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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妞妞小词典

目录

  一

  妞妞醒了。她侧着脸,睁着眼,一动不动。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很明亮。她是个小盲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但是,这无碍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谧的快乐。她静静躺着,品味着复苏的‮悦愉‬,如同一朵花慢慢开放,情不自噤地喃喃自语起来。

  孩子醒来的第一阵话语,恰似早晨的第一阵花香,多么清甜。我常常虔诚地守在她的边,惟恐错过这个珍贵的时刻。妞妞觉察到我在场,轻声唤:“爸爸。”然后甜甜地笑了。有爸爸接她返回人间,她感到⾼兴。

  妞妞说话比较早。八个月,她会喊“爸爸”九个月,会喊“妈妈”一周岁,会自呼“妞妞”一岁一个月,会说二、三十个词,包括若⼲双音节和三音节词。一岁二、三个月,会说包含二至四个词的完整句子,会说“不”因而能够相当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一岁四个月,会准确地使用人称代词“你”、“我”、“他”和疑问代词“谁”几乎能自由地表达她想表达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就体现在语言中。”对妞妞来说,当代解释学的这个菗象原理乃是她的最‮实真‬的生存境况。她一无所有,只有语言。生活在一个没有亮光、⾊彩、形象、表情的世界里,她从语言中听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鲜的⾊彩,最生动的形象,最丰富的表情。每当她听到一个新词的时候,她是那样‮奋兴‬、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对语言的这种不寻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几乎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平时大人不经意说的话,她往往不知不觉地记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个被她掌握的词都和她息息相关,牵动着她的情绪,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里,词不是概念,而是实体。她对词的这种关切和敏感比她的语言能力更使我吃惊。

  我是一个贪婪的收蔵家。从妞妞咿呀学语开始,我就时时守在她⾝边,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拣起来,蔵进我的‮险保‬柜里。在追踪她的语言发展的过程中,我渐渐明⽩,所谓大人教孩子说话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对语言的感觉。对孩子来说,每一个新学会的词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触摸得污迹斑斑、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词,一旦经孩子咿呀学语的小嘴说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复活,重新闪放出了生命洁净的光辉。

  就在妞妞视力趋于消失的时候,她的语言能力觉醒了,这使她的终被封死的屋宇透进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个词,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户。许多词,许多窗户。当我看到她越来越能够自由地表达她的意思时,我确实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于常常忘记了她是一个盲人。也可以说,每一个词是她的一盏灯,当她自得其乐地哼唱着“灯灯亮了,灯灯灭了”这支她喜的歌谣时,她确实是沉醉在她的万家灯火的美丽世界中呢。

  一岁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经敞开许多窗户,点亮许多明灯。她生活在这个被语言之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乐。我们走进她的声笑语的屋宇,流连忘返。可是,就在这所屋宇被照得通体明亮之时,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个月。一岁半的妞妞,永远闭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经没有妞妞,没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灯灯亮了,灯灯灭了…

  二

  亲人们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词典里的第一个词,并非按字⺟排列。

  爸爸是一个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个最卖力地巴结她的人,一个从她出生开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称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会说的词是爸爸,这并不稀奇。

  妞妞八个月。那些天里她和我格外亲,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娇唤,迫不及待地朝我怀里扑来。在她的娇唤中“爸”这个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许是无意的吧。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声接一声,一连十来声,她喊我应,其乐无穷。

  若⼲天后,雨儿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我进屋,她似有觉察,⾝子动了一下。雨儿问:“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两边张望。我刚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脫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格格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孩子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声“爸爸”这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对你的⽗亲资格的确认,面对这个‮纯清‬的时刻,再辉煌的加冕也黯然失⾊了。我心里甜得发紧,明⽩自己获此宠赏实属非份。

  “妞妞,花子是谁买的?”

  不管怎么教她是妈妈买的,她的回答永远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快起来,手舞⾜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连喊了十几声“爸”我怕她‮奋兴‬不再睡,故意不应。她毫不气馁,没完没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呼她的胜利。

  醒来后,她精神十⾜,久久不睡。我实在困极了,有点儿急躁,把她放到小上,说: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话音刚落,响起她的清晰娇嫰的声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又连声叫爸爸。

  ⽩天黑夜,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妞妞喊“爸”的娇嫰的声音。她一喊总是一长串,每天要喊一百声,喊得我心嘲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凑近她,只见她睁大一双盲眼,炯炯有神。觉察到我,她眼中闪过笑意,说:“爸爸,小心肝。镜,镜!”说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镜。我说:“真可爱。”她马上接上:“喜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朦胧中,她脸朝我,仿佛在凝视,然后突然连声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不喜爸爸?”我问。

  “喜,”她答,又断断续续说:“爸爸,喜爸爸。”

  她稳稳地站在大上,我对她说:“喂,妞妞真!”她一边笑喊:“不得了!”一边朝我走来。我要去漱洗,说:“等一会儿。”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毕回来,学她:“找爸爸!”她随即应道:“找到啦!”

  她连连唱:“给爸爸吃,给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说:“真香,真香。”她从容答:“给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药。她摸着了,说:“爸爸疼。”我问:“怎么办?”她答:“妞妞哭。”接着马上说:“好爸爸。”

  “妞妞,妈妈抱,爸爸手疼。”雨儿说。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说。

  她站在阿珍⾝上跳,阿珍喊疼,让她下来,她偏说:“上!”阿珍说:“你到爸爸⾝上

  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后来她在我⾝上眺,我喊疼,她说:“爸爸疼死了。”

  这些天她老说:“爸爸疼。”说着就伸出小手来摸我。打她的小庇股,问:“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说:“可不,打在妞妞⾝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发病,疼得无法⼊睡。我彻夜抱着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静极了,我们沿着走廊来回走呵走,⽗女俩都不吱一声。她躺在我怀里,睁大着眼,时而转换一下视线,仿佛在深思着什么。好久,她轻声告诉我:“磕着了。”我说:“爸爸心疼妞妞。”她说:“心疼爸爸。”又过了好久,她仍用很轻的声音说:“回家家听音乐。”我抱她回屋,听着音乐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静。“磕着了,”她又告诉我。我说:“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说:“爸爸办,办好了。爸爸想办法。”她相信爸爸永远会有办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必要而又无用的谎言。

  “找爸爸,找爸爸…”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妞妞的声音,时而是快的,时而是哀切的,由远及近,飘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妞妞常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是游戏,后来成了病中对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磨折‬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梦中也说着这句话。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远的哭声,爸爸是永远的疼痛。

  [妈妈]

  妞妞说话的兴致似乎有起有伏。在会说“爸爸”之后,她有一阵子不爱开口了。然后,又一个词在她的混沌语言中清晰起来。

  当然是“妈妈”这个词。

  她在上玩,拱着小庇股,竭力想爬,但还不会挪动手,一不小心,向一侧翻倒,变成了仰卧。她真着急,嘴里直嚷嚷。一会儿,她又趴着,说了一串又一串话,最清晰的便是“妈妈”还有谁也听不懂的非常复杂的音节。

  深夜,妞妞醒来了,把脸侧向睡在她旁边的妈妈,伸出一双小手,一声声呼唤:“哦,哦!”这是四个月上下的妞妞,她‮望渴‬表达和流。轻声对她说话,她会静静望着你,时而动动小嘴,似乎也想说什么,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应。她还经常“啊啊”独语,显然从自个儿发声中获得了快乐。

  雨儿搂着妞妞,彼此开始用没有字符的声调谈,你来我往,谈得十分热烈。她是一个和孩子说话的专家,擅长我所不懂的无字童语。她不像我,并不妈妈长妈妈短的。我相信这是妞妞喊“妈妈”比喊“爸爸”晚一个月的一个合理解释。

  妞妞在上翻滚,忽然自己玩起了组词游戏。这时她的词典里暂时还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词。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妈妈!”她一定觉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瘾。“PA”是什么意思呢?我替她翻译:破爸爸,胖妈妈。

  后来,妞妞真的特喜说“胖妈妈”一遍遍大声说,脸上往往还带着狡滑的笑容,露出一种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儿对我说:“我真累,又瘦了好几斤。”

  话音刚落,只听见妞妞大叫一声:“胖妈妈!”

  她是否从妈妈的一串话中辨别出了“瘦”这个词,并且知道“瘦”和“胖”是反义词呢?当然不可能。由于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这个词的含义。但我相信,她从我们常常对这个词报以嘻笑而领会了它所具有的嘲谑意味。

  我躺在上,妞妞爬过来,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妈妈。”以前她摸到过妈妈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为凡肚子必是妈妈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对于妞妞来说,妈妈是更⾁体的。她常常摸着妈妈的⾝体做语言练习:“头发,鼻鼻,小嘴,丫丫…”她对我并不这样,我⾝上使她感‮趣兴‬的东西只是一副眼镜。

  这是雨儿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时年一岁三个月。

  雨儿:“从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

  妞妞:“猫咪。”

  雨儿:“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儿:“有一天她们去花园——”

  妞妞:“玩。”

  雨儿:“花园里有——”

  妞妞:“树—草。”

  雨儿:“猫咪玩得真⾼兴,它走丢了,妞妞——”

  妞妞进⼊角⾊了,瞪着盲眼,用焦急的声调嚷道:“真着急!”

  雨儿:“她喊——”

  妞妞:“猫咪!猫咪!”

  雨儿:“猫咪听见了,回答——”

  妞妞:“咪呜,妞妞,咪呜。”

  雨儿:“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儿:“她们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这个编故事的游戏,每次讲完,总是要求:“再讲,再讲!”于是重来一遍,仍然兴致

  妞妞躺在上,她拉着雨儿的⾐服说:“找妈妈,妈妈在这儿呢。”雨儿说:“宝贝。”她问:“⼲吗呀?”雨儿坐起来,喂她吃西瓜。她吃得⾼兴,突然说:“妈妈好。”

  后来,雨儿极困,把她放到上,想走。她连连说:“妈妈坏!”

  阿珍说:“让妈妈休息,妈妈太累了。”她说:“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妈妈⾝边跳得。阿珍催她:“妞妞走。”她边跳边说:“不走,不走。”说着突然停止跳跃,慡快地大喊一声:“走吧!”让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儿拌嘴,对妞妞说:“爸爸不理妈妈了。”

  她喊起来:“理妈妈!”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里,除我和雨儿外,阿珍便是最亲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农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总是有说有笑,妞妞词典里的好些语汇来自她。在她面前,妞妞又乖又淘气,有时甚至是任的。

  “妞妞,你很久没有叫我啦。”阿珍对妞妞说。

  妞妞正躺在上,这时便转过⾝去,背朝阿珍。我看见她窃笑了一阵,然后,又转过⾝来,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问:“妞妞,我叫什么呀?”她认真地盯着阿珍,说:“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一下。”她嚷起来:“叫珍珍⼲吗呀!”

  阿珍在厨房做饭,让妞妞坐在卧室的地毯上,说:“妞妞,不要动。”她立即答应:“妞妞坐好不动。”直到阿珍做完饭回屋,她果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阿珍准备喂饭,她自言自语∶吃——吃⼲⼲——珍珍喂——撒娇——小心摔跤——坐好不动——梨,苹果,谁爱吃呀,妞妞爱吃,珍珍爱吃…

  阿珍用手绢替她擦嘴,她抓过去,含一小角在间,说:“手绢,不咬,擦擦嘴。”

  阿珍喂饭时,她用玩具敲阿珍的胳膊,一边说:“给妞妞吃,珍珍疼…”阿珍问:“谁⼲的?”答:“当然是妞妞⼲的罗。”语气维妙维肖是阿珍平时逗她的腔调。阿珍假装哭,她劝:“不哭。”阿珍说∶“偏哭。”她骂∶“瞎说八道。”

  “瞎说八道”是她常用来反击阿珍的一句话,多半是因为阿珍常用这话逗她,她只是给以还报罢了。

  阿珍要喂,妞妞说:“不喝。”阿珍说:“瞎说八道。”她反问:“谁瞎说八道?”

  阿珍在厨房里⼲活,和我开玩笑说:“你们家一个老坏蛋,一个小坏蛋。”妞妞正站在厨房门外的学步车里自个儿玩,这时揷话说:“瞎说八道!”我问她:“珍珍坏不坏?”答:“坏,不理她!”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理——理妞妞——讲——听懂。”

  她对阿珍可真有点⾆剑的劲头呢。

  ‮澡洗‬时,她抓住⽑巾不放。阿珍说:“妞妞,给我⽑巾。”她答:“不给,不理你!”

  阿珍问:“妞妞,要不要妈妈抱?”答:“要。”雨儿抱她,她却说:“不要。”阿珍说:“你骗人。”她说:“骗珍珍。”我追问:“妞妞骗谁?”回答仍是毫不含糊:“骗珍珍。”

  阿珍抱着她打电话,她不耐烦了,说::“不听——不打电话。”

  阿珍不慎把⽔滴在她脸上了,她说:“下雨了。”阿珍说:“不是雨,是⽔。”她责问:“谁⼲的?”

  [妞妞]

  妞妞刚満一周岁。她躺在我的臂湾里,合着眼。“爸爸最喜谁呀?最喜——”她忽然睁开眼,领会地一笑,笑得那样甜,然后娇娇地说:“妞妞。”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自呼“妞妞”

  自从她会自呼“妞妞”后,每次发病,她总是哭呼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一长串,仿佛知道哀怜自己似的。

  三楼人家养了一条狗,我抱她下楼,经过三楼时,她必说:“狗狗。”这些天她自我中心大发展“妞妞”不离口,而且老把自己和狗联在一起,老说“狗妞妞”有一天,终于把“狗妞妞”的含义阐明了,说了一个相当完整的句子:“看妞妞狗狗。”意思很清楚,就是带妞妞去看狗。

  她喜自造词组:“蛋妞妞”“小狗妞妞”…把她宠爱的东西和自己的名字联在一起,以此将之占为己有。

  雨儿教了她许多歌谣,她都能填空说出每一句的尾词。当她自言自语时,常常带出歌谣中的词句,还自己加以改造:“喔喔啼”“眯眯笑哪”“握握手——朋友妞妞”

  饭后,我带她外出。每回下楼梯,我们总要做数字填空游戏,我从1数到10,其中故意空缺若⼲数字,让她填上。每当她填出最后一个数字10时,她总是那么快活地笑起来,大声呼:“10妞妞!”我夸她:“真!”她立刻自豪地补上一句:“聪明。”

  后来,她已能自己从1数到10,我夸她聪明,她表示赞同:“聪明妞妞。”我问:“谁聪明?”答:“妞妞。”

  阿珍逗她:“妞妞不香,不香。”她不満地哼哼,喊道:“香!”阿珍说:“好,好,妞妞香。”她満意了,不哼哼了。可是,吃饭时,她自己突然说:“臭妞妞!”

  半夜,她尿醒了,自言自语起来:“臭妞妞,好妞妞,胖妈妈!”说完就朝躺在大上的妈妈爬去。

  我抱着她,故意骂一声:“臭妞妞!”她扭了扭⾝子,又不満地哼哼。我说:“好好,妞妞不臭,妞妞香。”她満意了,小⾝子服帖了。

  是不是声调引起的呢?我试着用骂人的声调说:“好妞妞!”她没有反应。我又用平稳的声调说:“臭妞妞。”她立即哼哼‮议抗‬了,然后自己说:“香。”好像是领会了词义的。

  看她低着头专心玩的模样,我忍不住说:“小宝贝,爸爸真喜。”她说:“小心肝。”我说:“小臭臭。”她说:“瞎说八道。”

  她一边拉屎,一边自言自语:“真臭,臭极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和拉屎之间的联系。

  不过,她大约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上,逐个点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就潇洒地举手轻轻一丢。“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盘不要了。”她说。给她一本书,她又是一丢“啊”地叫一声。我笑了,骂:“臭妞妞!”她接茬说:“臭妞妞臭死了!”

  雨儿和妞妞在上玩,妞妞话语不断。刮风了,下起了阵雨,我进屋关窗。妞妞觉察到,便朝我爬来,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不要出去,外面冷。”雨儿嘱咐。

  “出去!出去妞妞!”妞妞叫。

  “妞妞,跟妈妈在上跳跳。”雨儿又说。

  “不跳妞妞!”

  她玩我的手表,说:“给爸爸。”我从她手里取,她却又不肯,嚷道:“不给妞妞!”于是我明⽩了她说的是倒装句“给爸爸”即“爸爸给”“不给妞妞”即“妞妞不给”

  我们争着亲她,边亲边说:“再亲一个。”她大笑着呼应:“再亲!再亲妞妞!宝贝妞妞!”

  问她:“妞妞乖不乖?”答:“乖极了,乖乖。”

  我抱她下楼,她一路语不断。她下令:“去买西瓜,宝贝吃西瓜。”我问:“宝贝是谁?”答:“妞妞。”一会儿又想起来,告诉我:“宝贝是妞妞。爸爸疼,妞妞哭。”她知道爸爸疼她与她是宝贝之间的联系。

  我准备喂她吃西瓜,雨儿怕她不消化,说:“宝贝不吃。”她喊:“宝贝吃!”我问:“吃什么?”答:“吃瓜。”说完哈哈大笑。

  我第一回注意到妞妞明确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是在她一岁四个月时,比常规早了将近一年。

  她坐在地上,喊:“积木!”我拿给她,她说:“给我,给妞玩,给妞妞玩!”

  她知道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就是妞妞。

  妞妞拿着那只带喇叭的摇铃,说:“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阵呼。于是,握着这只摇铃,她做起定语练习来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铃铛,妞妞的房间。”其时她确实站在自己房间的上。

  她拿着我的眼镜,自个儿说:“给爸爸——谢谢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开响的玩具冲锋,说:“大。”问:“要不要开响?”她喊:“不开,听妞妞的!”接着说:“谢谢你合作。”

  三

  妞妞的世界

  [音乐]

  “音乐”是妞妞学会的第一个非重叠双音节词“听音乐”是她学会的第一个三音节词。

  妞妞和音乐有一种缘份。早在开口言说之前很久,只要听到“音乐”这个词,她便会立刻安静下来,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们打开音响。

  她通常是不肯让生人抱的。有一回,一个女友来我们家,抱起她,她又是号叫又是挣扎。“妞妞,听音乐。”雨儿说。她平静了,但仍然‮劲使‬向后⾝子,尽量拉开距离,瞪着眼,像在审视抱她的这个人。音乐声起,女友随乐曲跳动,她的⾝体很快服帖了,越来越亲昵地偎进了女友怀里。

  还有一回,她在我怀里不安地躁动,⾝体不驯地朝后,脑袋和手一齐向地面伸。我不明所以,就让她伸,看她究竟要什么。她忽拉又起⾝,扑在我怀里,不満地苦笑,哼叫,皱眉。如是者再三。我以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了,她是要我开录音机!录音机位置较低,每回抱着她开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体朝地面‮劲使‬的动作来向我示意。

  “噢,妞妞,爸爸开录音机,听音乐。”我说。

  她果然马上安静了。抱着她在乐声中跳舞,始终是她状态最佳的时刻。她全⾝放松,脸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专注又陶醉,时而満⾜地叹息,时而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随音乐的节奏频频挥舞,小腿十分潇洒地摆动。她的小⾝体那么微妙地律动着,仿佛在指挥我跳舞。

  常给妞妞放一盘儿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从她会喊“爸”以来,每听到“我要找我爸爸”这句歌词,她就不断喊“爸”后来,只要序曲一响,她就开始喊“爸”了,显然听懂了曲子。

  她是否还保留着对亮光的记忆呢?一听“灯灯”、“亮亮”、“太”这些词,又‮劲使‬招手。有一回,听着歌曲,她突然挥手,原来是从歌词中听出了“太”这个词。

  妞妞发病了,双目紧闭,软绵绵地依在我肩头。

  “妞妞,听不听音乐?”我试探地问。

  她睁开了右眼,睁得大大的,说:“音乐。”

  我打开录音机。乐声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脑袋,睁着右眼,专心地听,不住地喃喃自语:“音乐。”而这时她的左眼部又肿又亮,像一颗透的杏子,渗着⽔。有时候,她转过脸来,‮劲使‬“瞧”我,突然喊一声:“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气,轻轻地拍我、挠我,仿佛在和我流听音乐的快乐。她真的笑了几声,很用力,但脸上没有笑容。她实在喜音乐,音乐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给妞妞做放疗。开始几天,她眼睑发红,眼泪鼻涕不断,睫⽑粘在一起,常常睁不开眼睛,又老用小手去眼睛和鼻子,把涕泪糊了一脸。可是,只要响起音乐,她便会快起来,硬是睁开被肿瘤和放疗毁坏的眼睛,咧嘴笑出声来。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经不是眼睛,里面充塞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呵,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么纯那么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乐,喊叫着:“音乐!”迫不及待地扑向我,仿佛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于是,我抱起她,打开录音机,合着乐曲起舞,进⼊一个令她最为惬意的天地。她频频挥手,喃喃自语,时而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时而満⾜地轻声叹息:“音乐。”

  深夜,她睡意朦胧,似将⼊睡。我悄悄关掉音量本来开得很小的录音,她还是觉察了,立即怒喊:“音乐!”我只好再打开。她受睡意‮磨折‬,颇不安,⾝子朝沿拱,脑袋快伸出外了。我关掉录音,以示惩罚。她又‮议抗‬:“音乐!”阿珍说:“妞妞回来,给开音乐。”她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邻居,尽量把音量开得小。她听不见,便喊:“音乐!”我问:“来了没有?”她有时听见,就答“来了”有时听不见,就答“没来”音量毕竟太小,听不见的时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达:“大点儿!”示意我把音量开大。

  她自个儿玩着,突然说:“!喝!快点!”果然饿了,喝得很急切。等时,她说:“好听极了。”我问:“什么好听?”答:“音乐。”接着命令:“下!音乐!”意思是把她放下,带她开录音机。听着音乐,她轻轻叹息:“好听。听听音乐,喜音乐,好听极了。”

  喝完,她坐在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没了,没了!”这时她正从篮子里往外拿玩具,篮子里还有玩具。阿珍说:“妞妞骗人,还有!”她仍喊:“没了!”我们还没有明⽩过来,音乐声停止了。我这才悟到,她是指录音带快放完了,示意我们准备翻面。果然,她接着说:“音乐没了,找音乐。”我问:“怎么办?”她答:“办!爸爸办!”

  电视在播放广告,乐曲和语⽩替。她也替着一会儿兴⾼采烈地呼:“有音乐!”一会儿惋惜地叹道:“音乐没了。”

  广告播放完毕,接下来是新闻节目。她懊恼地说∶“听听音乐——音乐没了——就是没了——就是没了嘛。”

  妞妞在我怀里,录音机播放着儿童歌曲。她点节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太有把握地换一盘磁带,刚放序曲,她⾼兴地喊道:“是《找爸爸》!”当然是的,她对音乐几乎过耳不忘,新买回的磁带,听一、两遍就能记住。每曲未完,她便预报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词,还常常加以发挥:“调⽪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对于她喜爱的歌,她会要求:“倒回来!”让我倒带重播,有的甚至连听十几遍才肯罢休。

  一会儿,她说:“换音乐。”我给换了一盘西洋进行曲。问她:“是不是这个?”她说:“要拍小手。”我又换《小手拍拍》,问:“是不是这个?”答:“是这个。”边听边说:“真好听,好听极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觉到她的小⾝子在‮劲使‬儿,她‮望渴‬说出她脑子里的这句话。“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个儿又连贯地重复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着她让妈妈给她弹琴,说:“弹一个《生⽇快乐》。”听妈妈弹了一会儿,她又想回自己屋里听音乐,便向妈妈告别:“晚安!”

  然而,这个受她祝福的夜晚却是多么不安呵。就在当天夜里,她彻夜不眠,被突发的病痛‮磨折‬得不停地哭喊挣扎。从她整夜张开的嘴里,我发现了可怕的异常肿块,次⽇便被确诊为癌症扩散。

  [外外]

  晚饭后,妞妞向我发出指令:去——门(出门)——走走——下(下楼梯)——外外。她要我带她去户外。

  出楼门,我问:“妞妞,去哪里?”她答:“河。”那是离我家不远的一条运河,我带她去过一次。我问:“我们去花园,行吗?”她说:“行。”我抱她向宅际花园走去,一路上她不断地说“园”

  “园里有什么?”

  答:花——草——树——狗狗。她在花园里曾经‮摸抚‬过一只小吧儿狗。

  我给她摘一片树叶,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这陌生的‮感触‬。我说:“这是树叶。”她重复:“叶。”不怕了,紧紧攥在手里,一直带回了家。

  她躺在上玩儿,我坐在沿,她一点点蹭到我⾝边,伸手摘去我的眼镜,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没有眼镜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镜还给我,勾住我的脖子,继续发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里转悠。她不満地哼哼,仍然说着“走”

  “去哪里?”我问。

  “去!”

  “去什么地方?”

  “方!”

  终于,她说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说:“车。”可是,夜晚,当我抱着她在户外散步,附近有一辆车启动时,我问她:

  “妞妞,什么响?”

  她答:“花。”

  我明⽩她把“响”听作“香”了。她没有看见过花,也未必闻过花香,一定是从大人的话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说的对,花是香的。”我夸奖她。

  每回带她去户外,一出楼门,她就不住地自语:“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么?”我问。

  “人。”

  “还有什么?”

  “人。”

  几乎总这样重复。我们没有教过这个词,仅仅给她讲过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可她对“人”却有这么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脑瓜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说话声,是除爸爸妈妈和家里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还有什么?”我坚持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河。”

  “对了,有河。还有什么?”

  她想不出来了。我提示:“树。”她低声重复,立即欣喜地大声补充:“草!”

  妞妞说话越来越连贯了。她要求:“去外外。”一会儿又说:“听音乐。”我问:“听音乐还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说:“不听音乐了,快点去。”

  我笑着骂她:“小捣!”她问:“为什么?”

  阿珍在一旁说:“天黑了,下雨了。”她说:“想办法。”

  户外有风。“凉快吗?”我问。她答:“凉快——舒服,舒服极了。”

  院子里在演节目,许多人围观。我说:“他们⼲吗呀。”她应道:“⼲吗呀,讨厌!”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问。“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对应起来,并表达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来时,她被路旁一伸出的树枝碰了一下。转悠了半天,返回时,经过这个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树枝。

  到了家门口,她说:“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进屋,把她放在上,她说:“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惊奇她把副词用得这么准确。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里散步。蝈蝈在叫,我问她:“什么叫?”她迟疑了一下,答:“狗。”显然她不悉这种声音,或者说,不知道相关词,于是作了一个自己明知没有把握的判断。她是悉狗的叫声的,想必也知道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因为她总得给我一个回答呀。

  “不是狗,是虫。”我说。

  “虫。”她说,像往常一样重复着这个新词。

  ⽩天,在公园里,树林里响起一片蝉声。我又问她什么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虫。”

  来到另一处树林,树上挂着鸟笼,鸟语婉啭。我再问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虫叫。“妞妞,这是鸟。”我告诉她。此后,她一听鸟叫就连连说“鸟”一听蝉鸣就连连说“虫”自豪地向我表明她会辨别。

  “妞妞,摸摸,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树。”

  几步外,芍药盛开。我抱她走去,边说:“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么。”

  她转⾝扒在我肩头,说:“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愿摸。她对‮瓣花‬的那种润柔软的质地始终抱有戒心。

  一个普通的秋夜。

  深夜两点,宅院里树影幢幢,凉气袭人。四周静极了,只听见一片虫鸣声。妞妞在我的怀里,微皱着眉,目光闪烁,久久不作声,似乎在沉思什么。我也不作声,低头凝视着她。这真是我的女儿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儿,从她的神态,我感到一种无言的沟通。

  她终于开口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听,听…”

  远处依稀传来‮救急‬车悠长尖锐的笛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妞妞在我怀里依然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她仿佛回来了,轻声告诉我:“虫,虫。”

  “虫叫好听吗?”我问。

  “好听,好听妞妞。”

  她确实回来了,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虫,虫。”四周不同调子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在一个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们沉浸在清凉的夜⾊中。我们醒着,而周围的⾼楼都在沉睡,只有上帝和我们同在。

  四

  词与物

  [⽔—雨]

  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都从⽔中来。

  “⽔”是妞妞会说的第一个普通名词。那时她刚満一周岁,她的词典上还只有“爸爸”、“妈妈”、“妞妞”这三个词。

  我到厨房开⽔龙头。“妞妞,这是⽔。”她学:“⽔。”一会儿,我又抱她去,开⽔龙头。她听见⽔声,立即说:“⽔。”她学会了一个新词,那样⼊,自个儿不断地重复:“⽔,⽔…”

  有了相应的词,她对⽔更感‮趣兴‬了,洗脸时总用小手去探⽔,仿佛在体会⽔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怕⽔管里流下的⽔,抱她去够,她必定怯生生缩回小手。

  我带她下楼,外面下着雨,我在楼门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着了几滴雨,赶紧缩回。她怕垂直下落的⽔。

  “雨,”她说,想了一想,补充说:“⽔。”她知道雨和⽔是同一种东西。

  ⽔从天上来,那⽔是妞妞控制不了的。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知它何时来,来自何方,所以对它満怀疑虑。但她喜亲近摸得着的⽔,置⾝于其中。‮澡洗‬时,她不停地用小⽑巾朝盆外甩⽔,快活极了,连连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从澡盆里出来可是一件难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绝。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击,然后,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骂道:“讨厌!他妈——的!”口气是怒冲冲的,完全领会了这两个词的感情⾊彩。

  “爸爸带你去外外。”我劝她。

  “不去!”

  “带你听听音乐跳跳舞。”

  “不听!”

  简直一筹莫展。最后,阿珍说带她去找小妹妹,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因为不明⽩小妹妹是什么。乘她犹豫,终于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对⽔的各种声响有极精细的分辨能力。

  抱她经过厨房门口,她忽然喊:“⽔开了!”一看,果然。听见灌开⽔的声音,又说:“⽔,是⽔开了。”

  厕所里传来冲马桶的⽔声。她说:“⽔,冲尿,臊极了。”一会儿,雨儿在厕所洗手,又传来⽔声,问她什么响,答:“⽔,妈妈洗小手。”能区分不同的⽔声尚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知道妈妈正在洗手,比亲眼看见还真切。

  [窗—门—风]

  我抱着妞妞去开台的窗,一边说:“爸爸开窗。”她重复:“窗。”一会儿,我抱她到走廊里,她大约感觉到了开着的窗户,不停地说“窗”

  后来,她自己对“窗”和“窗口”作了区分。我忘了什么时候对她说过“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开着的玻璃窗,说:“口,口,窗,窗—口。”但是,只要摸到关闭着的窗户,她仍然说“窗”几乎不会发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门旁,她说∶“门。”我把着她的手打开门,她说:“开门。”我把门关上,说:“妞妞开。”她立即把门拉开。开走廊门,面一股风,她说:“风。”

  传来狗叫声。“小狗饿了,怎么办?”她想了想,答:“饿—饭。”

  起风了,走廊的门嘭的一声。“妞妞,是什么?”“风。”

  抱她到户外,风真大。“风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说罢就把脸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里有许多房间,有许多门。她看不见任何一扇门,却知道每一扇门的位置。抱她在各个房间转,她能分别说出“客厅”、“厨房”、“厕所”、“妞妞的房间”、“爸爸的房间”、“爷爷的房间”等,方位感极好,从不出差错。

  [雷]

  雷声隆隆。我怕吓着妞妞,忙告诉她:“妞妞,这是雷。”

  “雷。”她跟着说,兴致地重复了不下十遍。果然,凭借这个她掌握了的词,雷声已经属于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声,反倒要我带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现在没有,等一等。”

  后来,又响了一串雷,她立刻说:“雷。”

  “妞妞,告诉妈妈,刚才打什么了?”

  “雷。”她很骄傲地回答。

  [信—书—纸—本—报纸]

  “信”也是妞妞最早学会的词之一。有一天,我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信。”她不断重复:“信。”以后,只要给她信封或折叠的纸片,她就说:“信。”

  在我居住的小区,信件是由值班的电梯工负责分发的。抱妞妞出⼊电梯多了,她便知道了,只要一进电梯,就朝电梯工喊∶“信,信。”可是,总有不来信的时候呀。好心的电梯工便准备了一些废信封,免得让她失望。

  后来,她的头脑里有了与“信”相关的成组的概念,能够准确地区分“信”(信封)、“纸”(单张的纸片)、“书”(有一定厚度的书本)和“本”(杂志一类较大较薄的本子)了,很少发生混淆。

  接着又知道了“报纸”她以亲自从电梯取回报纸为荣,她总是举着报纸,自豪地告诉人们:“妞妞拿报纸回来了。”

  [玩具之类]

  这些词无法归类。对于妞妞来说,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边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们统称为玩具。

  这里所举的例子表明,妞妞对于语词是多么认真。

  很早的时候,妞妞玩一只装胶卷的圆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诉她这是“盒”她记住了。以后,不论摸到什么形状、什么质料的盒或盒形的东西,她都名之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门锁,我教她:“锁。”她跟着说了几遍,然后,因为门锁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后,摸到门锁她必喊:“锁—盒!锁—盒!”

  她自己会给事物命名。在汽车里,她站在座垫上四处摸索。摸着车窗的玻璃,她说:“玻—门。”摸着座后窗台上的一个盖状物,她说:“盖。”摸着一个泡沫纸质的盒状物,她说:“盒。”

  雨儿递给她一只塑料小瓶,说:“盒。”她纠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却极精神。我把她放在大上,让她自己玩。她坐着,得直直的,面前是一篮子玩具。“篮,”她说。从篮里往外拿玩具,一边自语:“车,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电话,喂,找妞妞,是,吃了,真…”她一件件取着玩具,报着名儿。那面带小镲的手鼓,她说“镲”我一时不明⽩,教她说“鼓”她自个儿重复了好一会儿。玩第二轮时,她拿到手鼓便说:“镲—鼓”我忽然明⽩了“镲”一定是雨儿或阿珍教她的,她不愿放弃,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结合起来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的财富,是不容丢弃的。

  篮里有许多积木,她最不喜那两块三角形的,每次摸着就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兴地重复:“角角。”知道了名称,她‮趣兴‬陡增,竟然爱不释手了。我不止一次发现,一样东西有了名称,她便多半会对它产生浓厚的‮趣兴‬。

  每当篮子空后,她就等我放进玩具,然后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这样,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个儿玩了很久。她略微低着头,眼睛盯着篮子,从侧面看去,几乎要忘记她是个小盲人了。最后,终于玩厌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进篮子后,她拎翻篮子,把玩具统统倒出来,说:“倒了。”以此宣告游戏结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只会走会叫的电动狗,还有一只不会走不会叫的绒⽑猫。这是她喜的两样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后者是猫。电动狗坏了,我们买了一只机制和形状相似的电动猫,放在她手里。

  “妞妞,这是什么?”

  “狗。”她答。

  打开开关,电动猫动了,叫了。告诉她,这也是猫。她立即把手缩了回去,不敢再碰,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猫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绝它为猫。

  她喜吃糖,可是,当我把一糖塞进她手里,告诉她这是糖时,她也缩回手拒绝吃了,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糖的概念。

  阿珍在厨房里做饭,妞妞板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等阿珍回来。我趴在她面前,她觉察了,伸手摸我的脸,摘走了我的眼镜。

  “爸爸戴眼镜。”她说。

  “对了,爸爸戴眼镜。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镜给爸爸,好吗?”

  “不给!”

  “爸爸给妞妞拿妞妞的眼镜,好吗?”

  “不镜!”

  她爱玩我的眼镜,就是不喜特意给她买的玩具小眼镜。

  前些天答应给她买手表,她老记着,常常突然提起:“走,买表去!”有位朋友便给她买了块玩具电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说:“买手表。”我说:“叔叔不是给你买了吗?”她说:“瞎说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认那块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风铃由许多玻璃片组成,妞妞拿在手里,玻璃片叮叮当当,发出悦耳的声音。

  “铃。”她说。

  我暗暗惊奇,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只玩过手摇塑料铃,形状和声音完全不同,真不知她是怎样由此及彼地推理出来的。

  她坐在那里,低着头,表情专注,小手极其急切又灵巧地把摸风铃上的一片片玻璃。

  阿珍抱着她,发现她一只脚光着。“妞妞,鞋呢?”“鞋…妞妞拿在手里。”一看,果真是。

  雨儿给我买了一双新⽪鞋。她坐在上,‮摸抚‬其中一只。雨儿问:“妞妞,什么?”没有回答。一再问,她始终沉默,只是专心地‮摸抚‬。雨儿忍不住了,告诉她:“是鞋呀。”可是她依然沉默和‮摸抚‬。她无法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和自己穿的那么小的鞋统一起来。我把另一只鞋穿到脚上,伸给她,让她摸。她摸到了我的脚髁和穿着的大鞋,终于承认了,说道:“鞋。”

  屋里响着音乐。雨儿问:“音乐好听吗?”答:“告诉妈妈,好听极了。”《生⽇快乐》过门有叫唤声,她说:“哦哦,虫叫。虫虫多极了,讨厌极了。”有一支歌唱到“小小礼物”她便向雨儿要“小小礼物”雨儿把玩具一件件递给她,她都不要,不承认是“小小礼物”最后,雨儿拿一只她从未玩过的⿇编茶杯垫给她,她接受了,同时也就接受了一个命名。我悲哀地想,她对命名如此认真,而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和机会来纠正这个错误的命名了。

  [否定词]

  刚刚学话的妞妞。

  “妞妞,渴不渴?”

  回答永远是“渴”哪怕并不渴。她不会说否定词,永远肯定,肯定一切。

  有一回,阿珍问妞妞:“行不行?”妞妞答:“行。”

  初学话时,她喜摹仿大人问话的尾词。仍是这样吗?好像不是。因为打这以后,她表示同意就说“行”不同意则不吱声,或者背过脸去。

  半夜,妞妞醒来,我抱她。“娃娃,”她指示。雨儿小声说:“不要给她拿,又该睡不着了。”她立即叫起来:“拿!拿!”

  她显然是知道自己的意愿的。

  妞妞一岁三个月。

  去医院途中,在汽车里,她突然心烦,要我带她下车走路,不停地喊:“走,走!”雨儿哄她:“车在走呀。”她喊:“没,没!”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使用否定词。

  十天后,她在澡盆里。问她:“起不起?”答:“不起妞妞。”在我的印象中,这大约是她第一次使用“不”这个否定词。

  雨儿喂她吃酸和饼⼲,她更爱吃饼⼲,酸送到她嘴边,她叫:“吃⼲!”吃了,说:“抱抱妞妞——要狗(玩具)——去外外。”雨儿想先把她拉了屎再走,她喊:“不拉!”

  递给她一只玩具喇叭,对她说∶“妞妞,吹一个。”她答:“不吹妞妞。”几次要她吹,回答都是“不吹”她果真不吹,只是拿在手里玩。

  准备喂药,阿珍让她躺在怀里,她不⼲,连说:“不喝妞妞。”我想起有一天喂药,她是皱着眉头乖乖地咽下了,我们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她等候了一会儿,便嚷起来:“糖!糖!”原来是带着期待才乖乖地咽下那口药的。于是安慰她:“吃了药吃糖。”她答:“不吃糖妞妞。”阿珍仍要灌药,她忙说:“抱抱妞妞,走!”阿珍终于又跳又按地把她放倒在怀里了,她倒也乖乖地咽下了药。然后,给她吃糖,她当真不想吃,说:“不吃糖。”

  自从学会说“不”她能够越来越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难怪哲学家们说,人的自由是从会说“不”的那一天开始的。

  她的双脚并跳真是一绝,跳得那么轻松、灵巧、陶醉,往往一跳就是一、二十分钟,好几百下,而且不一口气。

  “妞妞,停一会儿吧。”阿珍看她出汗,劝道。

  “不行,停不好呢,不停。”她答,继续跳下去。

  五

  1寻找表达

  妞妞七个月。我把她举起来,骑到我的脖子上,带她到处转悠,名曰“看世界”这是她喜的一种游戏。可是这回,当我像往常那样举起她,说:“妞妞,举⾼⾼。”她却蹬着两条小腿,死不肯往我脖子上跨。我只好放下她,一摸尿布,原来尿了,她是怕弄我的脖子。换了尿布再举,她就⾼兴地骑上了。

  妞妞一岁两个月。雨儿困极了,一边拍她,一边自己睡着了。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会儿,她连声喊:“妈妈,妈妈。”雨儿闻声醒来,看她,还在⾝边安安静静地躺着。雨儿抱起妞妞,准备把尿,发现尿布里兜着一包屎,这才恍然大悟妞妞为何喊她,喊完为何又躺着不动。

  妞妞一岁四个月。她躺在小上,阿珍在厨房里听见她喊:“抱抱妞妞!”便赶紧过来,对她说:“来,珍珍抱。”她说:“不抱,拉臭!”阿珍说:“好吧,珍珍把妞妞拉臭。”她说:“不把,拉臭了!”一看,果然已经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岁四个月。我把她抱到沙发上,她俯躺着,脚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说:“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着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表达:“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岁五个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柜子菗屉,雨儿坐在她⾝边。“起!”她要求。雨儿把她扶起来。“妈妈起!”她明确她的要求。雨儿把她抱起来。我们夸她聪明。她听见我的声音,要我抱,然后下令:“走!”我问:“去哪里?”答:“去找菗屉。”我抱她到菗屉边,刚坐下,她立即说:“起!爸爸起!”原来是故意要重演刚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聪明。

  2词趣

  一个朋友和我讨论哲学问题,我们争论起来,我谈自己的看法,刚说完,妞妞发表意见了,拖长音调说:“是——呀!”说毕自个儿大笑起来。

  我抱妞妞站在楼前空地上。有人从三楼窗口探头朝下面喊道:“小梅,别拿了,我们自己去。”

  妞妞哼起来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对一切都有反应,世上没有不和她相关的事情。每一个她掌握了的词都属于她,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

  “好吧,拿,我们拿。”我只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快地双脚并跳,嘴里咿呀说个不停。我搀着她,一边和客人们聊天。正说到妞妞和一个小洋人会面时羞羞答答的模样,她突然叫起来:“羞羞答答!羞羞答答!”边叫边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时双脚仍跳跃着。她一定觉得这话逗人。她的笑极慡朗,极嘹亮,极痛快,完全放开,连续从她体內爆发出来,很像她妈妈。客人们都笑了。

  若⼲天后,我逗她:“妈妈是庇。”她笑了。我再说:“妈妈是——”她窃笑一小会儿,然后接上:“庇!”马上加重语气说:“妈妈是庇答答!”又一个生造的词。她把“庇”和前几天听到的“羞羞答答”组合起来,想必是因为她觉得这两个词都具有可笑的质。

  “是写文章好,还是和妞妞玩好?”雨儿问我。

  妞妞立即抢着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没羞!”

  她‮议抗‬:“哼——羞!羞!”

  “妞妞,我是谁?”

  答:“不是谁。”

  她喊:“小弟弟!”我说:“给你生一个。”她说:“快点!”我说:“快不了,得九个月。”她说:“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儿问我∶“你还不去睡,在这儿闭着眼睛⼲吗?”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说。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问。

  “知道。”妞妞答。

  “想什么?”

  “想小许。”

  小许是住在楼下的一个姑娘。我说,妞妞真会开玩笑。我们一齐大笑,妞妞也大笑,边笑边跳边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说:“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说:“不抱拉倒!”她反击:“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坏蛋。”

  “不是小坏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庇。”

  她窃笑不语。

  我说:“妞妞叫——”她报我的名字。“爸爸叫——”她报她自己的名字。我纠正:“周灵子是妞妞。”她说:“知道!”

  她举起玩具小熊,一松手,掉在地上。我拣给她,她一边笑着说:“谢谢合作——谢谢妞妞合作。”一边又举起扔掉。我说:“真调⽪!”她听了转头四顾,脸上有一种含蓄的得意表情,接着放声哈哈一笑。

  她边说:“不吃手!”边把两只手的食指一齐塞进嘴里,对着我极为得意地笑了。

  “开大点!”她命令。我把音量拧大了点儿。“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电梯工给她报纸,她大声说:“谢谢!”电梯工正⾼兴,她接着喊:“谢谢妞妞!”电梯工一怔,随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子,懊恼地说:“他妈的!”

  她站在小屋的上,阿珍抱起来,她不乐意,在阿珍怀里挣扎。阿珍训她:“你淘气,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进停在屋门口的学步车里。刚放下,只听见她气愤地骂道:“他妈——的!”

  她午睡醒来,用手摸摸光脚丫,说:“鞋掉了。”想一想,又纠正:“袜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边的阿珍,说:“拍拍妞妞‮觉睡‬觉。”又说:“珍珍爱妞妞。”阿珍逗她:“不爱!”她骂:“他妈的!”玩着那只袜子,自言自语:“不爱,不给,瞎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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