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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10 从挤车说到上海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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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海上‬出差,天天挤车,至今心有余悸。朋友说,住在‮海上‬,就得学会挤车。我怕不是这块料。即使恰好停在面前,我也常常上不了车,刹那间被人浪冲到了一边。万般无奈时,我只好退避三舍,旁观人群一次次冲刺,电车一辆辆开走。我发现,‮海上‬人挤车确实训练有素,哪怕打扮⼊时的姑娘,临阵也表现得既奋勇,又从容,令我不知该钦佩还是惋惜。

  我无意苛责‮海上‬人,他们何尝乐意如此挤轧。我是叹惜挤轧败坏了‮海上‬人的心境,使得这些安分守己的良民彼此间却时刻准备着展开琐屑的战斗。几乎每回乘车,我都耳闻烈的争吵。我自己慎之又慎,仍难免受到挑战。

  有一回,车刚靠站,未待我挤下车,候车的人便蜂拥而上,堵住了车门。一个抱小孩的男子边往上挤,边振振有词地连声嚷道:“还没有上车,你怎么下车?!”惊愕于这奇特的逻辑,我竟无言以答。

  还有一回,我买票的钱被碰落在地上,便弯去拾。⾝旁是一个中年⺟亲带着她七八岁的女儿。女儿也弯想帮我拾钱,⺟亲却对我厉声喝道:“当心点,不要撞人!”我感地望一眼那女孩,悲哀地想:她长大了会不会变得像⺟亲一样蛮横自私?

  ‮海上‬人互不相让,面对外地人却能同仇敌忾。我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男子乘车,他坐在他携带的一只大包裹上,起了公愤,呵斥声此起彼伏:“‮海上‬就是被这种人搞坏了!”“扣住他,不让他下车!”我厌恶盲流,但也鄙夷‮海上‬人的自大欺生。毕竟‮海上‬从来不是幽静的乐园,用不着摆出这副失乐园的愤姿态。

  写到这里,我该承认,我也是一个‮海上‬人。据说‮海上‬人的家乡意识很重,我却常常意识不到‮海上‬是我的家。诚然,我生于斯,长于斯,在这喧闹都市的若⼲小角落里,蔵着只有我自己知道和铭记不忘的儿时记忆。当我现在偶尔尝到或想起从小悉的某几样‮海上‬菜蔬的滋味时,还会有一丝类似乡思的情绪掠过心头。然而,每次回到‮海上‬,我并无游子归家的亲切感。“家乡”这个词提示着生命的源头,家族的繁衍,人与土地的⾎⾁联系。一种把人与土地隔绝开来的装置是不配被称作家乡的。‮海上‬太拥挤了,这拥挤于今尤甚,但并非自今⽇始。我始终不解,许多‮海上‬人为何宁愿死守‮海上‬,挤在鸽笼般窄小封闭的空间里,忍受最悲惨的放逐——被光和土地放逐。拥挤导致人与人的碰撞,却堵塞了人与自然的流。人与人的碰撞只能触发生活的精明,人与自然的流才能开启生命的智慧。所以,‮海上‬人多小聪明而少大智慧。

  我从小受不了喧嚣和拥挤,也许这正是出于生命的自卫本能。受此本能驱策,当初我才乘考大学的机会离开了‮海上‬,就像一个寄养在陌生人家的孩子,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世,便出发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家。我不能说我的寻找有了満意的结果。时至今⽇,无论何处,土地都在成为一个愈来愈遥远的回忆。我仅获得了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安慰:“语言是存在的家。”如果一个人写出了他真正満意的作品,你就没有理由说他无家可归。一切都是⾝外之物,唯有作品不是。对家园的‮望渴‬使我终了找到了语言这个家。我设想,如果我是一个心満意⾜的‮海上‬人,我的归宿就会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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