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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木屋泥屋石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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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泅洋在上班前给苏丛一封大姐的来信。信得很皱。边边角角都有点

  磨损。肯定又在他口袋里耽搁了好些⽇子。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苏丛早已跟各方

  亲友告示,她有她的工作单位,通信地址。她不用别人代收信,但他们还是觉得寄

  给泅洋转,更放心。

  “哦,还有件事,我差一点又给忘了。前天,姐夫打电话来说,你大姐要来探

  亲。要你得空,给回个电话。”他匆匆忙忙换着胶鞋。索伯县城,一到舂天,雨就

  不少。

  “知道了。”苏丛也忙着往手提包里装‮生学‬的作业本、教材、备课笔记。

  “你不去回个电话?你大姐可能已经到木西沟‮立独‬团团部了。”他见她不像去

  邮局挂长途,便又叮问。

  “知道了。”苏丛憋了一肚子气。但她不愿吵架。她知道跟谁吵都没有用。既

  定的,变也难。认识到这一点,几乎是这两年里自己最重大的收获。

  “我已经替你向‮导领‬请了假。你今天不用去学校了。待一会儿,我问问小车班,

  假如有去木西沟办事的便车,你上午就走吧…你大姐这一回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样

  待够一个月,好像有点啥事,要提前回五源。你别耽误了…”苏丛提着包,走出

  门去时,泅洋又追上来补充。

  苏丛憋不住了。

  ‘你请假?⼲吗要你替我请假?“

  “昨天,正巧见到你们⻩校长…”

  “那你去木西沟好了。你索包办到底吧。”

  “苏从…”

  苏丛并没直接去学校。学校并不需要她去这么早。学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

  她在县中待不长。像泅洋这样年轻而有能力的县委‮记书‬,县里也留不长。他什么时

  候走,她也就跟着走了。他在县里找个过渡。她也只不过走个形式,学校没敢给她

  安排正式的教课任务,没敢让她正经顶岗。常有这样的教训。类似的夫人,说走就

  走,连找代课老师的提前量都不给,叫校长手忙脚,冷汗一⾝。校长把她安排到

  教务处赋闲。她给自己争取到了每周八节物理课的代课任务。那还是“要赖”要来

  的。她私下去找那个代课老师。说,初中的这几节物理课,我来代。你太忙了,⾼

  中班的事儿已经够你受的了。咱俩均匀均匀吧。那老师不敢做主。她不让他去报告

  校长。她让他先听她两节课。假称他感冒。两节课下来,‮生学‬都说听懂了,愿意听。

  她和他才又去找校长。

  谁都非常非常尊重她。但谁又都没把她真当一回事儿。

  她走到学校后头的土⾖地里。雨还在细碎地滴落飘洒。她看见肖大来。她一度

  很讨厌这个⾝份和来历都相当特殊的‮生学‬。后来觉得他有点儿古怪、沉。最近又

  发现他聪明得出奇,所以不噤常常注意他。

  靠十二车最好的梭梭柴和两吨著名的哈捷拉吉里镇腌鱼人了县中,肖大来在同

  学中便得了这么两个雅号。大家叫他“十二车”、“四千斤”用这绰号嘲讽他的,

  都是⾼班的住校生。跟他同班的不敢嘲弄他。他比他们大得多。县城里的那些初一

  ‮生学‬,都只有十二三岁。他揷班读初一,已经十六岁了。肖天放个儿矮,可生的这

  儿子,人⾼马大,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还戳出老⾼一截,跟教育局派来听课的督导

  员似的。同班的说不上话,⾼班的又嘲笑他,所以他孤僻。学校的司务长待他特别

  好,怕他在‮生学‬寝室里受气,住不惯,单给他在食堂那杂物不算多的小库房里安了

  张二起楼儿的双层。司务长原意,让他睡下铺,上铺搁东西。他却偏偏睡上铺,

  空出下铺来搁东西。下了课,他哪都不去。场上从来见不到他人影。他总是躲在

  小库房里做作业。尔后爬到二起楼儿的上铺,凑到头的一个小窗户眼儿跟前,定

  定地去张望那些在场上玩耍的同学。三个月,他读完了初一的课程。三个月,他

  又读完了初二的课程。寒假里,他爹没让他回哈捷拉吉里,拉来两⿇袋⻩⾖,两桶

  腌鱼。请了几位老师帮他补习初三的课程。这一开舂,他就揷班进了⾼中一年级。

  嘲笑声正从学校里慢慢消失。低班的同学,比他小的同学,越来越佩服他,愿意接

  近他。他不欺负他们。他底下常有可以随时撕来吃的油红油红的腌鱼。他总是把

  这种在县城里几乎见不到的食品分给那些小同学。⾼班的同学不愿意佩服他,虽然

  不再经常嘲讽,但仍然冷不了地远远地喊他一声‘十二车“。有时于脆喊他”腌鱼

  ⼲“。几个人从那小窗户下走过,齐声喊,然后哈哈大笑。他从来不把腌鱼分给那

  些比自己強的同学。也绝对不给女生。他虽然有”十二车“和”四千斤“。奇怪的

  是他常年不穿鞋,总爱打光脚。老师说,这样进教室不雅观,他就拿⽑笔在光脚背

  上画了双袜子,还画了鞋口、鞋帮,惹得全班同学捧着肚子大,整堂课都没法安

  静下来。人冬前,雨夹雪。苏丛见他大大咧咧地把两只光脚丫子伸到课桌之间的过

  道上,脚底板上净是结着冰碴的泥⽔,她不噤打哆嗦。下了课,她把他叫到办公室,

  给他钱,叫他去买鞋。他说,苏老师,我爹常年给学校供柴、供鱼,还供不起我一

  双鞋吗?我穿不惯鞋。一穿鞋,脚就烧得慌。苏丛惊讶地问,寒冬腊月呢?大来说,

  那也只要穿双单布鞋。要不是怕你们瞧着冷,其实我光脚也能过冬。你们为什么不

  光脚呢?真的有那么冷吗?苏丛微微红起脸,说些别的事,岔开了话题。

  学校里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觉得这孩子少年老成,无法接近。但苏丛却觉出,他

  也有不被人识见的另一面。他总小心地避开所有的女生。甚至在一些年轻的女老师

  面前,也过分地拘谨。冷漠。这也许是他早中的某种庒抑。但奇怪的是,他很愿

  意跟苏丛接近。开始只是远远地打量她。后来也愿意往她跟前凑。轮到她的课,即

  使不该他值⽇,他也会抢先去把黑板擦⼲净,去把教具搬来,甚至换上他为她特制

  的教鞭。其实他的手笨,并不会做这些小玩意儿。到比较了,苏丛问他,为什

  么单单愿意接近她。他说,你像我妈妈。苏丛笑了。他突然很生气,嚷叫:这可笑

  吗?她很歉疚地沉默了一会儿,等他稍稍平静,问他,我听你说过,你还在襁褓中,

  妈妈就出事了。难道你家里还留着妈妈的照片?大来摇‮头摇‬说,没有一架照相机能

  照得下她来。苏丛大笑说,这怎么可能?大来怅然地说,这是真的。那年省城照相

  馆⾼级照相师用东洋相机都没能在底版上照出她的相来。最多,也只能照出个虚影。

  苏丛不笑了,想了半天,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妈妈模样的?大来说,我知道,我

  能看见她。他说,去年夏天,爹带我来县城,告诉我,我妈从前就在这城里住。还

  跟一个叫吉斯姑娘的女人,做过邻居。他带我去找那旧院子。走了不多一会儿,我

  说他走错了。他骂我混蛋。娘住这儿的时候,还没有你哩。我说你就是走错了。那

  些巷筒街道,这些年变化大。死胡同通了。灰砖房拆了,砌红砖楼。新工房一片

  片代替了原先的趴平房。他走错了,是正常的。可我怎么会知道妈原先住哪儿呢?

  我也说不清。但我只知朝那个方向走,心里就舒服,背过⾝来,就堵得慌。我让爹

  跟我走。我们穿过好几家的过道,出他们家的后门。差一点头撞南墙不拐弯。最后

  走到一个正在挖地基坑的工地上,我说到了。爹去打听,那儿果然就是原先那个院

  儿的旧址。爹呆住了。苏丛说,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把妈找回来,你不

  是说,她只是失踪了,并没有死?大来愣怔了一会儿,脸⾊刷地灰黯下来,木本地

  瞪着前边,说,那里太暗,苇子太密,⽔太深,雾太浓…我去不了…

  “你待在这儿⼲啥?”苏丛走近大来,惊讶地问。雨淋了他⾐服。他的⽪肤

  变得又黑又亮。他不怕冷,还不怕⽔。他住到小库房里以后,司务长很意外地发现,

  原先小库房里猖撅得吓人的那许多老鼠,全都不见了。

  学校安排,那天上午劳动。平整一块猪饲料地。已经到开早饭的时间了,他还

  在这儿等苏老师。没人告诉他她会来。但他知道。

  大来是来给苏丛送一副“⽔晶”纽扣的。那天,雪化了,苏丛穿了件大姐穿旧

  了改给她的一件花呢大⾐。纽子晶亮。大来没见过会发亮的纽扣。也没见过耝花呢

  大⾐。那时,在县城里,带尖顶帽的“棉猴”已算时髦。女教师里更不会有人穿

  呢大⾐上课。

  一直到下了课,他还盯着那大⾐和扣子看。甚至走近去摸那扣子。只要他觉得

  是好的,新奇的,他绝不顾忌别人会怎么说,总要去摸一摸,问问清楚。他跟同学

  们争论。他说,苏老师大⾐上的扣子,肯定是最金贵的那种‘冰晶“扣子。其实,

  究竟什么是”⽔晶“,他也没见过。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苏丛⾝上任何一件东

  西,一定是最好的。男同学嘲笑他。一口咬定,那些无非是牛角扣或料器扣。于是

  争吵。很少跟他们争吵的他,却认真争吵着。最后女生们来裁决,告诉这些本不

  懂服装行情的”二把刀“们,那既不是上蜡打光的牛角扣,也不是本⾝就会发亮的

  料器扣,更不是金贵的⽔晶扣,是一种新产品,叫’有机玻璃扣”只是玻璃?大

  来不服。上课时,当众站起,问苏丛。苏丛不明⽩,为什么要在物理课上追问她的

  扣子。她只好如实说,的确是一种有机玻璃扣。于是全班冲着肖大来哄。其实,即

  便是有机玻璃扣,这在当时,也算相当时新和值钱的。但只要不是“⽔晶”扣,男

  生们便觉得大胜。大来还是不服。下了课,他去城里,转遍了各家商场。找⽔晶扣。

  后来一个小贩说他卖的就是“⽔晶”扣。大来见那扣子的模样,紫盈盈的确光润晶

  莹。出大价钱买下了。他要苏老师一定换上“⽔晶”纽扣。苏丛很感动,接过那纽

  扣一看,仍然是有机玻璃仿制的。她不愿伤了这孩子的心。谢过了,收下了,催他

  快去吃早饭。

  猪饲料地邻近猪圈。脏臭的黑⽔顺人工挖就的小渠时断时续地流到地头的一个

  沤肥坑。地,其实已让别的班的同学平整好了。今天的活儿,只是拣拾去年留下的

  苞⾕茬。碰到这种老疙瘩,播种机的圆片耙、开沟器就伸不进土里,种子就只

  能播在浮表土上。黑雀就会来啄了它们去。出苗时就会断条。结果就减产。猪赖瘦。

  大家都脫了鞋袜。地里太。苏丛也只得脫。走过那个浮着厚厚一层泡沫的沤

  肥坑,苏丛战战兢兢。等她走进地里,有十几个男同学早拣出十来米去了。大来拣

  在头里。一下地,他的精气神全来了。‮奋兴‬得两颊通红。嘲的风鼓涌起他单薄的

  褂子,像蝗虫的翅膀无声扇动。他不时回头来找苏丛。并帮她把她那一趟里的

  拣了。过了一会儿,突然他很响地叫了一声:“天爷,咋恁⽩!”大家被他吓了一

  大跳。四周围的雪都已化完,杏花苹果花都还没张开它们的小嘴。天上,雨不再下。

  乌云仍很密集。在这片灰秃秃的四野里,还有什么能被称做是“⽩”的东西呢?大

  家更纳闷的是,从来不一惊一乍的肖大来,今儿个是咋的了。大家装作漫不经心,

  却都把疑惑好奇的眼珠直愣愣支到眼角的尽头看。

  肖大来又嚷了一声:“你们都来看呀!”他向苏丛跑去。他看到苏丛的脚了。

  他常年光脚,脚掌是耝硬的,脚背晒得油黑。在阿伦古湖边,他⾝边的男女老少,

  但凡能光起脚时,也总是光着脚的。他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人的脚还能这么细

  洁⽩润。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比诧异但又极其惊喜地看了看苏丛,并且

  又嚷了一声:“快来看呀!老天!”

  其他那许多在场的人,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苏丛脚的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些成年

  人,成年的女人,从苏丛进县中那天起,甚至在有消息说她要到县中来的那天起,

  就在背后经常地打听她。议论。比较。偷偷地笑或叹息。也诧异或疑惑或感佩羡。

  他们只是当面不出声。绝不公开表达自己的惊喜或厌恶。当他们发现肖大来这几声

  喊,是冲着苏丛的脚去的,他们觉得这孩子简直疯了。学校管理员忙跑过去,狠狠

  地推了肖大来一把,训斥道:“琊门儿!⼲啥哩?”

  肖大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想辩解。管理员又推了他一掌。他踉跄着,

  手在空中紧着慢着划拉了好几下,才没有像狗啃泥似的倒下。

  所有在场的人都哄地一声开心放怀大笑起来,并且趁机去看刚才还不敢如此放

  肆地盯视的苏丛的脚。

  苏丛窘迫。着急。不知所措地用一只脚去另一只脚的脚背,仿佛这样就能把

  自己这一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光脚遮盖起来。结果,反而把前几大刚撒到地里

  的羊粪蛋和猪屎蛇,都蹭到了脚背上,让自己一直恶心了许多天。

  第二天,她匆匆赶到木西沟去看望大姐。她刚走,学校里就有人议论,说她是

  气恼之下才走的。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到第三天,有她一堂物理课。她仍

  没回来。不相信的人,也都相信起来。当晚,就有人去校长家,很郑重地劝告校长,

  要他重视这件事。苏老师毕竟是县委‮导领‬的家属。

  苏丛也怨大来不懂事,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好不尴尬。但她知道这孩子并无恶

  意。他是真没见过这么⽩的脚,真惊奇,真欣喜,真还不会掩饰他自己。想到他竟

  还有这么单纯的一面,她不噤为他⾼兴。甚至也去打量自己的脚,多少有些‮涩羞‬地

  暗忖,它果真值得一个男孩那么惊喜?她要找大来好好谈一次。要告诉他,学得更

  稳重一些。该掩饰自己的时候,还得学会掩饰自己。

  等她回学校,正赶上放舂假。‮生学‬都回家,帮社里队里闹舂播。舂假结束,仍

  没见大来返校。开始,她没有意。因为没及时返校的不止他一个。又过了半个来月,

  别的没返校的都返校了,却仍不见大来返校,她觉出蹊跷,再去打听,才得知,为

  了那天在土⾖地里所发生的那件事,学校已经勒令大来退学了。

  她吃惊了。

  她赶紧去找校长。她说肖大来并没有做什么对她不恭敬的事。他说“天爷,咋

  会恁⽩”那句话,就像在说“看啊,像天上那朵云彩”一样,不带半点琊念。校长

  犹豫。她又去找泅洋。‘泅洋笑道:“这也要我出面,你觉得合适吗?”

  苏丛急忙解释:“他们就因为我是你的子,才这么严厉地处理了那个‮生学‬。”

  泅洋温和地劝说:“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别固执在牛顿力学的立场

  上,去解释量子现象嘛…”

  苏丛忍耐不住,大声叫起来:“别跟我谈你的物理了!一个被县中清退的孩子,

  今后会遭人什么冷眼,你也很清楚!”

  泅洋从公家发给的藤椅上站了起来,他准备结束这场谈话。这几个月他总是这

  样,一旦觉察谈话出现不愉快的迹象,裂痕将要扩大,他就不再继续下去。他不想

  跟苏丛吵。“告诉你,我们不能利用已有的这点⾝份去⼲预下边同志职权范围內的

  工作。我们刚到这个县不久。我们还不太了解情况…”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这样处理肖大来,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断了他

  的话。

  “我要去参加常委扩大会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每回都这样。他总及时地开动消防龙头,把已经冒出浓烟的柴火堆浇个精透。

  他总是用公允的断语,坚定的请求,结束谈话,不等苏丛回答,也无需苏丛回答,

  就离开了屋子。

  浓烟转化成灼热的⽔蒸气,从烤裂了的木柴里,嘶嘶地往外噴发。弥漫。翻

  滚。苏丛感到被冷落了。但也许他是对的。他或她,不该⼲预。⼲预不过来。于预

  错了,影响更不好。

  但是,一个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她又一次去找校长。

  她说:“我不知道肖大来在其他方面还犯过一些什么过错。假如只有这件事,

  你们一定要处罚他,我会不安生一辈子!我会跟你们吵到‮京北‬教育部!你要是觉得

  收回处分决定,对你做校长的面子上太过不去,我到哈捷拉吉里镇去给孩子和孩子

  的家长做工作,我去承担责任,我去带他回来。”

  校长对她的任,简直毫无办法,便苦笑道:“肖大来本来就不是我们学校正

  式的‮生学‬。通知他,撤销勒令退学决定,让他就近找个学校读一读就算了。何必非

  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反正我不要您报出差补助。别的,您就别管那么多了。行吗?”

  ‘行啊行啊,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校长笑道。

  苏丛立即去买班车票。出门前还郑重向校长声明:“我这么做,跟泅洋同志完

  全没有关系。他不同意我来给你们添⿇烦,您要觉得我这么做,真是给学校添⿇烦,

  那我就…”

  校长忙起⾝,做了个“请快走吧”的手势,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快去吧,

  我的泅太太。要不是为了你,我们能舍得放弃那十二车柴火和两吨腌鱼?肖大来一

  年工夫学完初中三年课程,这样的‮生学‬不是每年都‘拣’得到的。明后年,我们还

  指着他给县中增加几个百分点的⾼考录取比例咧。你去,来回车费,我给报,出差

  补助一分不少你的。听明⽩了?!”

  但苏丛却没能叫回肖大来。她看到了那个遥远而又遥远的渔镇。看到了那片宽

  广而又宽广的湖⽔。那里嘲风。⼲⽩芒硝。大片起伏。无尽头的消失和黑⾊的棕

  褐。她终于明⽩大来为什么会惊讶她的“⽩”但是她却没能劝动肖大来。他死也

  不愿再回县中了。全家人都帮着苏丛劝。他爹肖天放在桌面上把手掌心拍出⾎,他

  也只是一个不做声。后来,他们趁苏丛回招待所歇憩的空儿,把大来四肢巴叉吊在

  院子里两棵邻近的大树中间,也没能叫大来开口。大来从小蔫倔,但还没见他像这

  回这样,倔过死牛。第二天大早,苏丛又来大来家。大来忙给苏老师沏油面茶。尔

  后,他又蔫蔫地待一边去了。

  “你还要人家苏教员跑几趟?你狗⽇的做了对不起苏教员的事,人家苏教员倒

  过来大老远地上门来给你说好话。多大的冤屈?啥金⽟⾝哩?什么面子?你连嘴也

  不张一下,你个什么东西,呀是吃哩溢槽啦!你对得住人家苏教员不?”天放骂到

  兴起,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甩过去,苏丛没来得及拦,大来便被打飞了起来,远

  远地摔倒在墙下,后脊梁重重地砸到墙上,好像要断裂了似的;五手指印,从

  耳朵一直红到下巴额上。凡是起红印儿的地方,立马儿又⾼⾼肿起。⾎呼呼地从

  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涌出。头一低,便全滴到⾐服上、地上。苏丛没见过这么打

  儿子的,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来也被热⾎呛住,闭住了气,连咳带,吓得连连

  往墙犄角里退缩。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柱似的⾎流,只好稍稍仰起一点脸,由

  它顺脖梗儿煞煞铺开,一会儿工夫,就把为了苏丛到来才换上的那件⽩衬⾐,染得

  一片鲜。到末了,还是天观、天一冲上前,一个抱住正摸着找斧子劈大来的天放,

  另一个抱着大来,连拖带拽,把他赶紧弄出屋。

  “太对不住您了。⿇烦您回去告诉校长,三天后,我准把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

  给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尸我也要送一个去!县中老师来请,还不去。你祖宗八代

  还没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无比的歉疚,他说不出自己该怎么感这位好心的女

  教员。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抬不起头,说到后首,他忍不住又冲着门外去追

  骂儿子。这时,几个姑姑和姐姐正围着大来,心疼地替他擦⾎,止⾎。大来有长房

  长孙的⾝份,在众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时,苏丛把大来也带到招待所里。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肯再上县中吗!”

  苏丛问他。

  大来脫去上⾐,让苏丛看,爹以往在他⾝上留下的伤痕。苏丛简直不能相信,

  这全是亲生⽗亲留给的。

  “为什么?”她觉得不过气来了。

  “要我听话…”

  “让你听话…总还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因此…因此就不愿再上学了…

  …”

  “上学?”大来一下跳了起来“我不愿再为他上学。”

  “什么叫为他上学?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们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没一个人能有个‘自己’。”

  ‘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来不说了。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远也弄不明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強迫你。你曾经对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妈。那么,听

  我一回,就当是你妈妈在求你,谁也不为,只为你自己,为了你那不见了的妈妈,

  跟我回县中。”

  大来心酸了。头一低,眼泪不断线地滴下,滚烫滚烫地滴下。他把苏丛带到阿

  伦古湖边,妈妈走失的那苇人口处,对苏丛说:“苏老师,你回县里去吧。在县

  中这一段,我已经摸清自己的实力了。我不想再作为我爹的替⾝,在那儿待下去。

  拿不到毕业‮凭文‬,我也不会自暴自弃。我会找别的机会,继续学,不断学。我要做

  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这一点上,我绝对像我的爹。今后,我要做我自己愿意做

  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为他们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

  我没想做他的儿子,是他要把我生下来的。我不想怕他!”他吼着,蹲到那一边苇

  的人口处,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年后,当木西沟⾰命委员会公检法军管‮导领‬小组的行刑队要处决肖大来的前

  一天夜里,苏丛被特许带着一些经过仔细检查的⽔果、点心,去特别监号看望大来。

  大来才告诉她,那一回,在阿伦古湖边大苇的人口处,他蹲下哭的那一刻,只要

  她再多说一句,或者用手轻轻触碰他一下,他一定会跟她走的。那样的话,也许所

  有事情的走向,便不会跃迁到今天这么个焦点上。“你当时为什么…”苏丛听他

  这么说,心一下碎了,她哽咽着追问。肖大来却没让她问下去,拿起她一只手,把

  它合在自己一对冰凉的大手里,淡然一笑道:“说点别的⾼兴的话吧…没时间了

  …别再为那些老古事伤心落泪了…我一点不后悔…”她却再说不出话来,只

  是垂落下头,把灰⽩的脸颊紧挨住他光滑而瘦削的手背,一直哽咽到警卫人员催促

  她离开监号时为止。回到索伯县城,苏丛简直累劈了。她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真希

  望连下三天的雨。在雨幕的遮掩下,躲它三天三夜。但偏偏不下雨。后来的几个月,

  都不下一滴雨。整个县城像一只大火炉。光在起着暴土的房顶和街筒子上闪耀,

  在堆満羊⽑的腥臭和杂的畜产品公司料场上闪耀,在街边⼲涸了的污⽔沟里游

  汗和着泥土。树叶不再飘扬。苞⾕⾼粱卷叶。在‮政民‬局门前砸杏核,耷拉下油腻的

  黑⽪帽。太多的懒洋洋,只有伸出⾆头来。马队陆续从城固边上踏过,不肯嘹亮。

  都敞开破旧的衬⾐。秃秃的山包在隆隆地蒸发。打马草的镰一路挥洒。稍稍有点对

  流,便旋转。那一望无际的⼲⻩的戈壁滩上,立起许多道移动的沙柱,尔后又散成

  一片片重浊的沙帘,然后消失。不卖凉粉。出泥条。在冰窖里支撑了百十年的老

  木桩子,也开始熔化。那所建在花椒树丛中的小木屋,又究竟在哪里呢?她常常回

  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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