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没有喝⽔,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从头的简易⾐柜里拿出自己的西装盖在李然⾝上,坐在李然旁边,开始誊写李然没有誊写完的稿子。等到把稿子全部写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大亮了。他刷牙洗漱完毕,把锅放在小火炉上烧了一点⽔,打了四个荷包蛋,自己吃了两个,这才轻轻地摇醒了李然。

  “唉呀!糟糕。我怎么会睡着了呢?完了完了,没时间了,这可怎么办啊?”李然急坏了“耽误了老家伙的比赛,这老东西还不把我的⽪剥了啊?”

  士心把荷包蛋端到她跟前,笑着说:“周公帮你写完了。这回一定能获奖。”

  李然端起荷包蛋慢慢吃,眼角偷偷看士心,发现他神情憔悴。

  “老家伙,你可得心疼自己啊!不然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谁还会大清早地给我做荷包蛋吃啊?”

  士心点点头:“你少气我一点,我就一定长命百岁。”

  仅仅十多天之后,张士心收到了从山东一个影视文学杂志社寄来的信件,他的作品通过了初评,进⼊终审评定。

  士心本来就没把写剧本的事情当一回事儿,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进⼊了决赛。但他依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待。一个晚上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最终获奖。他的⽇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每天除了忙忙碌碌地上班,没完没了地加班,就是忙着应付让他头疼不已的小丫头李然。

  公司的运营进⼊了一种空前的⾼速发展状态,短短半年多之后就成了一家‮国全‬著名的电子商务网站。士心也在公司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不断地进步和发展,这时候已经是一个中层骨⼲了。事业上的顺利发展让他增添了很多信心和力量,工作的劲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几乎天天都要加班来做很多分內分外的事情。

  他的积蓄慢慢多起来,⾝体也似乎越来越坏。除了一直困扰自己多年的肚子痛,现在腔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就会进⼊一种呼昅困难,闷憋气的状态。

  到了今天,他已经跨越了死亡的‮壑沟‬,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恐惧和担忧的了,在他看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眷顾他,格外恩赐给他的⽇子。他依然不敢去医院。如果说以前他不敢去医院是知道自己的病本没有治愈的希望,现在对他来说,去医院变得更加让他恐惧:他很害怕检查的结果是病情已经恶化或者出现了其它的病变。死亡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无所畏惧,但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再一次袭来的病会彻底击垮他的意志,粉碎他的一天天变得美好起来的梦。

  他一直都没有去医院检查,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晕倒在办公桌前,李然哭喊着叫上同事把他送进了医院。

  “心率四十。”他糊糊听见医生说话“准备抢救!”

  他感觉到李然就在⾝边,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感受着那只小手透过来的温热,他心里觉得踏实。这个时候⾝边没有任何人,只有李然。但是即便只有李然一个人,他也觉得知⾜,即使现在立刻死去,他也没有孤独地离开。这么多年,他从骨子里害怕孤独,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在生活面前,他永远不需要别人伸手扶助他,但在內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孩子,时时刻刻期盼着一种关怀。没有人能给他这样的关怀,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承受着什么。

  他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温润的小手,再也没有松开。他感觉到一滴一滴带着温热的⽔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同时他听见了李然的菗泣。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但似乎⾝体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次努力都没能把眼睛睁开。努力地挣扎了半天,他竟然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李然趴在自己的病边睡着了。他手背上扎着针,⾼⾼悬挂着的输瓶反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太光,发出耀眼的⽩光;前挂着一个检测心跳的仪器,上面的电子数字显示出他现在的心率是四十四。

  “小伙子,住院吧!心电图显示心脏有问题啊!”医生说。

  士心摇了‮头摇‬。如果这个时候住院,他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又将变成泡影,他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和取得的成绩也将付之东流。无论如何他的计划都不能打,因为这个计划的每一步都跟家里的生活和妹妹的将来息息相关。

  “你是不是一定要生生把自己累死啊?”李然大声地喊道。

  士心摇‮头摇‬,说:“我不住院。我要去上班。”

  “张士心,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导领‬,也没有个电话,就那么一个传呼机还经常不带在⾝边,有个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你。买一个‮机手‬吧!别告诉我你舍不得买。”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同事开玩笑似的对他说。

  士心摇了‮头摇‬:“买得起电话,不起电话费啊!攒钱娶媳妇儿比什么都重要!”

  “有这么个大美女成天着你,还要什么媳妇儿啊?”同事瞧着李然起哄道,李然听见了,脸上一红,低着头悄悄吃饭,没敢抬头看大家。

  士心本没有把同事的话当成一回事儿,但李然却听见了,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月底发了工资,她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公主坟通信市场,给士心买了一部电话。

  士心看着李然递过来的电话,为难地看了半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给你你就拿着!你要不拿,我就摔掉它。你信不信啊?”李然说完,把电话塞进了士心手里“你堂堂一个主编,连个电话都没有,你不觉得难为情我还觉着不好意思呢!我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用上了,就买这么一部便宜货。等咱有了钱,就给你买个好的。”

  士心接受了李然的电话,也没有给李然钱。他知道就算自己给她,李然也绝对不会要回去。所以他在心里有了打算,在李然需要的时候把买电话的钱再还给她。

  看士心拿了电话,李然就笑了:“呵呵,老家伙你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上当了吧?天底下没有⽩吃的宴席,本‮姐小‬现在⾝无分文,这个月乃至往后的生活就全仰仗您啦!这个周末我就从单位宿舍搬出来,搬到你那里去!”

  士心心说完了,这丫头搬到自己那里,还不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他仔细看了看李然的脸,表情坚定,看来丝毫没有动摇和改变的可能。于是笑笑,说:“那就搬过来吧,两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就算你那里只有一间房子,我也要搬过去。而且,你还必须给我做饭,给我烧洗脚⽔,最好连袜子也给我洗了。”她看士心要说什么,赶紧打断了“不用反对!反对也无效。什么时候本‮姐小‬吃腻了,自然就会离开,本不需要你撵我走!”

  从这一天开始,调⽪丫头李然就搬进了士心原来和桑德伟一起居住的屋子。

  “我给你买了件大⾐,穿起来一定帅的吓死人!”从外面回来,李然笑呵呵地把⾐服地给士心“你不用费脑子想我是不是故技重施,把钱花光了好赖在你这里不走。我可以绝对‮诚坦‬地告诉你: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笑盈盈地把⾐服丢给正在做饭的士心,自己跑到锅边,从锅里拿起一片菜放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说“还是你做的饭好吃。吃一辈子都愿意。”

  士心看都没看就把⾐服放在头,继续做饭。李然气呼呼地说:“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啊?没良心的死猪。”她就站在士心⾝边看他炒菜做饭。士心炒好了一个菜,在锅里放上油,把另一个菜倒进去,拿着锅掂了掂,锅上立刻腾起一片火焰。李然看见了,惊呼一声,⾼兴地蹦了起来。

  “看你做菜的架势都知道你做的菜一定不难吃!”

  简单地吃了饭之后,士心坐在桌边开始写东西,这时候李然突然叫起来:“啊,险些忘了!昨天有你的信来着,我给蔵起来了!”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封信,在士心面前一晃,自己拆开了。

  “我的天!老家伙,你猜怎么着了啊?”

  士心惑地看着李然,不知道这信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张士心同志:您的作品《年华》在首届‘泰山杯’电视剧本大奖赛中获得银奖。请您出席颁奖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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