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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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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亦清碎然惨死,奇珍斋如同天塌地陷!

  正在后边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的娘儿二个。猛然听见异声,一起奔到前边的琢⽟坊中,只见梁亦清直地僵卧在韩子奇的怀里,脸上、⾝上、地上都是鲜⾎!韩子奇仿佛和师傅一起失去了灵魂,双手紧紧地抱着师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师傅的脸,琢⽟坊在这一刻,整个儿地凝固了,僵死了!

  ⽩氏和幼女五儿猛地扑在梁亦清⾝上,号啕大哭,痛不生;年仅十五岁的壁儿却异常镇静,⽗亲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她奔进琢⽟坊这一瞬间看到的惨象,立即使她明⽩了什么样的命运落在了全家的头上!她跪了下去,跪在⽗亲的⾝边,望着那张苍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热泪“刷”地滚落下来。但是,她没有叫喊,没有摇晃着亡人诉说一切。她知道,⽗亲已经归去了,在他离开人间走⼊天园的时刻,是不应该打扰他的,让他静静地走,从容地走,带着“依玛尼”——崇⾼的信仰。她遗憾的是,自己作为长女、⽗亲的至亲骨⾁,在他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守在⾝旁,没有提醒他念清真言,这是一个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现在,⽗亲的“罗赫”(灵魂)也许还没有走远,还在等着呢,你看他那圆睁的眼睛、大张着的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阖上⽗亲的眼睛,闭上⽗亲的嘴,衷心地为他念诵:“俩以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论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亲一定是听到了,带着亲人的祝愿,带着信仰,无牵无挂地去了。

  ⺟亲⽩氏完全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摊泥。⽟儿没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把妹妹拉起来,揽在怀里:“好妹妹,你要是爱爸爸,就让爸爸安宁吧!”

  被突然事变惊呆了的韩子奇直愣愣地望着壁儿:“师妹,现在…该怎么办?”

  壁儿神⾊严峻地说:“奇哥哥,爸爸的后事,就靠你和我了,你赶快到礼拜寺去取‘⽔溜子’(尸)!”

  “⽟器梁”的死讯,惊动了街坊四邻、阿匐、乡老、同行友好,纷纷赶来,感叹觑欷,连教外的汉人也跌⾜叹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绝活儿!”

  尸取来了。其实,穆斯林的尸,只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但这块被称为“⽔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却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土之前做圣洁的洗礼所必备的,平时由清真寺保管,哪一个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这块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梁亦清无声无息地躺在“旱托”上,头顶北,脚朝南,面对麦加所在的西方。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奇珍斋的大事小事,永远都不会再⿇烦他了。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琢⽟作坊,到他这一代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以后的兴、衰、存、亡都与他无关了。他不知道家中的惊恐和混,不知道亲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灵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遥远的跋涉,追赶着真主安拉,追赶着先知穆罕默德,朝着所有穆斯林应有的归宿走去了。

  葬礼定在亡人咽气的第三天,历八月十四。依⽩氏和⽟儿的心愿,她们恨不能把亡人的遗体永远留在家中。没有了梁亦清,她们不知道将怎样再在这个倒了顶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儿不肯:“妈,这不行,‘亡人以⼊土为安’,‘亡人⼊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让他安心地走…”

  阿訇和众乡老都连连称是:“梁太太,大姑娘说得对!”

  其实,一生虔诚诵经的⽩氏又何尝不知道啊!但是,让理智战胜感情,却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她只会哭,完全没了主意,把两肩上的责任,统统都给女儿和众位乡老了。

  如果没有乡老的帮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儿也许无法胜任这平生第一次遇到丧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岁的壁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亲的无能、⽗亲的本分,在她⾝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持家这些年,练出了一个刚強、稳重的壁儿,她相信,即使⽗亲丧生在荒郊野外,她也会把⽗亲的遗体背到祖坟上,按照穆斯林的葬礼,把亡灵送⼊天园;她相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老⺟和弱妹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寡,这个家就不会垮!何况,家里还有顶门立户的男人——她的师兄韩子奇!

  八月十四,冷的一天,秋雨浙沥的一天。为什么?在一世清⽩的梁亦清离开人世的⽇子,真主不给他最后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光?也许是,他的生前欠着太多的宿债,他的死后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秋雨打了奇珍斋小院,⽩氏和壁儿、⽟儿跪在⽔淋淋的泥地上,心随着正在接受“务斯里”(洗礼)的亡灵,默默地祈求洗“埋体”(遗体)的人的手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幔里,韩子奇跪在师傅的⾝旁,手持汤瓶,由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人履行神圣的职责,为他洗浴。穆斯林认为,经过洗“务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恶”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两颗掌上明珠纵使有无尽的孝心,也不能亲自为⽗亲清洗“埋体”和师傅情同⽗子的韩子奇便是当时在场的惟一亲人。望着师傅清瘦、憔悴的遗容,韩子奇的心在流⾎!过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他怎么能够想到这么早就和师傅分手,他还没有出师,师傅的心愿还没有实现!现在,师傅撇下他走了!师傅一辈子琢了无数的美⽟宝石,到最后两手空空,⾚条条来去无牵挂,三十六尺⽩布裹⾝,就是一个穆斯林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全部行装!

  清除了一切“罪恶”的梁亦清安卧在“埋体匣子”之中,圣洁的⽩布覆盖着他的全⾝爿蒙f蒙的细雨冲洗着亲人们的泪眼。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旁,为他祈祷,祝愿他一路平安,早⼊天园。

  “埋体”出动了,八个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门。一个穆斯林死后,他的同胞们会自动前来送行,绝不需要“雇佣”殡葬人员。哪怕是一个饿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遗体上发现“割礼”的痕迹,就会怜惜地感叹一声:“哟,是咱们回回!”责无旁贷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规,抬亡人的圣行是四个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轮换一次。但是,久居‮京北‬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风俗,为了显示亡人的⾝份和葬礼的隆重,将这个数目大大增加,最多可达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于八个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贵又不显赫,他的葬礼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送葬的队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诵着《古兰》真经。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兰教的葬礼是世界上各种族、各宗教中最简朴的葬礼,没有精美的棺木,没有华贵的寿⾐,没有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轿、纸人、纸马,没有旗、锣、伞、扇的仪仗,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也没有漫天抛撒的纸钱…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外之物来粉饰自己。

  韩子奇眼含热泪,扶着师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师傅啊,您没有儿子,徒弟替师妹尽孝了!一路泥泞,他步履踉跄,过度的悲痛使他头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师傅走,师傅的头朝着西方,那是祖坟的方向!师傅!您不想家吗?不留恋奇珍斋吗?‮挂不‬念师娘和两个因为是女儿之⾝而不能送行的师妹吗?师傅,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再过片刻时光,我们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见了!

  秋雨淋了墓地,淋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这个行列“⽟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家国‬,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国中‬穆斯林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土,也复归于⻩土…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京北‬缺少竹子吧,‮京北‬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浸了那深褐⾊的新土。师傅的⾝材⾼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躯吗?师傅毕生躬⾝在⽔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子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暗、嘲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摸抚‬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伸出双臂,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耝糙、瘦硬、在⽔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器梁”坟上的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脫”(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亲、妹妹⽇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昏,雨停了,云彩‮处破‬,现出一轮臻于‮圆浑‬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梁亦清的遗孀⽩氏哭着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儿孤‬寡妇…”

  她一哭,幼女⽟儿也跟着大哭,拉着⺟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氏泪⽔涟涟,替亡夫充満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迹,望着带⾎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摸抚‬着宝船,泪流満面地说:“可惜!一代琢⽟⾼手,功亏一篑,⽟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今⽇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氏的脸霎时变得煞⽩:“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们…?”

  “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合同上写得明⽩:依图琢⽟,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毁约,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他从⾐兜里掏出那张合同“恕我不恭,现在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毁了,按照双方签字画押的条款,他得还那六百订钱,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氏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目瞪口呆!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太!买卖行里有句老话:情归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奈,也不会觍着老脸朝您开口!”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儿孤‬寡妇吧,我求您了!”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得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杀绝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我也不让您为难,您就凑合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还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还有那些还没动工的材料,两张⽔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够的,咱们账就算清了!”

  一直陪在旁边不言语的韩子奇心里一盘算,蒲绶昌的这笔账算得可够狠的!他要把奇珍斋的全部存货、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赚回来的钱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块大洋了!

  壁儿把牙一咬:“就这么办吧!可是那两张⽔凳儿您不能拿走,这是我们‘⽟器梁’传家的东西,吃饭的家什,我师兄还得用它做活儿呢!”说着,看了韩子奇一眼。

  韩子奇低下头,却不言语。

  蒲缓昌说:“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个儿合适,这账,咱可就得好好儿地算一算了…”

  ⽩氏连忙央求他:“蒲老板,您甭跟个孩子家一般见识,只要能留下我们娘儿几个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说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没了,我瞅见那⽔凳儿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儿堵着气说“奇哥哥,没有了⽔凳儿,咱们卖大碗茶去!”

  韩子奇还是没有言语。

  蒲绶昌见话已说到这儿,就起⾝告辞,说明天带着车来拉东西。临走,到琢⽟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郑和航海图》,并且把已经摔断了郑和右臂的宝船也捧起来,说:“这件东西,你们留着也是废物,我拿去作个纪念吧,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梁老板了!”说着,又掏出帕子来擦泪。

  这些假惺惺的举动,再也不能蒙蔽壁儿了,她从堂屋里提出蒲绶昌刚才搁下的那包月饼,追上去说:“奇哥哥,把这也还给他!”

  韩子奇接过月饼盒子,默默地送蒲绶昌出去。

  “这…”蒲绶昌出了门,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当着韩子奇,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笑说:“你这个师妹,将来可是个没人敢娶的主儿!”

  “壁儿年幼无知,您多包涵吧!”韩子奇随在他的⾝后,低着头说“蒲老板,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想⼲什么?”蒲绶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担心韩子奇说出让他不能容忍的话来,那,他就不会像刚才对待一个女孩子那样客气了!

  “您先答应我,”韩子奇盯着蒲绶昌那双怀有敌意的眼睛“您答应了,我才说。不过,这件事儿对您,对我的师傅,都没有妨碍…”

  “好事儿?我答应你又能怎么着!”蒲绶昌狐疑地审视着他“要说,你就痛快点儿!”

  “我想…”韩子奇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求您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着⽔凳儿进您的汇远斋!”

  “啊?!”蒲绶昌万万没有想到,在奇珍斋面临倒闭的危难之际,梁亦清的得意门徒韩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换门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奇珍斋推⼊绝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里,韩子奇已是一个无路可走的丧家之⽝,汇远斋人丁兴旺、财源茂盛,要这个韩子奇⼲什么?有什么必要收留这个小小的琢⽟艺徒?汇远斋只做买卖,不设作坊,那两张⽔凳儿拿去是准备卖的!何况,蒲缓昌心里明⽩,从今以后,自己实际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纵然梁亦清膝下无子,可那两个⽔灵灵的大姑娘迟早总要嫁人,要繁衍子孙,看壁儿那架势,这个仇只怕几辈子也完不了!精明无比的蒲缓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个“毁家夺徒”的恶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锁,把韩子奇拒之门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锁,同时也配好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谁能料到,韩子奇这把不起眼儿的钥匙,偏偏能揷进蒲缓昌那老谋深算的心里去,捅开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锁呢?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大、度量宽,肚子里能撑得开船,跑得开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业?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戏文里唱的汉刘邦,文用张良,武用韩信,轻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艺⾼強,虽有一范增而不用,终究难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败乌江,别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怀大志的人,不像我师傅那样,空有一⾝本事,却不思进取,终究成不了气候。我为他养老送终,总算尽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个儿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对亡人的徒弟的一点儿照应,这对我师傅没有什么损害;对您,却让街坊四邻、买卖同行瞅着您仗义!”

  蒲绶昌沉昑半晌,心说:这小子还満腹经纶,讲古论今,心里有点儿道道!梁亦清手下有这么个徒弟,却窝在琢⽟坊里,没有施展的机会,可惜!要是真让他进了汇远斋,说不定…

  “蒲老板!我是个落难的人,在‮京北‬无亲无故。梁师傅去世之后,我既没处投靠,也没路谋生了!念您是同行长辈,才斗胆向您开口,求您⾼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常言说: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后,我决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不瞒您说,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师傅学了点儿手艺,那件宝船要是让我来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保证能按图、按期把宝船到您的手里,这样,您既在洋人面前圆了面子,汇远斋也避免了亏损,无论您卖多少钱,我概不过问,分文不取,权当孝敬您老人家,报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这番话说出去,蒲绶昌的神⾊缓和了许多。他权衡一切的准则,无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韩子奇投其所好,尽述其利,竟无一弊,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来,蒲绶昌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签订什么合同,也没接受具有任何条款的协议,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张图,答应依图琢⽟,几时完工,几时面议价钱。梁亦清船破人亡,倾家产,并未损害蒲缓昌一毫⽑,甚至还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这宗买卖是再合算也不过的了。至于宝船,原图还在,偌大的‮京北‬城有几千名琢⽟匠人,还怕无人敢接吗?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艺略⾼一筹,已是人亡艺绝,也无法较量⾼下了。刚才他装作无意中带走残船,目的便是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个绝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现在,梁亦清的真传弟子竟主动上门,继续师傅未竟的事业,这真是天赐蒲绶昌一条宝船、一名巧匠!

  韩子奇观察着蒲绶昌的反应,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说:“您答应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

  “别忙!”蒲绶昌伸手拦住韩子奇,以为他急着要行师徒之礼“子奇啊,你知道,我是个心肠最软不过的人,走道儿碰见蚂蚁都绕过去,惟恐伤了它们的命,更何况你是个人,走投无路的人!你这么开口求我,我不冲你,也得冲已经过世的梁老板!汇远斋虽说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饿死,凭着我和梁老板的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饭,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样儿,子奇,你让我为难啊,”他昅溜着嘴,迟疑地说“咱们可是隔着教门的人!⽟器行里,这一点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铺子里只收回回学徒,汉人的铺子里只收汉人学徒,你们回回的噤忌很多,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单开伙啊,还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儿…这事儿,恐怕还是不成!”

  “师傅,这不要紧哪!”韩子奇已经管他叫“师傅”了“我到了您那儿,只管做这一件活儿,任谁的事儿都碍不着;至于伙食嘛,窝头、咸菜您总供得起吧?我有这就行了!”

  蒲绥昌无话可说了,又寻思一阵,突然朝韩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为定,你明儿就跟我走!”

  韩子奇送走了蒲缓昌,回到奇珍斋,默默地清点账目,把平⽇的流⽔明细账一一理清,托着账本和库存的现钱,来到后边堂屋,往桌上一放:“师娘,师妹,请过目,奇珍斋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这些现款,万幸蒲老板没有拿走,师娘和师妹就应付着过⽇子吧…”

  壁儿愣了:“奇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子奇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该走了!”

  ⽩氏一惊,忙问:“走?你上哪儿去?”

  “跟蒲老板走,接着做师傅没做完的活儿。师娘,您多保重吧,原谅我不能再尽孝了,我…不能离开⽔凳儿,不能扔下师傅的半截子宝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话说完,壁儿已经气得打颤:“好啊,你要投奔我们家的‘堵施蛮’(仇人)?你这个无情无义、认贼作⽗的东西!我爸爸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这就走,永远别登我们家的门儿,只当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师妹,你听我说…”

  “别说了,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韩子奇有口难辩,既然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一横心,扭头就往外走。

  七岁的⽟儿从屋里追出来,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别走…”

  一把钢刀在剜韩子奇的心!他俯下⾝去,亲亲⽟儿的小脸,两人的热泪流在一起“⽟儿,好好儿地,在家好好儿地…”

  “⽟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儿,抬起手,就要菗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么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子奇一转⾝,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汇远斋位于东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因为与⽟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烂铁、估⾐旧器,油⽔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谈吐文雅,口齿伶俐,专门深⼊民间,收购⽟器古玩。他的眼光相当敏锐,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断出年代,以此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标准,其次才是质地和做工,赝品很难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对象,是那些家资雄厚、以玩儿古董为点缀而又不大懂行的各业商人,以及那些没落的贵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谓“破大家”前者喜新厌旧,常常“换换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变卖祖业。这两种人都爱面子,又说不过蒲缓昌那张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绶昌收购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说价,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弄到手,这便是“打鼓”的最大乐趣。买到的东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细细考察,追寻源,直到确切地弄清年代、来源,掌握了它的实际价值,才待价而沽。当时,崇文门外的东晓市、德胜门外的果子市、宣武门外的黑市,都是买卖旧物的场所。因常有盗物出卖,于拂晓时营业,称为“晓市”又称“鬼市”、“小偷儿市”易的人不说“买”、“卖”而说“给你”、“给我”;不说价钱,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来捏去,讨价还价,直至成。蒲绶昌常常出没于晓市,但他主要是从“二五眼”的卖主儿手里捞好东西,而很少在这里卖出。他的东西,要卖给那些爱玩儿⽟又不懂⽟的阔商,卖给识宝又肯给好价儿的古玩店,并且到各国驻华‮馆使‬、各大饭店去游说,卖给那些对‮国中‬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东西出手,蒲绶昌就把一年的本钱都捞回来了。十几年的工夫,就有了相当的资本,在琉璃厂“倒”了两间门脸儿,挂起了“汇远斋”的匾额。“汇”者,汇精集粹也:“远”者,源远流长也。

  汇远斋买卖不小,人却不多,现在只有三个徒弟,大师兄已出师留用,另两个尚未出师。还有一位账房,负责管理账目。加上蒲缓昌,五个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缓昌对徒弟的选用,要求极严: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齿伶俐,三要忠诚者实;收徒的手续也极严:一要有引荐人,二要有铺保,三要立字据。学徒期限为三年零一节,在此期间,不给工钱,⾐物自理,只供饭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负责。不守铺规,随时辞退,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东辞伙,一笔抹”分文不给,赶走了事:“伙辞东,一笔清”要付清一切赔偿方可走人。条条绳索,把四个人紧紧地捆在汇远斋,每天早晨四时,徒弟们就已起,先拿答帚把儿,把店堂內外打扫得⼲⼲净净;再拿掸子把儿,将货物掸得一尘不染。开门之后,必须做到“笑、招、耐、轻”四个字,即以顾客笑脸相、主动招呼、耐心伺候,对货物轻拿轻放,右手还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护着了。营业时间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直至夜半时分才上门板。古玩行业,历来是“夜里”趁钱的主顾,往往是酒⾜饭之后,从饭店、酒楼、舞场出来,到这儿来遛遛,不管能否成,来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这古玩行业又不像饭店、商场那样大敞店门,任客往来,而是将店门虚掩,外行人以为已经关门,只有行家才长驱直⼊,这样省了许多兜儿里无钱的人瞎看热闹,专候财东上门。古玩行业从来没有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客像零星碎雨,点点滴滴,往往都是客。见有客来,小徒弟连忙去开门相,热情招呼:“您来啦?您里边儿请!”客人在柜上留连忘返,东挑西拣,得一直伺候着。遇有贵客,还得请坐敬茶,或是让到里面招待。待客人要走,无论买卖做成与否,小徒弟都得満面笑容,恭恭敬敬开门送客。一天下来,人困马乏,酸腿疼,还要在店堂搭铺才能‮觉睡‬。汇远斋可不比奇珍斋那样的连家铺,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里有价值连城的买卖,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师兄和账房先生在內,都与小徒弟一样,在店堂搭铺‮觉睡‬,天明再拆。这样,一则防盗,二则也防家贼。至于一⽇三餐,又和奇珍斋的师娘、师妹亲手调制的饭菜无法相比,这里常年是窝头、咸菜,正应了韩子奇的要求!这样苦的⽇子,徒弟能忍受,为什么连大师兄、账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们的命运,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绶昌的手里,这两个人的工钱,全由蒲绶昌按照他们的表现而定。蒲绶昌半年一说“官话”据每人的优劣,决定去留。一到这时,便人人提心吊胆,惟恐被“东辞伙”说“官话”的时候要吃一顿比平常好些的饭,还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満,大伙儿向老板祝酒,老板就说上“官话”了,生意好,自是说些吉利话;生意不好,或是瞅着谁不顺眼,就说些难处,要“辞伙”了。酒后端上来一盘包子,老板要是亲手夹了包子递给谁,谁就知道吃了这只“滚蛋包子”该走人了。鸿门宴吃得胆战心惊。要想保住饭碗,就只有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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