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所幸的是,一切都还在年副部长掌控的范围之内。
别看举报信雪花一样漫天飞来,省领导的指示一个紧似一个,城社会舆论更是风起云涌,然而,千条江河归大海,关键之处皆在年副部长一人之手。熟悉官场秘诀者皆知,像这样的调查,表面看一切都有既定的程序规范,只需有条不紊地严格施行便会水落石出。可是,熟悉内情者还是一目了然,一切只不过都是个过场。真查与假查,查深与查浅,全赖于那个年副部长。
试想,本来是考察一个城市的候任市长,结果举报信一来,转化成问题调查,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一般人肯定生怕惹火烧身,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这个考察组长恰恰是年副部长,他自然知道万一调查大权落到别人手里,那冯开岭慢说提拔重用,就是保住不进牢房恐怕都难。冯开岭这边落水了,很多相关的人很可能会受到牵连,他年副部长本人又岂能全身而退?有鉴于此,他自告奋勇接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作为一个以省委名义组织的调查组,其成员由哪些人参与,怎样展开调查,调查到什么程度,等等,年副部长就得好好思量了。这其中奥妙无穷,颇深讲究。说白了,如果当成一件大事,认真追究下去,那就可以调审计、检察、纪检方面的兵强将,成立个像模像样的专案组,芝麻大的事情也往深处追穷处打,那样的话,逮捕法办几个人还不轻而易举。可是,根据年副部长的安排,调查组成员还是以考察组为主体,从纪检等部门象征调了几个年轻人参与,严格限定在一个极小的调查范围。而且,他还十分强调纪律与保密,规定不得随意调查内容,有关情况只对他一人负责。因此,调查过程中年副部长掌握的情况,冯开岭基本也是同步知晓,这就让后者有了足够的时间填缺、堵漏。
其实,早在举报者的匿名信刚刚寄到省里,年副部长当夜就给冯开岭来了电话,不仅把信的内容一字不拉全文透,而且连领导们的批示也都全盘托出。
对于举报信的具体内容,冯开岭在大吃一惊的同时,自然也有了从容应对的时间与心理准备。
“你那边一定要抓紧操作,我这里利用挑选合适人员组成调查组的借口,尽量拖延一些时间。”年副部长叮嘱道。
“明白。我这边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平安无事呢?”冯开岭问。
“有些事,估计彻底赖是赖不过去了,不好还会越赖越被动。最好的办法是就事论事,对证据确凿的举报事实尽量承认下来,这样调查组就不会很被动,你那边也可能大事化小,早点平息。”年副部长显然是有成竹。
“就这么多问题承认下来不也一样完蛋?”冯开岭急了。
“你难道不懂偷梁换柱、暗渡陈仓术?”年副部长反问。
“哦?”冯开岭一楞,忽然想起北那个瞎子说过同样的话。
“实在不行,找个替身!”年副部长的话,斩钉截铁。
冯开岭眼前顿时一亮:“这个办法,妙!”
话说到这个份上,年副部长就算仁至义尽了,底下的事就看冯开岭怎么运作了。
放下电话,冯开岭大大了一口气,几天来高度紧张的神经也稍稍得到些松弛。对于他来说,多亏了这个年副部长啊!这个时候年副部长的存在,于他就是滔滔洪水中的最后一救命稻草。谢天谢地,他花十几年时间精心培育的这个特殊关系,此时方体现出真正的价值。
冯开岭和年副部长有一层同学关系不假,可那种校同学,不过是一个只有两个多月时间的短期培训班。当时,年同学只是组织部里一个副处级科员,班上同学不少是正处级领导干部,有的已经掌管着一个实权很大的县处级单位。因此,很多人都忽略了其貌不扬、其言也寡的年处长。校学习课程不多,业余时间却非常充裕。很多同学来校学习并不真是为了学到多少知识,而是着眼于结各行各业的同学,充实自己的政治与人脉资源,因此,只要一有空闲,他们便呼朋唤友,组织各种形式的联谊活动。冯开岭那时刚调任省委研究室主任,恰巧和年同学分在一间宿舍,两人课余时间又都不太喜欢参加那些聚会,更对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不感兴趣,因而就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散步、聊天。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每天有那么多机会在一起神聊,自然就聊出很多共同的东西,由此增进了相互了解与友情。冯开岭发现,这个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组织部工作的年同学,为人谨慎低调,头脑聪明且相当冷静,其对人对事的精确分析与判断,注定堪成我组织工作的干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才。冯开岭判断,其人其时虽然位置并不显赫,手中权力也有限,可照当下态势发展下去,其前途远比班上那些县长、区长、处长们远大。基于这样的判断,冯开岭对他一直比较客气,甚至显得有些尊敬,这让年处长感觉非常受用,也有点感动。在官场中人看来,以冯开岭当时正处的职位,对年处长一个副处级百般恭维,自然有些礼贤下士的味道。
校学习结束后,冯开岭与别的同学大都联系不多,唯独与年处长主动联络、频繁沟通,且时不时从城给他带些礼品。之后不久,冯开岭原先跟随的老书记突然病逝,他在省里失掉靠山,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他听从年处长的建议与谋划,主动要求下到城担任副市长,表面上是离开权力核心下到基层,其实也是离了是非中心,顺便捞到半级提拔,也进入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与此同步,年处长也由虚级转为实职,先后当上市县干部处的副处长、处长。在这期间,不光是逢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只要一有机会,冯开岭总断不了殷勤探望、电话问候,两人的关系因之慢慢巩固下来。
像冯开岭与年处长这般萍水相逢的关系,能够长期相处下来,其基础无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会频繁相互利用与换。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些例外,尤其是凤凰小区那个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种纯朋友、同学式的走动,以及不足挂齿的一点点礼物往来之外,只有冯开岭时常向年处长开口,或是打听官场信息,或是谋求某种帮助,而年处长却从来没有对冯开岭提过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还过冯开岭赠予的购物卡等感礼物。这样时间一长,就让冯开岭感觉有些负欠感,进而担忧欠债越滚越重,将来未必能偿还得起。两前年凤凰小区的那件事,当时年处长话一出口,冯开岭便心中一惊,知道索债的来了。作为城分管城建、规划的副市长,他对辖内哪怕是烧饼大的一块土地都了如指掌。年处长所提那块地,由于地处几个高档小区中间,随着房价飞涨,其市值可谓寸土寸金,已经有好几拨房产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实在是太感太金贵了。然而,既然年处长开了口,冯开岭想天法也要足,而且还得不动声。否则,如果把难处摆出一大堆,或者事情搞得不利索,那就势必让人家感觉你做人不够地道,以后慢慢不同你打交道。后来的事情,前文其实有过待,冯开岭回到城,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长工作,后又让邝明达公司出面,把那块地以工业用途拿下,再由于海东采取变通办法改变成商业用地质,如此三转两转总算成功。期间,虽然许多具体事情由黄一平在办,可冯开岭暗中却丝毫也没放任或松懈,因为他打听了那个陈总的背景,其人竟是年处长的亲妹夫,实际上是由年夫人幕后操纵。那个项目建成,包括土地转让差价、房子利润、容积率更改等几项相加起来,年处长赚了足有五六千万元,算是还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因为有了这一笔,年处长才会如此全心全意帮他心忙碌。
冯开岭觉得,自己在年副部长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险境地,这样的鼎力相助,不要说五千万,就是五个亿也值了。何况,钱是城六百万人民的,又不是他冯开岭个人的,给谁不是给呢?
对于突如其来的举报,黄一平忽然慌了手脚。他的惊慌,抑制不住地摆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
冯市长被人举报了的消息,已经在机关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多机关干部,原先遇到黄一平时很热情,不少人还主动上来套近乎,现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表现得很有距离与分寸的客气,有的甚至开始在背后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别的常委、副市长身边的那些秘书,甚至包括丁松市长的秘书小吉,曾经一度开始巴结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冯市长,现在忽然又回到从前的状态,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其实内心里正暗暗高兴,巴不得黄一平与主子一道倒霉哩。
这些外人的冷热睛,对于黄一平来说倒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冯市长本人,似乎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黄一平才能看出来,冯市长明显消瘦了,眉头的那三条棱角分明的沟坎,已经有点弯曲变形,右腮的那块肌也明显松驰,上下动得绵软无力。连来,他和冯市长还是那样形影不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还那样多,可冯市长却严肃、陌生得可怕,相互间没有了过去那种说话交流的氛围,显得有了很大的距离。想想前些时候,为了换届的事情,他和冯市长并肩作战,配合默契,无话不谈,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令人感动,令人怀念。他揣度,冯市长是因为内心痛苦,才显得这样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时,他是多么希望能帮冯市长分摊一些困难与痛苦啊!
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件的真相和事态的走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教训又告诉他,这个时候同这两个人联系,是最大的忌讳。这时的任何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无措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平时感觉不错,现在竟然是这样渺小与孤独无助。他甚至感觉,冯市长现在面临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与他办事不周、不力有很大关系。冯市长那么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给他办,而他却把事情办砸了。
回到家里,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告诉汪若虹和小萌:“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打扰我。”而后,他拆开一包烟点上,又给自己泡了浓浓的茶,坐下来慢慢回忆、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些事没办好。
想想邝明达那里的问题,黄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调查下去,问题肯定不小。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打点省、市领导,还是看望那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但凡冯市长送出的钱物,除了城建、交通、规划等几个局里供应一部分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明达集团买单。特别是那些大宗现金支出,无一例外是从邝明达那里提取。至于钱物的向,大多是由黄一平与邝明达共同经手,自然都可以回忆出来,有些甚至是有据可查。根据秘书行业的规矩,包括冯市长的多次告诫,黄一平从来不写记,对于帮领导请客送礼之类更是不留一张纸片。可是,自从单独帮冯市长送了几次礼,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购物卡或现金,黄一平也就不顾忌,悄悄备下一个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做了一个备忘录。有一点黄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经过黄一平之手处理的钱物,要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监督,要么发票之类的手续一应俱全,应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并未从中捞得分文好处。可是,那些钱在邝明达那里的支取、销账情况,黄一平就一无所知了。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虽然是黄一平姐夫,但他们之间从来不交流公司财务方面的情况,他也止王大海在家里说及。按照他对邝明达的了解,对方在企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对企、政两界暗藏的种种风险应是心知肚明,那些钱物支取在账目上当会做过精心处理。如果要出问题,有可能是近几个月里,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换届选举,突击提取了不少大宗钱款,也许还没来得及在账目上进行平衡处理。不过,转而一想,钱是为冯市长而花,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自己只不过是跑腿、经手而已,并无丝毫决定权,即使账目有问题,自己也是爱莫能助。
这样一想,黄一平感觉轻松了一些。再说,那个邝明达本就神通广大,他与冯市长的情也非一般,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也不可能对冯市长的危局坐视不管。
郑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烦。对于郑大公子在城狂揽工程,又肆无忌惮地搞些偷工减料之类的鬼名堂,别的人不懂,黄一平可谓清清楚楚。对外说起来,郑小光是省里某位领导的亲戚,其实这只是冯市长用的一个障眼法。所谓省领导,不过是郑小光有个舅舅,曾经担任过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后来到省政协做过秘书长,前几年就退休了。这样的背景一旦曝光,肯定会让城人笑掉大牙,也绝对会让那些嗅觉灵敏的官员生疑,最后可能会导致那个邹蓉蓉浮出水面,冯市长与她的地下情败。真是机缘巧合,那天若非朱洁一时情绪失控,对于冯市长与郑小光、邹蓉蓉兄妹的内幕,黄一平至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当然,他也理解冯市长,当今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搞点婚外恋本非怪事,些瞒天过海的把戏也属正常。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郑小光应当多替冯市长考虑,不该在城搞得飞狗跳太过嚣张。在这方面,黄一平现在想来也自觉有点内疚。作为市长秘书,也作为郑小光的一个朋友,他应当帮助把好这一关,对于郑小光的过火行为及时提醒甚至制止一下,可能情况就不至于发展到目前地步。万幸的是,对于郑小光平时所赠的大宗钱物,他都坚决拒绝了,否则,这时他会更加感觉愧对冯市长,更加后悔莫及。
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当汪若虹推开书房门时,里面屋子烟雾如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烟蒂堆了一烟缸。黄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额头,居然烧得烫手。黄一平就这么忽然病了,发烧到接近四十度,说胡话、做恶梦、出冷汗,嘴上燎起蚕豆大的泡。汪若虹紧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医院,不敢说受到什么惊吓,只说是着凉感冒了。仲院长闻讯,亲自指挥人给他输、打针。
连续昏睡了一天一夜,黄一平终于清醒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瞪着浑浊的双眼低声问身边的汪若虹:“冯市长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气恼,嗔怪道:“还冯市长哩,你自己昏二十多个小时,差点报了病危。”
黄一平努力回忆着前边的事情,这才想起冯市长被人告状、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那一节。这时,他想赶紧起来,就像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受伤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继续守候、战斗在冯市长身边。可是,任凭怎样使劲,浑身竟然软得像一摊蛋黄,爬了半天也没能起来。一阵眩晕之后,两行豆粒大的泪珠不住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