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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铁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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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坂城的內室里,好久没有见到过关⽩丰臣秀吉的⾝影了,今⽇他带着下人来到了北政所房內。因此,连庭院的小石上也放満了烛台。

  在席者除大政所、朝⽇姬和秀长,还有秀吉的姐姐——三好一路夫人,表面上看,这是一次很愉快的家庭之会。秀吉和⺟亲对坐着,不时像小孩一样把手搁在⺟亲的膝上,说着京城和堺港一些有趣的事。

  “哦,朝⽇!”他对座中最沉郁的妹妹道“德川家康的三男叫长松丸,乃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他人虽很老实,却是继承家业之人。因此,你若到了滨松,就当马上收他为养子。你只做正室还不行,还必须是嗣子的⺟亲!”

  大政所比朝⽇姬还吃惊。她瞪大了眼睛问:“那么,终于决定了?”

  “⺟亲在说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吗?”

  “关⽩大人怎又说这种话了?”

  “这就奇怪了,不过这样也好。已经决定了,现在正式告诉朝⽇。”

  “朝⽇,你知道吧?”忧心忡忡的⺟亲一问,秀吉不等朝⽇姬回答,就先开口道:“德川派天野三郞兵卫前来商量婚事,被我大骂一顿。他究竟把朝⽇当成什么啦?我斥责他,是因为关⽩的妹妹将下嫁,他却派一个无名之臣前来相议,是何用意?德川氏没有人了?”

  北政所问道:“德川氏也有几个闻名天下的家臣吧?”

  “当然!”秀吉抚弄着⺟亲的膝盖“有不少可以把我也吓倒的勇士,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就是人中龙凤。所以,我严令他马上派这两个人来,他们来了就可决定⽇子。这是我关⽩家的婚礼!岂可如当年我那样,只喝一杯薄酒了事!”

  “那么,送走朝⽇后,我们也重新举行一次婚礼吧?”北政所道。

  “多事!”秀吉怜爱地斥责着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命浅野弥兵卫、织田有乐、富田左近将监等,不得有一丝失误,要摆出前所未有的排场!路人也须大吃一惊,连三河、远江的人,不,连家康及其家臣都要大开眼界!到了那一⽇,⺟亲也好好看看。朝⽇,不要忘了,你乃是关⽩的妹妹,要,神采飞扬地去。哈哈哈。”

  朝⽇姬闷闷不乐地看着⾼殿走廊的西洋灯笼的灯影。

  “女婿是个温和的人吗?”大政所似乎很担心郁郁寡的朝⽇姬“希望他起码情温良。”

  “不用担心!他为人敦厚。不过,他可不只是温和,是吧,大和守?”秀吉看了弟弟秀长一眼“他不仅是海道第一弓,还是个情温和之人,是我眼里的好妹婿。”

  “那就好。不过世上总有些很奇怪的传说。”

  “⺟亲又听了什么谣言?”

  “据他们说,天下只有一个人是关⽩的对手,那便是德川,关⽩才把妹妹嫁给他,实际是让妹妹当人质。”

  “哈哈,大和守,是你告诉⺟亲的?”

  “不,没有!”秀长摇‮头摇‬,看了姐姐一眼。

  三好夫人严厉地瞪了弟弟一眼“说这种话的人是嫉妒关⽩,莫要在意。”

  “对!”秀吉接着道“德川成了妹婿,我们俩联手治理天下,斯时还怕人心存觊觎之意?这门婚事可真是意义重大。”他愉快地笑了:“⺟亲、姐姐、弟弟,都为这门亲事庆幸吧!我怎会把心爱的妹妹送去做人质?”

  “那么,这个女婿的器量仅次于关⽩吗?”

  “当然。他不及关⽩,不过远胜过我秀长。”秀长道。

  “哦?在你之上?”大政所是特意引出这些话,以让朝⽇姬听“听到了吧,你的夫婿是天下第二人哪!”

  可是,朝⽇姬没有答腔。她那张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的脸,看起来自是不老,可是眉宇间甚是苍⽩,如大病初愈一般。

  “怎不言语?你这个样子嫁到远处去,我做⺟亲的可真不放心啊!”“…”“你始终无法释怀吗?若是那样,有什么话,由我来对关⽩说。你现在把想法说出来吧。”

  朝⽇姬第一次看着⺟亲,冷冰冰道:“女儿将出嫁,很是⾼兴。”

  朝⽇姬对⺟亲刚才的话很不満意,或许应说,她对兄长与姐姐的话甚为愤怒——以为我是几岁的孩子吗?我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子了!他们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小孩子一般又哄又骗。若这也叫作骨⾁亲情,她真想往他们⾝上吐口⽔。兄长“为了天下”的道理,好像已经被秀长、姐姐和⺟亲全盘接受了,他们似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朝⽇姬已然心灰意冷。

  “朝⽇,这是你的真意吗?虽是大喜之事,可你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容。”大政所道“作出违心的决定,会影响⾝子。如你嫁过去生了病,⺟亲会担心的,知道吗?”

  “知道。”朝⽇姬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感情“我既已明⽩,所谓出人头地本来就是悲哀的事,就请不要再担心了。”

  “什么?出人头地是悲哀之事?”

  “是的,天下的事和我的事,本没有关系,只怪我生在了这个家中,我和大家共处时笑不出来,请不要责备女儿!”

  “我责备你?”大政所正要吃惊地探出⾝去,秀吉从旁轻轻拉住了她:“哈哈,明⽩了!⺟亲不用担心,朝⽇已想通了。”

  “唉!说那么自暴自弃的话…”

  “不是。天下的事和个人之福常是息息相关,能够识得这一点,便是明理了。”秀吉说到这里,再次开朗地笑道“为了天下而献⾝,便是自⾝的快乐。不过,达到这个境界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现在朝⽇已开始起步,恭喜,不愧是关⽩的妹妹。宁宁,叫他们把饭菜送来。今晚大家尽情喝酒取乐吧!”

  “好,马上叫他们送来。”北政所拍拍手,好像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侍女们马上端着饭菜进来了。

  朝⽇姬突然伏下⾝,失声痛哭。这一切与她的心意相背离的事,却如顺风的船一样飞速前进。她痛哭了,可是大家却不怎么在意。或许秀吉和秀长都已料到。

  秀吉故意不看朝⽇“来,我先⼲了!恭喜!”他接过侍女为他倒好的酒,一口喝⼲,把杯子递给秀长。秀长只看了朝⽇姬一眼,也学兄长的样子,把酒喝光。“恭喜妹妹。”此时朝⽇姬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发觉,哭一无是处,单悄悄以袖口擦了擦泪。只有⺟亲似知道女儿不同寻常的哭声是何意味。

  “唉,朝⽇!”当杯子传到大政所面前时,她问女儿“你还在想念⽇向守?”

  “是。”朝⽇马上回答“他那样死去,是不易忘怀的。”

  “是啊。”

  “有能让人遗忘的灵丹妙药吗?若有,女儿真想试试。”

  “朝⽇啊!”秀吉若无其事地接道“时⽇就是最好的药。随着时光流逝,新的经历会掩盖旧的痕迹,不必刻意去遗忘。”

  “哼!那么,心中怀念故去的人,却和德川大人结为夫妇,便万事大吉了?”

  “当然,一切会随着时⽇慢慢淡化。”秀吉⼲脆道。

  朝⽇的眼睛里再度燃起怒火,但是这一次没有爆发,她感到一股含怨恨和憎恶的潜流,沉到心底。

  “⺟亲把杯子传给你了!⾼⾼兴兴地喝吧,朝⽇!”秀吉道。

  朝⽇姬接过杯子。她明⽩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的命运已经注定,必须按照兄长谋划好的路走。如想除去这副枷锁,除了和佐治⽇向守一样选择‮杀自‬,别无他路!

  “心情好些了吧,朝⽇?”大政所一边看着侍女倒酒,一边道。此时,朝⽇突然想到一事。对!嫁过去后,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家康!朝⽇觉得,这是最好的报复兄长之法。

  “唉!喝这么多酒,合适吗,朝⽇?”大政所不无担忧。她方才见朝⽇姬让侍女倒了一合半酒,一口气喝⼲了。

  “不错,朝⽇!”

  “已经想通了。”

  两个兄长这么一说,朝⽇姬呵呵地笑了起来。她想嫁到家康那边后,就把‮实真‬情况告诉他,说她原本打箅‮杀自‬,可是为了⺟亲,打消了死的念头。家康侧室众多,听了此话,应不当对已步⼊老境的她怎样了吧?这便是对兄长最大的报复!

  “唉,⺟亲,女儿已想通了,请您放心吧。”

  “哦,好!”“女儿是说,您可以放心,我不会去死。连仅逊于关⽩的夫婿我都不満意,自会遭到神佛责难啊。”说着,朝⽇把杯子传给姐姐三好夫人,亲自接过侍女手中的酒壶倒酒“姐姐很幸福啊!”“你说什么,朝⽇?”

  “你有几个好孩子,孙七郞秀次、小吉秀胜、辰秀俊,你亲生的孩子每人都⾜以继承一族!”

  “你也并非不能生养啊!未能生育,不知是你还是⽇向守的原因呢!”

  “呵呵,可是我在滨松已有个叫长松丸的儿子了。”

  “你要收他为养子吗?”

  “自己不能生育,却还能有孩子,这样真的幸福吗?”

  “哎!”秀吉阻止她们“不要再说那些事了,你们是怎的了?”

  “见谅!”三好夫人朝北政所施了一个礼。朝⽇此时已经醉了,她的口和头都热了起来,她眼中,屋顶似在摇晃。她莫名其妙地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侍女慌忙扶住她。“我已醉了!…失礼,我要回房了,见谅…”

  “朝⽇!”她好像本就没有听见众人的叫声,晃了出去。

  “真令人不放心,她怎的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大政所注视着秀吉“不会有事吧,关⽩?”

  秀吉闭上眼睛,严肃地思考着,实际上他內心如明镜一般。他猛地站起⾝,想去追朝⽇姬。

  大政所从左边、北政所从右边一起抓住了他,发现他脸⾊都变了。“啊!关⽩大人!”

  “你们放心!”秀吉严肃地对⺟亲道“孩儿不放心,要去看看。没什么大事,莫要担心!”后面一句话是低声对北政所说的,然后他走出了走廊。

  大政所和北政所余怒未消,却又不知说什么妤。秀长以责备的语气道:“⺟亲,嫂嫂,把事情给关⽩。朝⽇太不可理喻,关⽩才要去劝劝她。放心地给他吧!”

  此时,秀吉已经走到朝⽇姬的房门口,但突然站住了。

  秀吉是一个可以掌管天下的人,可对唯一的妹妹却感到棘手。妹妹要嫁的家康,也是一个会让他感到棘手的人吗?他不但对朝⽇姬生气,也对家康生起气来。

  朝⽇姬的侍女看见秀吉在外面站着,赶忙来到微暗的走廊接。朝⽇姬已经进了屋子,她知道兄长已追了过来。可是,秀吉沉默不语,屋里也寂静无声。这让他想起了当年信长‮子套‬佩刀追逐亲戚和家臣的场面。

  本是一心为天下,却被认为是有“冷酷的野心”这种观念的对立,绝非治者和被治者的对立,而是人和人之间情感的不和。如秀吉的成败取决于妹妹的态度,世人会怎么说?秀吉稳了稳呼昅,命令侍女打开隔扇。

  侍女心惊胆战地拉开门。里面烛光摇曳,朝⽇姬伏在灯下,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女儿可能往往像⽗亲吧。他们的⽗亲筑阿弥乃是个优柔寡断之人。秀吉不噤憎恨起和他感情不和的继⽗,再度深深呼昅了一口。朝⽇姬已知秀吉在⾝后,但仍缩着⾝子哭泣不已,她虽觉察到兄长已怒火中烧,却只能以这种形式反抗一番。

  秀吉走到朝⽇姬的⾝边。他觉得自己很是狼狈,甚至想耝暴地踢她一脚——我连妹妹都无法控制吗?但自制和自负令他放下了抬起的脚。“朝⽇。”

  “…”“你对兄长的安排那么不満?”

  朝⽇仍不语。

  “说说看!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会照你的想法做。”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內骂:会照你的想法去做吗?为何在⺟亲和秀长面前強装笑脸,又为何不能像姐姐那样通情达理呢?“不,这些话说了也无用,就照你的意思做好了。说说看,你是怎样想的?”

  秀吉在朝⽇姬旁边跪坐下来。朝⽇本能地一退,猛地抬起头。或许是因为秀吉的脸⾊和声音都显出腾腾杀气,朝⽇姬一抬起头,就莫名其妙地‮劲使‬
‮头摇‬。

  “无论如何,你都不愿嫁给家康?”

  “不!不!”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多次说过,‘天下人’的族人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你难道还不明?”

  “不…”

  “宁宁诚恳地劝过你,知悉德川氏內情的石川伯耆守也把详细情形告诉你了。每次你都似想通了一般。”

  朝⽇姬往后退了退“不,不,不知道!”她大叫“我是想知道,却还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

  “你?”秀吉的额上暴起了青筋。这种胡话对凡事说一不二的秀吉而言,简直如挑衅。“哼!简直是胡说八道!”

  “是!”“究竟想怎样?怎的不说了?”

  朝⽇已完全了方寸,她恐惧之极,全⾝颤抖,断断续续呻昑道:“唉,请…不要让⽇向守的幽灵…出现…”

  “⽇向守的幽灵?”秀吉不由得屏住呼昅,环视四周,由于这话太出乎意料,他一时竟有些发懵“幽灵…出现了?”

  “是…是!”“那个幽灵不让你出嫁?”

  “是!他说,如嫁,那⽇晚上一定…”

  “有幽灵?掌灯!”秀吉震惊地环视四周,听朝⽇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这个房间森森的,与宁宁和⺟亲的房间大不相同。与住在这里的人比较起来,纸门上狩野元信所画的花鸟,乃是最华丽的⾊彩。

  “是。”

  “那幽灵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兄长乃是个‮忍残‬狠毒之人…”

  “⽇向守真让我惊讶!”

  “他是个可怜之人。”

  “你说得不错。他可怜你因此事而沉沦、不开窍。那样他切腹‮杀自‬就成了无谓的死。”秀吉想笑出声来,又想为朝⽇的愚蠢和可怜而哭。佛家说,夫妇本来有缘。今生没有切断的情意之线,仍牢牢地绑住她的心,因此,可以看见幽灵。

  “朝⽇!”秀吉大声道“如果那个幽灵不再现⾝,你就会痛下决心?”

  朝⽇姬无吉。这可怜的女人只能在心里反驳,从眼神中透出些许固执而已。

  “哼,我知道了!”秀吉道“传人,立刻为⽇向守做法事。传天下第一法师来,让⽇向守可以安心成佛!”

  “…”“做法事之前,我今夜先在这里祈祷!丰臣秀吉并非天‮忍残‬,全是奉神佛之命,为天下苍生而动。⽇向守就是明⽩我的愿望,才切腹而逝。故,我亲来祈祷,他的幽灵必不会再现,也不应再现!拿香炉过来!”秀吉说着,让侍女把香盒和香炉拿来,虔诚地烧了香,合掌祈祷。

  朝⽇姬仍旧呆呆地坐在一旁,她毕竟是个普普通通、拙于心计的女人,对兄长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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