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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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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薇对着镜头哭泣的画面冲击了樟坂人的心灵。她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中。果真有如此之大的仇恨,还是因为自己和陈步森往导致的无法面对李寂的自责?冷薇终⽇以泪洗面。她在墙上挂了一个剪好的人偶,上面写着“凶手陈”三个字,冷薇亲手把一个又一个图钉扎进人偶,这种旧式的诅咒方式似乎更多是做给死人看的。冷薇的⺟亲在她从医院回来后曾说过这样的话:你对不起李寂,你要烧一柱香给他。冷薇知道⺟亲在说什么,于是活在惊恐中。她树了陈步森的人偶,相信李寂可以看到:她对杀害他的凶手是多么仇恨。只要一想起李寂,冷薇就常常在半夜哭醒,闻着上特有的他的味道。从结婚到他死去,他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在冷薇的记忆中,他们甚至没有大声说过话,他们说话总是以悄悄话的方式进行:他下班回到家,就会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背后,从后面换住她,她无须惊慌,因为知道后面的人是谁…现在,冷薇还会突然猛地回⾝,以为他还在后面,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

  无论陈步森在她患病期间对她做了什么事,甚至帮助她恢复记忆,但比起他的凶手⾝份,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显得无力和无关紧要:因为他夺走了她最心爱的人的生命。冷薇无须努力忘记陈步森的好,只要一想起李寂,陈步森就自动成为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被封存在冷薇的记忆中。一想起李寂,她就落一回泪,就往人偶上钉一个图钉。现在,人偶上已经钉満了密密⿇⿇的图钉。有时,冷薇看到它会打一个寒颤,回过头不看它,因为陈步森的人偶脸上的图钉好像他流下的泪珠一样,他的表情在扎着的图钉衬托下呈现出悲哀…冷薇就回过头去,以免自己想起陈步森的好来,她对自己说,没什么好可怜的,可怜的是我的爱人,他已经死了。

  如果说冷薇的內心还存有某些微妙的矛盾,那么,当刘舂红找到她之后,这些矛盾就变成了一条明确无误的仇恨的锁链,所有恨的种子都串在这条锁链上了。从陈步森被逮捕之⽇开始,刘舂红就悄悄蔵在房间里哭了几天几夜没出门。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攫住了她。这种挫败感与其说是因为陈步森被捕,还不如说是陈步森终于心甘情愿地落⼊冷薇的手。刘舂红不明⽩为什么她用尽了所有力量,还无法阻止陈步森走进冷薇的陷阱。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爱上了冷薇?可是据刘舂红对陈步森的了解,她无法作出他爱上冷薇的判断。如此说来,这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好像陈步森被人下了符咒,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件他平时不会做的事:半年来的陈步森就是这样,他仿佛是被一个叫“死”的东西深深昅引,最后自投罗网走到了那里。难道他真的那么喜死吗?以至于不顾一切地去接近那个目标。

  刘舂红并非傻瓜,她意识到这有可能是陈步森良心苏醒的一个标志。也就是说,刘舂红从来就没有把陈步森和大马蹬那些人混在一起,现在果然证明她的看法是对的,她没有看错人。正因为如此,刘舂红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陈步森面临被毙的命运,只要他不死,死缓可以变无期,无期可以变十五年,她可以等上二十年,最后一切还是好的。

  房子里关了好几天噤闭的刘舂红终于出动了,她清楚这半年陈步森⼲了什么,她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如果能让冷薇向法庭说明陈步森已经悔改认罪的事实,他就有可能免于死刑,可被认定有重大的悔改表现。

  刘舂红称自己姓马,得以顺利进到冷薇家。冷薇的⺟亲不认识她是谁,还热情地为她泡茶,但冷薇马上认出了她。你来做什么?冷薇问。刘舂红把门关上,第一个动作就是突然跪倒在冷薇面前,冷薇很吃惊。刘舂红说,这是我替步森向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冷薇把头转向另一边。刘舂红说,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很难过。我也是女人,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有多痛。这时,刘舂红看到了人偶,她看了好久,说,其实,听到陈步森做了这样的事,我和你一样恨他。她从地上起来,突然也捏起一枚图钉,钉进人偶。冷薇吃惊地看她,不知道她要⼲什么。刘舂红说,他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为过。

  …可是,大姐,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刘舂红说,他在这半年到底做了什么,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已经知道错了,也改正了错误,现在,他也在为他犯的罪付出代价,虽然这代价永远无法换回你的损失,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你有权力去法庭对法官说,他杀了人,但他改了,因为你看见了。冷薇听了她的话,表情开始变得烦躁。刘舂红说,你可以救他,只要你愿意,‮国中‬有一句话说,难得糊涂,现在,真的很需要你难得糊涂一下,大姐,死了一个了,为什么还要死第二个?冷薇打断她的话,问她,你要我⼲什么?刘舂红就直接了当地说,我想请大姐在这事上…算了。

  算了?冷薇嘴都发抖了:我死了丈夫,我却要叫我算了?刘舂红示意她冷静,我说的算了,听起来很刺耳,但‮国中‬人从古到今,要是没有这“算了”就活不到现在,再大的事,都是可以商量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古人这话不是随便说的,今天你心里有这一句话,算了,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无。说着刘舂红拿出一张存折,说,这里有三十万,是我所有的积蓄,我不是要收买你,因为你受了损失,理应得到补偿,也因为我爱陈步森,我想为他出点力,你就成全我们,留他一条命。冷薇说,你要用这些钱让我出卖我丈夫的命吗?刘舂红说,不是,我知道就是一千万也买不回你丈夫的生命,但你可以算了,真的,你明⽩,如果你愿意算了,就是做了大功德。冷薇问,什么叫算了?是不是算了,就是没了,好像没有发生过,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算了这一句话,就好像没有过一样?刘舂红不说话了。冷薇突然把存折重狠狠地扔出去,喊,滚!你给我滚!我告诉你,我恨陈步森,我恨你,我永远不会算了,我要让他到间对着我丈夫磕头,我要他死,我要他知道,他是怎么样把我爱的人夺走,现在要付什么代价!

  老太太从门往外瞧,吓得心惊⾁跳。刘舂红被冷薇推倒在地上,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存折,走到门口。临出门时,她回过头说,我还是给你时间,因为我相信,你如果不肯算了,还会有什么路可走?难道你能让死人复活吗?大家都明⽩这个道理,所以才说,算了,说算了,没什么可聇的。说完话刘舂红出门走了。

  老太太走出来,摸着女儿的背,说,薇啊,你别气,啊?她也是没办法。冷薇咬着牙喃喃说,她…竟然叫我算了,算了…

  今天是陈步森案第一次开庭。陈步森换好⾐服,监室里马上有人递上热⽔让他洗脸。陈步森心中像有一匹马在窜,因为沈律师告诉他今天冷薇会到场。自从被捕进到看守所,陈步森一度放下了千钧重担,连续好几天都睡得不错。这半年来的生活就如同一个梦那样消逝了。现在,他的心里⼲净得很。他把自己的生死给了命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步森心中慢慢浮现冷薇的影子,他知道是她设计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他是对她有些失望的,因为他已经决定自首。关于这一点,沈律师向他调查过,证实了陈步森曾经在电话中向她表示,他在她家楼下见过面后,就会去就近的一家‮出派‬所自首。但他还没来得及就被抓捕了。如果冷薇愿意承认他曾说过这话,就能证明陈步森有自首的意向,这是这半年来陈步森悔改行为一个很好的佐证。

  这对沈律师的昅引力比陈步森来得更強烈。陈步森现在満脑子想的是他马上要见到她了,他不知道冷薇见到他后会说什么。陈步森很想问她,为什么那天她要叫‮察警‬来?虽然她叫‮察警‬来是天经地义的,但他想和她一起走进‮出派‬所的愿望破灭了。今天,她会带淘淘来吗?他好久没见到淘淘了,很想念他。这种想念说是一种友谊或亲情,不如说是一种奇怪的昅引力:一个罪犯居然能被被害人的孩子叫叔叔——这段时间陈步森在看守所只要一想起淘淘叫他叔叔的情景,眼眶就不由自主地了。他在自己写的自⽩式自传书里详细描写了和淘淘的往,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一切都是由这个孩子开始的,因为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明明是杀害他⽗亲的凶手,可是他的眼睛却分明告诉我,我是他的朋友、他的叔叔,那件事情没发生过。这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不想犯罪了,后来发生的所有故事都跟这一眼有关…现在,淘淘也许什么都知道了,他还会喊我叔叔吗?不会的。陈步森对自己说,你真无聇,现在还希望他喊叔叔,真的很无聇。不过,他还是用监房里吃的⽩地瓜做了一个地瓜车,虽然没有活动的车轮,不能行驶,但陈步森还是把它带上了。

  看守所的潘‮官警‬今天负责押送他到法院,他看着陈步森手里的地瓜车,问他,你这个是什么东西?陈步森说,我做的玩具。潘‮官警‬说,不会有毒吧?你可别来啊。陈步森说,就是号里的⽩地瓜。潘‮官警‬拍了拍他的肩,说,其实我也很同情你,你愿意改正,就有希望从宽处理,要有信心,千万不能做傻事,啊?陈步森说,不会。

  今天的公诉人是市检的董检察官,名叫董河山。这个人不善言辞,但据说是出名的严厉,无论是对老百姓还是‮员官‬,只要你有证据落到他手里,就很难逃脫严惩的命运。樟坂的律师很怕和他打道,因为他工作认真,会出示很多你意想不到的证据。董河山还很有学问,经常化名“江山”在报纸上发表如何健全法制的文章,是省里许多法规的起草人之一。他到场的时候,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坊间关于上头对李寂案不闻不问的说法不翼而飞,所以,董河山出任李寂案的检察官是耐人寻味的。

  陈步森的囚车停在法院的后门,仍然逃不过媒体的眼睛,大批的媒体记者已经把通道堵得⽔怈不通,更让潘‮官警‬吃惊的是,支持重判陈步森的群众比记者还多,他们打着横幅:不要被骗子蒙蔽了眼睛…呼吁执法公正…杀人偿命。陈步森从囚车上走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人扔香蕉⽪到他脸上,接着又有一颗蛋砸到陈步森头上。潘‮官警‬大喊让开,这时,一个⾜有马铃薯大的石头砸到陈步森的额头上,⾎立刻流了出来。潘‮官警‬立刻摁低陈步森的头,跑进法院。

  在法院医疗室上药的时候,潘‮官警‬看着陈步森,说,我以前带连环杀人犯时都没见人扔石头,你为什么做了好事,反倒招人恨呢?陈步森不吱声,酒精抹到他额头上时,他感到钻心似的疼。

  今天的主审法官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法官。陈步森走进法庭时,看见里面的人已经密密⿇⿇,连过道上都有人站着,可见本案在樟坂的关注度。陈步森走到被告席站定时,看见了冷薇,他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淘淘也在,被老太太抱在怀里。陈步森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笑容又僵在脸上,无论是冷薇,还是老太太,都用冷漠的神情看着他,冷薇还低下了头,只有淘淘一直用眼睛盯着他,孩子的眼神中还是没有仇恨,没有让陈步森感到不舒服的表情。他还和过去一样…陈步森觉得,他的表情和那天在幼儿园看到的一样。

  陈步森也看到了刘舂红,刘舂红含着眼泪,一直向他点头。他也对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刘舂红的眼泪让陈步森很难受。在刘舂红的旁边,表姐周玲坐在那里。他没有看见苏云起。

  沈全今天显得很有信心。他和陈步森换了一下眼神,目光中给他鼓励。今天主要进行的程序是法庭调查,即案情陈述。沈全认为法庭调查不会遗漏半年来陈步森和冷薇的往过程,这些事实对陈步森有利,沈全在对冷薇进行调查时,冷薇并没有否定这些事实,因为有钱医生的证明。所以,沈全对今天的事实认定很有信心。

  ⽩法官宣布李寂被害案正式开庭。他先行询问了被告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例行问题之后,由董河山检察官宣读公诉材料。董河山的公诉材料很长,文中详细描述了李寂案的经过,他也提到了案情发生后的半年,陈步森和冷薇的往过程,但只是轻轻一笔带过。

  接下来是被告和原告对所述事实有无异议。陈步森回答:没有异议。⽩法官问,你对杀害李寂的事实没有异议吗?陈步森说,是的,是我杀了他。沈全提问,是否还有别的人?陈步森不说话了。沈全说,你只是其中一个嫌疑人,你的共犯是谁?陈步森还是不说话。沈全看着他,有些着急。沈全又问,你对案发后半年你和冷薇的往事实有什么补充?…陈步森说,是的,我是在看到淘淘之后,开始和她们一家来往。沈全问,你出于什么动机这样做?陈步森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没有想这样,是因为害怕被认出来,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去冒险,想证实真的没有认出我来。沈全说,你觉得这样的冒险游戏很有趣吗?陈步森回答,不,我也很害怕,但是,他们没认出我,还对我好。沈全问,他们怎么对你好?陈步森想了想,说,不把我当罪犯。

  观众有些动。沈全问,不把你当罪犯,你觉得这就是对你好?是不是?陈步森回答,是。沈全说,可是她们是在不知道你的‮实真‬⾝份的情况下才这样的,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陈步森说,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沈全问,然后你就一直这样认为,你是个好人,是不是?陈步森突然眼中有了泪光,说,不,我没有这样想,他们越对我好,我越难过,越想到自己的罪。沈全说,那你应该去自首啊,把事实说清楚,从这个梦中醒来。陈步森说,我不想打破这个梦,所以我为她做事,还为她住进了精神病院,当了锅炉工。我只想做两件事:把她的病治好;‮钱赚‬还给她。沈全问,你为什么会想到以向她回忆案情的方式帮助她恢复记忆?陈步森说,钱医生说这方法管用,我希望她病能好。沈全问,但这样有可能使你⾝份暴露引火烧⾝,你想过这些没有?陈步森想了想,说,我想过…但,我只想她病好。沈全最后问,你和冷薇约好在她家楼下见面后,有说要去自首吗?陈步森说是,我说我会到最近的‮出派‬所去自首。沈全对⽩法官说,我的话问完了。

  轮到董河山问冷薇。陈步森看到她站起来了,她的眼睛并不看他。董河山问,刚才被告陈述的是不是事实?冷薇说,他在胡说八道。观众席开始议论纷纷。董河山问,被告是否和你商量过自首的问题?冷薇说,没有。陈步森震惊地看着她。董河山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和你见面?冷薇说,他想要我原谅他,减轻他的罪。董河山问,被告认为他接近你半年,为你做了很多事,是不是事实?冷薇说,我病了,没有判断和行为能力,他利用这个空子想逃罪,所以和我接近。董河山问,那他为什么又要帮助你恢复记忆?冷薇笑了,他本没帮助我恢复记忆,是医生要他这样做的。他不这样做,对他没好处,他以为我醒了就会原谅他。董河山问,你原谅他了吗?冷薇不吱声…她说,我能证明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迟早要被抓住毙,所以演出了这出半年之久的戏,只要能证明他帮助我恢复记忆,他就能获得轻判,但事实不是这样。董河山问,你认为事实是什么?冷薇转头看着陈步森,两人的目光今天第一次相遇:这是一场谋!是他自导自演的戏,一切都是为了他能脫罪,我病了,还要被骗,他利用我生病丧失了记忆,所以无法指认他的罪行,好在我面前为我做完那些事,让既成事实将功抵罪,他不但是一个凶手,还是一个谋家!他不但杀害了我的亲人,还欺骗了我的感情,我恨他!

  陈步森低下头去,把脸靠在栏杆上。潘‮官警‬看到他的腿在颤抖。刘舂红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叫,胡说!她在胡说!我亲眼看见的,陈步森帮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在胡说!这个女人才是骗子!…周玲连忙拉住她。‮察警‬涌上去,把她強行带出了法庭。

  陈步森的脸⾊苍⽩。

  ⽩法官宣布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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