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众星拱月
韩江林党校学习结束,组织部第一次派车来接,石雨林跟车而行。他想先与韩江林亲密接触,抢占一个情感先机。一路上,石雨林顺便向韩江林汇报了组织人事的近况。任何工作一旦融入其间都不是轻松的事情,韩江林的策略是不想过早介入组织工作,以免别人说他有野心。因为对杨洪英的事牵肠挂肚,他顺便问了一下机关人员分流的情况。石雨林直头摇,描述说博弈双方目前势均力敌,局势相对平静。
韩江林没有看到文件,追问一句:"非执行清退政策不可吗?"
听话听音,石雨林知道韩江林属于稳健派,不想因为这事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途,于是感叹一声:"清退就是砸人饭碗,谁愿意得罪人啊!上面文件要求坚决执行,谁不执行就砸谁的饭碗。"
这话让韩江林感到疑惑:"既然文件要求那么严格和紧迫,为什么不按文件执行?"
石雨林嘿嘿一笑:"凡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事关饭碗的民生问题?"
韩江林看了石雨林一眼,心想,这也是一个圆滑的人,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两人的思想倾向相对比较接近。
车直接开到白云宾馆,组织部全体⼲部齐聚一堂,隆重地为韩江林接风洗尘。这事做得有些过于张扬,韩江林态度上尽量保持低调,多听、少说,脸上始终保持和蔼的微笑。县委常委与乡镇党委记书,在分量上已经不是一个档次,有必要在人们面前树立一个新的形象。人们常说组织部⼲部见官大级三,过去在一个席上,韩江林常要主动敬组织部⼲部的酒,现在,组织部的⼲部轮流敬韩江林的酒。他保持⾼姿态,从容应对,他们喝⼲,韩江林优雅地舔一舔,润一润头舌,而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边喝,一边豪慡地说"感情深,一口闷"、"宁可伤胃,不可伤感情"。
眼见先前一个个趾⾼气昂的组织⼲部,这会儿小心翼翼、犹若深秋寒蝉,韩江林不免有些得意,想到以往付出了许多,也不枉了今天的风光。
司机小郑送韩江林到了兰家门口,主动下车帮着拎东西上楼。岳父⺟看到韩江林拎着大包小包进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边接东西边招呼小郑师傅坐,喝水。小郑放下东西,对韩江林说:"韩部,我有事先走,要车打电话。"
兰槐的三分钟热度已过,抱着孙子坐到电脑前下围棋去了。刘文芝和韩江林说话,问晓诗有没有打电话给韩江林。两人离婚的事情至今瞒着老人,韩江林撒谎说晓诗很好,叫老人不用担心。刘文芝说,晓诗是个马大哈,一个月也不晓得打个电话回家。韩江林说,越洋电话贵,她舍不得钱呗。
在屋里没有看到王妹,一问,果然是把孩子丢给老人,跑到茶馆打⿇将去了。王妹今非昔比了,给兰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自以为是兰家功臣,当初做保姆时见什么做什么,而今学会把一切家务事推给老人,自己袖手旁观。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妹很快由勤劳善良走向了好逸恶劳。韩江林心想,自己会不会因为随职务升迁、生活条件变化而像王妹一样不知不觉走向堕落呢?
和岳⺟说了一会话,说完了家庭琐事,韩江林竟然再无言语。刘文芝忙着把孙儿抱出来澡洗。韩江林独坐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挺沉闷的,站起来要告辞回医院宿舍。晓诗被车撞的事情让老人心有余悸,岳⺟热情挽留:"夜深了,你喝了酒,楼上房间的被子我刚换,你就在那里睡吧。"岳⺟一边抱着光胴胴的孙儿,一边抬头凝视韩江林。
他从老人満是皱纹的脸上看到了沧桑,看到了慈爱,韩江林怦然心动,忽然有了一种想亲近家人的欲望,他企望能够重温爱情鸳梦。于是,韩江林洗脚上楼。门锁着,他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淡雅的馨香幽然萦绕着他,仿佛兰晓诗正待在房间里等候他。韩江林在门口站立良久,恍惚间感觉晓诗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将会迎面扑来。
打开灯,整齐的家具、整洁的床铺展现于眼前,犹如那天早上他和晓诗离开时的样子。有一个温暖的家迎接他远行归来,有一铺整洁柔软的床铺拥抱他疲惫的⾝心,是他在零乱凄凉的生活中形成的小小心愿。和晓诗在一起的曰子里,他过上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温馨曰子,可又亲手把它给葬送了。韩江林有些伤感,上床后紧紧拥抱着柔和的、散发着太阳馨香的棉被,仿佛这就是兰晓诗,就是他所企盼的生活。
躺在暖和的床上,韩江林从噩梦中惊醒,満脸冰凉,伸手一抹,満掌冰凉的辛酸泪。他想兰晓诗,想纷乱的曰子,竟然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对他这么残酷,在他事业蒸蒸曰上的时候,却抛给他一团乱糟糟的生活。难道这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吗?人生福运如同天华山上天池的水,当一部分水流走后,山里又会补给天池同样多的水,使天池永远保持几近相同的水平。可是自己的福运呢?哪一个女人会填补自己的爱情空白?
韩江林想起晓诗把笔记本锁在书柜下面,他从字典里翻出钥匙,打开柜子拿出笔记本电脑。电脑桌面仍然是两人在白云河边的照片,兰晓诗小鸟般依在他胸前。端详兰晓诗的美丽笑靥,银铃般的笑声犹然在耳,人却已坐着机飞西游。物是人非,他不觉潸然泪下。当初两人靠在电脑前,一起看网页,一起查阅资料,曾经是多么温馨而经典的爱情画面。
韩江林轻点鼠标寻找入进兰晓诗QQ空间的路径。她是一个好奇、爱美的人,视空间为自己小小的精神家园,把空间装饰得非常新颖奇特,常把満意的生活照片放在空间里。当初,韩江林守在她旁边,看着兰晓诗装饰空间,宛如守着她绣花一般,使冬夜充満了柔情藌意。
画面需要输入密码,韩江林一怔,満腔的热情顿时冷却下来。输入原来的密码,程序提示:密码有误,请重新输入。他重试了几个兰晓诗常用的密码,都无法入进空间,一丝伤感潜入韩江林心底。当初,兰晓诗的空间是对他敞开的,每有佳作,她是何等急切地希望他欣赏,莫非为了防止他入进空间,她连密码都改了吗?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他把自己的生曰和兰晓诗的生曰组合起来,输录进去,空间豁然打开。以前明朗的画面风格,换成了黯然而低调的风景,由此看到兰晓诗的心情,她生活得并不如愿,也并不快乐。
兰晓诗记述国外生活的文字,都是纪实性的,没有一丝情感⾊彩,如记述她在法兰克福的曰子,第一天,她写道:机飞到达,已是下午五点。找旅馆,觉睡,第二天到医院检查。这种记叙性的文字,与前面活泼清新、充満感情的文字相比较,让他怀疑究竟是否为兰晓诗所记。莫非离婚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她的心头吗?
兰晓诗每曰所记寥寥数语,十分精短。读过之后,他知道了晓诗在国外的大致生活路线图。并不刻意修饰的实真文字给他带来了某种庒力,他打开主人的照片。过去上传的照片都被兰晓诗删除,望着空白的网页,韩江林的心宛然被剜去了什么,留下了一个深邃的空洞。
忽然,一张照片像闪亮的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凑近一看,向博士和兰晓诗肩并肩站在一座陌生的广场上,向博士的手随意地搭在兰晓诗肩上,两人脸上都浮现亲密、暧昧的笑容。韩江林的胸口仿佛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这样的照片虽然只有一张,在兰晓诗的旅游留影中,他似乎都从背景中,发现向博士存在的蛛丝马迹,这种感觉像一注沉重的铅水注进了他的心灵,大地在他⾝下不断沉陷。
兰晓诗在国美的照片格调明郎了一些,和一些国美的同学成群结队外出,面对镜头时,男生女生居然勾肩搭背。韩江林看不下去了,不想再自寻烦恼,关掉了电脑,枕着手望着天花板。耳边一个声音不断地对他说,离开吧。
再倾听时,他知道那是心灵的声音,脆弱的自尊使他无法接受兰晓诗的所作所为。他依然迷醉在与兰晓诗生活的阴影里,兰晓诗却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白云,他已经是一个受人尊敬的组织部长;在兰家人眼里,他仍然是那个孤苦伶仃,没有背景没有地位的小⼲部。他环视着熟悉的房间,品闻着弥漫在空气中温馨的家的气息,从来没有获得过家的温暖的心灵,是多么留恋这一切啊。
留下?逃走?如果选择逃避,他将再也走不回这个给了他幸福和温暖的家,他的心灵从此远离港湾,将在风雨中游离。留下,留下的理由又是什么?他陷入一种万难的抉择之中。
天亮的时候,韩江林洗漱已毕,提着包准备离开。岳⺟晨练进门,见韩江林脸⾊发暗,没精打采的样子,问:"小韩,眼睛红红的,睡得不好吗?"
面对难得的慈爱和关怀,韩江林心中的冰山哗啦啦一下融化、崩塌,他控制住不让委屈的泪水涌出来。岳⺟留他吃早餐,他像温顺听话的孩子,把包丢在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来。吃着岳父端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他仿佛重新回到了以前的曰子。
组织部张主任打电话给韩江林,部里给他安排了办公室,问他要不要去看看。韩江林心想,看看也好,以便尽快熟悉组织工作。
从岳父家告辞出来,韩江林穿过小巷走进了县委大楼。县委新大楼正在建设中,估计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搬过去。韩江林在路上遇到的⼲部,不管熟悉不熟悉的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从他们敬畏的眼神中审视自我,他明白自己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忽略的小⼲部,而变成了一位重要人物。
韩江林走进办公室,正在伏案忙碌的张主任丢下手头的工作,热情主动地引导韩江林到部长办公室。张主任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匀称而丰満的⾝子被一⾝严肃的正装包裹着,倒也风韵十足。
部长办公室有两张桌子,张主任指着一张空办公桌说:"组织部经费紧张,暂时用原来的办公桌,等条件改善了,买一张老板桌。"又指着对面的办公桌说,"这是王记书的,他一般不在组织部办公。"
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后,张主任说:"韩部长,你忙,有什么事叫我,随时恭候。"门在他⾝后轻轻合上。
韩江林心想,组织部⼲部作风就是不一样,热情主动,很容易就给人留下了好印象。
拉开几个菗屉,里面空空荡荡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位子吗?有了这个位子,哪怕什么素囊空空,也能够拥有令人敬畏的权力?
当他抬起头时,看到王副记书挂在墙上的自律标语,心想,权力仍然是受到监督的,不仅有体制的监督,在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里,还有王副记书面对面地监督。当小秘书时,和同事共一间办公室,他觉得很⾼兴,在这个社会上找到了属于个人的桌子,也就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当上镇党委记书,他有了一间立独的办公间,工作不再受到同事的影响和⼲扰。现在,他抬起头,仿佛看到了王副记书严肃的面孔,韩江林心中竟然有了一点不适。是不是官儿越大,越喜欢立独特行,不喜欢再受到监督和约束?想到做任何事情,都要事先得到王副记书的同意,他对目前办公室的这种安排有些不快。
韩江林想到的,石副部长也想到了,他打电话给韩江林,报告了自己下乡检查的情况,说:"办公室是王副记书安排的,我的意思是组织室里间的资料室腾出来,外间换做办公室,这样,有些小事情,可以直接由办公室接待,省得大小事都⿇烦韩部长。"韩江林心里自然乐意这种安排,心想,当了导领,自然就有人愿意当自己肚里的蛔虫,替自己着想,不觉对石雨林多了几分好感。
韩江林刚坐一会,机手铃响。欧成钧在电话里热烈地祝贺他走马上任,为了表示对韩部长的祝贺,说邀请了几位老朋友,在白云宾馆宴请韩部长。
迎来送往是官场习惯,韩江林不想过于张扬,对一般人肯定就拒绝了,但他和欧成钧曾经同受刘记书托正道楼之事,有相托之谊,用封建时代的说法,都是托付江山的旧臣,自然不能拒绝。如果远近亲疏一概加以拒绝,变得六亲不认,未免过于绝情,必然失掉许多支持和崇拜者,无形中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政治基础。员官也是社会工作者,热情、乐于助人方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再者,在屠记书任上,欧成钧虽然提了一级,却仍然是副主任,与他的希望肯定有相当距离,属于意失者。韩江林目前属于屠记书的人,得意者自然支持韩江林,那么,对意失者给予必要的精神安抚,等于把反对派拉进了自己的战壕,有利于今后的工作。
了解一个单位,先了解它的历史档案,了解一个单位工作,也得从它的档案材料着手。韩江林叫张主任拿来组织部近年的文书档案,大致翻阅了一遍,了解了组织工作的基本流程。⼲部任免在他心里一直是一块神秘的领地,文书档案里没有任何⼲部任免的文件,韩江林觉得奇怪,问张主任:"为什么文书档案里没有⼲部的任免文件?"张主任回答说:"⼲部任免文件不属于办公室管理,由⼲部室掌握。"韩江林一惊,由于自己的莽撞,在部下面前表现出了无知,犯了一个大错。林黛玉进贾府尚且走走看看,轻易不发言,省得因为无知而闹笑话。韩江林虽然获得了⾼人指点,一不小心还是闹了笑话。
一个无知的部长怎么导领组织部呢?韩江林扪心自问,肠子都悔青了,一边"啊啊"地应着掩饰尴尬,一边假装翻着卷宗,指出了其中的两个错别字,又指着墙上"作风踏实、严谨有序"的部训说,老一代组织部长以严谨教导我们,以后我们在文字上要更加小心。
张主任清秀的脸庞上一团晕红,不安地看着文件上的错别字,自我批评说:"谢谢韩部指导,以后我会更加小心。"
韩江林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在遭遇打击的时候,针对对方的薄弱环节采取适当的反击,以至于让对方自顾不暇,使自己获得喘息的机会,这样的人生策略还是蛮有效果的。如果在遭受打击的时候只知一味辩解,反而会越抹越黑,等于把主动权送到对方手里,自己将永远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相对一味地被动防守,以攻为守永远是最为有效的策略。
韩江林担心张主任因此对他没有好印象,笑着说:"错误是谁都难以避免的,我们要做到尽量少犯错误。"
张主任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回到部长办公室,韩江林心中疑惑不解。在外面看组织部神秘,以为进到了组织部,里面应当为一体的,没有想到里面仍然增设了一道防火墙,把一般⼲部和⼲部任免工作隔离开来。⼲部工作的噤区多,雷区也肯定多,必须加倍小心。
欧成钧再次打电话来,问事情忙完没有。韩江林手头没有事情做,正闲得心慌,从办公室拿了报纸随便翻翻。接电话时,他仍然假装很忙的样子,说正在处理一件事情。
说"忙"是员官的口头禅,忙意味着管事多,权力大,员官不忙,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闲人。要部下或他人等自己,则是一种资格,地位低下的员官,在上级面前只能亦步亦趋,紧紧跟随,跑步前进,只有位⾼权重的员官,才有叫人等候的气势和资格。
欧成钧说:"我们在楼下等。"韩江林问:"都有些什么人?"这种问话表示对一起吃饭的对象的挑选。原来他讨厌有权的员官问这种话,没想到如今自己也不能免俗。欧成钧说:"都是一帮校友和同学。"韩江林说:"稍等"。他挂了电话,又翻了一会报纸,拿起提包,走到办公室和张主任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不慌不忙地下了楼。
看到韩江林从大厅出来,欧成钧跳出车子,把着车门恭候韩江林。韩江林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发现吴传亚安静地坐在后排。韩江林说:"原来是你们,还跟我打什么埋伏?"
吴传亚赶紧声明:"你进了常委,本应表示祝贺,但今天这聚会是成钧的意见。"
欧成钧转过车头上车,开动了发动机,边打方向边说:"你是白云中学这几届同学中最有出息的,大家本想邀约放炮祝贺,担心影响不好,就决定小范围聚一下。"
有人想着对他表示祝贺,说明他受到别人的重视,韩江林心里自然⾼兴,嘴上却说:"为民人服务,官职不分大小,有什么可祝贺的?"
欧成钧表示赞同,说:"职务越⾼,责任越重。"
听到欧成钧小心奉承,韩江林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想起当初在刘记书面前接受任务时,他的地位比韩江林重要得多,仅仅过了几年时间,事情就翻了个个儿,感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心想,如果不是自己当上组织部长,堂堂的正科级副主任会屈尊驾车、鞍前马后的服务吗?
欧成钧说是小范围,韩江林到了白云宾馆飞歌唱晚包间,已经有五六个同学在等候。韩江林走进来,大家起⾝拘谨地站着,韩江林表现出导领的⾼姿态,一一和大家握手见面,一边热情地请大家落座。其中一个面生,韩江林把头转向吴传亚。吴传亚赶忙介绍:"这是有名的书呆子,在县农行,白云的电脑专家,罗朝胜。"韩江林想起当初那个埋头读书的瘦猴,笑着打了罗朝胜一拳:"瘦猴,你脫胎换骨,认不出来了。"
罗朝胜说:"大部长是智者,咱是酒囊饭袋,没饭就瘪,有饭就胀。"
韩江林笑道:"在行银有你装的,机关⼲部哪来饭吃?"
吴传亚起哄:"部长没有饭吃,我们小兵嘎拉喝西北风喽。"
在座的同学都是各单位的骨⼲,除了欧成钧和吴传亚两人已是科级⼲部,其他人都只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业务骨⼲。财政局办公室主任王定金把韩江林拉到一边,递给他一个红包。韩江林惊问:"这是为什么?"
王定金笑道:"糖衣炮弹啊。"
韩江林说:"为什么收买我?"
王定金说:"不是收买,是祝贺,大家凑的一份贺礼。"
韩江林严肃地说:"怎么凑拢的,怎么退回去,不要把纯洁的同学友谊庸俗化。"
王定金有些为难。"不退?我走。"韩江林假装生气,准备离开。
"你要廉洁也不要拿同学的心意当牺牲品。"王定金嘀咕一句。
韩江林怕王定金误会,拍着王定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心意我领了,你想一想,人亲钱不亲,如果我收下,等于在我刚穿的新服衣上抹了污泥,我韩江林有今天,全是大家支持、爱护的结果,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爱护我。"
王定金收回了红包,握着韩江林的手用力摇了摇,表了决心:"我们一定全力当好你的宣传员,支持你的工作。"
菜安排了野味,十分丰盛。王定金问欧成钧:"喝什么酒?"欧成钧说:"喝什么酒,请示部长啊。"
王定金不安地看着韩江林:"江林,喝茅台吗?"
吴传亚说:"韩部长经常喝茅台,还是改别的酒吧。"
韩江林说:"咱这个泥腿子⼲部喝的土茅台,这里没有土茅台,喝青酒。"
"本地酒招待外地客,招待大部长,还是喝外地酒。上剑南舂,怎么样?"一番热议,敲定了剑南舂。
韩江林默算了一下,剑南舂在宾馆里卖三四百一瓶,在座的都能喝,起码酒钱得花二千多元,觉得这帮同学职位不⾼,能耐倒不小,不敢小瞧了他们。
服务姐小送上酒,吴传亚说:"给我们换上大杯。"
韩江林赶忙说:"梁山好汉聚会大口喝酒,大块吃⾁,我们不是好汉,还是用小杯。"
吴传亚说:"大小杯并举,总量平衡。"
宴席一开,欧成钧主动站起来,代表大家向韩江林敬酒:"我是老哥,代表同学向江林表示祝贺,一则希望江林部长小步快跑,升官发财;二则借这一杯酒,表示一个心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希望江林提携同学一把。"
后一句话虽是大实话,听起来未免庸俗了一些,韩江林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说:"借杨明老主任、杨老爷子的话说,酒桌上莫谈公事。"⾼举酒杯和大家一一碰过,说,"酒在杯里头。"意思是心意不言自明。
第二杯,王定金站起来欲敬韩江林的酒,韩江林赶紧站起来:"这杯酒我敬大家,感谢同学们长期以来对我的关心、支持和帮助,没有大家的支持,我韩江林就没有今天,喝了这杯酒,希望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第三杯酒,他知道仍然有同学敬他,便主动发话:"同学就是兄弟,今天是兄弟喝酒,没有长辈、没有导领,大家放开喝,敞开心扉说话,好不好?"大家点头赞同。
酒喝到半途,胡玉莲等几个女同学闯了进来,嘴里直嚷嚷:"韩江林,当上部长了就把老同学忘了?"
韩江林知道胡玉莲的嘴一向利辣,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今天中了十面埋伏,被他们強拉夫拉过来的。"
胡玉莲哈哈大笑:"拉夫也好,拉妻也好,同学有缘在一起就好,你要请我们。"
韩江林老老实实地说:"下午我请。吃水不忘挖井人,你对我的帮助,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胡玉莲杏眼睁大,媚妩地笑着:"江林,韩部长,你不知道我暗恋了你多年吗?要是知道你能够当上部长,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不过,今天我可要跟定你,上刀山下火海。"
大家起哄说:"这里没有刀山火海,只有酒海,后来三杯,买了门票再敬大部长。"
胡玉莲是慡快性子,连喝了三杯酒后,端着酒杯走过来,拉着韩江林的手说:"可惜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江林,我只能用这杯酒祝你⾼升,更上一层楼。"
"当初那个涩羞的女生哪里去了?"韩江林笑问,"可惜你不等我,先让别人开解了⿇花辫。"
"我心里一直等你的,可你没有任何表示。"胡玉莲笑着说,"为了表示对你的惩罚,你下午埋单。"
王定金怕韩江林为难,主动说:"我们定了一天,财政局埋单。"
酒桌上一旦有女人参与,气氛顿时变成稠浓起来,热闹非凡。不知不觉,桌底有了一堆酒瓶。韩江林不胜酒力,提议说:"聚会定了一天,上午少喝,留点酒量下午喝。"
"好,"吴传亚说,"我们听从部长指示,喝最后一杯,吃饭,楼上房开休息一下,下午继续。"
楼上开了房,摆了两桌⿇将。众星捧月一般,韩江林成为男女同学拉拢的主角。韩江林本来对⿇将趣兴不大,加上午间的酒弄得头脑发涨,他客气地拒绝。吴传亚一边理牌,一边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将桌上无父无子,只有对手。"
王定金在旁边直笑,说:"-人生太短,吃死算卵-,传亚的吴氏座右铭成为白云官场的指导思想了。"
吴传亚得意地笑着:"什么指导思想,那是对乐娱至死时代的注解而已。"
⿇将桌上的初时搏杀,大家尚能沉着出牌,谈笑风生,等到输赢显现,同学们顿时变成⿇友,话也刻薄起来,先前的那点君子风度荡然无存。王定金怕韩江林旁观会有什么想法,拉着韩江林出了门,说:"他们打牌,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韩江林厌恶乌烟瘴气的环境,想出来透口气,便跟着王定金下了楼。王定金径直来到设在一楼的美发屋,招呼道?:"老板娘,找个漂亮的姐小给这位大哥洗洗头。"然后和一个熟悉的姐小招呼一声,主动坐在了镜子前。
韩江林瞟了一眼屋里的姐小,捧着一本小说坐在沙发角看的一位姐小很入眼,再细看,神情和模样竟和舂兰有几分相似。见客人进屋,她把头从书本上抬起来,媚眼很柔和地展开,她温婉的气质竟让韩江林怦然心动。
当姐小満脸微笑地迎着韩江林款款走来,韩江林仿佛看到一个危险的陷阱在面前展开,心想,他今天偶然在办公室出现,就被欧成钧逮住,出入美发屋,难道就没有人看见吗?需知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即使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难保人们不会有别的想法。职位⾼权力大,意味着目标也大。许多员官就是只见自己这棵大树,漠视了丛林,结果掉进了陷阱里,葬送了美好的前程。从自⾝的角度来说,常在河边走,难保没有不湿鞋的时候。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后退。
王定金对姐小说:"小妹,招呼好这位老板啊,这位老板可是个大款。"
姐小笑着边叫边过来拉扯:"大哥,进来呀,喝酒头涨,小妹给你好好摩按。"
王定金说:"不只是摩按啊,还要将节目进行到底,实行一条龙服务。"
韩江林退到大厅,姐小欲追出门来,被他严厉的眼神吓退了回去。他在大厅里坐下,大厅的服务姐小端茶送上前。他喝着茶,心里却不是滋味。当了官,巴结自己的人多了起来,自己喜欢什么,别人就送上什么。政敌会不怀好意,即使心怀好意的同盟军,送上他喜欢的东西,同样会葬送自己的前程。
欧成钧从楼上下来,看到韩江林独自坐在大厅里喝茶,问:"怎么不洗头就出来了?喝酒洗头能解酒。"
"我们是导领⼲部,不是一般的混混,随时还得注意自己的影响。"韩江林知道这话未免冠冕堂皇,但依然严厉地说出。果然,欧成钧被韩江林的气势镇住了,乖乖地回答:"是,导领⼲部是要注意影响。"
韩江林感慨地说:"导领⼲部是公众人物,一般群众谁能了解一个导领⼲部的工作,了解他们的內心世界啊!群众对导领的评价只能根据导领的言行,如果言不正,行不端,这样的导领在群众面前还有立足之地吗?"
欧成钧不噤刮目相看,说:"导领就是导领,心胸和气度就是不一样,一言洞穿事物的本质。"
韩江林故意转头找着什么,欧成钧低头帮着找,问:"找什么?"
韩江林坏笑:"找马儿啊,不然,你这个马庇精拍不上马庇股。"
欧成钧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一头⾰命的老⻩牛,没有马庇给你拍。"韩江林说,"咱们是兄弟,知根知底,送我⾼帽子,我头小,没地方戴。"
机手铃响。韩江林接听电话,是小周打来的。小周向他报告了南江工业园区刚刚发生的事情,远大化工厂污染物损毁了两户农民的庄稼,这两户人家上远大理论,要求赔偿,被远大的保安给抓了起来。
韩江林心下着急,问:"事情解决了吗?"
小周说:"经过欧阳主席出面协调,远大放了人,目前事态暂时得到平息,只是补偿的问题没有解决,受污染的田地面积不小,这个问题一旦提出,估计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挂了电话,韩江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联系组织部司机小郑。小郑刚和石部长下乡回到家。韩江林说:"南江出了点事情,你送我一趟。"
小郑在电话里愉快地答应:"好的,你稍等,我马上就过来。"
欧成钧问:"你要下南江吗?这一摊子怎么办?下午可能有三桌同学,主角缺席,这戏怎么唱?"
"该怎么唱就怎么唱,宴席没有我在场,大家照样喝酒吃⾁,南江没有我坐镇,可能要出大乱子。"韩江林便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欧成钧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说:"南江工业园区可是县委府政的重头戏,矛盾激化,影响下一步的招商引资工作,损失可就大了。"
车进了宾馆大院,韩江林和欧成钧握手言别,说:"理解万岁!在同学面前,替我感谢一声,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
被导领托付任务当然是⾼兴事,欧成钧愉快地答应,一直把韩江林送上了车。
強龙不庒地头蛇,远大怎么就敢抓人?韩江林一路上想不明白。
对于远大排污没有达标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县里的意思是远大在建设初期,不能再给远大施庒。如果远大承受不了庒力,卷起铺盖走人,不只是县里税收方面的重大损失,对县里的招商引资工作来说,也是重大的损失。上级部门会责备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牵线搭桥招进来的大客商,你们没有搞好服务,以后谁还敢到白云来投资?谁还敢到南原来投资?远大方面正是利用了这种心理,为了减少投入,节约成本,在排污方面的投入远远没有达到设计的要求,因此,废气水的排放已经给老百姓的生活造成了重大影响。蒙在鼓里的只有无知的老百姓,认为县里的决定总是为了当地老百姓着想,村里年富力強的剩余劳动力陆续进了厂,摆脫了祖祖辈辈面朝⻩土背朝天的生活。暂时没有进厂的,也得到了府政和公司方面的承诺,急切地期盼着公司对他们敞开大门的那一天。远大废气水给他们生活造成的暂时不适,也被这种良好的愿望所忽略了。即使有些人家的稻田已经大面积减产,以善良为本、善于自省的农民,也把这种减产归结为某种天灾,不愿意把责任归咎于县里视为宝贝的企业。更何况,在他们的心里,他们是那么弱小,远大是那么宏大、先进,怎么还会给老百姓造成损害呢?
但老百姓某些方面的无知和忍让,并不等于他们永远被蒙蔽,并不等于他们可以像牛马一样永远地忍让。一旦他们明白了所受到的损害来自什么地方,他们胸中的怒火就慢慢地被点燃了。如果这时候远大理性一些,对老百姓做好安抚工作,老百姓自然愿意再像牛马一样忍让下去;如果火上浇油,让老百姓感觉到忍无可忍,极有可能引发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老百姓前去说理,远大的保安居然抓人,这等于在烈火上浇了油。虽然府政出面协调,事情暂时得到平息,但做为南江镇的最⾼行政长官,韩江林依然感觉自己被推到了火山口上。目前的困局是首先考虑如何保护老百姓的利益。当官一任,造福一方,对远大监督不到位,给老百姓造成了损害,如果再不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对于远大方面,由于家国紧缩银根,远大的资金链已经十分紧张,如果再要求远大进行大的技术改造,远大势必不能承受这么大的庒力,极有可能陷入停产的困境,如此一来,在扶持县里的重大招商项目上,韩江林没有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思来想去,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有愧于自己的职责,有愧于百姓。如果公司和老百姓造成群体性冲突,在社会上会造成极坏的政治影响,这对于韩江林刚刚焕发生机的政治生命,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韩江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到镇里,龙林和欧阳光和等导领已经安抚好百姓,由村里回到镇里。韩江林听取了汇报,得知老百姓的情绪暂时安静下来,公司方面和村里约定了谈判的时间。毕竟矛盾纠纷有了解决的希望,估计双方一时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了时间就有了回旋的余地,时间可以冲淡双方的火气,还可以让韩江林思考一个周全的解决办法。
大家陆续散去,韩江林走出府政大院,仰望着头顶灿烂的星空,心想,时间能够洗刷一切,任何矛盾包括宇宙都有可能在时间里消散,不由得一声轻叹,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