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任城主
坐忘城。
如今的坐忘城很平静,不过这种平静不是代表安宁与祥和,而是因为坐忘城已消耗过甚,所以失去了往⽇的生机与活力,悲剧接二连三地上演,反倒让坐忘城的人渐渐地习惯了。
直到一列⾐饰鲜明的地司命府的人进⼊坐忘城,才稍稍打破了坐忘城的平静。因为地司命府的人出现在什么地方,就预示着冥皇有重要任免、决策要公诸于众。这一次,坐忘城的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城主殒惊天已遇害,地司命府的人会不会是来宣告冥皇任命了新的城主?
这种可能当然极大,但惟一有些不符的就是照理任免六大要塞的头领这样重大的事情,应是地司命亲自前来宣告,但这一次前来坐忘城的人当中,并没有地司命,地司命的心腹蔵东来是众来客当中地位最⾼的。
因为这个缘故,坐忘城的人还不能断定地司命府的人的来意。
不过谜底很快揭晓,地司命府的人此来果然是宣告冥皇新任的坐忘城城主的,被任为新城主的是贝总管。
在乘风宮內,蔵东来抑扬顿挫地当着贝总管、幸九安、慎独、任简子的面,宣读了冥皇圣谕。伯颂⾝体未曾康复,在贝总管的建议下,由长子伯简子暂代其⽗之职。
蔵东来宣读完圣谕,贝总管行了礼后,道:“蒙圣皇错爱,微臣感不尽,但殒城主死得不明不⽩,微臣若是领受了城主之职,定为天下人所笑,请圣使代微臣向圣皇辞谢。”
蔵东来虽然只是地司命的一名心腹而已,地位不⾼,但因为是代表冥皇而来,就不能不对其恭而敬之。
贝总管辞谢城主之位,乃幸九安、慎独、伯简子意料中事,换了谁也不会就这样接受冥皇的赐封的。若是重山河或铁风在此,甚至可能已将蔵东来给擒下了,他们都是铁铮铮的热⾎汉子,殒惊天的死⾜以让他们不顾一切,可惜重山河早已被恨将击杀,而铁风又已去了禅都。
蔵东来倒识趣得很,并没有因奉冥皇之命而来,就目空一切,把谁都不放在眼里,那样恐怕他就再也走不出这乘风宮了。坐忘城可以把二百司杀骠骑杀得一个不剩,可以将地司杀杀得大败而归,那么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蔵东来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早已知道如今坐忘城中空虚,殒惊天的女儿就在坐忘城,強硬的铁风去了禅都,对殒惊天十分忠诚的伯颂又已病到上,蔵东来或许本就不敢踏⾜坐忘城。
蔵东来完完全全地放下了“圣使”的架子,以推心置腹的口吻道:“贝城主与各位的心情蔵某完全能够理解,但如今杀害殒城主的凶手已经查明,圣皇也在全力追缉凶手,还望贝城主能以大局为重,就算圣皇一时失察,也是难免的。”
幸九安等人一听凶手已查到,皆是一震,幸九安当即问道:“凶手是什么人?!”如今,昔⽇的四大尉将,只有他这个西尉将还在场了。
“是千岛盟的人。”蔵东来便将一路上想了无数遍的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千岛盟一直觊觎乐土,他们见殒城主与冥皇有隙,坐忘城因此对冥皇有微辞,便想出了这一毒计,加害殒城主,想要嫁祸于冥皇,使坐忘城与冥皇彻底决裂,而千岛盟则坐收渔翁之利。其实冥皇对殒城主也是一时误会,将殒城主带⼊禅都后,冥皇已准备不再追究此事,没料到…”
蔵东来所说的话当中,不少是随口捏造的,他料想大部分人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毕竟殒惊天人死不能复生,给坐忘城台阶下,就等于必须要冥皇这一方退让一点。这样的事,冥皇当然不会做,但冥皇不会去做的事,他⾝边的人却可以代之做到,冥皇不便说的话,自有人可以代他说,这在给⾜对方面子的同时,又不损冥皇威信,至于坐忘城,即使明知蔵东来的话未必就是冥皇的本意,但他们又何必过于计较这些?
这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学问,其中起关键作用的自然是夹在两者之间的蔵东来。
当然,坐忘城的仇恨不会凭空消失,这就需要有另一个对象代替冥皇,而千岛盟就是代替冥皇的对象。
可以说,由蔵东来代替地司命前来坐忘城,是一次很⾼明的选择。
而蔵东来似乎还嫌不够完美,他又补充道:“地司命大人之所以没能前来坐忘城,是因为禅都潜伏着千岛盟人尚未一网打尽,地司命大人必须留在禅都相助,贝城主请见谅!”
贝总管还要推辞不就,慎独道:“要为殒城主报仇,就必须有人统领坐忘城,贝总管无论德才,都是接任城主的最好人选,我等都心服口服,若是冥皇另派一个与坐忘城毫不相⼲的人接任城主,那才真的不妙。”言下之意,若是拒绝让与坐忘城不相⼲的人接任城主,就落得了口实,若是答应,则对坐忘城不利。
慎独这几句话可谓是切中了要害,毕竟没有城主不是长久之计。
他接着又道:“如今坐忘城的局面人尽皆知,接任城主者,与其说是平步青云,倒不如说是任重道远,艰险无比。贝总管若是愿为坐忘城尽心尽力,就不该再推辞不就了。”
贝总管这才道:“那贝某就勉为其难了。”
蔵东来心头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逐颜开地道:“有贝城主持坐忘城大局,坐忘城必能再展雄风。”
贝总管——不,应已是贝城主一面应承着,心中却想起了前几天遇到的青衫老者说他“席座”部位呈紫⻩⾊,是大吉之相,不出十⽇,必然有擢升之佳音,暗忖:“此人绝不简单…”
又想到青衫老者曾说他薄情,⽇后难保忠义,心头不由升起乌云,将擢升之喜悦冲淡了不少。
有天司命领着,铁风很轻易地便在內城东门外见到了昆吾。
铁风一见殒惊天的灵柩,顿时脸⾊苍⽩,抢步上前,轰然跪倒于灵柩之前,嘶声道:“城主!东尉将铁风来见你了…”下面的话,已哽咽不能成语。
他⾝后的坐忘城战士也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昆吾一直守在殒惊天的灵柩旁,此刻见到坐忘城的人,倍感伤心。禅都、坐忘城相去如此之远,他与铁风尚有相见之时,而城主殒惊天却永远隔世为人了。
殒惊天的灵柩摆放在內城东门外,只是搭了个凉棚,禅都百姓可以将凉棚內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殒惊天是戴罪城主,当然昅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此刻众人见坐忘城的人仍是对殒惊天如此忠义,并未因为殒惊天已亡,又是戴罪之⾝而有所改变,都颇为感慨,议论纷纷,都说人在世间走一遭,能得到这么多部下真正的敬重,也便没有⽩活一回了。
敬佩殒惊天的同时,难免由此滋生对殒惊天是否真的有罪产生了怀疑。
与昆吾一同守在殒惊天灵柩旁的还有天司命府的家将,他们以远处旁观者的神情察觉到了什么,便希望天司命尽快劝住铁风等人,以免引来围观者对殒惊天、对坐忘城的更多同情,对坐忘城的同情,就等于是对冥皇的一种否定。虽然旁观者都是一些无⾜轻重的小人物,但这也决定了他们的情绪更容易蔓延影响更多人。
天司命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或者是他与殒惊天私不错,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不想加以改变。那些家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铁风及坐忘城战士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祭之礼后,铁风这才与昆吾相见,两人相对唏嘘,不知所言。
旁观的人群中有一年约四十、⾝形⾼颀却略略曲背弓的红脸男子慢慢地自人群中退了出去,步履不紧不慢地向不远处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走去。看他的⾐着打扮,像是一个做点小买卖的市贾之徒,而且应该是不太走运的市贾之徒,因为他的脸上总有一丝郁郁之⾊。
何况,他所选择的酒馆是那么的不起眼,夹在一家气派的酒楼与一家赌坊之间,颇有点苟延残的感觉。进⼊这种酒馆者,多半是与酒馆一样不太显眼的人。
那红脸男子慢慢地走进酒馆,也不用伙计招呼,自己在最里边的地方拣了个位置坐下。
他刚一坐下,就有一壶酒放在了他的面前,紧接着是一盘酸菜煮。抬眼望去,一个容貌清秀的伙计正笑嘻嘻地望着他,道:“这是酸菜煮,将腌制好的上等酸菜与⾁放⼊锅中同煮,待⾁煮烂后起锅,随后将辣椒、葱、姜放⼊油锅中炒热,再将酸菜煮倒⼊锅回一下锅,即可食用,其味酸辣慡口。”
红脸汉子也不说话,自桌上竹筒里菗出一双筷子来,就向酸菜煮伸过去,但却停于酸菜煮上空——原来被一只手将筷子与酸菜煮隔开了。
那伙计一脸正经地道:“⾼醉虾,这只是摆在你面前给你看的,却不能吃。”
⾼醉虾?莫非是稷下山庄东门怒手下五大戍士之一的⾼辛?
而那面目清秀的伙计,却是五戍士之一的于宋有之。
果然,被称作“⾼酸虾”的红脸汉子沮丧地放下了筷子,道:“于宋有之,这酸菜煮既然不是让我品尝的,就不要摆在我的面前了。”
“现在你是小店的客人,当然不能不上菜。”于宋有之一脸坏笑地道。
“上菜也就罢了,你又何必细说如何如何的酸辣可口?”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年轻妇人自里间走了出来,容貌美,自然是东门怒五大戍士中的眉温奴。眉温奴笑骂于宋有之:“你明明知道我们已是囊中涩羞,⾼大哥已两天滴酒未进了,却还有意作弄。”
于宋有之哈哈一笑,将隔在菜上的手移开了,道:“相信⾼醉虾意志坚如铁石,虽有美食佳肴近在咫尺,也能安若泰山不为所动。”
随后庒低了声音道:“这酸菜煮还要留到真正的客人来时派上用场,我们五人今⽇的午膳是另有准备…”
说话间,他已变戏法一般自⾝后端出一碟馒头,放在桌上。
“又是馒头…好像比昨天的馒头黑了一点。”⾼辛道。
“有眼光!这是我特意用有些坏了的面粉蒸出来的,因为坏的面粉比一般的面粉整整便宜了一半。”于宋有之一脸佩服地道。
“唉…只有馒头配温⽔,我吃不了五个。”
“错!这馒头是我们五人一人一个,既然你没什么胃口,那就分半个给我。”于宋有之说着就去掰其中的一个,⾼辛急忙挡住,随即望着眉温奴道:“公主,我们不会真的到了这山穷⽔尽的地步了吧?”
于宋有之喜调侃,⾼醉虾之名,就是出自他的口中,而把眉温奴这美寡妇称为公主,也是他的杰作,其余几人也随着他叫开了。五戍一向情投意合,而眉温奴则是五戍之中惟一的女子,这样的称呼,调侃之中,多少有点对这惟一女子的宠爱的意味。
眉温奴叹了一口气,道:“庄主久居稷下山庄,本不了解世情,将这家破酒馆盘下的花费,就比庄主的预计多出了两倍,其它一应费用,也是如此,如果再见不到战传说,我们过不了几⽇就要困死于此了。”
一声⼲咳,一⾝账房先生打扮的史佚走了出来,瞪了眉温奴一眼,向酒馆努了努嘴,意思当然是让眉温奴小心不要说漏了嘴,以便他人听到。
眉温奴像个小女孩般吐了吐⾆头。
这时,五戍士中最年轻的齐在也自里间出来了,却没有说话,而提了一张竹椅出了门外,在门外坐下了。他是这酒馆的“掌柜”此刻守在门外,自是担心有人撞进来听到于宋有之等人的对话。
他们不明⽩庄主东门怒为什么要他们前来禅都找战传说,更不明⽩庄主为何让他们找到战传说之后,一定要设法接近他,最好能留在他的⾝边,保护其全安。
虽然有太多的不明⽩,但这既然是庄主之令,他们惟有听从。
何况自追随东门怒之后,东门怒一直是碌碌无为,⻳缩于稷下山庄,也早已把五戍士闷坏了,能到禅都走上一遭,当然让五戍士奋兴不已。
没料到到了禅都后,事情本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战传说虽然人在禅都,但他一⼊禅都后,就进⼊了天司禄府,五戍士追踪战传说的线索一下就断了,进⼊內城本不能随心所,更不用说接近天司禄府。
而这小酒馆本来是他们用来掩饰⾝分用的,这也是庄主东门怒的吩咐,据说这个叫做战传说的年轻人的仇敌不少,而且来头不小,如果不小心行事,休说保护战传说,连他们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辛等人当然早已听说过“战传说”其名,但战传说岂非已经死了?或许这个战传说只是与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战传说碰巧同名而已?
稷下山庄一向自我封闭,五戍士对外界的了解自然也就不会太多了。
将这小酒馆接手过来仅几天时间,他们就感到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从他们接手到现在,还没一个客人,因为这种小酒馆只能做客的生意,如今酒馆从掌柜到伙计全换了,哪能留住昔⽇的酒客?而且五戍士本不知道将这小酒馆⾼价转给他们的人,已在距此不远的地方另开了一家酒馆。他可是土生土长的禅都人,一眼就能看出五戍士不是禅都人,所以才敢这么做。
于宋有之问⾼辛道:“方才有没有看到战传说与坐忘城的人见面?”
⾼辛道:“没有。”伸手抓起一个孩童拳头大的馒头,端详了一阵子,放⼊口中。
于宋有之道:“看来这战传说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庄主说他会与坐忘城的人一起出现,但这几天守灵的人中一直不见有战传说,现在坐忘城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也不见战传说,恐怕是见坐忘城有难,他就惟恐避之不及了。”
“不是说战传说与殒惊天的女儿在一起吗?”眉温奴道。
“恐怕未必。”于宋有之道。
“这可是庄主亲口说的,当时你也在场啊!”眉温奴道。
“正因为是庄主亲口说的,所以才不可信。这几年来,庄主离开稷下山庄几次?”
眉温奴沉昑道:“记不起了…好像已有好几年没有离开稷下山庄了。”
于宋有之叹了一口气,道:“一个数年没有离开稷下山庄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其可信度都要大打折扣。我看这几年庄主的⾝子是渐渐地胖了,但是这儿…”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刚要说什么,忽然见眉温奴笑得有些诡秘,顿时察觉不对劲,一侧脸,赫然发现庄主东门怒正站在他的⾝后!
于宋有之顿时站将起来,指着自己脑袋的手在极短的时间內改为搔首,他笑容満面地道:“我们早就料到庄主一定放心不下我们而会来禅都的,看,我们早已为庄主备好了菜,这是酸菜煮…”
东门怒打断他的话道:“打烊,我们该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在禅都谋生了。”
“那是那是。”于宋有之连连点头。
守在外面的齐在将竹椅搬回之后,就将门板一扇一扇地上好,当他正要上最后一扇门板时,忽然有一只脚伸了进来,随后便听得有人道:“慢!有人要在此用膳!”
事情有些意外,齐在侧⾝向东门怒望去。
东门怒轻咳一声,道:“小店打烊了,客官请改⽇再来吧。”
正说着,竟已有人挤将过来了,齐在想要推挡,却又感到不妥,略一犹豫,那人早已进⼊了酒馆。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措手不及,暗自警惕。
但见进来的是一个不甚⾼大的年轻男子,头发零,披散下来遮去了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脸也让人不敢恭维,又黑又脏,近乎一个叫化子。
“有什么拿手的菜?谅这店也没有什么好酒,就要一壶十年陈的。”那又黑又脏的年轻人在方才⾼辛坐过的地方坐下了。
“十年陈的没有,十⽇陈的倒有,不过还是掺了⽔的。”于宋有之料定这小子恐怕是混吃混喝的街头无赖,没好气地道。
“放肆!”那状如叫化子的年轻人冷叱一声,声音不大,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让人无法相信这竟是出自一个叫化子模样的年轻小子口中,于宋有之不由为之一震。
那年轻人一挥手,道:“算了,出口不逊,坏了本公子的酒兴,酒便免了。”
于宋有之对自己的一震很是不満,于是便待出言相讥,不料却被东门怒以眼神阻止了。
东门怒道:“拣拿手的菜给这位公子送上来。”
于宋有之暗自叹息,心道:“庄主真的是太没有见识了,此人分明就是无赖,却还对他如此客气!”但东门怒既然已经吩咐,就只有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