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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窃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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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川市是个有一百万人口的小城市,这个城市除了人口密集、经济发展紧追发达城市以外,没有什么特点。想来平川参观名胜古迹的,肯定会大失所望,想来平川感受风土人情的,肯定也会悻悻而归。因为平川的平凡让不少有识之士都忍不住大声疾呼:平川啊,你姓什么?!醒来吧,平川!

  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这其实是为新一任平川市的当家人提供了施展才华、彰显政绩的巨大舞台。一位导师不是说过吗?“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新任市长范鹰捉就是这么想的。

  看官也许觉得范鹰捉的名字有些古怪。没错,这就如同沈从文《边城》里边的傩送,鲁迅《故乡》里边的闰土,钱钟书《围城》里边的方鸿渐。古怪确实古怪,但既然叫这个名字,就肯定有他的原因。

  新伊始,刚刚开完两会,范鹰捉从副市长当选为正市长。此时他雄心,正步履矫健地从市政府向市委大楼快步走着。省委书记、市委书记和省委组织部长要与他做例行谈话。那是三个有城府的人,他猜想此时他们也许正期待着自己拿出如何落实政府工作报告的得力措施。那就请领导们瞧好儿吧,他已经在报告中夸下了海口:让全市人民拭目以待!

  市政府与市委大楼分别坐落在一个丁字路口的两个转弯处。丁字路口像一个弯曲的臂肘,市政府的位置在手腕上,市委大楼就在腋窝上。在平川市东西向的街叫“路”南北向的街叫“道”市委坐落在“平安路”上,市政府坐落在“前进道”上。市委大楼是一座上世纪20年代的建筑,墙壁由灰白色的花岗岩垒成,既古古香,又颇有气势“文革”时也没遭破坏,于是一直为市委沿用。市政府大楼却是一座新建筑,没有任何特点,一如开发商新建的千篇一律的民用住房。

  范鹰捉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让他十分纳闷。因为,他的手机号除了市委书记刘百川和秘书李海帆,没有几个人知道。而且从来电显示看,对方是一个生疏的电话号码,接还是不接?他停住脚步,站在树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你找谁?”

  “你好,范市长,就找你。首先祝贺你当了市长!你不要胡乱猜测我是谁,因为你是猜不出来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点,我是外地来平川的打工者,也是个作案者,我在市政府大楼各屋转了一圈,顺走些东西,这些东西我并不想要。因此想跟你见一面,咱们做个换。”

  范鹰捉首先听出对方是个男的,声音很低沉,可能原本就是个性格阴郁的人,也可能是故意拿捏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冒昧地问一句,你都顺走了什么?”

  “哈哈,我估计你会这么问,略告诉你吧,文件资料十五份,金银玉器十三件,光盘二十张。文件都是需要保密的内部资料,金银玉器哪一件都一万以上,有一件玉器超过了五十万,光盘都是带的,想不到机关里面还有人看这种东西!”

  “你不要蒙我,这是不可能的!你就明说吧,你见我是什么目的?”范鹰捉直截了当地问道。因为,他知道市政府并不是那么好进的。门口有武警站岗,武警战士对机关里的人基本都认识,至少脸儿,外人要进门先要到传达室开进门证,而且来市政府机关办事的都是下属各单位的人,不可能是一般老百姓。这个窃贼怎么可能进得去呢?

  “范市长,你不要因为失窃感到脸上无光,就不愿相信我可以进你们机关大楼,要不要我告诉你哪间屋里都摆着什么?首先说你的屋里吧,你有一主一副两张办公桌,主办公桌上摆了三部电话,一白一红一黑,右上角是一摞文件夹,旁边是紫砂笔筒,笔筒里有红蓝铅笔、签字笔和一把小剪刀,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面着一张你在省委校和众多学员的合影照,玻璃板上面摆了一条紫檀镇纸。你的副办公桌在右手处,上面只放了一台电脑。对不对?”

  范鹰捉的心“咯噔”一下子沉到了底。对方说得毫厘不差,肯定是潜进过他的屋子了!那么,在他的屋里顺走了什么呢?他疾速地在大脑里搜索了一下自己的抽屉、文件柜里面有什么犯的东西。没有。应该没有。但他不能完全肯定百分之百没有——自己也许放过文件以外的其他什么东西,因为忙而忘记了,如果没有人提醒,他根本就想不起来。金银玉器自然没有,但会不会出现光盘呢?他恍惚记得好像是一个要好的朋友曾向他推荐过一个类似“房中术”的保健光盘,至于被自己放在哪个抽屉里,早已记不清了。

  “你进我办公室拿了什么东西?”

  “我想见了面再说!”

  “我现在太忙,没时间和你见面,咱们再约个时间行不行?”

  “那你就随时等我电话吧——我不会跟你定准时间的。老实告诉你,我也很忙,没时间跟你纠。我先提醒你,在没和我接触以前先不要报警,否则,我就把东西卖了,现在正有人想出高价买呢!再说,我的手机是捡的,你也不可能找到我,而下次我会用另一部手机。记住了?”

  “好吧,就这样。”

  对方见此便挂断了电话,范鹰捉也合上手机。但他转而便给市公安局局长程爱海打了电话,请他立马将自己办公室、家里的电话及手机全部监控起来,对来电者立即查清姓甚名谁、所在位置。程爱海问:“范市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范鹰捉简要介绍了情况,叮嘱程爱海:“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影响非常不好,因此,你现在务必保密,没有我的指令,决不可随意!”程爱海回答:“我明白。”

  仿佛一块油蛋糕上爬上了蚂蚁,范鹰捉本来十分高昂的情绪突然一下子低落下来。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站岗的武警没尽到责任,还是窃贼确实技高一筹?机关里的人们难道真的藏有金银玉器和带光盘?他们为什么不拿回家而要搁在办公室里?

  走进市委书记刘百川的办公室,见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省委书记魏天国和衣着朴素的省委组织部部长老大姐赵无华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呢。范鹰捉没提刚才电话的事,而是沉着恭敬地向屋里的三个人鞠了一躬,赔笑道:“让领导们久等了,刚才小生内急,可能是昨晚韭菜馅饺子吃生了,哈哈。”

  那三个人都是范鹰捉的老领导,十年前就打交道,年龄也只相差了十来岁。那时,范鹰捉还只是平川的团市委书记。范鹰捉今年四十五,那三个人差不多就五十五左右。此时他们也不多说,只相视一笑。刘百川伸手请范鹰捉坐在对面的空沙发上。魏天国书记问:“鹰捉啊,两会以后感觉怎么样?”

  范鹰捉从手包里拿出笔记本,一边准备记录一边诚恳地说:“感觉时不我待,任重道远。当前最要紧的是争取时间,扩大投资,把重大项目建设摆在突出位置。我们要积极主动向省里争取项目,充分发挥重大项目的集聚、引领、带动效应,为经济发展提供强有力的支撑。需要我出面的事,我会亲自跑。之所以要这样,是因为平川的基础太薄弱了,在这方面还请省里大力支持!”

  “还有吗?”魏天国书记微微笑道。

  “有啊,同时重点加大优势工业、新农村建设、现代服务业、自主创新、循环经济和生态环境、保障住房、重大基础设施等10个方面的投入。还要进一步扩大对内对外招商引资,继续深化与港澳台地区的经贸合作,办好第二届平川与港澳台投资合作洽谈会。为此,我们要尽快上马商业步行街的建设,打造商业贸易的龙头企业,努力促进消费,增强对经济的拉动作用。同时上马平河工程,修建平河公园,打造靓丽的平川城市名片。扩大住房、汽车等大宗消费,积极开发旅游、文化等新的消费热点。大力开展‘农机下乡’‘家电下乡’活动,促进农村消费。眼下,需要马上着手的就是修建商业步行街和平河工程…”范鹰捉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般一口气就说出了政府工作报告中最要紧的部分。但他的话突然被魏天国书记打断了。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省里肯定会大力支持。但眼下我们要给你泼一瓢冷水,和你说句贴心的话——你目前的首要任务是稳住阵脚,韬光养晦,沉着应付,扎实工作。当然,这么说不是说你不扎实。这一瓢冷水是什么呢?就是你必须看到这次选举市长,你只以53比47的微弱优势胜出。这太让我们担心了!凭着多年来我们对你的了解,相信你是个好同志,但情况复杂,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魏天国书记这么说的时候,刘百川书记和赵无华部长都一个劲儿点头表示赞同。

  情况有这么复杂吗?那个因获得47票而失败的对手不就是常务副市长柴大树吗?他和柴大树都是常务副市长,主管工作的分量以及在全市的影响力都差不多,因此得票数目非常接近,难道还有其他不便明说的因素吗?但范鹰捉不能不急忙点头,把话接了过来:“魏书记,您的话我会谨记并照办的。”

  接下来,刘百川就说了一句十分意味深长的话:“鹰捉啊,个人的私生活一定要检点,不能给别人留下口实。回头你自己好好理一理这方面的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防微杜渐!”

  听话听音,这等于点明了自己这方面有问题,只不过程度不够或领导没想抓你而已。真有这么严重吗?范鹰捉心想,自己也没欠什么风账呀?这时,老大姐赵无华部长打开皮包,取出一沓A4复印纸,说:“这是一些告状信的复印件,鹰捉你拿去看看,相信会对你是个鞭策。但不要胡乱猜疑是谁写的,更不要按照自己的猜疑去打击报复。你如果做不到,这些告状信就不能给你!”

  范鹰捉急忙表态:“做得到,做得到,我这点涵养还没有吗?敬请三位领导放心就是!”他边说边将告状信拿了过来,手不自觉地有那么一点点颤抖。像静止的琴弦被人猛拨了一下而发出不和谐的声响,他的情绪蓦地有些激动。他现在急于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当着三位领导的面他没法看,只能把告状信折了一下装进手包。

  眼看到中午了,魏天国书记和刘百川书记要留范鹰捉一起吃饭,他赶紧客气地推掉了。因为他现在急着想回去看那些告状信都写了些什么。走出市委大院,在路口等了一会儿红绿灯,心里的。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间得罪了这么多人。

  回市政府的时候,他在大门口站住了脚步,看了一眼站岗的武警战士,那个武警战士在大门口的木墩上笔直地站着,橄榄绿的军装十分养眼,里扎着褐色武装带,武装带上挂着手,两眼警觉地左右打量着。范鹰捉注意到武警战士的出了蓝黑色柄,证明不光是空套。见有生人来访,武警战士便上前拦住查看证件。一切都很正常啊!

  范鹰捉围着大楼转了一圈,仔细察看窃贼有可能从哪个部位潜进去。以前他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这个大楼,因为这里从来没出现过失窃案件。现在一看还真感觉警卫工作十分严密。大楼的左右两面是马路,窗户很高且有铁栅栏;大楼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既可以停车,又便于人员集结,因为领导下去视察总要带一些人同行;大楼的后面,是一家国企棉麻公司,对着他们的窗户也都完好地安着铁栅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窃贼是从正门进去的,以某种名目开了进门证堂而皇之地走进去的!否则,还能有别的路径吗?

  他知道,武警战士值班是一个班一个班地来回轮换的。只要上岗,就是一个班同时上。他来到市政府大院的警卫室找到值班班长,值班班长认识他,急忙站起来着问:“范市长,您有事?”他把值班班长叫到一边,小声问:“最近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吧?”值班班长道:“报告范市长,没发现。”范鹰捉点点头说:“前两天楼里进去了不三不四的人,你们在对生人盘查的时候一定要特别认真!”值班班长道:“是,范市长。”范鹰捉不便再说别的,便背着手从警卫室走出来。

  他在食堂买了饭,就径自上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顾上吃饭就先打开手包,拿出了那一沓告状信。他蓦然发现,现在的告状信在技术上进步了,全是打印稿,已经没有手写稿了。作为一个领导者,对告状信的什么最为关心?当然是题目和落款,因为他们想立马知道人家告他的原因和原告人。但范鹰捉发现原告人都没写题目,抬头写的都是“市纪委您好”“省纪委您好”或“省委魏天国书记您好”“省委组织部赵无华部长您好”之类的,一个模式,语言也都很客气。而落款就五花八门了,有“一个教师”有“一个机关干部”有“一个企业经理”有“一个默默无闻的老百姓”…太多了,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还有“范鹰捉的昔日情人”这不让他悚然一惊。

  在他以往的生活道路上,确实接触过一些女人,年轻美貌的或长相难看的,伶牙俐齿的或老实木讷的,温文尔雅的或俗张扬的,有的还有过比较深入的接触,但很难说跟谁建立了情人关系。因为,建立情人关系不光是上,还要有一种契约,物质上的或精神上的。而自己又跟谁有过这种关系呢?他对有好感的女人帮过忙,但并没有什么契约,更没有利益关系,完全是因为好感。难道说对方会因此把自己看做情人?那不是生生毁了他吗?

  他的心脏怦怦跳着,略地浏览了一下告状信的内容,便赶紧收起来锁进了抽屉里,他想等有时间再细看,不信看不出门道。那些告状信都是在召开两会之前、他作为市长候选人把名字公示在报纸上的那段时间写来的,显而易见是想阻止他当选。而告状信的内容,则反映出一个问题,就是在他每一个重要的人生时间段上,都留下了怨言。自己的成功几乎是被怨言堆起来的。如果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身后留下的无疑是怨言。只是他想不起来当时得罪的是谁,因而现在就更猜不出是谁写了这些告状信。每封信的结论都是:范鹰捉做个副市长都勉为其难,做正市长更是根本错误!省委组织部选人简直有眼无珠!

  如果他不当这个正市长,也许就没人写告状信。树大招风,财大招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范鹰捉一下子想起很多乡俗俚语,心里竟酸酸的好生委屈。但另一句话又让他板硬了起来——这句话在领导中十分流行:不挨骂的干部不是好干部。范鹰捉当然也明白,那要看挨谁的骂和因为什么挨骂。如果是挨好人的骂,你还算好干部吗?如果是因为谋私挨骂,你还算好干部吗?但那句话终归让他心里平衡了一点点,宽慰了一点点,释然了一点点。感觉当领导做干部挨骂是必然的。因为你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自己以后再谨慎些就是了。

  他吃完饭,立即打电话叫来了市政府秘书长于清沙,让他召集各处处长立马到自己的办公室开会。范鹰捉的办公室外间有一圈沙发,坐十几个人没问题。而市政府办公厅有十四个职能处室:秘书一处、二处、三处,经济处,农村处,财贸处,城乡建设处,涉外处,社会发展处,信息督察处,综合调研室,机关保卫处,行政办公室和人事处。正处长外出的,就叫来了副处长。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范鹰捉要说什么,因为来他的办公室里开处长会这种事太少见了,因此都拘谨地坐着,大气不敢出一口。开会了,范鹰捉简要说了有生人来机关顺走一些东西的事,并要求大家回去赶紧检查各屋丢了什么东西,下班以前报到机关保卫处。他还特别强调,这么做不是想追究谁,而是待东西拿回来以后还给大家。会议只开了几分钟便散了。

  当大家陆续离开以后,范鹰捉却发现秘书长于清沙和一处副处长马雨晴仍旧坐着不走。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你们俩有事?”于清沙抢先说:“范市长,我想跟您谈谈。”范鹰捉又问马雨晴:“你呢?”马雨晴是个漂亮女人,此时突然眼含热泪,哽咽着说:“我也想跟您谈谈。”

  范鹰捉心里立即掠过一丝不快,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呢?脸便有些僵硬。他说:“你们要长谈还是短谈?”谁知两个人竟异口同声道:“长谈!”这时,桌子上有两部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他急忙对他们说:“如果是三言两语,你们就留下来,如果需要半个小时以上,咱们就另选时间,怎么样?”那两个人只得站了起来,无奈地往外走。他又加了一句:“等我回头找你们吧!”此时桌子上的电话铃声正吵人地响个不停。

  他抓起一个话筒,还没说话,对方就先开口了:“范市长吗?我是政协老傅,你几时有时间?我得找你谈谈!”老傅是市政协主席,是范鹰捉多年来经常私下喝小酒的好朋友,两人虽相差了十四五岁,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范鹰捉急忙答应:“好的,回头我去找你!我手里刚淘换来一瓶十五年陈酿茅台。现在我正忙着,先撂了啊。”便撂下这个话筒,抓起了还在响着的另一个。

  对方也是一上来就先开口:“哎呀呀范市长,找你好难哪!给你打了一上午电话也没人接,我是实验中学的郝本心!”郝本心是实验中学的校长,范鹰捉的大学同学,一个风风火火却又做事严谨的女强人。她依靠自己的外能力硬是争取来五百万“逸夫助学资金”在校园里盖了一所漂漂亮亮的“逸夫教学楼”而其他也在争取“逸夫助学资金”的学校顶多也就几十万元,平川市教育界对实验中学无不为之眼红。如果讲“情人”的话,郝本心才真正沾点边,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急忙回话:“本心,你是不是想找我谈谈?”郝本心便不假思索道:“没错,你几时有时间?”范鹰捉道:“现在肯定不行,不过我会很快找你的,因为,因为——”郝本心着急地问:“因为什么?”范鹰捉便实话实说:“因为我找你也有话要说。”郝本心说:“好吧,我等你。”便把电话撂了。

  范鹰捉还没一口气,桌子上的另外两部电话又同时响了起来,其中一部还是红电话,红电话意味着来自上级或内部专线。他自然是先拿起这部。可是他把听筒放在耳朵上半天,对方也不说话,他急忙问:“喂,您是哪位?”对方地回答:“我是黑老蔡!”范鹰捉不打了一个灵。黑老蔡是涉黑人物,背景很深,曾经因为贩毒被判过刑,全平川没有不知道这个人的。换个人也许会判死罪或无期,但黑老蔡没几年就出来了。现在正经营着全平川规模最大的三家洗浴中心。他找我干什么?而且还用的是红电话?这不明摆着来者不善吗?他的心脏立即又怦怦地急跳了起来。此时他既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厌恶。他害怕的不是这个人威胁他的人身安全,而是怕他搅自己的工作,自己当市长还没开局啊!

  “你找我有事吗?”范鹰捉稳住心神,以正常语速,不慌不忙地问道。他虽然竭力做出镇静安详的姿态,心里却如同开了锅。“范市长,请你安排个时间,我要找你谈谈。”范鹰捉想了想说:“好吧,请你留个电话号码,回头我找你。”黑老蔡立即回话道:“不不不,我给你打,我给你打。”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而此时桌子上的另一部电话始终在响着。范鹰捉急忙将话筒抓了起来,对方立即开口道:“范市长,您终于接电话了,找您说句话好难啊!”一个细细的声音,显然是个女人。范鹰捉便问:“对不起,刚才在接电话,你是哪位?”对方说:“我是三柳县县长王如歌,我想找您谈谈,您几时有时间?”又一个要谈的。这个能拒绝吗?自然也不能。全平川市下辖九个县,唯一一个女县长。曾一度有传言说王如歌和常务副市长柴大树一块去了,甭管真的假的,反正很影响声誉。范鹰捉感觉作为女同志当领导很不容易,她找自己没准就是来澄清谣言的。怎么能不接待呢?于是,他说:“好吧,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只是提前通报一声就行。”王如歌一听这话,嗲声嗲气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会很快就去的!”

  这一下午,范鹰捉没干别的,只是在接电话。几许烦恼,几许安慰。烦恼的是影响了他的正常工作,让他对当市长以后如何开局没时间来得及细想;安慰的是毕竟大家在他当选以后表示出和以前不同的热情,假如真的无声无息地没人理睬,岂不是也很失落?

  临下班,范鹰捉给机关保卫处打了电话,问他们有没有人来报告丢失东西。他们回答,没有人来报告。

  保密的文件资料自不必说,不敢报告就是怕被追究;那金银玉器抄起来就过万,还有几十万的,怎么就没人承认丢失呢?难道是窃贼虚晃一招,信口雌黄?可窃贼明明是开诚布公,并且还要约时间见自己一面。如果没有确凿的东西在他手里,见自己能有什么意义?显然窃贼没说瞎话。有了这个前提,就让人顺理成章地推出“机关里的东西都不是好来的”这样的结论。这个窃贼很有心计,各屋里衣服鞋帽都有,他都没偷,偷的偏偏都是值钱和感的东西!

  范鹰捉又给秘书长于清沙打电话,问他一会儿有什么安排。于清沙道,城建集团老总段吉祥约了去吃饭,但范市长如果有事他就把饭局推了。范鹰捉道:“你跟我在机关食堂吃饭吧,那个饭局往后推推。”

  于清沙正想找范鹰捉谈谈,便急忙答应下来。回头他就给段吉祥打了电话。然后马上揣了一瓶水井坊下楼来到机关食堂,点了两凉四热六个菜。于清沙的职责就是协助市长、常务副市长处理市政府日常工作,主持市政府办公厅全面工作,负责办公厅组、市政府及本办文件的发文审核把关工作,与几个市长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很多,他知道每一个市长的口味。机关食堂没有单间,只在角落用竹篾屏风挡了一下。范鹰捉下楼以后,六个菜就立马端上来了。

  于清沙比范鹰捉大十岁,在政府秘书长的位置上干了十来年了,一直提不起来,而到了眼下这个年龄再往上走就更难了,除非上边哪个人真看上他了,使了非凡的力气挽住他的颓势,给他新生。假如真有这么个人的话,那可真如再生父母了。而为了寻找这个“再生父母”于清沙千般窥探,万般努力,费了多大的劲只有他老婆最清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然而工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副市长柴大树的帮助下结识了政协主席老傅(说结识是说深度接触,论认识的话早就认识),让他看到了在政协副主席的职务上忝陪末座的可能。如果能够顺利晋级,他将享受梦寐以求的高级干部的一切待遇。但就在这时,问题来了。

  于清沙先陪范鹰捉干了一杯,然后说:“范市长,今天我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你如果不当正市长我也不说这些,但现在不一样了,只有跟你说才可能让我解。”说着兀自又干一杯。范鹰捉道:“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你几时找我说都行,怎么还非得郑重其事地找我谈谈,你这一‘谈谈’就让我感觉问题很严重似的。”

  “范市长,多年来我在工作上积极主动,恪尽职守,加强学习,勇于创新,圆完成了各项工作任务。同时,常修为政之德、常思贪之害,常怀律己之心,严格执行廉洁自律规定,努力筑牢思想防线,自身廉政建设也进一步得到加强,只盼望有个圆结局。”于清沙又给自己斟上酒,因为心里有事,脸已经先涨得通红了。

  “你这人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内向,有话直说,干吗拐弯抹角的?”范鹰捉也兀自干了一杯。

  “范市长,我把话说出来,你可别拿酒泼我、把桌子掀了!”于清沙把头低得快磕着桌子了。

  “瞧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这么没涵养过?”范鹰捉也给自己斟酒。

  “范市长,这次机关失窃,我的屋里丢了两样重要的东西。一是城建集团关于修建商业街和平河工程的预算方案(在政府工作报告没出台以前,这两大工程的预算已经做出来),如果散失到外面,情况就会很复杂,市政府作为投资方会很被动;二是,我写的一份举报材料,还署了名,而被我举报的人恰恰就是你,因为我心里矛盾就一直没寄出去,结果被偷了。”于清沙语无伦次地说完,脑袋已经快扎到裆里了。他两手捂脸,不敢看范鹰捉。

  怎么会这样?范鹰捉的脸腾一下子就涨红了。他愣愣地看着于清沙,好半天没说话,也没喝酒。他现在已经一点喝酒的心情也没有了。两大工程的预算方案出去,自然对市政府工作很不利,但那是工作,还可以想方设法变动、补救;而署了名的举报信如果公之于众,对范鹰捉的个人伤害可就大了,甭管举报的情况是否属实,只要署了名,而且是市政府秘书长的名,所产生的杀伤力就会难以估量!

  “你举报我什么事呢?能不能说说,让我也明白明白?”沉默了好一会儿,范鹰捉才开口。他看着眼前这个工作起来没黑没白、任劳任怨的老同志,却原来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这真让他百感集,想来这每个人的另一面都是别人永远猜不透的!

  “我列举了几件我所知道的你帮下属单位女同学淘换资金的事,你给新开业企业剪彩戴走钻石花的事,还有你给企业和商店写牌匾收了巨额润笔费的事。就这些。我真糊涂啊,真不是人啊!”于清沙终于把底牌亮出来了。仿佛卸下了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范鹰捉却语了。于清沙虽然没有说出他干的很多打擦边球的事,但仅这几件事也足够他喝一壶了。虽然女同学后来给了他什么报酬,于清沙并不知道。但那朵钻石花于清沙却看见了——黄金丝的花朵上面密密麻麻嵌了星光闪闪的钻石,范鹰捉回家以后一数有十八粒,他让老婆拿到首饰店去估价,结果人家说,这么大的钻石每一粒就价值八千,当时他老婆被吓得噤了声。而这样的钻石花,范鹰捉收过好几个。

  那润笔费就更可观了。虽然不是给钱,但人家知道范鹰捉好写书法,是省书法协会会员,而好写书法的人又没有不喜欢文房四宝的。于是,每次有人请他题写牌匾都送他古玩行很看重的古旧砚台。

  当然,每次写牌匾的活都是于清沙揽来的。因为他知道人家不会亏了范鹰捉,而且每次于清沙都会助兴一般站在一边看。问题就在这里:于清沙很懂古玩,是个集藏发烧友,经常给报纸写集藏小段子。他明明对古砚很懂很爱,但从不伸手,绝不横一杠子。范鹰捉曾经把品相不错的砚台让给他,作为报偿,但他婉言谢绝了。他不厌其烦地告诉范鹰捉:我国传统有四大砚,即端砚、歙砚、洮砚、澄泥砚。端砚产于广东端州(肇庆市)东郊端溪,唐代就极出名,于清沙还记得李贺有诗曰:“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赞石工攀登高处凿取紫岩石来制砚。端砚有“群砚之首”的称誉,石质细腻、坚实、幼、滋润,扪之若婴儿之肤,温润如玉,磨之无声,发墨光润。石上且有鸲鹆眼等自然纹理。而歙砚产于徽州,徽州是府治,歙县是县治,同在一地。所以歙砚与徽墨乃是“文房四宝”中同产一地的一双姐妹。歙砚的特点,据于清沙介绍,《天清禄集》说:“细润如玉,发墨如油,并无声,久用不退锋。或有隐隐白纹成山水、星斗、云月异象。”端砚资源缺乏,名贵者已不多;歙县地处黄山之,取材广泛,近年仍有镂刻做工极细之艺术大砚出产。洮河砚之石材产于甘肃临洮大河深水之底,取之极难,作品价值自然很高。而澄泥砚产于山西绛州,不是石砚,而是用绢袋沉到汾河里,袋里装细泥沙,一年后取出,用来制砚。这四种只要是真的古砚,哪一方也下不了万。

  也许是于清沙事先就嘱咐人家,说范鹰捉只喜欢砚台,否则人家为什么不送别的东西做润笔费,而偏偏送砚台呢?有一次范鹰捉老婆拿了一个合成洗涤剂厂给的砚台去商业街的古玩店鉴定,人家说你这个砚台是清代的,价值至少三十五万,当时就想收购。范鹰捉老婆是个把家虎,哪里舍得,赶紧拿回来了。事后范鹰捉什么都没说,只是请于清沙喝了一次酒。酒桌上两个人也只字不提砚台的事。但于清沙心里明镜似的——范鹰捉对砚台是满意的!现在范鹰捉家里已经存了几十方甚至上百方砚台,虽说良莠不齐,有真有假,有新有古,但汇总起来也价值几百万。

  一个这么了解范鹰捉的人写举报信,那不是一举报一个准儿吗?虽说举报信并没有寄出去,但丢失了与寄出去又有多少差别呢?如果落到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不是更要范鹰捉的好看吗?

  这顿饭已经没法吃了。范鹰捉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的一只手捏住了桌子的一角,想把它掀了,把一桌子酒菜都掀到于清沙身上。但他仅仅试了一下,没动。此时此刻他蓦然冷静下来:掀桌子不是英雄。于清沙写的举报信没有虚构,属于实话实说。既然如此,我急什么?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吗?再说了,于清沙毕竟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具体价值,况且,那是我的劳动所得,不是无缘由地索要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对那些东西并不知道具体价值,举报的凭据是什么呢?”范鹰捉耐住子问道。

  “是这样——”接下来,于清沙又说自己举报范鹰捉是受人之托。因为那个人会帮助于清沙进市政协,官升半级。举报范鹰捉,将范鹰捉掀下马来便是换条件。

  “你难道被那半级官职住了眼睛吗?为了这个就出卖朋友,是不是价码太低了点?”范鹰捉眯起眼睛微微哂笑。

  “是,范市长,我是官心窍,我没有脊梁骨,我是王八蛋,我不如一条狗,我对不起范市长以往对我的支持和提携!”于清沙现在只是一个劲儿骂自己。

  他为什么这么做?明眼人一看便知:那范鹰捉是正市长兼副书记,是平川市堂堂的二把手,研究于清沙调离市政府问题自然要参与意见,而且是举足轻重的意见。如果那封信落到了范鹰捉手里,不但查究范鹰捉化为泡影,更甭说再官升半级,不摁进泥里算对不起你!于清沙已经在机关混了那么多年,对这一点自然是相当明了的。他现在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听信那个人的指令干举报这种事!而且干也就干了,为什么偏偏没有把举报信寄出去!

  于清沙现在就想当孙子,伸出脑瓜让人家弹。只要范鹰捉能消解怨恨就行。他现在也只能当孙子,出了这种事不是孙子又是什么?而范鹰捉的大脑在急速运转了一圈以后,却发生了变化,向着相反方向运行了。一个人最可贵的素质是在突发事件面前保持冷静,逆事顺办;在大势所趋面前逆向思维,逆水行舟。他先给自己的酒杯上,然后给于清沙的酒杯也上了。这一举动,就昭示着他将原谅于清沙了。而且,不仅如此,接下来范鹰捉就把自己的酒杯举到于清沙面前:“老哥,来,干了这一杯!”

  于清沙受宠若惊,呆呆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举杯呀,举杯!来,干!”范鹰捉催促道。可是于清沙根本就无力拿起酒杯。当他勉强将酒杯端起来的时候,因为颤抖还把杯中的酒洒了出来。

  “哎——这就不对了嘛,你知道水井坊多少钱一瓶吗?这不是暴殄天物吗?”范鹰捉再次给于清沙上,然后与他碰杯。这次,于清沙才算勉勉强强碰了杯,喝下了酒,然后两行泪水就下来了。

  “老于啊,举报信的事别太往心里去,回头我叫公安局查一下,找到了,你就收回去,找不到呢,也没关系,只要外面一出现这封信公之于众的事,你就立马给报、晚报写篇稿子,巧妙地站出来辟一下谣,立即天下太平。你信不信?”

  “范市长,你大人大量,老哥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在市政府干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涵养如此之高的领导!今生今世我去不去政协当副主席已经不重要了,能够跟随你干工作干到底我认了!”

  “你是咱市政府的老笔杆子了,这种辟谣的小文不是烟的工夫就划拉出来了?而且肯定还能写得像犀利的杂文,把传谣的人骂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于清沙把头点得如啄米一般,心里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他一边随着范鹰捉开始大口吃菜,一边又开始给范鹰捉斟酒。在不知不觉中一瓶水井坊已经一干二净。桌上的六个菜也转眼就被扫了个风卷残云。于清沙问:“范市长,来点儿什么饭?”范鹰捉道:“已经酒足饭了,还来什么饭?来个汤吧。”于清沙急忙站起来去后厨要汤。

  喝完汤范鹰捉打了个嗝,于清沙便递上牙签请范鹰捉剔牙。范鹰捉却摆摆手一抹嘴站了起来。于清沙便急忙随着也站了起来。

  往外走的时候,于清沙伸出手来与范鹰捉握手,范鹰捉却一只手捉住于清沙的手,另一只手搂住了于清沙的肩膀,那样子好生亲密。两个人一起出门,都眼看前方目不斜视。而此时,于清沙嘴角出一丝释然的暗笑。殊不知,范鹰捉的嘴角也同样出一丝暗笑,只是笑得不易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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