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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独目窥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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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等,我们有事要与伊达陆奥守说,请停一下。”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八,伊达军从大坂城西南发起行动。正在这时,两个武士朝伊达政宗的主阵奔来,他们肩上都戴有“采邑”字样的布条,但头发凌,盔甲里的⾐服沾満⾎污,已看不出是哪支队伍的人。

  此时正是芦田苑将要起火、京桥口将要大开杀戒的时刻。

  政宗周围的守卫紧张起来。“来者何人?不说清楚,杀无赦!”他们齐刷刷举起了长

  “住口!”两名武士愤怒地大喊“我们乃是昨天奋战于纪州口的神保出羽守的家臣,不与你们这些人说废话,有要事直接禀与陆奥守!闪开!”

  “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的家臣?”

  “正是。虽说主公俸禄只有一万石,但对于昨⽇伊达的⾎腥之举,我们岂能就此罢休?我等乃是前来涉的!”

  听到他们喊,政宗马前的侍卫不由得面面相觑。前一⽇混战之际,三万伊达士众和松平忠辉的越后军一起,最后到达前线,从神保出羽守背后发动了进攻。此时,神保出羽守正一心一意要击溃大坂的明石军,毫无防备,几乎全军覆灭。

  神保出羽守的俸禄只一万石,士众总数顶多不过四百人。他们若因抵挡不住明石军的进攻而溃退,也就罢了。但就在他们一心一意与敌作战之时,政宗竟在其背后下令:“把两支人马统统灭掉!”眨眼间,神保出羽守的队伍便消失了。无论有何怨仇,政宗的命令未免过于狠,就连马前的侍卫也大为不解。但此刻,众人本以为已全军覆没的神保军,竟留有活口,还找来算账了!

  “好,武士之间要论武士之道,你们既是神保家臣,就帮你们通报一声。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人道:“上村河內和⾼田六左卫门。”

  “稍候!”伊达队伍停了下来,两个武士才长出了一口气。

  “上村,他好像要见我们呢。”

  “这是当然。当时‮场战‬上再怎么混,可那样自相残杀,休想蒙混过去。哼,他们是不是睡过了头,当时还未清醒呢!”

  “先莫说这个了,且看他怎么说。”说话间,负责通报的武士回来,却未说政宗要见他们。一个自称伊达阿波守的武士面带微笑走了过来,道:“我乃伊达副将阿波守,代主公前来见你们二位。”他带着一脸平和的微笑,招手示意他们来到一户废弃的民家,坐下。

  “继续行进。”阿波守示意负责通报的武士,又回头道“听说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家臣。”

  “正是。我等来是想问,昨⽇一战中,伊达军与越后军为何一起对我们出手,先以火,后以长袭击我军?即便是在混战中一时分辨不清,此等手段也未免太损了。”上村河內瞪大眼诘问道。

  “哦,有这等事?”伊达阿波脸上一副无辜之态,仿佛初闻此事“伊达越前两支人马合起来多达三万,‮场战‬上可能会出现些许疏忽。那么,神保可还好?”

  “战死了!”⾼田跺着脚,大声道。

  “哦,战殁…他的儿子或兄弟呢?”

  “都被‮杀屠‬殆尽!”

  “哦?”“哪还有什么家人!你们去‮场战‬上看看,那二百八十八具尸体都是后背中弹,即便未中火,也被长刺中!”

  “哦…”伊达阿波侧首道“万一是你们不敌,逃逸时被敌军掩杀呢?也不能都推到我军头上…”

  “住口!我们人马虽少,岂会临阵退却!我等人人都手持长朝着明石进攻,你们却在背后…”

  伊达阿波举起手打断了他:“你刚才说是二百八十八人,有几人生还?”说话间,十二三个随从将这三人围了起来,军队则继续行进。

  “只有我们二人!我二人出使⽔野部,恰好不在阵中,方幸免于难,要不然,二百九十人悉数战死…这样回去,还不被天下人聇笑?”说到这里,叫⾼田六左卫门的武士放声大哭。

  “哦,全部战死…”伊达阿波一副颇为同情的样子,皱起眉头“真是惨烈!你们二人听着,你们能够生还,乃是因为当时不在场。故,尔等不能成为证人。不过,我亦会进行调查。但,若无实证,绝不可说我们杀了自家人。”

  “明摆着…”

  “因为同样可说,我方是见你方不敌,转⾝逃,为了不伤士气,才毙杀了你方军士。你们二人不如闭口不言此事,投了我们伊达,怎样?”

  两个武士一听伊达阿波守这意想不到之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尸体的总数是二百八十八人,他们如实相告,这是对是错?若冷静思之,也可认为:伊达军误杀了神保军的几十人,为了避免⽇后发生冲突,索将神保军全给灭了。但二人却无如此冷静,全军覆没,已令他们心志大

  “你们以为,⽔野大人或将军会信了你们的鬼话,彻查此事?”

  “这…”“你们稍有不慎,必会给业已亡故的主君蒙羞。伊达先锋乃是大名鼎鼎的片仓小十郞,若他说眼见神保军不敌強敌,临阵脫逃,喝令他们继续战斗未果,才不得已杀⼊以正军心…我未亲眼瞧见,自会信了小十郞。反正死无对证,你们岂有辩驳的余地?”

  “…”“罢了,得我阿波守举荐,乃是你们的福分。你们能活下来,便是与我有缘,不如就投了我们伊达。”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他们似已控制住愤,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田‮头摇‬,阻止上村的动摇“我们两人怎可苟且偷生!我等只将要说的说出,之后切腹便是。”

  “这么说…”阿波守缓缓站起⾝来。这时,大‮队部‬已经离去,此地只剩下他们三人,及围在他们周围的伊达兵。阿波守又道:“你们不想效力于伊达?”

  “不!”

  “你们回去,好生想一想,想通了,就过来寻我阿波守。”说完,阿波守转⾝去。

  “啊——”就在这一瞬,他背后发出两声悲鸣。二武士満脸茫然看着阿波守离去时,阿波守的随从猛地出手,欣掉了他们的头颅。

  “愚蠢的东西!伊达氏军令如山,岂能见容扰军心之人!”一个随从吐了一口唾沫,收刀⼊鞘。

  此时,又一人急匆匆到了队伍最前,以一件女人⾐服包了头,看样子乃是从京桥口的‮杀屠‬中得以逃脫之人。“求求…求求各位,有事…”他声音甚是生硬。

  “来者何人?”伊达部已揷下马印,停了下来。

  此时京桥口已然打开,男女老幼都从那里涌了出来。那人虽包着女人⾐服,但声音绝非女人。几十个武士以长直指此人,大声喝问。那人扑通跪在泥泞的地上“是伊达大人的军队吗?救救小人,小人被人追杀。”

  “不必担心,此乃伊达大军,谁敢靠近半步?”

  此时,那人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取下头上的⾐服。看清他的面容,武士们后退一步,大声喝道:“你是何方怪物?”

  “鄙人非怪物。”那人急将女人⾐服置于膝上,指着前的十字架,大摇其头。有人终于认出,他乃大坂城內的神⽗保罗。他此时依然浑⾝颤抖“鄙人乃是班国神⽗,乃天主的使徒,非是怪物。”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反而令他那剃光的脑袋看起来更是滑稽。

  “你是洋教神⽗?”

  “正是。鄙人乃伊达大人的朋友。烦请通禀一声,就说保罗来了。另,托雷斯神⽗亦在城中,请务必前击搭救。”

  “你认识我家主公?”

  “是,我们都是主的孩子。”

  “好,且等一下,马上就去通报。”

  保罗乃是一介小老儿,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清澈的蓝眼,他跪在地上,浑⾝颤抖。看见这副模样,众人不知不觉聚到他周围。

  “这是怎回事?”

  “嘘,听说是和主公相甚好的洋教神⽗。”

  “哦,那他之前都住在大坂城?”

  “是啊,听说还有朋友留在城中,才奔来求主公前去搭救。”

  “喂,神⽗。”一个年轻武士毫无顾忌道“地上全都是泥,你这样跪着会脏了你的法⾐。来,坐到这里来。”

  但保罗并未立时站起⾝。

  “来,这里有杌子。哦,你闪了不成?哈哈…你这神⽗,看来⾝体不甚好啊。来,我帮你一把,起来吧。”

  在武士的搀扶下,保罗站了起来,不住地在前画十字。“您真是善人…鄙人会对大人说,让他奖赏您。”

  “哈哈,不用不用,我要建功立业,可不靠这个。可是啊,神⽗,你跟我家主公关系很是亲密么?”

  “当然。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菲利普国王的军舰到来。定会来,军舰到达之前,还要忍耐一二。”说到这里,保罗那双清澈的大眼竟然落下泪来。

  “闪开闪开!这位神⽗乃是主公的密友,不得无礼,闪开!”见保罗开始落泪,年轻武士挥手驱开围观人群,然后取过一把大伞为保罗遮雨。他态度和蔼,一边为神⽗拭擦⾝上的泥⽔,一边问道:“神⽗,刚才你说还有谁留在大坂城中?”

  保罗此时也恢复了平静,环视一眼四周,语气已经变得颇为镇静:“是托雷斯,和我一样,也是神⽗,现在还留在城中。他通过后藤基次大人举荐进城,始终不辞辛劳在城中传教,真是勇敢之人。”

  “你是说,他也参战了?”

  “不,神⽗不能手执武器!我们只是盼望菲利普国王尽早…”说到这里,保罗再次环视一眼四周,神⾊大为不安。

  “是什么,那菲利普皇上的…”

  “好了好了,不说了。鄙人只祈祷正义胜利就是。”

  “有正义便能胜利…这么说,我们确实胜了。而且,神⽗你也来到了我家主公⾝边,可以放心了。”

  年轻武士以为,这个叫保罗的洋人乃是被拐到大坂,监噤了起来。但保罗的意思却正好相反,他相信政宗虽加⼊了关东,却心向大坂。他对此深信不疑,不用说,原因便是在庆长十八年,政宗曾‮出派‬支仓常长和索德罗等人从陆奥月浦出发,前往班国。他们一行带着写给菲利普的信,请求菲利普国王马上派兵舰前来。伊达政宗是否真相信援军会到来,无从可知,但从大坂城逃出来的保罗神⽗却对此深信不疑。

  “这么慢。”年轻武士取出竹简,倒些喝剩的⽔递给了神⽗,感到有些奇怪“主公的营帐就在前面,藤太,你去看一下。”他吩咐一个和他生得颇为相像的武士,回头又对保罗道“莫非主公忘记了你?”

  “不!”保罗斩钉截铁‮头摇‬道“要是忘了,您就说是经常和索德罗一起前往造船处的保罗。他在江户浅草也曾见过我。”

  “啊,好。主公的记甚好。你们老早便已认识?快两年了?”

  不知不觉,围观众人已然散去。

  “冒昧问一句…”保罗神⽗见年轻人颇为和蔼,遂放下心来,低声问道“卡鲁萨是不是也上‮场战‬了?”

  “卡鲁萨…卡鲁萨是何人?”

  “将军之弟、大御所的儿子、伊达大人的女婿。”

  “噢,你是说松平上总介大人啊。”

  “是,就是那个卡鲁萨…我们在江户见过一次。”

  “上总介大人现正和我家主公在一起呢。此战中两军合一,我家主公作为上总介大人的岳⽗,总督兵马。”

  “哎呀呀,可真是位明事理之人,卡鲁萨竟和大人在一起。”

  “是啊,现在二位大人应该居于同一营帐,说不定会同时见你呢。连上总介大人你都认识,你还真不赖。”

  “旁边的那军队,就是卡鲁萨属下?”

  “不,那是蜂须贺的队伍。怎的,你不会连蜂须贺也认识吧?”

  “认识认识,就是哈奇斯卡。”

  “咦,真认识?”

  “是。开战之前,鄙人前去传教,曾见过他一次,就是哈奇斯卡啊…”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有人喊道:“那位是…”

  骑马过来的,正是伊达阿渡守。

  “他乃是主公密友,居于大坂城內的保罗神⽗,现正候着主公召见,已经派人去通报了。”

  “保罗神⽗?”

  “是。鄙人保罗,奉伊达大人之命,前往大坂城传达主的声音。”

  “奉大人之命?”

  “是。请问阁下是…”

  但阿波守不答。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甚是锐利。他看了看四周,靠近保罗“神⽗,你跟我们有何怨仇,竟说出这等莫须有的话来?竟说奉伊达大人密令前往大坂…”

  “不,非什么莫须有。我们确是经过商量,才…”

  “住嘴!”阿波守一声大喝,眼內杀气大炽。刚才杀掉神保出羽守家臣的近卫又围了上来,偷偷转到保罗背后。“神⽗,我看你是被吓疯了吧?你是从何处逃出的?”阿波守声音颇为平静,但让人感到⽑骨悚然。

  保罗神⽗感觉到了伊达阿波守的异常。此人先是一声断喝,接下来却温和异常,前后变化太大了。

  “啊!”神⽗回头一看,不由一个踉跄,因武刀冷不防从后面砍来,划过他的肩头,未中。那侍卫往前跨一大步,挥刀横劈,却又劈空。他跨步太大,地且泥泞,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保罗一声悲号,从阿波守⾝旁冲了开去。

  “休让他逃了!”有人大喊。随从马上追了上去。神⽗急于求生,一路狂奔。

  “见鬼!”随从猛地在雨中站住了。

  先前与保罗搭话的年轻武士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敢说话。

  “算了,别管他了。”伊达阿波守忿忿嘀咕一句,让随从们收起武刀“旁边便是蜂须贺至镇,我们不杀他,他们也会动手。”

  “但是…”一人话说到一半,不敢往下说。

  “但是什么?”

  “他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让人担心的话。”

  “哦。”阿波守撇着嘴笑道“伊达大人是何等人物,怎会借助南蛮势力帮助大坂?哈哈,从月浦派船出航,乃是想将那些招厌的南蛮人集中一处,轰出⽇本,是为了保证德川幕府天下太平。此事将军与大御所共知。大家亦是仔细商量之后才行事,谁会相信那洋疯子的鬼话?”

  此时,片仓小十郞急匆匆赶来,他已和政宗等人商量过了“那个和主公颇的洋教神⽗怎的了?”他右脸放着油光,贴一块膏药,显得年轻而剽悍。

  “已经轰走了。”

  “轰走了?”

  “对…此人不够格见主公。”

  “哦。”小十郞微笑着抬⾼了声音“主公本来说要好生保护他呢。如此,或许那菲利浦的大兵船真会万里迢迢赶来。他们一到,出其不意一击,天下还不轻轻松松握于手中…嘿,你放过了一个好饵啊。”

  伊达阿波守和片仓小十郞相视一笑,消失于刚刚筑起的栅栏內。

  实际上,在大坂城破之前的几⽇,城內一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言。托雷斯神⽗推说乃是保罗神⽗传出,保罗神⽗却说是托雷斯神⽗口授此秘密。

  传闻如是:一旦大坂城破,自可逃往伊达政宗处,伊达非与德川同心,他不管何时都与天主教徒在一起。不用说大坂城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若真陷⼊危难,伊达政宗大军自会倒戈,战争局面必为之一变。传闻的来龙去脉还未弄明⽩,一切便结束了。但据说,城內所有信徒都曾对此深信不疑。

  另云,伊达对神保出羽守的人马突施招后,关东诸军已多有议论,说伊达叛心口炽云云。否则,他何苦去杀人家区区三两百人马?

  但政宗听到这些,一笑置之:“伊达政宗的军法无敌我之分。即便是自己人,他们若溃不成军,我亦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若非如此,我军只能与其一起倒下,无法尽忠尽责。若将军怪罪,我自前去陈述…”

  家康和秀忠亦未因此事对政宗多加责备。但在当⽇的‮场战‬上,政宗却阻住正要进军的女婿松平忠辉,对他说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话:“作为领军大将,绝非冲锋在前便是勇猛。若被自己人从背后攻击,该如何是好呢?有些话本不当说,但将军的旗本将士个个都妒你才⼲,稍有机会,便除你而后快。”

  这些话不久即传进了家康耳內,忠辉的命运亦因此发生了‮大巨‬的转变,反正不管怎么说,伊达政宗的真心如何,世人之论皆是一锅糨糊。

  却说保罗神⽗好不容易得以脫⾝,逃到了旁边的蜂须贺至镇军中,但其他随保罗来到伊达军营乞求保护的洋教徒,却从世间消失了。这是为何?仔细想一想便可明⽩,只因伊达政宗乃是一只仍未放弃夺取天下之念的猛虎。

  这猛虎紧跟着女婿,不⽇到了京都。

  伊达政宗到二条城见到家康的时候,家康⾝体己甚是虚弱,看去有如一个尤为疲倦的老翁,须在下人搀扶下才能坐起。

  家康叫来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啷嘟囔囔不停责道:“为何秀赖未能搭救?我没脸去见太阁。你那个时候到底何处去了?”他看来只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平凡老人,绝非威慑天下的大御所。

  岁月无情,此人看来真变了!是年四十九的政宗未有过多感慨,只是暗嘲家康的老态。德川家康也是平凡人啊!想及此,政宗不免大生厌倦。此时,家康叫来了藤堂⾼虎“将军和他亲信全都不明我苦心。我这七十多年,都是为了什么,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明?”

  藤堂⾼虎只好多加劝慰,好不容易躲过了责骂。

  第三个进来的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家康亦不停责骂他:“为何还未把本阿弥光悦带来?”

  政宗不免想道:年龄不饶人啊,当年那个万事谨慎、叱咤风云的德川家康,竟沦落成这样一介只会发些牢的平凡老朽。只怕,这两次大坂战役,不仅消耗了他的生命,他的智慧也由此⼲涸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德川家康…

  正想到这里,政宗只听见家康又道:“对,还得教训教训孩子们,把上总介叫来。”

  政宗不由得心头一震。大御所要将忠辉叫到面前责骂,就相当于责备政宗本人。但忠辉已非小儿,越是责骂他,他越会逆情而动…这勾起了政宗的兴致——且让我看看你这老糊涂能怎么办?

  未久,忠辉进来。

  “上总介,到这边来。”

  “是。”忠辉暗暗看一眼岳⽗,坐到家康面前。

  “你今⽇都⼲什么了?”

  “孩儿想让人去看看河川,遂赴郊外,查勘各处地理。”

  家康突然大声骂道:“混账东西!”

  “啊?”

  “你为何不去伏见向将军问好!将军何时下令解散队伍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被这一骂,上总介忠辉瞬时呆若木,不明所以。

  政宗亦正发愣,家康又骂:“此战之中,我最不満意的就是你!你可记得为⽗多大年纪了?”

  “⽗亲已七十有四。”忠辉一脸无奈,看一眼政宗。“哼!亏你还记得!那你知老朽至此的为⽗,为何还要亲上‮场战‬?”

  “知…孩儿以为…”

  “我问你,听说你在前往大坂途中,突发脾气,灭了你前面的队伍?”

  忠辉皱了皱眉头,慡快地承认:“是。孩儿是怕延误战机,一时冲动…此中曲直,孩儿会去向兄长致歉。”

  “上总介,你称还记得老子的年龄,那你听好了,连你七十四岁的老爹都要亲自上阵,你却杀掉了将军家臣!万一由此生出嫌隙,如何是好?你的心思都长到狗肚子里了?”

  “皆是孩儿疏忽,请⽗亲恕罪!”

  “不只如此!”

  “啊?”

  “在道明寺一战中,你到底为何姗姗来迟?你不知老爹和兄长在‮场战‬上受了多大的苦?”

  “…”“你和义直、赖将不同,已长大成人。你看看越前的忠直,头⽇挨了责骂,第二⽇便冲到茶磨山前线。我并非要他那般蛮⼲。但同一处⾼地上,⽗亲和兄长陷⼊苦战,命悬一线!你可知那些兵怎生说?”

  “这…孩儿实在不知。”

  “畜生!他们说你乃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还说,上总介从无协助将军的意思,只怕等着将军战死,取而代之!”

  “怎会有这等事!”

  “哼!可是,你出征途中‮杀屠‬友军,见⽗兄危急却按兵不动,这样的儿子,我还要你做甚?”

  政宗心头大骇:家康公远未糊涂!

  “哼!必会产生新的谣言,说上总介原本就和秀赖有秘密约定,除掉兄长,取而代之。将军也已发现此点,遂不管我的心意如何,坚决杀掉了秀赖…”

  “请恕在下多嘴…”

  政宗终于忍不住:忠辉毕竟是一路跟着岳⽗伊达政宗出战的。连忠辉家老,在排兵布阵上都要一一请示政宗。当着政宗的面,忠辉遭到这般严厉的责骂,政宗如何还能泰然处之?

  “请恕在下斗胆,大御所应该责备在下!”

  “住口!”

  听到家康这声大吼,政宗不由大吃一惊,在场诸人亦都大气不敢出。

  “我是在教训儿子!休得多嘴!”

  “哦…”“哦什么!你是跟我客气了,娇纵了他!且等着瞧吧,若任由谣言传开,还不知会带来何样祸害呢。”

  “大人说得对。”

  “这场战争,便是上总介和秀赖联合起来对将军发动的叛,而且,还不仅仅是一家之內的,加上南蛮人和红⽑人…再有这等谣言传开,天下必大。儒家的圣人君子之道,难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可笑至极。每个人都是为了野心而活,人本如此…世人若都这般想,我这一生的努力还有何意义?我像畜生一样⽩⽩活了七十几年,只是不断灭敌,只不过是一个张牙舞爪的老禽兽!我怎会有这样一个不肖之子!我责骂他,你休要多嘴!”

  伊达政宗瞪大了眼,后悔莫及: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刚才那些牢全是演戏啊。他刚想到这里,只听板仓胜重喊了一声“不可”人已冲到忠辉跟前。

  政宗这才见忠辉竖起双眉,‮子套‬怀剑,就要往膛上扎。政宗顿时变了脸⾊,大声喝道:“休要莽撞!”

  胜重一把夺去了怀剑,忠辉垂头丧气跪于当地。

  “要死,也应由伊达政宗去死,而非上总介大人。你刚才未听懂大御所是怎说?”政宗终于找到了这个场合下自己的位置。

  见此情形,柳生又右卫门刷地站起⾝来,一脸严肃朝门口而去,板仓胜重则膝行到家康一侧,负责守卫。只有藤堂⾼虎微微闭着双目,认真思量,试图探寻事情真相。

  “哼!你是要切腹?”家康嘲道“你要是切腹,倒了结了,但之后怎么办?世人会想,传言果然不假。你想死,就死吧!”

  政宗揷嘴道:“你再冷静想想大御所之言,这些话里含有对天下苍生的关切,也有对儿女的关怀啊。”他却有些忍俊不噤:家康并不直接责他,却指着忠辉指桑骂槐。难道就这样让他耍弄下去?我伊达政宗何时困窘胆怯了?

  “刚才大人所说的每一事,都是政宗的疏忽。可政宗并非要阻止上总介冲锋陷阵。”

  这些话不是对着忠辉说,而是对家康陈述“政宗并不知途中和将军家臣发生的那些纷。对方到底为何无礼,他们的做法是否越分,政宗均是不明,但,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因刚听到谣言,为了维护将军体面,才决定谨慎行事。”

  家康默默将脸扭向一边,故意把耳朵对着政宗,像是耳背。“本来,那⽇的‮场战‬上,我们若打了头阵,定能马上结束战斗。先头⽔野胜成麾下合三千两百人,加上本多忠政所率第二队人马,总数不过八千。然而,伊达和松平军加起来却逾两万之众。但,我们若抢先出击,当⽇的功绩就全被我们占了。彼时,在下便这般劝慰上总介:打胜仗容易,但若与将军的旗本将士争功,恐会导致⽇后生隙,不如先让他们杀敌,在决定胜负之际再出兵,方为‮场战‬礼节。大御所亦知,‮场战‬自从转移到河岸之后,片仓作为先锋,一马当先,并不比任何人逊⾊。松平伊达齐心合力,同属将军麾下。亦因⾝份殊异,政宗才说更要顾全大局。”

  家康似听未听,脸上只愈发疲惫,始终默不作声。

  “另,攻破大坂的前一⽇,亦即五月初七,有三事令政宗担忧。其一为我们背后的浅野军。其二为真田在船场附近安排了伏兵,稍不谨慎,便会被他们从侧袭击。第三,便是城內洋教徒以为上总介会对他们生怜,可能拥至上总介军中,乞求保护。因此,那一⽇我军领头,上总介跟后,都是政宗的主意。故,受责骂的应是政宗。”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放声大美,又道:“哈哈,上总介大人竟这般冲动,还要‮杀自‬。你若真的‮杀自‬了,谣言必会越传越凶。说不定会有人说,忠辉与秀赖一同谋反,背后其实皆由伊达政宗纵。你要‮杀自‬了,只会令那些喜无事生非之人大悦,政宗却没了立⾜之地。请仔细体味大御所话中真意。”政宗一字一顿说完,然后转向家康,道:“刚才大人所责之事,都是在政宗的示意下所为,在此请求大人宽谅,改⽇在下亦会亲赴将军处细细解释。”

  家康看起来已经很是疲劳,他并不理会,单把视线投向忠辉。忠辉依旧一削垂头丧气的模样,双拳放在膝上,一会儿伸开,一忽儿攥上,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家康似乎换了一个人,声音变得甚是柔和“今只,我就把上总介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好生教导。现在世间最有趣的谣言,便是杀掉了太阁遗孤的德川幕府,又起萧墙之。”

  “遵命。这方面诸事,上总介并非不明⽩。”

  “我是恨铁不成钢啊。”

  政宗立时转⾝,对忠辉道:“上总介,我们退下吧。”

  忠辉似乎还有些别扭,一言不发向家康施了一礼,方站起⾝。

  家康甚至未抬头看他们一眼,他心中似还在担心别的事。

  “大人这般责骂他…”藤堂⾼虎有些坐不住了,道“上总介大人真是不易。此次战中进退,即如陆奥守所言,上总介大人其实并不能做主。”

  政宗与忠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家康不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拉过了扶几。

  政宗与忠辉走到大门外,谁也未开口说话。直到城门外,二人都像在愠怒,看都不看人一眼。

  上马之后,政宗方道:“岂有此理!你先去我帐中一趟。”政宗的营帐设于中立卖,与忠辉千本府的营帐相距甚远。

  “你怎的不说话?要绕道而行?”政宗骑马靠近忠辉,随后嘿嘿一乐“怎的了,因为这点庇事就要落泪?哈哈,真是没出息,还说要驰骋海上呢。”

  忠辉这才猛然将马首转向政宗,亦猛地抬起头道:“好,我去!我也有话跟您说。”他心中真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伊达主力在政宗长子秀宗和前锋片仓小十郞的率领下,尚驻留大坂。据将军秀忠的命令,诸军以百⽇为限,处理善后事宜。因此,京都的营帐仅仅是为少数人准备的歇息之所。政宗建了一座大帐,周围筑起瓦顶的泥培,门前设有⾐着华丽的卫士。

  刚刚进了帐中,政宗的语气和态度马上大变,虽然无家康那般严厉,但作为岳⽗,这指责已大是过分:“你到底⼲了些什么?真无骨气!我都看不下去了!”他把忠辉带进里间,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分辩,分明是直落别人网中。你为何不辩解?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当一言不发。”

  忠辉不答。

  “既然有幸被叫去,上总介就应首先禀问大御所,我亦在旁等着你呢。你应说:此次合战之中,有些不明之处…先前正发动进攻,神保出羽守的‮队部‬不知为何,却在前面放下长矛,转⾝溃逃,不得已将其灭了。出羽守到底是和谁串通好了,才做出这等事来?主动与被动可不仅限于‮场战‬。你只需此一问,便掌握了主动。但你竟然当场就要‮杀自‬…人这一生啊,就是要不停地奋争。若丧失了奋争的勇气,即便是活着,也只是行尸走⾁!定要时刻充満斗志,若非如此,你只会成为别人的食饵。”

  忠辉听到“食饵”二字,一脸惊讶,目不转睛看着岳⽗“忠辉有一事要问岳⽗大人。”

  “问吧,⾝边无外人。”

  “神保出羽守难道真对我们抱有敌意,在某人授意下把矛头指向我们?”

  政宗嘿嘿一笑,道:“若非如此呢?”

  忠辉道“那样的话,兄长便越发疑我们了…嗯,可能真是我们错了。”

  “哼!”政宗再次动怒“这就是你的弱点。我告诉你,假使神保出羽守接受将军密令,要在混战之中灭了你,你却对此毫无防范,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你要离了世间,一切也都代了。故,他对我们有无敌意,非问题的关键,关键乃是局势千变万化,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那么岳⽗大人对将军…”

  “我还会对他说起此事。谋和敌意,彼时可能没有,但只要你让人见出一丝可乘之机,他们就会如苍蝇见⾎一般向你扑来。”

  忠辉依旧一脸吃惊,目不转睛看着岳⽗。他并非不明⽩伊达政宗的意思——任何情况下,疏忽大意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但以神保出羽守为例,却似有些不当。政宗似乎坚信,秀忠有意在混战之中除掉忠辉。将军秀忠到底有无此意?政宗认为定有,还想让忠辉先发制人,前去探问家康。

  “哈哈,你好像还未想明⽩。”政宗用他那独眼仔细端详着女婿“这世间之事,并非都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你看看真田安房的用心就知。他让长子做了本多忠胜的女婿,跟随德川,次子幸村则娶了大⾕刑部之女,靠了丰臣氏。还不仅仅是真田,细川忠兴也将儿子长冈兴秋送进了大坂城。福岛正则将子侄正守和正镇送了过去,将自家分成两支。这并非要分強为弱,任何事情都千变万化,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万一。我伊达政宗何尝不是?”此时,他的眼角才露出一丝微笑。在此之前,他虽然亦时时发笑,脸上泛起了皱纹,但那一只独眼似不为他所有,甚是森可怖。

  “连岳⽗也一样?”

  “哈哈,你自是不觉。我本不令长子秀宗继承我在奥州的领地。秀宗已在‮场战‬上立下了战功。”

  “岳⽗的意思,他能立下战功,才故意不将家业…”

  “正是!秀宗能自寻功名,能自创天地之人实不需⽗辈家业。我让他另立家门,而将现今的家业传与次子忠宗。”

  “…”“这啊,这亦是谨慎。不管将来生起何等风浪,伊达子孙都不会灭绝。只有想得如此周全,才能永远立于世间。”

  忠辉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他终明⽩了政宗的意思。

  “⽇下,不管大御所和将军怎样想,将来都会变化。在秀赖一事上就可见出,大御所本想救得秀赖命,却也未能如愿,因为他并未认真做好可挽救秀赖的安排。你明⽩吗?若把人生想得太简单而疏忽大意,便会出现无法补救的破绽,便须引颈就戮。不管是真是假,秀忠都会认为你只是个碍事之人,随时都除掉你。你当时刻用心啊。”说到这里,政宗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目光如醉“哈哈,看来我的女婿实在让我中意啊。”

  忠辉低下头,満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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