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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兴泰连着做了几件几乎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是不可理喻的事,于是把自己进了绝境。他的确有点疯魔。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悲大喜。大是大非。
先说这样一件事。当时有家源昌机器五金厂,老板叫祝慎斋。此人世居无锡,先祖做过几任小官。后,祖上弃官从商,在无锡城里首创钉铁油麻商店,专营冶锅用器具。太平天国事起,全家被毁,遂往上海老闸桥亲戚开的一家冶坊见习。渐至发达。后,独资创办源昌。还办了一家碾米厂,继又跟人合办机器面粉公司、机器纺织公司、机器皮革打包公司。总计个人出资二百零一万。按当时农工商部报请皇上恩准的嘉奖条例,为办实业,出资超过二百万者,即可“特赏二品顶戴”于是在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由当时的农工商部“专折奏奖。奉旨特赏二品顶戴”领道台衔。我记得在小说的上半部,已经说过,这道台衔好比现在的省军级。即便在当时,也实在是不能算小干部了。况且还兼任上海商务总会的议董、锡金商务分会总理等公职。可谓龙凤呈祥。炙手可热。虽说他最早办厂的那一千二百元资金,全是他夫人陪嫁带过来的。为博这个“特赏二品顶戴”上报的那个“融资二百零一万”里,也掺有一大部分“水分”(这做法,在当时并不少见。详情可见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六①年出版的《上海民族机器工业》一书)。但不管怎么说,此公在当时还应该算是一个出色的不可多得的实业家。起码还应算作是“做实业”的先行者。
那天祝老板到外滩德国总会跟工部局的几个部门长碰头。所谓碰头,也就是小聚一趟。月初跟工部局这几位实权人物“小聚”月中跟金融界几位巨头的秘书“小聚”月末应酬的是青龙会会首。红鞋老七。斧头之类。每月的这几次例行“小聚”就是天崩五雷轰也不能耽误的。每年花在这种“小聚”上的钞票可以讲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是小数目也得花。这里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那天他显得特别高兴,一回到公馆,还没有等差使丫头帮他掉皮袍子,换上拖鞋,坐下来舒舒服服吃一口热茶,就慌急慌忙地派人派车到华合盛总柜上把洪兴泰请到公馆。告诉他一个“特大”的好消息。他为他从工部局揽到一个生活,翻铸一批公寓楼水落管生铁附件。大约有四百多两银子的生意可做。估计能盈利二百多两。再去借个二百多两,就可以在新问路一带盘到一爿不大不小的翻砂厂。洪兴泰一直想自己办一爿厂,不愿再像眼门前这样,常年地在外做“苦力”用一句俗话讲,就是真要为自己的后半世好好筹划筹划了。祝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说,只要侬肯做,一句话,所缺的二百多两银子,统统包在我身上(这可是太省心了。到外头去借“驴打滚”二百多两银子,一天的利息就要二两多)。祝慎斋之所以要这样做,当然不完全是为了洪兴泰。多年来他苦于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几个大女婿又不太有出息,将来都不是做当家人的料。现在只剩一个小女儿还“待字闺中”十分自然地,他就把注意力热切地集中到这位年轻能干、又依然独身的洪兴泰身上。他的想法是,花个二百两银子让他独立办个小厂试一把。万一仍不是个当家人的料,以后就不必睬他了,无非白扔了这二百两银子,免得再招一个“丧门女婿”回家生不完的闲气。但祝慎斋认定洪兴泰是一块好料。这笔投资绝对不会亏本。再说,他也探过小女儿的口气。看来年纪已经二十出头的小女儿,心里也蛮看得上这个长得又高又大又又壮的洪兴泰。有人到她面前搬闲话,说这个姓洪的赤佬“跟自家的阿嫂生小人。不是好东西。”她还为他辩护:“他跟阿嫂生小人的时候,阿哥老早死掉了。这样做虽然不大好,但真的也不好全怪他的呀…”祝慎斋的小女儿长得不算好看,脸太狭长,颧骨太高突。嘴巴也太大了一点。皮肤也嫌太黄了一点。但身材好,高高个,细柳,穿一件带披肩的紧身旗袍(一定要荷花袖),一双半高跟的白皮鞋,上下三轮车,面带微笑,稍稍一弯,用几十年后流行上海的一句话来讲,真是“勿要太嗲喔!”更令人奇怪的是,每每听人说洪兴泰“跟自己阿嫂生小人”时,她非但不厌恶,心里还总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她喜欢洪兴泰的这种“野”每每得知洪兴泰到家里来了,她就坐立不安,总要找出许多借口,到客厅门口去转一转,听一听,看一看。在背后目送他走远。她无法想象自己万一嫁了像那几个姐夫一样“温水”的男人,后半生的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其实真的嫁了“温水”那日子也照样过。千千万万。长叹一声。也白头到老。中国出“温水”
那天打发了人去接洪兴泰,慎斋公捧了杯热茶,就兴冲冲去找小女儿说话。他要先让小女儿高兴高兴。有时候在公司里开董事会,他脑子里会突然一片空白,人就发起呆来,怔怔地看定一个地方,想半天才想起,今天出门时小女儿叮嘱的某一句话别忘了。这个女儿从小到大,从来不要她妈梳头,更不要梳头娘姨梳。刷完牙洗完脸,拿起一把木梳就往她爸爸房里跑。不管这时爸爸在做啥,看报?算账?剔牙烫脚?还是接电话发电报…总之只要她一到,他就得赶快把手里那一切与宝贝女儿梳头“无关”的东西统统扔开。扔得慢了,宝贝女儿就会上来替他扔。那扔起来可就不客气了。不管扔他什么,他都会十分高兴。仍然会梳出她最满意的发型。每每驱车经过南京路白玫瑰金皇后四联大方美容厅,他都要“本能”地、“职业”地认真打量那橱窗里陈列的各种发型照片。在比较回顾中认真改进自己的技术。彩的更好。一直到十八岁,她还常常光着两条腿,抱着自己的枕头,快步跑到爸爸被窝里去睡回笼觉。不许爸爸起。还把整个身子团团地蜷起来,偎缩在爸爸的怀里。得一早来请示有关事项的账房先生睁不开眼睛,更不敢探头探脑瞎看。慎斋的大老婆、这几个女儿的生身母亲,对小女儿的这种任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在背后唠叨两句。慎斋心里却舒服极了。慎斋处处谨慎圆滑,在外头以善于陪笑跟人周旋而闻名于海上。却偏偏要女儿的一个任率真。有时他发起狠来把女儿亲得滚笑由着女儿把牛杯咖啡壶拖鞋睡衣都扔到他脸上。然后他再慢慢地为女儿梳起那长长的前刘海,把这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女儿柔柔地抱在怀里。他自己感到颤栗。
但是这一对父女万万没想到洪兴泰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说老实话,对他的拒绝,连最有名最精明的大生机器厂顾老板都想不通。慎斋的小女儿把自己所有的照片统统撕碎。把所有的高跟皮鞋统统扔出窗外。洪兴泰对她说,我只是不愿去做那个小翻砂厂的老板。又不是不想跟侬结婚。去去去去去去去…在一连说了七八个“去”字以后,她用力把洪兴泰踢出了门。并把房间里最后一面穿衣镜也敲得粉粉碎。
洪兴泰不是不知道,凭他的精明能干,盘下这爿小翻砂厂,到江南制造局再挖几个技工。买进几台八尺东洋车。不用两三年,就可以再去盘一家大翻砂厂。或者去做冷气机。老吃香的。就是仿制日本人的中桐牌轧花机,每台也可获利十元左右。一天做个四五台。销往棉花的主产地苏北。一年下来侬想一想,就会是一个啥等样的局面?!而且他相当喜欢祝老板这位小女儿。甚至喜欢她黄苍苍脸颊上的那几颗不怎么显眼的白麻皮。喜欢她瘦高。喜欢她任。他喜欢骑“野马”他就是喜欢瘦瘦高高的女孩。Rx房要瘪的。股要尖的。脚板要大的。嘴要厚的。皮肤要又黑又黄。只要她肯撒疯。哪怕她还会咬人,一下串到侬背上把侬当马骑。也可以。他就是不要雪白粉一只洋囡囡。死样怪气温水。当他得知阿嫂跟那个小白脸巡警跑了,一脚把那个铁皮小屋顶的水上小房子房门踢出一只大,冲进去,一时间真不晓得要做啥。也可能要杀人。只是在房间里团团转,但嘴里却一连迭地在叫好。好。蛮好。好。蛮好。好。蛮好。好…但是,不管祝老板的小女儿怎么让他再一次动了真心,他的格言就是,真正的男人绝对不能把女人放在头一位。他一贯这么认为。不要江山要女人的男人不是真男人。只不过是头种公牛种公驴。只不过多长了一东西。而已。而已。他现在就是憋了这一口气。从去年憋到今年。他已经为十七八条外国轮船修过引擎间的各种机器。在内燃机方面,他修过英国的“Blackton”、“National”德国的“Benz”、“Rustofl”…还修过美国的“惠斯顿豪斯”、德国的“西门子”电机…进黄浦江最大的一只外国邮船是伊丽莎白号。伊丽莎白号上的“老轨”(引擎间领班工长)和那位爱尔兰籍的“古得麻司”(舵工)都相当佩服他的技术,请他到外滩海员俱乐部酒吧间里吃过老酒。但他最生气的就是海关的那条规定,不管中国人有多大本事,都不得在二十丈以上的轮船上做“老轨”那起来。这算啥名堂经?!吃大闸蟹,不要连壳喔!我洪兴泰就不临侬这个盆(不买你这个账)!我就要到侬二十丈长的大轮船上去做一趟“老轨”实际上做“老轨”一个月并不能多拿多少块银洋。在经济收入方面根本不能跟自己开厂比。但他洪兴泰就是要别别这个苗头。拿二百两换一个“二十丈”有面子啊。崭啊。
二十丈。洪兴泰。
洪兴泰这人就是喜欢出风头。走极端。凡是他欢喜的就喜欢得要死要活。不喜欢的连瞄一眼都不肯。比如他要吃本帮菜。特别喜欢去那种被当地人称作“饭店”的中小型本帮菜馆。一进门长长的柜台上摆各式荤素菜碟尽供挑选。“白斩”、“拌芹菜’、“炒三鲜”、“拆炖”、“秃肺”、“丝黄豆汤”、“草鱼粉皮”…但他只吃“红烧圈子”或者“圈子草头”“圈子”也就是西安人所谓的“葫芦头”、北京人说“肥肠”有学问的广州人叫它“猪肠”显得那么浅明透彻直奔主题。这只菜是上海滩上最出名的本帮菜馆老正兴创制的。老正兴做出来的“圈子”有人这样写道“似象牙。酥烂肥糯”再配上碧绿生育的草头(金针菜)。咬一口。嚼一嚼。绝对能让侬重新回到江南三月田野水牛五月麦黄十月。回到徘徊在小镇窄街的雨和准吊脚楼的倾斜和黑暗之中。一股朽木和腐叶和盐水笋和三爆炒豆的叫卖声和再度细雨。(其实应该用《再度细雨》这个题目来写一部畅销言情小说。洪兴泰老喜欢看这种小说。喜欢到租书摊上租那种把一本旧小说分钉成十分册后再出租的小说。用他特别大的手指头醮着口水去翻页。)后来发迹了,手里有了三百万雪花银,他还是喜欢吃“圈子”有一次,请一位新西兰船长到红房子吃有名的“烙蛤蜊”等这道红房子名菜端上桌来,他的名菜也到了,还是那只“圈子草头”专人从老正兴用一种特制的洋铁皮罐头把一客“圈子草头”送了过来。即便是在外滩德国总会大摆宴席,在晶莹闪亮银制水晶制阿姆斯特丹制刻花玻璃器皿餐具和大朵小朵玫瑰矢车菊郁金香石竹花丛中,他还是要专人从老正兴替他用洋铁皮罐头送“圈子”他还定规要这个送“圈子”的人穿一身两尺半短打。对襟排风扣。扎脚。千层底布鞋。黑缎子小瓜皮帽。手提双层湘竹细蔑红漆提梁笼。肩搭一条白巾。从一进德国总会大门起,就一声长喝涌出丹田“来哉来哉——洪先生的“‘圈子’来哉——”一直喊进大餐间。要的还是那种小碎步,上身前倾,身动不动人晃笼不晃,似水上飘草上飞。右手还托着一瓷壶洪兴泰最喜欢吃的绍兴加饭和一只带托盘的建窑兔毫碗;快走到洪兴泰跟前了,只听一声咣啷响,那只托盘打着转不偏不倚,刚刚好飘落在洪兴泰面前;待又一声咣啷,那只极名贵的免毫碗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盘子里。而这时这个送菜送酒的人离洪兴泰足足还有两三步远。那盘子和名碗可以说是“飞”过来的。紧跟着一个跨步,高举低斟,上上又下下,那烫热的黄酒带着一股袅袅热气一条沙拉拉细声,筛人碗中,却不见有半点溅出。此时全场已然掌声雷动。再等把那一小罐圈子敬上,揭开罐盖,只见两段翡翠般莹洁的葱段铺排在玉雕般的“圈子”上再加上星星点点的姜末大料板陈皮十三里香一片叫好声蜂起更似戏院子里的碰头彩一般红亮。这一刻,洪兴泰那个高兴、得意。这一沁沁妙不可言、言不可传、传了又无法意会得尽的快又岂止在这一口半口“似象牙”“酥烂肥糯”的咀嚼咽之中呢?!
他就是要赚一个“与众不同”啊。假使都“同”了,这世界为什么还要多一个我?阎罗王翻开那么一厚叠“生死簿”为什么还偏偏要打发我到这人间来现世?要我来就是争这一个“与众不同”的啊!
从账上看出“阿嫂”出走之后,洪兴泰至少又和五六个七八个女人有过极其密切的来往。全是有夫之妇。全是命妇贵妇名媛闺秀甚至还有节烈之妇一类的。有一位居然还是天锋女校校长。她娘家人是上海沙船业公会监理会会长之后。其实她娘家祖上并没有人做过沙船生意。只因为当初上海沙船行中的人要建沙船公会,她娘家人慨然捐了一大块地皮给他们。不仅足了公会建房所需的地皮,还有多余的卖出充作其他开支。沙船公会由此得以顺利建立;于是一方面立碑以示永志,一面又专门为她娘家人设立了这个世袭的“监理会会长”一衔。实际上在公会内,并没有什么“监理会”这样一个部门。完全是名誉的心理的你来我往虚设的。
但从账上又看出,他跟这些名贵的女人绝无“借旅馆开房间”式的往来。查不到一笔这类开支的记录。他知道她们曾经是正经人家的“千金”现任大富大贵的夫人。她们什么都懂。对家内外国内外一切事情都能发表周详而不一定中肯的评点。她们也经常在传说一些南京方面重大的人事变动消息。一天有时要翻好几种报纸和内部资讯。第一代人看《字林西报》(或《北华捷报》)、老《申报》,第二代的看《文汇》、《新闻》、《时事新报》。再晚一点的,在看以上几家老报以外,还要看《大陆报》和《大晚报》。刊物方面往往只看《剧艺画报》和《沪剧周刊》。还有一份一九三一年创刊的《戏世界》。总部在汉口。同时发行上海版。周信芳俞振飞陈去病程君谋齐如山齐菊禅等人常为它撰稿。发表过《三代伶工录》《国剧沿革简史》和梅兰芳的《侬行自我批判》。她们当然要请名伶到家作客。各有几位做医生的朋友。当建筑师的人。最后,对别人动辄的呵责和颐指气使更是她们经常要修的“正果”但对丈夫的老部下和亲信往往又特别的温和体贴。他曾经非常有兴趣跟她们来往。他想知道在“名贵”的牌子下长大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是些什么“货”自己没有名贵过,当然想知道“名贵”究竟是什么。后来发现,她们中,多数都很一般。只不过是挂了各种各样会闪光的小零碎。一旦摘去那些小零碎,她们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普通。更无能。她们都很寂寞(太奇怪了。她们怎会寂寞?看起来她们是那么忙碌,往往一天要赶好几个“场于”)。又极度的眼高手低。她们不可能也不愿意随意地跟一些俗男子往来。她们内心往往有很高的向往,很强的躁动。又很谨慎。她们渴望强有力的庇护,也渴望一种强有力的侵人打破沉闷,并责备这种侵人。她们希望这两者最完美地统一。后来又发现,她们跟他来往纯属“好奇”纯属为了给自己解解厌气。纯属为了使唤(这样用词也许稍嫌刻薄)一个有点特色、又有点趣味的男子陪她们过一个没法过的下午。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位,把他请到自己家,客厅里静静的只有那些非常有特色的黄杨木雕和楠木木雕在闪发着沉稳的光泽。她跟她那位在外当领事的先生刚回国不过三四个月。谈话中他发现她竟非常了解他。能说出他许多的“轶事”她说她比他大三个月,于是就一口一个“小阿弟”叫一声小阿弟,就要用她那并不算细巧的大拇指和食指夹起他腮帮子上一块,用力晃两晃。她跟他大谈她在国外的生活。拉起他的手,帮他看手相。与其说是在研析手纹,还不如说是细捏细摸他的手心。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把手伸到他大腿上。拍两拍。有一次很长时间都把手放在他肩头上,说话的瞬间,不是拍他脸颊,就是摸他脖梗,或者就夹他的腮帮。但他又发现,她从来不许他靠近她坐。有一次他去倒开水,一定要从她身体的近旁经过,她也是在他走近她之前,赶紧往后退了一两步。他心里很不舒服。等她再次把手放到他腿上来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并也学她的样,把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肩膀头上。她好像开水烫了脚尖似地跳起来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就,退后。苍白。息。不安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混蛋。并突然说起普通话来了,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慢慢走过去,笑着学她的普通话问:“怎么是哪样啊?”她脸色更加苍白,更惴惴不安地看着渐渐近的他,却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双手叉起来抱护住自己的部,说:“洪先生,我是十分尊重你的…希望你也尊重你自己…”他走到她面前,很不习惯地咬着舌尖,用那种洋泾浜普通话轻轻地说道:“是吗?其实我也老尊重你的。”同时却伸出手去摸了她一下。被她护住了,就稍稍弯了一下身,摸了她一下腿。她“哇”地一声大叫起来,连连叫骂:“氓…勿要面孔…”而他这时已经往外走去了。听到骂声,便回转身笑道:“侬再骂一声。侬要再敢骂我一声,我就敢当场剥光侬!不相信,请当场试验。”她一下合上了嘴,大睁双眼,颓然跌坐在一把意大利藤椅上。最后他告诉她:“小阿妹,要白相面首,到二马路仝去敲门。懂(口伐)?!”
每每研析到这里,谭宗三总感觉到洗澡水太热。洗澡间太闷。其实洗澡水并不热。澡缸周围也没有布那种妨碍呼吸的蒸汽。但他还是在澡缸里一动不动地呆坐了好几十分钟。大汗淋漓。他把账簿全部锁进“豫丰”的地下室。不许任何人接触。他曾经想过,要把它们全部带到通海县去,个空闲时间,将它们细细地加以整理一遍。但就在他离开上海的前两天,它们突然从地下室全部失踪了。他立即猜到是谁指使干的。而且不等他找上门去,谭雪俦就派人来叫他了。
“侬别的事体可以不听我的。这桩事体,我希望侬不要太任。侬能不能为谭家留一点面子?侬以为把这个洪兴泰张扬出去,老光彩的?”
“侬觉得老不光彩的?”谭宗三反问得非常平静。也许正是他此时的平静引起了谭雪俦极度的反感和不安,他竟然一下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并拚全力叫了一声“宗三!”后面一阵燥热,马上出一盆鲜血,眼门前立刻迸出万朵金花,人便天旋地转般地倒了下来。
洪兴泰因为不断跟这些名贵女人来往,被人砍过一斧头吃过一闷,住过两三次医院。但他最后被赶出上海还是因为“倒卖”黄家地皮。
据法华乡志记载:黄家前身“本是一大片丛林,无所谓市也。从英商开辟马路后,渐成市集,(但)贸易不甚畅旺,不过去走马暑夜纳凉之一境耳”现在仍有一二千棚户人家住着。假如加以搬迁规划葺筑整理,凿方池植佳木,构洋楼建堂榭。设唐花坞,置敦雅阁,布彻夜灯光;揽名优价,邀娇歌姬,成一方胜景。既可备车供游客做周匝游,亦可兼售茶点酒肴尽小酌兴。“游资每人十个铜板,茶资每碗两个铜板,果品则按时价论值。”弹子房跑马场书场戏棚门票另算。肯定是一笔有保证的大收入。如果围着这个游乐场,再建一批新式里房或石库门房一批商场柜台写字间待租待售,那肯定就能做成沪西赫赫一“大亨”了。这当然使历来就热衷于赶新的洪兴泰兴奋得搔首姿拍案而起,立即备帖去拜访市民政总长和英国驻沪总领事。同时委托英泰利洋行具体涉一应有关事宜。不过数月,地契和执照统统到手。打桩工随后开进工地。众多棚户人家搬迁一事,也进展顺利。此时他却又突然…(诸位看客,请一定注意这“突然”两字。这个人一生中常常会突然发生这种特别让人意外的“突然”事件。他常常要心血来。突然眼睛发亮。突然面孔通红。突然匆匆向前走去。突然又向后凝视。突然不再突然。突然又要突然。假如你以为他这些“突然”全部都是即兴之作,是冲动的残余,那的确只能说明你太不了解他。他在你作宵夜游时静思。他在你答记者问时自责。他在你出入豪门巨宅时踯躅。他在你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时,偏偏把它做了出来,于是你感到“突然”你又何尝想到,他早已在自己心中为这“突然”哭过多少次,笑过多少次,绝望过多少次,又疯狂过多少次?!为了让你感到一次“突然”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死”过了多少次啊!正是你们不相信他这种人能做出这些事,所以才会感到突然。为了报复你们这种“看不起”他就是要用一次又一次的“突然”打击你们。看到你们酸溜溜的一笑、不尴不尬的一怔。一方面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前去祝贺、一方面又在挤命挖空心思地寻找一个又一个的“但是”来自欺欺人时,他真是高兴啊舒畅啊,恨不能冲出去仰天大叫三声:“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他“突然”找到营造厂老板和工程主办,要他们在原先的总体规划中。加进一座铁工厂或机器厂。加进一爿附设技工学堂的冶金研习所。也就是说,他突然又想到要在这游乐场旁边再增建一个“沪西金工研习区”所有的人都呆掉了。铁工厂是会有大烟囱的。是要有小火车呜呜叫的。要有冲天炉轰轰轰的。要有煤栈一年四季随风飘起天的煤屑。这不是黑色的花朵。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有那种兴致带着心爱的女人和家人来此地游玩消闲?更会有谁到这儿来租房长期居家过日子办商场度假享受煤灰和呜呜呜轰轰轰?但他们不知道洪兴泰的心思。一辈子没得着机会好好读书的他,平生只钦羡一种人,那就是坚守清贫而又埋头做学问的人。他最想给自己加的头衔是“校董”他最想做的一件蠢事就是到马路上拉住一个人,问他,侬是不是读书人做学问的人?是的?好,我那里还有最后的十个铜板,请侬拿去买一只大饼买一碗鸭血汤再买一洋蜡烛,夜里好点着了再去看书写文章…他没法抑制自己心里的那种冲动。他被“金工研习区”这几个字深深吸引。他想象自己带上一个喜欢的女人,驾着美国造的四轮马车,辘辘地驶进研习区。而那些年仅十五六十七八的研习生或研修生,受他奖学金呵护多年、如今一律穿黑色立领制服、前别一枚研习区三角形蓝底白字徽章,整齐划一地挥动戴白手套的右手,并用左手接受他颁发的毕业证书和方形学士帽。煤灰四散那就没办法了?啧!给煤栈加盖一个大棚。加盖了大棚,侬这个煤要卖到多少钞票一担?不盖大棚,我在四周种草栽树。种草栽树就不增加侬成本了?真正的好草皮要多少钞票一方,侬算过这本账(口伐)?再说,一棵树苗长起来,要等多少年才能派到用场?侬等得及(口伐)?侬肯定等不及,就要去买现成的大树来栽。侬又晓得买一棵大树要多花多少钞票?这成本打上去,侬这煤又要卖到多少钞票一担?等等等等。
但他执意要实现这个“突然”十个股董气走了八个。资金急剧减少。营造合同虽然没有中止,但一心要做的两件事里,肯定只能做一件了。或者办游乐园。或者办“金工研习区”熊掌和鱼是绝对不能兼得的了。这一晚上他拼命喝了一个醉,下决心建铁工厂。暨研习区。他说,人活一世,最难得的不就是做一件非常应该做、但别人又做不了或不想做或不敢做的事吗?吊灰。我…洪…洪兴泰…洪兴泰…来做。我要让你们认得一下啥…啥…啥叫洪兴泰…
这时他千不该万不该,做了一件在任何时候都不该做的事:违背初期跟那一二千个棚户人家所签订的搬迁合同,不仅减少了搬迁费的数额,而且还赖账。拖欠着不给。他的确不是不想给,而是手头太紧,一时间拿不出。他想到一些大的钱庄去贷。一方面这笔款子的数额实在太大,不容别人慷慨大方。再一方面,这些钱庄老板历来都看不起他这样的人,因为他在他们心目中,属于那样一种“既没有家底也不靠关系更没有来头完全单匹马靠一时的运气拳打脚踢混出来”的人。在融资信誉分级上,他是被划人“尽量不要与之打交道”的末等丁级的。再加上他那桩“闯到名女人家里强摸人家大腿”的“丑事”正在各个大小客厅大小花园大小餐桌上传得沸沸扬扬不可开,所以,即便能筹来这笔巨款的庄家,也不肯帮这个忙。不想因为他,而在上海滩上臭了自己。
这时候,一心想做事的他,仍可以咬着牙把工程继续下去。但切忌不能把摊子铺得太大。一定得讲一个轻重缓急,分一个要害利弊。比如你可以先搬迁这一二千户棚户人家。先把地皮买定。先做一两件在众人当中漂漂亮亮讲得响的事。先把自己的脚跟立牢。方可徐图其他。看来他还是“不成”还是缺乏“历练”还是太急。还是“匪气未尽”文化底不足。他也想先做搬迁事,但不想执行合同。想走“捷径”请青龙会的龙头出面去威胁,强迫那些住户在限期内迁出。这就铸就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其实他应该知道,当时住棚户区的,自然都是无奈的赤贫者。赤贫者中的多数是靠挣几分血汗钱来谋生。但也有极少数不耐烦挣血汗钱的,想做白相人“老克拉”便加入拆白——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黑社会,做黑吃黑生意,也是靠拳头过日子的。而且不止是拳头,还有斧头和头。是货真价实的“地头蛇”他没有去问问这一部分人买不买你的账。于是,青龙会出动。一个晚上混战,酿成沪上特大的“强龙要地头蛇”事件。伤亡近百人。这个事件又被那五六个女人的丈夫和原先准备要跟他合作的那八九个股董利用,打着为贫民伸张正义的旗号,雇请了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大律师把洪兴泰告到会审公廨。同时买下各大小“新闻纸”同一天的广告版,以整版篇幅刊登一句话“苍天为谁行道?”一时沸扬不止。三个星期后的某一天,洪兴泰坐着马车去赴某夫人的约会,刚进酒馆豪华包间,就被一帮蒙面人冲散,那女人被劫,他被打断四肋骨一鼻梁骨同时还被砍断了一条腿。第二天各大小“新闻纸”同时刊登他血面躺在地上的照片和那位夫人遗留在现场的一件黑披风的照片。那天的报实在好卖。接着当天晚报又“抢滩登陆”赫然登出几个跟他有过“情”的女人照片。真正鸭屎臭啊。但洪兴泰不服气。打断我四肋骨又怎么样?二十四肋膀骨里还有廿是好的哩!披我桃内幕又怎么样?我就不相信出一泡狗屎就能把人变成狗了。再说,男人女人,两厢情愿。侬有本事,先去把自己的老婆管管好(口伐)!洪兴泰就这一百多斤!咬碎盘牙往肚皮里咽,就是要建这游乐场和金工研习区。既然从来没有人把铁工厂和游乐场往一作堆建,今朝我洪兴泰就来做一做这个“天下第一人”
后来他觉悟了,觉得自己干不该万不该,最大的不该是不该去得罪那一二千户穷兮兮的棚户人家。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们啊。洪兴泰,侬当年不也是一个住棚户的穷光蛋吗?于是他想到要向他们致歉,通知各大报纸用同样大的篇幅刊登他的致歉声明。这件事,在当年的上海,他又做错了。欠考虑啊。他应该想到,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公开认错致歉,这种绅士做派是只会在绅士当中才收得到预想效果的。但是今朝侬面对的难道是“绅士”?洪兴泰呀洪兴泰,侬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啊。侬怎么想不到,侬一旦公开认错,那些非绅士的“绅士”更是要把侬当成一条“落水狗”来对待了。果不其然,那天,当他撑着拐杖,去找祝慎斋,想求这位当初青睐过自己的大老板,划一点头寸给自己,去付清那些棚户人家的搬迁费。求他们再让出地皮。继续工程。祝慎斋那天对他还算是客气的。只是不作声。不点头也不摇头。闷声不响三支烟工夫过去了,洪兴泰这时才开始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开始心慌。他清楚,祝慎斋这里是他最后一只透气孔了。这只透气孔关煞,他洪兴泰面前就只有“死路”一条。(谁让你公开认错的?!如果三天之内再不能把这些棚户人家请出工地,所有的营建承包商都会来跟你算账,要你赔偿停工损失。另有几位承包商已经开始发难,要以你“故意撕毁合同,造成重大经济和精神损失”为由到英租界法庭起诉,索赔一笔巨额赔偿。)想到这里,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双膝一软,居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祝慎斋面前…
但事到如今,跪也晚了…
新闻界当然不会放过洪兴泰这“亡命徒”千金难得千载难逢的“一跪”第二天一早,全市所有的“新闻纸”都用头版刊登了祝慎斋洪兴泰的正面大幅照片,并且配发了祝家客厅的照片,特别标明“箭头所指即洪兴泰下跪处”
洪兴泰觉得,他应该离开上海了。
“洪兴泰走了”这是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份小报在最后一版的最后一条花边新闻中所讲的最后一句话。
该离开上海了。
137
这里有两件事,还要补充说明一下。洪兴泰当时也曾想到,上海滩上的中国人待他勒煞吊死落井下石,是否到外滩的某几家外国银行去看看,能不能从那些“外国赤佬”手里搞一些贷款。他总觉得,本地的中国人跟他过不去,是因为多年来积存了一些思恩怨怨。而那些“外国赤佬”跟他没有这方面的龈龋,只要能找到几个比较可靠的中人(经济担保人),说不定他们还肯帮这个忙。倒是有好几家外国银行都表示愿意跟他谈这件事。后来因为找了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人愿意来为他做担保,那些“外国赤佬”一个个地也只好表示“爱莫能助”了。但有一家“文化色彩”比较浓烈,既然在没有合适贷款担保的情况下,愿意出资帮他筹建这个附带铁工厂的“金工研习区”但得附加一些具体条件。比如,金工区的设计建造,要聘请他们国家的设计师和工程师来做。主要建筑材料和未来那个铁工厂的主要设备,要从他们国家进口。未来金工区工程技术方面的“总负责”和研习区的“总教头”要由他们国家这方面的人员来担任。等等等等。他都同意了。他说,可以可以。我不管侬到啥地方去“借”种,只要生下来的小人姓我这个“洪”就可以了!最后又提了两个条件,把他惹火了。对方说,一、我这贷款,不要你还了。算我人股。金工区算我两家合办的。(他愣了半天,咬咬牙,答应了。)二。金工区要用我银行的名号注册。(啥个?啥个?侬再讲一遍!)今后要称呼这个金工区为“达兰士尼金工示范区”(啥…啥个?我们两个生下来的“小人”不姓“洪”要姓侬“达兰士尼”?绝子绝孙的,侬是不是也太不把我当人了!他娘的槌子!侬晓得我是啥人?我是洪兴泰!侬晓得啥叫“洪兴泰”(口伐)?他娘的槌子!给我滚!滚!听见没有?Scram!Cheat!Swine!”(“滚开!骗子!猪!”)他不仅是大开骂口,而且还起桌上的墨水瓶就向人家雪白的高档衬衣上扔了过去。差一点把人家的桌子都给掀翻了。最后英雄似的大步走出了人家的商务总会。)回到家,身边的一些人劝他,侬管将来这金工区叫啥名字,现在最重要的是搞到钞票比啥都要紧…他一瞪眼,搞到钞票比啥都要紧?叫侬阿姐跟人困觉,侬愿意(口伐)?这…这是两桩事…那些人红起脸辩解道。啥两桩事?他拿出一点钞票跟侬阿姐困觉跟侬老婆困觉,将来生下的小人都是他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后,整个上海整个中国全部挂了他的招牌,侬就是他的孙子。重孙。懂(口伐)?黄鱼脑袋!猪脑子!到马桶间里去好好开开窍(口伐)!那些人还想说些什么来劝他。他已不想再听了,只是挥挥手,让他们出去。这些人只得暗自叹着气,嗦嗦地退了出去。
这一晚上,他在窗前整整坐了一夜。到天亮时分,人们再见他,发现一向精神抖擞中气十足的他,居然疲惫沮丧又黄瘦衰弱得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经过一夜翻来覆去的盘算,他知道在自己面前剩下最后的一条生路,只有去求那个他本不该去求的祝老先生了…而他已经意识到,走通这条生路的希望只有万分之一…
离开上海。回到乡下,他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当时已经十五六岁的儿子身上。他在通州城里租最好的房子,让他进最好的私塾。请最好的家庭教师。保证儿子只跟最有学问的人来往。儿子的举止越来越文质彬彬,谈吐越来越有规有矩,结的一些朋友也的确越来越有层次越来越有品位。但同时他却不无诧异地觉到儿子跟他也越来越疏远了。时不时地会从儿子嘴里迸出这样一句责难:“阿爸,侬怎么这样不懂道理?”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厌烦地斜他一眼,拿起自己的书转过身就走。是的,这个在任何一个外人面前都像一个“狮子”似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却总是像一个充了期盼的“绵羊”而且还是一只“母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儿子却越来越多地采用那第二种方式来对待他,那就是斜着眼看他。更少听到从他嘴里叫出一声“阿爸”更不要说用一点时间来跟他谈谈学校里的事朋友间的事或自己对将来的设想盘算。洪兴泰的心在隐痛。他盼着儿子能称呼他一声“阿爸”能跟他“讨论”一点什么,哪怕跟他吵架。是的,他感觉出来了,儿子现在连跟他吵架的愿望都没有了。已经不屑于跟他吵了。但他还是有自己的安慰,那就是看到儿子在读自己根本读不懂的诸子百家或大部头英文书的时候,儿子在跟别人探讨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的时候,儿子在结自己已然不可能去结的那种高档朋友的时候…他还是热辣辣地感到自豪。我的儿子。是的。这是我的儿子啊。望着儿子那越来越拔的身影,他还是感到了无限无悔无恨的一种安慰…
他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看周围,别人家的儿子,并不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父亲的啊。
儿子终于读出道了。而且将去上海。儿子忙着跟镇上所有的人告别,唯独想不到跟父亲好好聊一聊。甚至到了临上船的前一夜都不安排时间跟父亲面对面地坐一会儿。那一夜儿子回来时,已是于夜时分。他实在熬不住了,走进儿子房间问,明朝走?儿子嗯了一声。他又问,都准备好了?儿子还是嗯了一声。再问,还缺啥不缺?儿子不嗯了,却木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红,便转过身去,说,我要困觉了。侬回侬房间去(口伐)。他犹豫着问,能允许我再问一句(口伐)?儿子啊,我这个做阿爸的,这些年到底有啥对不起侬的地方?请侬讲一讲。
儿子高大却又瘦弱的背脊颤栗了一下。嗒然低下头去。站着。却依然不回答。
儿子…他颤颤地又叫了一声。
儿子还是不回答。
侬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侬…他在心里挣扎着。拼命地挣扎着。突然,(对不起,又是一个“突然”对不起…他虽然老了,但毕竟仍然是一个“洪兴泰”)他唆地一下,从袖子管里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往那张老式的铁梨木台子上一,并哐地一声,把横挡在自己和儿子之间的那把老式靠背椅一脚踢开,冲过去一把揪住儿子,把他扳转过身,面对自己。
“侬讲,我到底有啥对不起侬!侬要讲得出,是我这个老不死该死,我今朝就用这把刀捅杀我自己。侬要是讲不出,那么侬就不要走了。今朝夜里就是侬做人最后一个日子。我洪兴泰没有侬这个儿子。我也不要侬这个儿子了!侬讲!”
瞪大的眼睛里布了血丝,仿佛在往外滴血。
儿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侬先松开手…”
尔后,他又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去自己的行李堆里取出一个小樟木箱子,吃力地抱它过来,放在洪兴泰面前,嗦嗦地从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箱子,尔后,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父亲自己去翻看。
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正是那二百来本旧账簿。而放在那些账簿上头的,又恰恰是那一沓当年刊登有“洪兴泰丑闻”的几十份大报小报。
这是两年前,学堂里一位跟儿子作对的同学,偶然间得到了这些旧报,偷偷到儿子课桌里的。两年来,儿子一直保存着、隐忍着,独自噬着这巨大的痛。后来他便搜寻家里的“藏品”找到了这一箱账簿,又从这里,详尽地窥知了父亲当年的那么些隐秘。
怎么解释?
儿子啊,你让我怎么向你解释这里全部的辛酸和悔恨。全部的梦想和涌动。全部的虚伪和卑劣、全部的不甘和无奈…全部的全部…渗透在这全部里的每一滴血珠和眼泪…
但是…
他知道已经无法解释了。既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必须的通道了…晚了…即便全部从头讲起,今天的儿子也不会同情昨天的自己了。这些年,正是我自己费尽心机用尽心血把他培养成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我早就应该想到,这样的人是肯定会看不起那个“洪兴泰”的。当我拼命把他往那一堆文绉绉酸溜溜的人群中送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这一点。但我还是送了。应该承认,在经过了这全部的几十年后,我自己从心底里也是希望他不要再成为“洪兴泰”而应该成为那种看不起“洪兴泰”的人。做一个“洪兴泰”实在太吃力了。我不希望儿子活得太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的苦果也已经尝到了,侬还能怪啥人呢?
沉默。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这些新闻纸和旧账簿…侬统统要带走?”他喃喃地问。
儿子点了点头。
“为啥?”他又问。
“为啥?放在这里,让别人得去了,侬以为光彩?好看?!”儿子突然爆发,冲着他大喊了一声。
“…”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能张口结舌。儿子说得对。他老了,糊涂了,这些东西留在他手里,不保险。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他怔怔地看了一眼那小箱子里的东西。那是他全部的一生…一桩桩…一件件…一砣砣…一摊摊…他心里抖抖地哽咽;又觉得,就这么让儿子带走,那里似乎还缺少了一点什么…缺什么?他眼前一亮,一晃,头一晕,几乎来不及细想,便起刀在自己的手掌心上深深划了一刀。粘稠的血顿时鲜红腥热地顺着那些深峻的掌纹漫出并奔涌,甚至攀升上手背,翻越过虎口。血似乎再一次惊动了儿子。他张开嘴,刚想叫喊,刀铛啷一声从父亲手里掉落在地,紧跟着就看到父亲把是腥血的手,深深进那小樟木箱子里,由它四窜。诞。同时看到的,还有,老泪。
没有别的给你了。就这一点脏血。父亲的“脏”血。
几分钟后,当他再一次感到头要晕起来的时候,便出手,匆匆回了房间。
这一晚上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周折许久,终于倒在上后,却依然呼呼睡去。但等天明,猛然惊醒,想起儿子应该上船了,再跳起,再冲到儿子房里,早已人去屋空了。儿子啊…儿子…你最后都没向你老父亲告一下别啊…不告别…你不告别就不是我儿子了?不。不。你不告别也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儿子…儿子…儿子…
但不久,从上海方面传来消息,儿子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声明,改洪姓为谭姓。并郑重布告各亲友好,该声明自即起生效。
138
黄克莹这一点没说错,谭宗三在研读完了能到手的全部洪兴泰材料后,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突发地从心底鼓起了一股极想做事的强烈愿望和抑制不住的情。忽然想把所有的围墙都刷成白色,或做成白色的木栅栏。把所有的窗帘都换成白色的。在每一个窗台上都放上一盆郁金香。万年青。接骨木。他长时间凝视自己的手。手掌心上的纹络。他想,自己的这只手上缺少了什么?缺那种一刀下去放自己“脏血”的悲壮?缺挥动褪向“柑锅”砸去的勇烈?缺把着帆索从旧镇的小河道驶向大上海的辉煌?缺死的折磨和生的努力?缺那种即便被自己儿子遗弃也绝不后悔、绝不低头认输的倔强?他摆不了的是什么?他一无所有的是什么?是的。我还没有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我总在遵照别人的教导在规范自己。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以至走近那五十二岁的大限前…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别人都愁的一切,我只要老老实实规范我自己就行了。对于我来说,命运只不过是两个字:“听话”特别是要听经家人的话。或者说是四个字:“遵照执行”特别是要遵照执行经家人的“指示”但因此我还剩下什么?剩下一个不能活过五十二岁去的身躯。和一双什么也不是的手。我不是男人。不是父亲。更不是丈夫。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庄园主,同样也做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奴才。我是什么?
我曾被一本好书激动过,也被一场出色的音乐会打动得噫吁嘘嘘。我曾为一位优秀朋友的优秀而大声疾呼,也为一位不那么优秀的朋友突然画出一幅优秀的素描或水彩而四处奔走。我急于去看一幢新发现的明朝老屋。在那个长青苔的天井里徘徊终直至新月初上。我为一个人的百货公司新开业而衣冠楚楚。精心洒上男土专用的香水。我能畅地说出近三十年出产的所有的名牌汽车的能。我知道法式大菜和俄式大菜最根本的区别。我甚至能提前十天知道南京方面将发表谁为皖南特别水利资源公会会长,提前半年得知上海芳达集团董事长女儿出嫁那天将穿法国哪家公司提供的婚纱…
我为所有这一切激动。但我为自己的某一个想法激动过吗?如果这个想法完全是我自己的,我一定会犹豫。一定会迟疑。一定会再三地追问自己,可能吗?还要追问,他们(或她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想法?我看看墙上的挂钟,看看楼后的竹林,看看西斜的太阳,看看新买回的那尊美人鱼雕像…看看我自己那双什么也不是的双手…最后一定会这样想:还是算了吧,惹那些麻烦做啥?还是赶紧去参加张医生家的小型聚会吧。听说张医生的小姨子从曼彻斯特回来了,带回来关(许多)拍得老好的照片…还带回来两瓶老好的“马芬尼酒”…
就是这样。
…
那天,黄克莹在谭宗三上睡得从来没那么香甜过。从极度的睡中醒来时,却发觉谭宗三早就醒了,一直睁大了眼睛,在灰蒙蒙的氤氲中看着几乎是半着的自己,忙羞红了脸,用力推了他一把,窣窣地躲进另一条被子。谭宗三却像一条人的鳗鱼似的,紧跟着“游”了过来,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光着的肩头,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黄克莹背过手去,轻轻搂住他头发蓬松的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以后,我们之间应该不讲什么对得起对不起…”谭宗三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兴奋起来,腾地一下坐起,却把被子整个都拱翻了,把依然还没穿衣服的黄克莹一下都亮了出来。黄克莹啊地急叫了一声,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前,并把全身蜷曲成一团,夹紧了双腿,一边急着往被子底下钻,一边啐嗔道:“侬神经病?!疯疯癫癫的,把人统统亮出来…”她这反应把谭宗三吓了一大跳,只得赶紧拉过被子,替她严严地盖上,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黄克莹说到“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你”他想到,何不趁此机会,劝黄克莹跟自己一起到盛桥去呢?两个人白手起家在盛桥做一番事。苦,是他两。甜,也是他两。在那爿纱厂的后身租一个平房小院。隔着不高的砖墙,逐地听纱厂低匀的机器轰响,看盘旋的管道淌下生锈的黄水。冬天在小客厅的煤球炉上蒸雪白松软的馒头。长久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回顾曾发生的一切。当然还得买一只最好的收音机。七灯落地,自带留声机。假如陈实能帮他再装一只同样也能收录到几十年后的声音的机器,那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还有一点也是一定要考虑到的,小院离学校不能太远。这样,妮妮读书就方便多了。他甚至想到,一定要在盛桥镇上开一爿钟表店。墙上挂各式各样的新式老式钟表。让它们嘀嘀嗒嗒地统统走起来。即便不落雨不刮风不下雪不打雷的日子里,自己也可以整天听见它们在嘀嘀嗒嗒地走动。一切的寂静都在这走动中消失。一切的差异也在这同样的走动中消失。一切无法达到的和已经达到的和不屑达到的也都在这同样的走动中消失。他要让三个房间、或四个房间的墙上都挂大大小小的钟表。努力使盛桥镇所有的房子都刷上白漆,建上白色的木栅栏。
但一提起“去盛桥”黄克莹就要反问:“为什么不能留在上海做事?”就要反问:“阿是他们赶侬了?”“阿是侬没有这个留下来做事的勇气?”她帮他分析,上海侬有这么大的一份家当,有这么雄厚的基础;现在不管哪能(怎么样),他们(她们)还没有取消侬“当家人”的资格。侬应该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在现有的基础上,去做侬应该做的事体。
“我就是不想要这个基础…”他说。
“侬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我就是要自讨苦吃。试这一把。”
“试一把?侬不是头小伙子了…”
“侬觉得我已经老了?侬嫌我老了?”
“宗三,我今朝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侬了。我要嫌弃侬老,哪能(怎么)会这么做?现在是商量哪能(怎么)做对侬更好。侬要冷静一点…”
“冷静冷静冷静。我已经冷静了三十年了!我已经没有第二个三十年了!”
“宗三…”
“好好好…不要吵了。今朝是我两的好日子。我们结合。不要吵。”
“我也不想跟侬吵。”
“不吵,就好。”
“别吵…”
“别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