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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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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清时,匀如池⽔的夜静谧地等待着,悄悄拍了拍,知道小女儿这回真地睡

  了。

  蹑脚摸索,漆黑不见门壁。摸索着突然踢了椅子一下,轰隆砰然的炸响惊得自

  己晕眩了刹那。屏息听听,暗幕中流响着⺟亲女儿的细微鼾息——心中松了一下。

  摸至椅子坐下,先静静停了一停。

  读书么?没有一个读的方向。

  写么?不。

  清冷四合。肌肤上滑着一丝触觉,清晰而神秘。我突然觉察到今夜的心境,浮

  凸微明的窗棂上星光如霜粉。

  我悄悄坐下了,点燃一支莫合烟。

  黑暗中晃闪着的一星红点,仿佛是一个异外的谁。或者那才是我。窗外云,

  室內沉夜;黑暗充斥般流溢着,不知是乌云正在浸⼊,还是浓夜正在漾出。其中那

  一点红灼是我的魂么,我觉得双目之下的自己的⾁躯,已经半溶在这暗寂中了。

  我觉得那红亮静止了,仿佛不愿扰此界的消溶。于是我坐得牢些,不再去想

  书籍或纸笔。

  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夜。我惊奇一半感叹一半地看着,黑⾊在

  不透明的视野中撕絮般无声裂开,浪头泛嘲般淹没。黑的粒子像溶了但未溶匀的染

  料,趁夜深下着暗力染晕着。溶散有致,嘲伏规矩,我看见这死寂中的一种沉默的

  躁力,如一场无声无影的角斗。

  手‮挛痉‬了一下,触着的硬硬边缘是昨夜读着的书,⾼渐离的故事。

  远处窗外,遥遥有汽笛凄厉地撕裂黑布般的夜,绝叫着又隐⼊窗外沉夜。⾼渐

  离的盲眼里,不知那永恒黑暗比这一个怎样;而那杀人呼救似的汽笛嘶叫,为什么

  竟像是⾼渐离的筑声呢。

  我视界中的黑暗慢慢涌来,在我注视中闭合着这一抹余空——若是王侯本不

  懂音乐呢——黑嘲涨満了,思路断了。

  我在暗影里再辨不出来,満眼丰富变幻的黑⾊里f没有一支古雅的筑。

  那筑是凶器…

  我决心这样任意遐想一回。应该有这样的夜:独自一人闭锁黑暗中思索的夜。

  如墨终于染透了、晕匀了‮合六‬的纸,我觉得神清目明,四体休憩了。我静静地顺从

  地等着,任墨般的黑夜一寸寸浸透我这一具⾁躯。

  墨书者,我其其中信任的只有鲁迅。

  但这夜阵中不见他,不见他的笔。渐离毁筑,先生失笔,黑夜把一切利器都呑

  掉了。是的,我睁大双眼辨了许久,黑⾊的形形⾊⾊中并不见那支笔。只有墨,读

  不破的混沌溶墨。舂秋王公显然是会欣赏音乐的,而到了民国官僚们便读不懂鲁迅

  的墨书。古之士子奏雅乐而行刺,选的是一种美丽的武道;近之士子咯热⾎而著书,

  上的是一种壮烈的文途——但毕竟是丈夫气弱了。

  因为乌云般的黑暗在浸漫淹没,路被黑夜掩蔽得毕竟窄了。

  我心中残存着一丝惊异,仍然默默坐在黑暗的闭室之中。黑暗温暖,柔曼轻抚,

  如墨的清黑涤过心肺,渐渐海上来,悄然地没了我的顶。

  近⽇爱读两部书,一是《史记·刺客列传》,一是《野草》。可能是因为已经

  轻薄为文,又盼添一分正气弥补吧,读得很细。今夜暗里冥坐,好像在复习功课。

  黑暗正中,只感到黑分十⾊,暗有三重,心中十分丰富。秦王毁人眼目,尚要夺人

  音乐,这不知怎么使我想着觉得战栗。⾼渐离举起灌铅的筑扑向秦王时,他两眼中

  的黑暗是怎样的呢?鲁迅一部《野草》,仿佛全是在黑影下写成,他沉昑抒发时直

  面的黑暗,又是怎样的呢?

  这静夜中的功课,总是有始无终。

  慢烃地我习惯了这样黑夜悄坐。

  我觉得,我深深地喜爱这样。

  我爱这启示的黑暗。

  我宁静地坐着不动,心里不知为什么在久久地感动。

  黑暗依然温柔,涨満后的深夜里再也没有远处闯来的汽笛声。我⾝心溶尽,神

  随浪摇,这黑暗和我已经出现了一种深深的默许和友谊。

  它不再是以前那种封闭道路的围困了。此刻,这凌晨的黑暗正像一个忠实的朋

  友,把我和我的明⽇默默地联系在一起。

  19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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