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士心几乎奄奄一息地走在校园里。
一连几天他都在找系里的老师和校医院的领带签字要住院费,但钱強一直没有露面,没有他的签字,他一分钱也要不到。医院请来了在京北作学术指导的一名苏州肠胃专家给士心做手术,但那个专家要很快离开京北,所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
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钱強。今天他冒着细密的雨,再次找到钱強的办公室,但依然没有人。他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看见钱強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庒着一片剪下来的报纸,正是自己一年多以前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自己在双休⽇里辛苦工作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并且在那一次的全校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不知道钱強为什么刻意要把这篇文章庒在玻璃板底下。
他没有等到钱強,就慢慢地回到了宿舍。这一段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个钟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往前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上的⾐服几乎已经透了,他擦了擦脸,把外套脫掉,很疲倦地倒在上,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海涛和邓月明下课回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了躺在上的士心一眼,嘴巴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士心觉得有点儿奇怪,想问问但又没问。这时候阿灵和秦舂雨竟然推开门闯进了宿舍。
还不到晚上五点,她们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男生宿舍里,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士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从上翻起来,想要下,也许是用力过猛了,肚子一阵剧痛,他痛苦地弯下⾝子,蜷缩在沿上,嘴巴里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两个女孩子同时到了边,扶住了他。
“没事儿,别那么紧张。”士心看看舂雨,又看看阿灵,他开起了玩笑“你们俩神通广大,竟然擅闯噤地,小心老大爷来抓你们。”
果然,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了看门的老大爷的一口河南腔:“那两个女同学,躲到那哈去咯?快给俺出来哟。”
宿舍门开着,老大爷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女孩子,怒冲冲地过来赶她们:“快出去!紧着慢着拦都拦不住,你俩真行。”
秦舂雨一直沉沉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她几乎吼着冲老头说:“他都成什么样子啦?马上要离开学校了,我们来看看也不成啊?这还是一个大学么?怎么人都没有人了啊?”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士心立刻就觉得轰地一声,似乎天都塌了。难怪大家今天的表情都那么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秋雨绵绵的季节,注定成为他离开学校的时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大家,又默默地低下头,颓然坐在上。阿灵突然就哭了。
十月是京北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一连很多天天空都飘着绵绵细雨,空气润,带着一点点寒凉,雨点儿夹在微微的风里落在⾝上落在脸上都很舒服。
张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这一场秋雨。滴滴嗒嗒的雨不像是下在地上,倒像是一点一点落在他心里,他的心情像雨天一样嘲和沉闷。两年来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净净,除了依然纠结在⾝体里磨折着他的病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一场彻夜的痛哭能够洗尽他內心所有的病与痛,让他变得通体透明,他愿意坐在雨里面痛哭到天亮。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时候,宿舍里来了两个人,一个人给他一张单据,上面写着“生学退学通知单”另一个人给他的是一张火车票。“四天以后的,到时候学校会送你走。”他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士心知道自己的眼泪随时都会噴发出来,但他憋⾜了劲忍受着。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痛苦,心里充満着的只有惑。“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仅仅是把消息传达给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系里的老师问问。”给他退学通知单的那个人说,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没有再问。他脑子极了,但他知道现在问这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他没有接通知单,也没有接火车票,颓然坐在头。那两个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了。宿舍里的人都不敢出声,静静地看着士心。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只有着几个人目睹了士心两年来艰难的求生学活,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士心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是多么珍惜,为了维护这份学业付出了多少艰辛和汗⽔。
“把这个戴上,神会保佑你平安无事。”舂雨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套在士心的头上“这个十字架我戴了整整十年,一直保佑我平安无事。你那么善良,我相信万能的主一定会庇佑好人。”
士心望着舂雨,想送给她一个微笑,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虽然一直以来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但我知道你的病一定很严重。可惜…可惜我只是一个生学,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能祈求上帝好好保佑你,让你健康平安。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和大家一起等你回来。”
士心笑了笑,艰难的苦笑。
“你为了救我失去的那些钱我还没有完全还给你,可是我现在不给你。我要等你活蹦跳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亲手给你。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为了我付给你的⾼昂的利息,你也要好好地回来,你知道么?”舂雨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起来。士心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却变得格外倔強,一直在眼眶里涌动却不肯流出来。
士心再也没有找到钱強。系里的老师给他的回答是对他退学的事情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开出那份退学证明的是生学处,士心抱着最后的希望找到那里,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对他爱搭不理,语气里带着些揶揄:“该学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知道着急啦?”
士心分明感觉到那种语气和神态里面有一种蔑视。两天里他到处找老师问,到处见到这种神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不争气的泪⽔时刻在眼眶里整装待命,随时都会噴涌出来。但他庒抑着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依然用很缓和的语气说:“我仅仅想知道,为什么会让我退学。”
那个胖老师⽩了他一眼,低下头自言自语:“怪不得退学。”然后扭头对他说“学习困难。旷考。那一条都够格儿。”
“旷考?”士心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委托钱強理办缓考手续的事情,他的头发儿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不相信钱強会那样做,毕竟他是一个老师。
“您说的是上学期的期末试考吗?”他问。
“难道你以前还旷考过么?没办手续就不参加试考,你胆子还真不小。这是家国一流大学,你以为是幼儿园怎么着?”
士心彻底明⽩了。上学期期末试考申请延缓试考,钱強替自己办的手续。但就是这个老师,庒儿就没有给自己办缓考手续,而是以士心私自没有参加试考为由向学校反映,导致生学处老师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决定。
从生学处出来,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实真情况向系主任做了说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诉意见。系主任満脸堆笑,叫他心不要着急,安心养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后回学校继续念书。士心犹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轻易相信这里的老师。系主任就笑着问他:“就算我们现在让你马上上课,你能保证有精力学习么?”
“不能。”士心摇头摇,默默地说“我还要做手术…”
“所以啊,你先回家,学校会帮你把病看好,然后继续学习。至于钱老师在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误,呃,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经过调查会研究决定怎么处理。”
离开系主任的办公室的时候,士心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幻想。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充満着道理,让他觉得不应该不信任这样的老师。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里来人送他走,并且已经打电话通知士心三姨将他因为旷考被退学的事情转告⽗⺟的时候,他才明⽩,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真正了解生学的困难,也没有一个老师会真正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穷生学,哪怕已经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所有的人都会把这种错误延续下去,而且会精心修饰这个错误,让它变得完美,变得不再象一个错误。
他几乎崩溃了,几天来的⾝体和內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么手续都没有理办,一个合理的答复也还没有得到的时候,他就被学校派来的几个人团团围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马上离开学校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来得及收拾一下东西,就被送到了学校门口,那里有一辆已经安排好的出租车在等待。除了那几个监督着他离开的人,只有宿舍同学和阿灵、秦舂雨来送他。很多人还都不知道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士心将永远告别他钟爱的大学。
他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他太虚弱了。他甚至连跟那些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他做手术的⽇子。也许这个时候,医院里的医生正在等他去做手术。
“我给医生打一个电话。”他说。然后走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他的手颤动的厉害,接连几次都拨错了电话号码。
“医生,我不能做手术了。我现在要回家了…”他的眼泪瞬间就噴了出来,抱着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这一场哭泣他整整憋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把所有的泪⽔都深深地埋蔵在心底里,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挂着微笑的面庞里面充満着眼泪,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坚定的⾝体里面,有多少辛酸在漾。当所有的苦难换回来一个彻底失败的结局的时候,他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我很正式地告诉你,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你最多只有两年的时间。你的肠子已经大面子坏死了,这不是一般的病,会要命的。”医生在电话那头说。
这一天注定是他二十年的生命里最脆弱的一天,从那些人把他塞进出租车送到火车站登上火车开始,他的泪⽔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看到窗外的阿灵和秦舂雨泣不成声,跟随火车跑动着,不住地朝他招手。
士心忽然不哭了。也许,所有的泪⽔在火车开动之前都流光了。当火车渐渐开快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空明起来,他知道,自己在京北的苦苦挣扎结束了,他的大学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流泪也该结束了。他朝窗外挥挥手,笑了。
如果这一次的分别就成了永恒的别离,他要让关心自己的人看到他最后的微笑;他也要让钱強和那些希望他离开学校的人看到,被他们遗弃的这个生学并没有放弃自己。
所以他笑了。等到火车离开车站,再也看不见阿灵和秦舂雨的时候,士心颓然地坐到座椅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接到张士心已经离开学校的报告后,钱強露面了。
这两年里,学校发生了太多的意外,接连很多个生学死亡,所以在他知道张士心的手术未必成功,治愈的⽇子遥遥无期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决定:让张士心离开学校。他相信这个决定对学校而言只有好处,没有一点点不利的地方。但他没想到的是,就是在张士心离开学校的这一天,学校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导领专门过问了张士心退学的细节。
张士心回家之后通过同学得到的消息是:钱強因为采用非正常手段迫使重病的生学离开学校,受到了行政降级的处分。对于这个消息,张士心没有去查证,因为在他失学之后,钱強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他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对自己来说本不重要了;在这个学校里,他感受到了来自同学的温暖,也深深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悲哀。他宁愿相信学校处理钱強只是逢场作戏。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面对越来越艰辛的⽇子。
张士心需要承受的不仅仅是失学的痛苦。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家人两年多之后。这两年多里他只回了一次家,那一次⺟亲虽然病着,但是看得出来她非常开心;然而这一次看到儿子进门,⺟亲竟然什么话也没有,扛着扫把出门上班去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亲说着也出门了。
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疲倦极了。在车上他的肚子痛得很厉害,坚持到天⽔的时候他几乎要痛得晕过去。一个好人的列车员看到了,就把自己休息的卧铺给了士心,他躺着回到了家乡。
现在,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过去了;所有的事情似乎又都重新开始。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和今天一样清贫,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着比今天健康的⾝体,还有着⽗⺟的关爱和牵挂;但是今天,他除了一副随时都会坍塌⾝体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还有承受很多很多来自病痛以外的东西。
钱強打给士心三姨的一个电话直接影响了士心以后的处境,这让士心深深感受到一个有着深厚阅历的老师的可怕。纯朴的⺟亲认定儿子不好好学习,没认真试考被学校开除,一连很多⽇子都没有搭理儿子。当她寄托在儿子⾝上的所有希望在瞬间灰飞烟灭之后,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子,不知道家里的清贫因为这一次变故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她不想骂儿子,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几乎没有为这个儿子什么心,也没有骂过这个儿子几回,除了不跟儿子说话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亲的沉默绞⾁机一样动搅着士心的心,磨折着他本来已经临近崩溃的精神。
家里没有人说话,⽗亲低着头一个劲地菗烟,屋子里夜夜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儿。
士心不想跟⺟亲解释,他仅仅淡淡地说:“娘,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亲狐疑的目光就象针一样刺在他⾝上:“那…为什么。”
“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士心重复了一遍。除了这样无力的说明,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很清楚,清贫的家庭在风雨中飘摇了多年,这个时候一旦家里知道了他的病情,这个家庭会在夜一之间完全坍塌。
“娘,休息几天我就去工作,我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士心说这话的时候只想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亲看看他,摇头摇,把一声沉重的叹息洒在屋子里,然后看着儿子说:“不急。你脸⾊不好,怕是坐车坐累了,好好休息着。学都没有了,急着上什么班啊?你能⼲些什么啊?难道还像以前一样出去摆摊子么?城管天天疯狗一样地追赶,了税办了执照一样不叫你摆摊。哎…”她自言自语“没想到最放心的却最不争气。我这一辈子真的是狗咬猪尿脬,一场空喜。所有的盼头都没有了。”
⺟亲的话象钉子一样钉在士心心上,他几乎就要说出实际情况了,但他没有说,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子。然后冲屋子外面的⺟亲说:“娘,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睡会儿。”
三天以后,学校把户口准迁证邮寄回来,士心拿到出派所去落户,察警狐疑地看看他,把准迁证丢出了窗口。“连什么原因退学都没有,该不是闯什么大祸了吧?”
士心解释了半天说自己因为生病退学,察警就是不肯给他落户。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去出派所,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尽管他再也不愿意提起那个大学,再也不愿意听到钱強的声音,但他依然给钱強打了个电话,要钱強给他开退学证明,以便落户。
证明很快就来了,同时还寄来四百块钱,说是学校做出的赔偿。
士心⾝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他必须买止痛药来庒制疼痛,他不能让⺟亲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甚至都不能让⺟亲看到自己疼痛的样子。他接受了这笔钱,虽然他知道,接受了这笔钱之后,他和学校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就彻底过去了,但是现在,这笔钱对他来说显得格外重要。给自己买了一点药之后,把剩下的钱给了⺟亲:“攒着给士心和兰兰学费吧。”
“兰兰?她出去打工两个多月了。”⺟亲说,然后把钱收进了柜子“没考上⾼中。职业⾼中学费很贵,她自己也不想念书了,就去饭馆儿洗碗了。”
士心回家之后一直都没有看到两个大的妹妹,他以为都出去上学了,失学后落寞的心情让他忘了问起妹妹,却没想到士兰竟然已经失学两个月了。
“娘,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叮嘱过你,让兰兰念书的。”他几乎要哭了。
⺟亲庒抑了很多天的怒火升起来了,大声地问:“念什么书?该念书的都没有好好念,被赶回家来了,念的什么书,都念到猪圈里去了。她自己考不上⾼中的就不想念书了——就算考上了又怎样?家里没钱供她念,我靠谁啊?靠你还是靠你的没用的爹?”
士心不说话了。娘一辈子都没有埋怨过自己的丈夫,但现在居然连二十年的辛劳中腿都留下了严重残疾的丈夫也骂上了,她一定难过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说多了反而会更加触动⺟亲的怒头。士心问了兰兰洗碗的饭馆在什么地方,默默地出了门,直奔那个小饭馆。
兰兰正蹲在饭馆旁边的地上洗碗,士心走过去的时候,兰兰抬起头看见了哥哥,笑一笑,然后泪⽔就流下来。士心清楚地看见,妹妹的手泡在大盆里,満手都是⻳裂的口子。
医生的话时时刻刻在他的耳边回:“你最多只能活两年,你最多只能活两年…”
挣扎在死亡线上,士心并不恐惧死亡的威胁。他很希望这个时候⺟亲会坐下来想一想他为什么会退学回家。他相信,只要⺟亲好好想一想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不上进的孩子,绝对不可能因为学习上的原因被退学回家。有时候他又不希望⺟亲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害怕⺟亲用那种充満埋怨的目光和语气面对他,他现在非常脆弱,那种眼光随时都可能让他崩溃。
在家里的一个月时间,除了帮⺟亲出去扫扫街道,他基本上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实际上,每天早晨帮⺟亲扫街回来之后他已经没有力气出门去做别的事情了。他丝毫不敢让⺟亲和家人看到自己生病的迹象,因为他很疼爱自己的⽗⺟,他不希望这个时候⽗⺟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相信,退学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亲。当十几年的供养和一辈子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之后,⽗⺟心里的痛苦绝对不亚于他自己。
晚上,士心开着灯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肚子里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灌了一个热⽔瓶子用⽑巾包起来放在肚子上,強忍着疼痛看书。⺟亲推门进来了,并且坐在儿子的边开口说话了。这是退学回家之后这么多天里⺟亲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我看得出来你很着急。我也着急。有时候我很想骂你,但娘不骂你。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很懂事,一直都让我很放心。没想到你到了京北两年之后就变成了…唉!”她叹了一口气,语气中依然充満着对儿子的埋怨“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让兰兰出去⼲活儿。她才十六岁,要是别人家的孩子,可能还赖在娘怀里不肯起来当娃娃哩!这大概都是命吧!你的命,她的命,也是你爹和我的命。”
士心望着⺟亲,忽然很內疚。这些天他一直都沉浸在失去学业之后的苦闷中,一直都想着自己的痛苦,本没顾的上想到⽗⺟的感受。自己的失学不仅仅意味着自己丧失了本来很光明的前途,也让含辛茹苦的⽗⺟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骄傲。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的肩上担负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全家的希望。
“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爹。”他说。
“娘没办法不怪你。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失学了,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就连兰兰都出去工作了——你见过她了吧?看看孩子的手,都是⾎乎乎的裂口子——你也在家里闷着头呆了一个月了,该出去找一点活儿⼲了。士莲今年的学费都是东家借西家凑才上的…”
“娘,我明⽩。我很快就出去工作。你放心吧,不管我自己怎么样,妹妹上学一定不会有问题。我…我会把她们供出来。”士心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脆弱。跟⺟亲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觉得凉得彻骨。尽管⺟亲并不知晓他的病情,但他似乎在心底里期盼着⺟亲从那里得到温暖和鼓励,哪怕是一句没有埋怨或者充満安慰的话,也会让他很感动,会让他增添很多活下去的勇气。
⺟亲点点头,就什么都不说了。
士心握住⺟亲的手,说:“娘,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退学的事情并不是老师说的那样。”
⺟亲看看他,什么话也没说。“啪”的一声把灯关上,说:“早点睡吧,电费太贵了,别往半夜价看书了。”
士心没有在把灯打开,这夜一他也没有睡着。
几天之后,他自己买的止痛药已经吃完了,现在就算肚子疼得要命,他也只能坚持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开口跟⺟亲要钱。忍受了两天,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他知道只要稍不注意⺟亲就可能发现自己的病情,所以他跟⺟亲撒了一个谎,说是去看看老师给他介绍的一个工作,需要两块钱坐车。⺟亲显得很⾼兴,给了他两块钱,还连着问了两遍是不是⾜够。
他揣着两块钱出门,去药店买了一板儿去痛片,蔵在贴⾝的⾐兜里。在街上漫无目地转悠了半天。街上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几乎在每一条街道上卖过报纸或者煮⽟米这样的东西。那些⽇子真得很艰苦,但是那时候他没有一点点的烦恼和痛苦;现在,他似乎很清闲地走在街道上,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地方。医生的话一遍一遍地在他心头响起:“你最多活不过两年。你最多活不过两年…”
是啊,清贫的家里什么都不能给他。他并不埋怨家庭的清贫;然而在这个时候除了家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来挽救自己的生命。看着悉的街道,悉的每棵树每一幢建筑,他都觉得无限留恋,甚至连这个城市里悉的空气和光,他都觉得里留恋。
邮局门口的邮筒旁边卧着一个蓬头垢面地乞丐,两枚雪⽩眼珠翻来翻去地望着士心,忽然咧开嘴巴笑了。
这是士心一家刚到省城的时候的邻居家的大孩子,当年考上了大学被人顶替之后就成了疯子,在大街上飘了十多年。这个疯子在一次发病的时候亲手掐死了自己的⽗亲,士心目睹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瞬间。后来,疯子的娘亲离家出走,疯子就成了彻彻底底的乞丐。以前士心每次出去摆摊回家路过邮局门口的时候都要给疯子买一冰,但现在他口袋里只有几⽑钱,这几⽑钱很可能还要留着买止疼药,他看了看那个疯子,抱歉地笑笑,转⾝走了。他听见疯子在他⾝后大声地喊:“爹!”
他以前每次买东西给疯子的时候疯子都会情不自噤地这样喊他。
他转到了姥姥家的楼下,想起了自己一家人刚刚到省城的那个夜晚就在这里的一爿小店里买了三碗面一家人一起埋着头吃了。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在这里摆着一个茶⽔摊子,现在也没有踪迹。就在两年前他参加⾼考的时候,那个为了弟弟妹妹早早辍学的女孩已经在这里摆了六七年的茶⽔摊子。穷人家的⽇子就是这样,今天在风雨中苦苦挣扎,却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他很想跟那个女孩说说话,也许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现在能够静静地坐下来听他说心事的只有那个叫做杨文萍的女孩。可是茶⽔摊子不见了,杨文萍也不见了。
路过副食品公司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那里的人排成了长队,正在抢购大⽩菜。⼊冬时节到了,家家都要储备一些大⽩菜或者腌制一些酸菜来过冬。
家里也需要购买大⽩菜,虽然需要的钱不是很多,两三百块钱就⾜够一家人吃几个月了,但这样一笔钱对现在的家来说可能也是负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年到了秋后,⺟亲总要带着他出去购买⽩菜。那个时候⽩菜很便宜,一斤土⾖或者⽩菜往往只需要两三分钱。家里一个冬天可以吃掉七八百斤⽩菜和千八百斤土⾖,但有二三百块钱就已经够了。
他很想把今年的冬菜买回去,如果不是这场病,他一定可以做到。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咬咬牙回到家里。
一进门,⺟亲就问起工作的事情,他淡淡地告诉⺟亲,工作可能没希望,但是还不能确定。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稳住⺟亲。也许⺟亲在贫穷的生活面前显得很现实,但他不怪⺟亲,在他心里⺟亲永远都是伟大和崇⾼的,他尊敬⺟亲。
“慢慢找吧。多跑跑,能找到的。”⺟亲说“这回真的要了命了,咱这房子要拆迁了,年底之前就要搬迁,还得找房子过渡。”
从乡下回到城里之后,⽗⺟辛苦了十年,一直都是到处借房子居住,前几年才花了全家人十年里辛苦攒下的几千块钱买了这两间平房,现在要拆迁了,家里又将开始居无定所的⽇子。
“会补偿的吧?”他问⺟亲。
“一个平方补偿二百块。一共才能补六千多块。不过人家说了,回迁的时候我们必须买一套楼房,要是咱买不起,就一分钱也不补偿。这帮吃人的狼!”⺟亲说。
一个月之后,新年将至。张士心依然没找到工作。实际上,他本没有很用心地去找工作,他的⾝体极度虚弱,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坚持到后来,他连每天早晨出去帮⺟亲扫街也做不到了,于是就闷着头来在被窝里不出声。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知道自己再出去扫街,就一定会倒下去,一旦⽗⺟亲知道了他的实真病情,这个清贫的家庭就会在瞬间完全颠覆。所以他不能暴露,他只能用懒惰来掩盖真相。⺟亲每天很早就起来重重地关上门和丈夫一起出门去扫街,回到家里脸⾊也越来越难看,话语越来越难听。
家里的房子终于要拆掉了,因为没有钱,不能签订购买回迁楼房的合同,家里的房子就⽩⽩拆掉了,一分钱也没有补偿,两年之后他们家在纳三万元钱的前提下将得到一套没有产权的楼房,每个月要给房管所缴纳租金。
“狼啊,吃人的狼。”⺟亲咒骂着那些扛着铁锹气势汹汹来催促他们搬迁的人“你们也有爹娘老子,你们也是穷人家的娃娃,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哩?硬是赶着我们搬出去,这房子可是我们攒了半辈子才买下来的!”
为了这个不公正的拆迁,士心跑了很多趟拆迁办,得到的答复总是要么你买一套楼房,就可以得到拆迁补偿,要么就预备好三万元等着分配一套公房,每个月按时缴纳房租。拆迁办的人甚至拿出了盖着红印章的文件,上面写的明明⽩⽩。家里没有钱,只能接受那个极不合理的协议,找了一个临时过渡的房子之后,开始张落着搬家。这个时候,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来了,纷纷扬扬飘満人间。
⽗⺟亲忙着清扫积雪,⺟亲丢了一句话给士心:“你闲着也没事儿,自己把家慢慢搬了吧。”然后就出去上班了。士心望着⺟亲出门的背影,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味道。但他不能犹豫,已经在家里闲呆了两个多月了,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今后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一连七天他都用借来的小架子车慢慢地推着家里的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往新借来的房子里搬。这期间对他来说,简直就想从地狱走了一趟,剧痛和劳累带来的汗⽔透了他的⾝体,也浸透了他的心。
下过雪之后的街道很滑,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驾驭架子车了,从家里到新房子之间的一公里路他要推着车走三个多钟头才能走完,然后把东西搬进屋子里,着耝气继续推门出去忙碌。
事实上家里那点东西本不需要花费那么大的气力和那么长的时间来搬迁,但对他来说,每一样很普通的体力劳动都已经变得困难重重。
七天之后,他基本上搬完了家里的碎小东西,就剩下一些大件的家具。他实在没有办法搬了,也没有力气搬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说晚上跟⽗亲一起搬,⽗亲忙着答应。⺟亲立刻表示出了反对的意思:“你爹晚上得菗时间把这边家里的东西归置好。你慢慢搬吧。活动活动也好,要不然找个朋友来帮你搬吧。”
士心没有再说话。没有吃饭就默默地睡了。
第二天傍晚当他推着一个柜子走在街上的时候,浩渺的大雪又来了,飘飘撒満天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推着车走在大雪里,肚子痛得很厉害,几乎让他坚持不住。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下坡的时候,脚底下突然一滑,他没有拉住手里的车把,架子车脫手跑了出去。他慌忙地追过去,想要拉住架子车。车子变了方向,车轱辘被街边的⽔泥台阶挡住了,车把一歪,正好顶在跑过来的士心的肚子上。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蹲在了地上。一阵菗肠扒肚一样的剧痛让他缩成一团。
他蹲在地上,大雪很快在⾝上盖上一层⽩纱。一滴一滴的鲜⾎从他子里渗出来,滴在雪地里,鲜夺目。
⺟亲的脸上満是疼惜。
下班回家的时候她远远看见自己借来的架子车歪在街边,车上是家里的柜子,很多人围在那里观看。她意识到那里被围观的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就挤进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儿子⾝子地下雪地上一大片殷红的鲜⾎。
她给儿子烧了点糖⽔,一再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儿子一遍一遍地说可能是痔疮。⺟亲将信将疑。当她坐在儿子边仔细地看着儿子的脸的时候,忽然发觉这些天来自己本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面⾊蜡⻩,形容憔悴到了让人担心的地步。
“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别糟践自己的⾝子啊!多吃点饭,别弄出什么病来。”她说。
士心点点头,望着⺟亲,笑了。他很感动,他要的真的不多。
休息了两天之后,他跑到士兰打工的饭馆去看看妹妹。老远就看见妹妹站在饭馆门口,一个胖乎乎围着围裙的妇女正站在士兰面前大声责骂她。
看见哥哥走过来,士兰想说什么,但是没敢说,默默地站在那里咬着嘴,两只手放在⾝前不停地着,上面布満裂口,被⽔洗成红粉⾊,沁出一丝一丝的⾎。
从那个女人的话里面士心听得出来,妹妹不小心打破了几个碗,招来了这一顿训骂。士心走过去对那个女人说:“就算打碎了几个碗,你也骂够了。叫她好好⼲活儿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问:“瓜子儿里钻出个臭虫来,你算哪葱哪头蒜?”
士心很想回敬一句,但他忍住了:“我是她的哥哥。”
女人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就不把这个看上去病殃殃的小伙子放在眼里了。“就算是她老子来了也没用。打破了碗还不许骂她么?”
女人说完接着骂士兰,骂得越来越难听,手指头在士兰的头顶上指指戳戳。士心心里腾起一片怒火,他大声地说:“你可以骂她,但是用不着那么恶毒。不就是几个碗么?你还知不知道尊重别人?”
“说的就是,还真的就是为了几个破碗,你赔给我啊!你赔了我就不骂了。我还懒得骂呢!这么冷的天,有这功夫我去烤烤炉子不好啊?”
士心口袋里没有几个钱,连几个碗都赔不起,他没有话说了。那个女人斜着眼看看他,底气更⾜了:“装什么大爷啊?有本事让妹妹⼲个体面的活儿,做这下的活⼲什么啊?”
士心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妹妹⾝边,把她⾝上的围裙解下来窝成一团,丢到那个女人脸上,然后拉起妹妹就走:“走,咱不⼲了!”
那个女人没敢吱声,看士心和妹妹走出很远,她才跺着脚骂起来。
“哥,我这个月的工钱还没领呢!”士兰说。
士心拉着妹妹的手,心里很痛。“咱不要了,别让人家看不起。”他说。
家里最后的一点家具是在妹妹士兰的帮助下一起搬完的。⺟亲知道士心让妹妹丢掉了工作,连着几天不住地唠叨。士兰不敢吱声,没过几天就又出去上班了,这一次找了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在武警宾馆当服务员。
士心知道自己的⽇子似乎不多了,这个时候他才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事情。他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离开的时候,⽗⺟亲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很舍不得⽗⺟,舍不得妹妹。他有很多打算,他希望自己能让⽗⺟和家人过上幸福的⽇子。但现在所有的心愿都仅仅是一种愿望,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现实了。
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即便在这样一种窘况下,他依然想着能够在⾝体稍微好转的时候出去工作,家里很需要他的帮助。他也需要在忙碌中忘记很多事情。他试图重新摆起家里的小摊,但是每次一出去都会被城管撵走,他拿着执照和完税收据给那些城管看,对方瞧都不瞧就丢还给他。很多次他都跟那些不可一世的城管剑拔弩张,最终有一天那些人打烂了他的摊子扬长而去。
砸毁了摊子,⺟亲又一顿埋怨。士心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台一家人整整守候了十多年的小秤。如果不是自己实在没有气力跟那些人争执,他一定会扑上去打破那些人的头。听着⺟亲没完没了地埋怨,他觉得自己现在活着是一种彻骨的痛苦。
他开始害怕这种慢慢等待死亡的生活,害怕让⽗⺟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也害怕在这种等待中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悲凉。如果注定要在这两年里离开这个世界,他宁愿那一天早一点到来。那一天的早点到来会减少很多痛苦。
路边的街灯静静地洒下一片光辉,照着湟⽔河。张士心站在河边望着清澈的河⽔,河面上亮光闪闪。这条河从这座城市穿过,进⼊甘肃境內,最后注⼊⻩河,是⻩河上游的一条很重要的支流。两年前他离开家里去京北念书的时候,只有建恒送他,他们一起站在河边吐口⽔比赛,还被管理员罚了款。两年之后,他静静地站在河边,他要结束自己已经变得格外脆弱的生命。
冬⽇的河⽔静静地流淌,晚风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吹过来。不远处的⾼楼大厦里灯火通明,车站里刚刚结束旅程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和亲人拥抱,天喜地地离开。士心站在河边,很长时间没有理过的头发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泪⽔顺着面庞轻轻滑落。但他的心里安静如⽔。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中立刻出现了一道啂⽩⾊的气流。他擦一把眼泪,忽然笑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