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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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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南极动物素描

  企鹅——

  像一群孩子,在海边玩过家家。它们模仿大人,有的扮演爸爸,有的扮演妈妈。没想到的是,那扮演妈妈的真的生出了小企鹅。可是,你怎么看,仍然觉得这些妈妈煞有介事带孩

  子的样子还是在玩过家家。

  在南极的动物中,企鹅的知名度和出镜率稳居第一,俨然大明星。不过,那只是人类的炒作,企鹅自己对此浑然不知,依然一副憨态。我不噤想,如果企鹅有知,也摆出人类中那些大小明星的作派,那会是多么可笑的样子?我接着想,人类中那些明星的作派何尝不可笑,只是他们自己认识不到罢了。所以,动物的无知不可笑,可笑的是人的沾沾自喜的小知。人要不可笑,就应当进而达于大知。

  贼鸥——

  ⾝体像黑⾊的大鸽子,却长着鹰的尖喙和利眼。人类没来由地把它们命名为贼鸥,它们蒙受了恶名,但并不因此记恨人类,仍然喜在人类的居处附近逗留。它们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人类才是⼊侵者,可是这些⼊侵者却又断定它们是乞丐,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候施舍。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污蔑,因为我常常看见它们在峰巅筑的巢,它们的巢相隔很远,一座峰巅上往往只有一对贼鸥孤独地盘旋和孤独地哺育后代。于是我知道,它们的灵魂也与鹰相似,其中蔵着人类梦想不到的骄傲。有一种海鸟因为体形兼有燕和鸥的特征,被命名为燕鸥。遵照此例,我给贼鸥改名为鹰鸥。

  黑背鸥——

  从头颅到⾝躯都洁⽩而圆润,惟有翼背是黑的,因此得名。在海面,它悠然自得地凫⽔,有天鹅之态。在岩顶,它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兀立在闲云里,有⽩鹤之相。在天空,它的一对翅膀时而呈对称的波浪形,优美地扇动,时而呈一字直线,轻盈地滑翔,恰是鸥的本⾊。我对这种鸟类情有独钟,因为它们安静,洒脫,多姿多态又自然而然。

  南极燕鸥——

  ⾝体像鸥,却没有鸥的舒展。尾羽像燕,却没有燕的和平。这些灰⾊的小鸟总是成群结队地在低空飞舞,发出尖利焦躁的叫声,像一群闯⼊⽩天的蝙蝠。它们喜袭击人类,对路过的人紧追不舍,用喙啄他的头顶,把屎拉在他的⾐服上。我对它们的好斗没有异议,让我看不起它们的不是它们的勇敢,而是它们的怯懦,因为它们往往是依仗数量的众多,欺负独行的过路人。

  海豹——

  常常单独地爬上岸,懒洋洋地躺在海滩上。⾝体的颜⾊与石头相似,灰⾊或黑⾊,很容易被误认做一块石头。它们对我们这些好奇的⼊侵者爱答不理,偶尔把尾鳍翘一翘,或者把脑袋转过来瞅一眼,就算是屈尊打招呼了。它们的眼神非常温柔,甚至可以说‮媚妩‬。这眼神,这滑溜的⾝躯和尾鳍,莫非童话里的美人鱼就是它们?

  可是,我也见过海豹群居的场面,挤成一堆,肮脏,难看,臭气熏天,像一个猪圈。

  那么,独处的海豹是更⼲净,也更美丽的。

  其他动物也是如此。

  人也是如此。

  海狗——

  体态灵活像狗,但是不像狗那样与人类亲近。相反,它们显然对人类怀有戒心,一旦有人接近,就朝岩丛或大海撤退。又名海狼,这个名称也许更适合于它们的自由的天。不过,它们并不凶猛,从不主动攻击人类。甚至在受到人类攻击的时候,它们也会适度退让。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它们软弱可欺,真把它们惹急了,它们就毫不示弱,会对你穷追不舍。我相信,与人类相比,大多数猛兽是更加遵守自卫原则的。

  黑和⽩——

  南极的动物,从鸟类到海豹,⾝体的颜⾊基本上由二⾊组成:黑和⽩。黑是礁石的颜⾊,⽩是冰雪的颜⾊。南极是一个冰雪和礁石的世界,动物们为了向这个世界输⼊生命,便也把自己伪装成冰雪和礁石。

  二南极景物素描

  冰盖——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在南极洲和冰盖之间划等号。南极洲整个就是一块千古不化的巨冰,剩余的陆地少得可怜,可以忽略不计。正是冰盖使得南极洲成了地球上惟一没有土著居民的‮陆大‬。

  冰盖无疑是南极最奇丽的景观。它横在海面上,边缘如刀切的截面,油般洁⽩,看去像一只冰淇淋蛋糕盛在蓝⾊的托盘上。而当⽇出或⽇落时分,太在冰盖顶上燃烧,恰似点燃了一支生⽇蜡烛。

  可是,最美的往往也是最危险的。面对这只美丽的蛋糕,你会变成一个贪嘴的孩子,跃跃试要去品尝它的美味。一旦你受了惑与它亲近,它就立刻露出可怕的真相,显⾝为一个布満杀人陷阱的阵了。迄今为止,已有许多英雄葬⾝它的腹中,变成了永久的冰冻标本。

  冰山——

  伴随着一阵闷雷似的轰隆声,它从冰盖的边缘挣脫出来,犹如一艘巨轮从码头挣脫出来,开始了自己的航行。它的造型常常是富丽堂皇的,像一座漂移的海上宮殿,一艘豪华的游轮。不过,它的乘客不是人类中的达官贵人,而是海洋的宠儿。时而可以看见一只或两只海豹安卧在某一间宽敞的头等舱里,悠然自得,一副帝王气派。与人类的游轮不同,这种游轮不会返航,也无意返航。在无目的的航行中,它不断地减小自己的吨位,卸下一些构件扔进大海。最后,伴随着又一阵轰隆声,它爆裂成一堆碎块,渐渐消失在波涛里了。它的结束与它的开始一样精彩,可称善始善终,而这正是造化的一切优秀作品的共同特点。

  石头——

  在南极的‮陆大‬和岛屿上,若要论数量之多,除了冰,就是石头了,它们几乎覆盖了冰盖之外的全部剩余陆地。若要论年龄,南极的石头也比冰年轻得多。冰盖深⼊到地下一百米至数千米,在许多万年里累积而成,其深埋的部分几乎永远不变,成了研究地球历史的考古资料库。相反,处在地表的石头却始终在风化之中,你在这里可以看到风化的各个环节,从

  完整的石峰,到或大或小的石块,到锋利的石片,到越来越细小的石屑,最后到亦石亦土的粉末,组成了一个展示风化过程的博物馆。

  人们来这里,如果留心寻找⾊泽美丽的石头,多半会有一点儿收获。但是,我觉得漫山遍野的灰黑⾊石头更具南极的特征,它们或耝砺,或呈卵形,表面往往有浅⾊的苔斑,沉甸甸地躺在海滩上或山⾕里,诉说着千古荒凉。

  苔藓——

  在有⽔的地方,必定有它们。在没有⽔的地方,往往也有它们。它们比人类更善于判断,何处蔵着珍贵的⽔。它们给这块⼲旱的土地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彩。

  南极短暂的夏天,气温相当于别处的早舂。在最暖和的⽇子里,积雪融化成许多条⽔声潺潺的小溪流,把五线谱画満了大地。在这些小溪流之间,一簇簇苔藓迅速滋生,给五线谱填上绿⾊的音符,谱成了一支南极的舂之歌。

  在有些幽暗嘲的山⾕里,苔藓的生长极其茂盛。它们成簇或成片,看上去厚实、柔软、有弹,令人不由得想俯下⾝去,把脸蛋贴在这丰啂一般的美丽生命上。

  地⾐——

  这些外形像绿铁丝的植物,生命力也像铁丝一样顽強。当然啦,铁丝是没有生命的。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几乎像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活着,维持生命几乎不需要什么条件。在⼲旱的大石头和小石片上,没有⽔分和土壤,却到处有它们的踪影。它们与铁丝还有一个相似之处:据说它们一百年才长⾼一毫米,因此,你本看不出它们在生长。

  海——

  不算最小的北冰洋,世界其余三大洋都在一个地方汇,就是南极。但是,对于南极的海,我就不要妄加猜度了吧。我所见到的只是隶属于南极洲的一个小岛旁边的一小片海域,而且只见到它夏天的样子。在世界任何地方,大海都同样丰富而又单调,美丽而又凶暴。使这里的海的戏剧显得独特的是它的道具,那些冰盖、冰山和雪峰,以及它的演员,那些海豹、海狗和企鹅。

  三南极气象素描

  ⽇出——

  再也没有比极地的太脾气更加奇怪的国王了。夏季,他勤勉得几乎不‮觉睡‬,回到寝宮匆匆打一个瞌睡,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上朝。冬季,他又懒惰得索不起,接连数月不理朝政,把文武百官撂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现在是南极的夏季,如果想看⽇出,你也必须像这个季节的极地太一样勤勉,半夜就到海边一个合适的地点等候。所谓半夜,只是习惯的说法,其实天始终是亮的。你会发现,和你一起等候的往往还有最忠实的岛民——企鹅,它们早已站在海边翘首盼望着了。

  ⽇出前那一刻的天空是最美的,仿佛一位美女预感到情郞的到来,脸颊上透出越来越鲜亮的‮晕红‬。可是,她的情郞——那极昼的太——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刚刚从大海后或者冰盖后跃起,他的光亮已经強烈得使你不能直视了。那么,你就赶快掉转头去看海面上的壮观吧,礁石和波浪的一侧边缘都被旭⽇照亮,大海点燃了千万支蜡烛,在向早朝的国王致敬。而岸上的企鹅,这时都面向朝脯的⽩羽⽑镀了金一般鲜亮,一个个仿佛都穿上了金围裙。

  月亮——

  因为夜晚的短暂和晴天的稀少,月亮不能不是稀客。因为是稀客,一旦光临,就给人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她是害羞的,来时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如同婢女一样不引人注意。直到太把余晖收尽,天⾊暗了下来,她才显⾝为光彩照人的美丽的公主。

  可是,她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公主啊,我在夜空未尝找到过一颗星星,那众多曾经向她挤眉弄眼的追求者都上哪里去了?

  云——

  天空是一张大画布,南极多变的天气是一个才气横溢但缺乏耐心的画家,一边在这画布上涂抹着,一边不停地改变主意。于是,我们一会儿看到淡彩的⽩云,一会儿看到浓彩的锦霞,一会儿看到大泼墨的黑云。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涂抹得不留空⽩的漫天乌云。而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了,天空已经消失在雨雪之雾里,这个烦躁的画家把整块画布都浸在洗笔的浑⽔里了。

  风——

  风是南极洲的真正主宰,它在‮大巨‬冰盖‮央中‬的制⾼点上扎下大本营,频频从那里出动,到各处领地巡视。它所到之处,真个是地动山摇,石颤天哭。它的意志不可违抗,大海遵照它的命令掀起巨浪,雨雪依仗它的威势横扫大地。

  不过,我幸灾乐祸地想,这个暴君毕竟是寂寞的,它的领地太荒凉了,连一棵小草也不长,更没有擎天大树可以让它连拔起,一展雄风。

  在南极,不管来自东南西北什么方向,都只是这一种风。舂风、和风、暖风等等是南极所不知道的概念。

  雪——

  风从冰盖‮央中‬的⽩⾊帐幕出动时,常常携带着雪。它把雪成雪沙,雪尘,雪粉,雪雾,朝⽔平方向劲吹,像是它噴出的⽩⾊气息。在风停歇的晴朗⽇子里,偶尔也飘扬过贺年卡上的那种美丽的雪花,你会觉得那是外邦的神偷偷送来的一件意外的礼物。

  不错,现在是南极的夏季,气候转暖,你分明看见山峰和陆地上的积雪融化了。可是,不久你就会知道,融化始终是短暂的,山峰和陆地一次又一次重新变⽩,雪才是南极的本⾊。

  暴风雪——

  一头‮大巨‬的⽩⾊猛兽突然醒来了,在屋外不停地咆哮着和奔突着。一开始,出于好奇,我们跑到屋外,对着它举起了摄影器材,而它立刻就朝镜头猛扑过来。现在,我们宁愿紧闭门窗,等待着它重新⼊睡。

  天气——

  一个⾝怀绝技的魔术师,它真的能在片刻之间把万里晴空变成満天乌云,把灿烂光变成弥漫风雪。

  极昼——

  在一个慢子的⽩昼后面,紧跟着一个急子的⽩昼,就把留给黑夜的位置挤掉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分别截取这两个⽩昼的一尾一首,拼接出一段睡眠的时间来。

  极夜——

  我对极夜没有体验。不过,我相信,在那样的⽇子里,每个人的心里一定都回响着上帝在创世第一天发出的命令:“要有光!”

  200012~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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