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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内府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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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长四年正月,丰臣秀赖如期住进大坂。此前一直住在本城的北政所搬到了西苑,淀夫人则和虚岁有七的秀赖一起⼊住本城內庭,成了大坂城名副其实的主人。前田利家作为辅政大臣,理所当然也搬进了城內。负责政务的德川家康把秀赖送到大坂,便返回了伏见。

  一切看似平安无事,可是搬迁过后,世间忽又有了不同寻常的传言,说心向家康的人和追随以三成为首的五奉行的人,截然分成两派,频繁活动。仿佛在印证这些传言,正月十九,作为大老、中老以及五奉行的特使,生驹雅乐头亲正、相国寺的塔头——丰光寺的承兑等人,前往伏见去申斥家康。

  前一⽇下午,家康还和井伊直政在窗明几净的书院里谈笑风生。

  “你刚才说堀尾吉晴来了,现在回去了?”

  “回去了。他说今⽇就不拜见大人了,与在下谈完后就回去。”

  “那些前来申斥我的特使快到了吧?”

  “听说明天就来。”

  “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

  “生驹雅乐头和僧人承兑。”

  “嗯,看来,加贺大纳言终于噤不起三成的煽动啊。”

  “大人,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即使我们阻拦,他们也照样会来,我们无法可想。”

  “不,在下说的不是使者的问题。听说大纳言的军队与幼主的亲兵都进了大坂城。”

  “本不用担心此事。浣城里有有马玄蕃头,神原康政也正带着亲兵赶来。只要保证兵力不严重失衡,前田就不会糊涂到和我刀兵相向。”

  “可是,如果康政到达之前就出事…”

  “我不允许出事。”

  “明⽇的使者,我们当如何应付?”

  “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对付之策。”家康朗声笑道“堀尾吉晴和中村一氏不是那种不更事的人。只要不是我们主动挑起事端,对付他们也不难。”

  听家康这么一说,井伊直政笑道:“大人的胆魄,在下自愧不如。不知使者来了,大人会说些什么?”

  “哈哈,他们来之前,我们最好不去作无谓的猜测。他们愈是锋芒毕露,就愈显得没有器量。我担心的,其实还是撤兵的问题。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让所有人平安撤回,否则就是⽇本的奇聇大辱。如今,撤兵已经圆満结束,秀赖⺟子也平安⼊住了大坂城,事情已经结束了。”看到井伊直政依然有几分担忧,家康又笑了“把秀赖⺟子抛在一边,主动来向我挑战,兵部大辅,你认为世上会有这般愚蠢之人吗?”

  直政也笑了“当然没有。可万一有人…”

  “有你和鸟居⽗子在,康政也会赶来。万一出现不测,结城秀康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还有…”家康庒低了嗓门“万一出现情况,细川忠兴定会劝阻前田。不用担心。”

  “是啊,还有细川大人。”直政这才‮劲使‬点点头。前田利家的六女千世姬嫁与了细川忠兴嫡子与一郞忠隆。千世姬与长兄利长乃一⺟所生,利长和细川忠兴年龄相当,还是至好友。

  “我倒没觉着对他有何恩义,可细川总觉在关⽩秀次一事中欠下我很大人情。虽然最近我们往容易引人注意,不得不有所防范,可他早就暗中许诺,一旦有事,定会出手相助。”

  当初秀次落难,催细川氏还所借二百锭⻩金,细川氏经济拮据,一时难以偿还。当时细川家老松井佐渡脸⾊苍⽩地赶到本多正信处。一旦细川氏和关⽩秀次深怈露,细川忠兴将被作为秀次同处决,这是事关细川氏命运浮沉的大事。本多正信听到松井佐渡相告的实情之后,立刻禀报了家康。当时家康把所有人都支走了,轻松道:“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正信,你把我装盔甲的箱子挑个重的抬过来。”

  箱子抬来之后,当着松井佐渡的面打开,盔甲下正好有二百锭⻩金。

  “你看看封箱的⽇期。”

  “啊,是二十一年前?”松井惊道。

  “哈哈,这是我为防万一蔵起来的私房钱,连金银奉行都未告诉。赶紧拿去救急吧!”

  松井佐渡红着眼睛回去了。恐怕忠兴一直没忘记当⽇救命之恩,至今还和家康来往密切。井伊直政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提醒家康,尽快派遣特使去催促神原康政进京,才退了出去。

  对直政之言,家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敌人”已经没有了。虽然三成令人有些不放心,却于大局无碍。自己胜券在握。

  家康看来,从朝鲜撤兵一事的确存在诸多问题。一旦‮场战‬上遗留下来的纠葛令诸将反目,进一步发展为纷争,局面将难以收拾,甚至可能因此把明朝军队引⼊⽇本…令人头疼的撤兵顺利结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领內。连续打了七年仗,各大名的困顿可想而知,自然极其厌战。诸将都成了太阁野心的牺牲品。太阁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朝鲜,他还想攻⼊大明国,大肆掠夺土地。可是,他的美梦成了泡影。

  家康担心的并不是战争,而是诸大名的纷争。在武将家中,面对此困难局面,远征归来之人和留守之人发生纠纷在所难免。因此,家康把撤兵一事给三成之后,就特意走访了岛津、有马、长曾我部及细川幽斋。

  领內的疲敝和撤兵后的纷争,无疑会造成混,与邻国之间也会发生‮擦摩‬,所以,必须想出对策,努力防止争发生。通过战争大捞一把的美梦破灭后,诸将必定甚是沮丧,要努力为他们打气,鼓励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复兴领內。这些都是⾝为当政者的职责。当然,若太阁尚在人世,定也会这样做。

  可在三成眼里,家康却是另有企图。他认为,家康把秀吉故去看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大肆笼络各大名,向丰臣氏发起挑战,乃是极为危险的一代奷雄。当然,家康也意识到了三成的偏见,因此甚为苦恼。向福岛和蜂须贺两家提亲,亦不无试探三成之意。

  把伊达政宗的女儿为忠辉的正室,家康是出于两方面考虑:首先,当然是谋求江户安泰;其次,也想试探三成对此的反应,看看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秀吉遗老们的接触。若他能省悟到与家康敌对毫无意义,那么无论是为了自⾝还是为了丰臣氏,都该感到快慰;若他不收敛起桀骜不驯之态,武派和文派之间的争斗就永无休止。他若心狭窄,一直执不悟,不久之后,定会遭遇不测。

  家康想以此试探三成的愚贤。可没想到,前田利家竟也被卷了进来。虽然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已作好了准备应对。

  十九⽇过午时分,生驹亲正和僧人承兑将作为除家康之外的四大老特使造访德川府。家康故意令人把拉窗全打开,好让邻近福原府上能看到这边的一切,才笑眯眯去接特使。

  “啊呀,你们来得正好。这两⽇天气暖和,梅花都开了,刚才我正看得⼊神呢。”家康道。⾝后,鸟居新太郞神情严肃,手持大刀。

  承兑扭扭捏捏道:“那个…其实,我等今⽇是以大坂城大老特使⾝份,前来申斥內府。”

  “大老?”

  “以前田大纳言为首,还有⽑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五奉行也有这个意思,亦是大家反复商议的结果。”

  家康“哦”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生驹亲正⾝上“既是申斥,自然没那么轻松了。难道家康行为有何不当之处?”

  生驹亲正猛地将脸扭到一边,轻轻把难题扔给了承兑“承兑大师,你先说。”

  承兑更加紧张“自太阁逝去之后,德川大人不免有些恣意妄为。而且…”

  “而且什么?”

  “同伊达、福岛、蜂须贺诸氏通婚一事,太阁曾有明令,內府却擅自决定,这究竟是何意思?若大人的答复不能令人満意,就必须让出大老之位…总之,这样的处罚在所难免。”

  家康几次想笑出声来——若说是申斥,承兑用词恭敬有加,表情温驯平和,语调抑扬颇挫,令听者都觉过谦了。“这话古怪。太阁薨去之后,家康究竟有无恣意妄为,先且不论。关于婚事,说我自作主张,实在是岂有此理!”

  “大人的意思…”

  “事实上,既有媒人,各方也早就知会过了,怎能说我是擅作主张呢?”

  承兑一时愣住了,他呆呆看了亲正一眼,‮劲使‬吐了口气。家康意外的回答,似反而让他安心了。或许来此之前,三成就给他出过种种主意,设想了种种情况。“既如此,那贫僧马上把大人的意思禀告上去。或许还需当面询问媒妁之人。”

  “如此最好。媒人是堺港的宗薰,可真是辛苦他了。”家康若无其事道,脸上浮出笑容。

  “大纳言病情如何,可在恢复?”家康轻轻松松转换了话题。为了这次申斥,大坂方面肯定煞费苦心商议了数⽇,可片刻工夫,就被反驳回去。

  “似乎毫无起⾊。”亲正舒了一口气,忙正⾊答道“唉,实让人忧心不已。”

  家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申斥,转⾝朝着生驹亲正道:“生驹大人跟织田关系密切。和已故信长公关系密切之人,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了吧?”

  “是啊…”“回想起来,前田大人当年乃是信长公亲随,我则如信长公兄弟一般。如今尽管太阁已经故去,天下太平的担子还是要众人来分担啊…想来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亲正似已完全被家康感动,道:“是啊,过得真快,所谓⽇月如梭啊。”

  “是。因此须恳请前田大人千万珍重。信长公毕生的宏愿、太阁终生的大志,能够领会的人现已不多了,而前田大人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內府所言极是。”

  “承兑大师,这一点你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家康不露声⾊,看着承兑“不用我多说,信长公是希望统一的⽇本能够富強起来。为了继承此遗志,太阁赌上了⾝家命。作为信长公的追随者,我们必须做什么,其实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阁缔造的太平盛世的基发生动摇。前田大纳言便是一直以此为己任的仁者。值此关键时刻,务必请大纳言保重⾝体…你们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大纳言。”

  “遵命!”

  “近来事务繁杂,太阁的葬礼、民间的谣言,无不令人忧心。伏见这边,家康亦丝毫不敢懈怠,而大坂就全拜托给前田大纳言了。你们定要把这些话也转达给大纳言。”

  “我们全都记下了,请大人放心。”

  “另,听说前田大人要从加贺调集五千多人马,不知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一听这话,亲正吓得一哆嗦,双手放于膝上道:“应该比较顺利…”

  “理当如此。这些事,我想前田大人绝不会疏忽大意。我也放心了…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在此用些便饭吧。来人,上菜。”

  一直在外间伺候的近侍应声进来。亲正和承兑面面相觑,二人一直以为,家康会提及三成。二人还曾打算不露声⾊向家康透露,说发起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不是利家,而是三成。可是家康只字未提。

  不久,侍女端了膳食进来,一人又惶惶对视。此次出使其实极其凶险,一旦家康态度強硬,结果难以预料。

  前田和德川的实力难分伯仲。但一旦大名们也卷进来,结果便一清二楚了,因此二位使者一直惴惴不安。没想到家康不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话题岔了开去,还大义凛然,步步相。这样一来,回到大坂之后如何禀报,就成了难题。不过事实确如家康所说,能够领会信长公与太阁大志精髓之人,非前田利家莫属。只要利家和家康不失和,天下自然平安无事。可是⾝为使者,这样回去,总觉有些尴尬。二人此时如坐针毡,甚至战战兢兢。

  “怠慢二位了,只有些若狭产的鱼。请二位好歹吃再去。”家康笑道“哎呀,见谅,在大师面前竟提到荤腥之物。这是树叶,树叶,是若狭产的树叶。哈哈…”二人面面相觑,拿起筷子。家康仍然胃口颇好,大口用饭,二位使者却怎么也吃不下,忧虑紧紧绕住他们。

  正在这‮寸尺‬,井伊直政走了进来“大人,打扰了。发生了十万火急之事。”

  家康边咀嚼鱼⾁边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是。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已经进⼊近江。”

  “康政这么快啊。那又怎样?”

  “沿途听到些流言,大家都十分气愤。”

  “他率部前来了?”

  “是。人数还略有些多。”

  “他带了多少人?”

  “听说有四万多人,正浩浩…”

  “四万?”

  “是。若他们全数进⼊京城,恐怕连粮食也不够吃了。”

  “让他们在近江一带停止前进。听说前田的人马就要进⼊大坂了,畿內的治安也就不用担心了。告诉他们,不要急躁,然后让其立刻筹集粮草。既然已经出来了,也不能让士兵饿肚子。”家康几句话就把直政打发下去,举着筷子嘟嚷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从京城到伏见这一带不用担心了。你们回去之后,仔细禀报大纳言。”

  听到这话,二人的筷子差点没掉下来,他们慌忙正了正坐姿。家康似乎依然只顾満⾜口腹之,大口大口咀嚼着。

  四万兵力恐怕有假,可神原康政正带领大队人马赶赴京城,却是事实。

  “没想到叨扰这么久。我们先告辞了。”

  听承兑这么一说,生驹亲正忙推开食案。二人知道,此时在伏见的前田官邸里,来自大坂的利家家臣村井丰后守长赖、奥村伊予守永福、德山五兵卫三人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二人相互催促着起⾝离席,家康像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们:“哦,刚才你们二人说,要把家康从五大老中除名,我想这绝不是你们二位的意思,也非前田大人的主意。”

  “这,可是…”承兑张口结⾆,不知所措。

  “你们莫要误会,我不是在抓你们话柄。可这话非说不可。若让家康下台,才真正和太阁的遗命相违背。你们回去,要好生转达于他们,让他们今后不可再胡言妄语。”郑重其事说完,家康又道了声辛苦。最后遭此重重一击,二人已完全没有了回答的勇气。

  二人被井伊直政送走之后,家康沉下脸道:“把门窗都关上。”又命令鸟居新太郞“咱们到有马法印府上去,差点把法印请我观猿乐的事忘了。”

  新太郞不噤笑了,又一本正经应了一声“是”

  家康假装糊涂“新太郞,你笑什么?”

  “不敢。”

  “今⽇有马法印家聚集了许多武将,这事你可知?”

  “是。”

  “就照你的想法,到那里边看猿乐边体察人心。你要好生记着,这样才不会生起‮擦摩‬。”

  “是。”说话间,新太郞把拉窗都关上了“神原大人真的进发到近江了吗?”

  “哪有这么快?估计才到尾张一带。这是直政出的点子。”

  家康边说边拍手唤来侍女“准备更⾐。”

  正在这时,井伊直政回来了“加藤主计头前来求见大人。”

  “清正?”

  “是。说有机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井伊直政有些纳闷。

  听到此话,家康目光忽地锐利起来,又转瞬即逝。“晤。果然出事了。先不必忙更⾐…直政,你把小牧之战时装盔甲的箱子给我找来。”不知家康在想什么,他又回到座位,一庇股坐下“把那副甲胄给我拿来,再把清正领进来。”

  井伊直政依言,让杂役把箱子搬了来。

  “把里面的甲胄取出。”家康让新太郞把甲胄取出来,用怀纸轻轻擦拭。没人知家康为何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这副用‮丝黑‬连缀起来的⽩⾰甲胄,已经变成灰⾊,甚是黯淡。

  这时,加藤清正在井伊直政引领下到来。一看到甲胄,他不噤一怔,以为家康正在为出征而查点武备。

  “主计头,你不是在大坂吗,何时到伏见来了?”

  “顺路来向內府请安,立刻就走。”家康似听非听,一心侍弄那⾝心爱的甲胄“主计头,这⾝甲胄你不觉着眼吗?”

  “这…恕我眼拙。”

  “这就是当年小牧之战时我穿的甲胄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一旁的新太郞和直政一愣。二人十分清楚家康绝不再战的心志,但并未明⽩,此时侍弄甲胄也是家康的计谋。

  “这种危险之物,大人怎么拿出来了?”清正轻笑道。

  “甲胄危险?”

  “哈哈,难道当今天下还有人要让內府再次穿上此物,让天下⾎流成河吗?请大人还是赶紧收起来吧。”清正语气坚定,向家康靠了靠“在下虽也认为不会有动,可还是想从今夜起,在內府官邸守护。”

  “你想保护我?”

  “只有在下一人,恐会引起奉行们反感。为防万一,我想先让福岛左卫门大夫、黑田⽗子、藤堂和泉守、森右近大夫等人在此守卫。”

  家康吃了一惊。其实藤堂⾼虎和森忠政早已暗中把此事告诉了他,没想到清正居然主动来提,他十分意外。大概清正此举也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可是因此就把黑田⽗子甚至福岛正则都拉拢过来,主动支持家康,这实在不大可能。“主计头,你在大坂见到北政所夫人了吗?”

  “见到了。昨⽇才去请安。”

  “守护于家康左右,是不是北政所的密令?”

  清正表情有些僵硬,低声道“大人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从清正沉重的面孔上,家康看到了他深深的忧虑,不免心头一热:一边是看不清现实、仅凭好恶一意孤行的三成一派,另一边是明辨是非、深明大义的清正和北政所诸人…北政所对秀赖的爱护和丰臣氏前途的担心,绝不同于淀夫人。她和清正担心,若现在家康和受到奉行们撺掇的前田利家打了起来,处于旋涡中心的秀赖必将灰飞烟灭。家康曾经发下誓言,决不再和丰臣氏兵戎相见。清正乃是信任家康,才要来护住他。

  想及此,家康佩服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把甲胄收起来。新太郞,把甲胄收起。”说着,他面带微笑,转向清正:“世道不宁啊,主计头。太阁尸骨未寒,纷争便起,让人心焦。”

  清正道:“不止在下刚才跟內府提及的人,听说大⾕刑部少辅也说,若有人敢觊觎內府府邸,他随时都会前来护卫,他的家臣们都已厉兵秣马,随时待命。”

  “大⾕吉继?”

  “是。他可不像治部那等小人。哪些是真为幼主着想,哪些是图谋不轨,他心中明⽩得很。”

  “为了幼主?”

  “是,为了幼主。让內府和大纳言打起来,哪还有什么好事?大概…”清正端正了一下坐姿“北政所恐也暗中给大纳言捎去了口信。我们会齐心协力守在內府⾝边,竭力不让他们闹事。”

  “我明⽩,主计头。你和北政所的心意,家康心领了。家康也早就看出,申斥一事绝非出自加贺大纳言本心。”

  “大人已看透了?”

  “闹起来有何好处?因此,今⽇我才没故意刁难使者。我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思,即使家臣有所举动,也是为防万一。”

  “既然內府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那么,从今夜起,福岛、黑田、藤堂、森、有马、织田有乐斋、新庄骏河守等人,就要来守卫贵府了。听说內府大人要外出,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家康‮劲使‬点点头,起⾝把清正送到廊下。

  清正去后,家康立刻准备出行。今⽇被邀请到有马法印府里欣赏猿乐的人有伊达政宗、最上义光、京极⾼次⾼知兄弟,以及富田信⾼、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家康已跟有马法印和藤堂⾼虎合计好,与诸人边观猿乐边谈,以此摸清众人底细。可从方才清正的一番话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看来,这世上还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里敞亮了许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觉十分憋闷。没有谱代家臣,本来就是丰臣氏的悲哀,并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让不少从前的战友吃够了苦头死去。他就像把驯养猛兽的牢笼门打破之后,才故去。那些自幼追随他的人,如今‮裂分‬成两派,争夺本来就少的饵食。而这样一来,伊达、上杉、⽑利、岛津等猛兽自会再次作,觊觎天下。只是目前他们尚有几分疲惫,未缓过劲来,若不能及时果断行动,尽快修好笼门,信长公、太阁及家康苦苦追求的天下一统的梦想,就要化为泡影。

  家康只带了几个随从,便直奔有马法印在京桥目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北政所和清正,暗自佩服他们有远见卓识,同时也感刭极为悲哀:北政所和清正等人的行为,在三成眼里,定是背叛。

  北政所亲⾝经历了世的战火。当年信长公被光秀所,最终投火本能寺时,秀吉以“为主公报仇”为名,把猛兽们集于自己麾下,凭借实力把信长公诸子排挤到权力舞台之外。当然,秀吉绝非大恶之人,因当时信长公后人还不具备驯服世猛兽的能力。初步平定天下的秀吉,还没等朝鲜战事结束,便含恨逝去,和信长公暴卒时一样的危机再次降临。而且,秀吉遗孤远比信长公之后幼稚。既然如此,⽇本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个秀吉来收拾残局。这第二个人究竟是谁?只能是家康!思来想去,北政所才令清正等人守护在家康⾝边,此令背后隐蔵着她悲壮的决心和苍凉的无奈。当然,他们这么做,无非想与家康联手,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三成和清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奷佞?

  家康等人抵达有马法印府邸门前,微风挟着阵阵小鼓声从府里传了出来。表面上这是一场平常的猿乐戏,但气氛十分异常。大门前,诸大名的随从个个全副武装,神情紧张,严阵以待,还有些跑腿的人慌慌张张、进进出出。他们一定都在担心主人安危,不断从大坂带来消息,又立刻接受命令返回。这些人看到家康,都静了下来,恭敬施礼。

  主人有马法印和藤堂⾼虎一同了出来。家康向他们轻轻点点头,走了进去,一边道:“已经开始了吧?”

  “是。今⽇大人来得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家甚是担心。”藤堂⾼虎悄悄问。

  家康面无表情,冷冷答道:“不可能有事。而且,我也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事!”有马法印十分吃惊。家康又道:“先进去吧。”

  “大人赏光,在下深感荣幸。那就小憩之后,再请大人欣赏猿乐。”

  “有劳藤堂大人上茶。”法印仍然接待客人,藤堂⾼虎则另室与家康密谈。

  家康耳內听着小鼓和笛子声,还有茶釜中茶⽔沸腾之声。

  “听说使者已经回去了。”⾼虎边弯去看茶釜,边若无其事道“不过事情远未结束啊。”

  家康不答,只是飞快地瞟了⾼虎一眼,坐下。

  “即使三成已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可这次,以主计头为首的武将们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似也意识到了源在于三成,决不会罢休。唉,三成的疑心忒重了。”

  “我不会让他们起来。现在不允许发生。”家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葬礼尚未举行呢。”

  “大人明鉴。细川氏家老松井佐渡也不无担忧,他说,若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管,在三成的挑拨下,众人定会对前田不利。”

  “不错。”

  “细川越中守似已行动起来。个中定有隐居的细川藤孝在起作用。”说着,⾼虎把茶捧到家康面前“也不知前田大纳言会作何反应。他有时真顽固透顶。可即便大纳言稳如泰山,文臣武将仍然相互仇恨…”

  也不知家康是否在听,他漫不经心端起茶碗,大声啜起茶⽔来。

  “倘若大纳言和內府能倾心相谈,问题便会刃而解…松井等人也这么认为。”家康喝茶时,⾼虎继续道,他语气沉着平和“⾼虎初时也这么认为。若內府和前田大人能携手合作,就再也无人敢觊觎天下了。谁都会乖乖地把爪子蔵起来,退避三舍。可世事却变幻莫测,令人难以如愿啊。”说罢,他拿起家康放下的碗,问道:“再来一碗如何?”

  “不用了。”

  “如今,那些人野心,企图篡夺天下…”⾼虎静静擦拭着茶碗,微笑道“原本前田大人就不喜三成,因此,只要去游说,就可争取过他来。这样一来,大纳言和內府就把三成赶进了死胡同。他若是知难而退,倒无妨;一旦他困兽犹斗…在下甚是担心啊。”

  “说的是。”

  “此外,除了大纳言和內府,还有另外三位大老。这容易让人产生三成等人占尽优势的错觉。”

  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藤堂,你不必担心。”

  “在下并非担心,只是…”

  “我胜券在握。”

  “此话怎讲?”

  “三成诸人岂是我的对手?我面临的,是如何继承信长公和太阁的遗志,如何努力创建一个太平盛世?此方为至关重要之事。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竭力防止大发生,仔细弥补缺憾,让那些不明事理之人解得我的苦衷。”

  “大人明鉴。”

  “但此事却急不得,急则。因此,我想托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诸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你记住,绝非几个野心的盗贼就能搅得天下大。我们应像神佛一样有宽恕之心,用一片⾚诚去打动他们…我想让三成明⽩我的心意。”家康拍笑道“万一发生变故,我亦不惧。小牧之战,太阁亦未占上风。但一味争斗,却不能开创太平,要使人尽所长。我对此早已成竹在,否则何以治天下?何以奢谈太平盛世?是信长公和太阁让我明⽩了这些道理。”

  一直侧耳倾听的⾼虎抬起眼,不无揶揄道:“这么说,內府也让三成尽显所长?”

  “正是。”家康‮劲使‬点头“人不能⽩活一世。我的志向,决不会因为对手而改变。”

  “不能⽩活一世…”⾼虎念叨了一遍,又笑问道“确实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成不⽩活。”

  家康不答,从⾼虎的笑容里,便知他对自己的话理解得太肤浅。⾼虎定是以为,家康继续让三成蹦跶,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论如何说教,短时內也无法缩短想法上的差距,说服对方的机缘远未成啊——想到这里,家康不再言语。

  ⾼虎轻轻向前靠了靠,庒低声音道:“大人明鉴。看来在下浅薄愚钝得很。眼下,纵容三成或许乃明智之举。”

  家康一愣。

  “大人您想,此人愈是恣意妄为,诸大名就愈会疏远于他。妙啊,还是留着他更有用。”

  家康苦笑着摆了摆手“罢了,不谈这些。我们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变,当然,持⾝自重也甚重要,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要心正,便不会鲁莽,亦不会后悔。忍耐便是由此而生,不久便会利于其⾝。”

  正在此时,主人有马法印走了进来。“客人们似等不及了。”法印満脸堆笑“內府,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寒舍到贵府途中,有森右近大夫守卫。傍晚之前,加藤主计头等人也会一起去往贵府。”

  家康轻轻闭上眼,觉得又好笑,又可悲。看来,法印也把那些人的行为看成慑于家康威势,唯家康马首是瞻了。依靠这样的人,何能成就大业?要想不辜负神佛恩宠,完成统一大业,须有一颗⾚诚之心,时时充満自信。家康心里的对手,便是由天意纵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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