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御空而去
霸上城此刻气氛紧张,街道之上到处可见问天楼的战士与刘邦的军士策骑来回巡逡。纪空手找个借口,摆脫了虞府家丁,转⼊了东门口的一条街道。
这条大街非常宽敞,聚集了不少老字号的店铺,既有粮行、油坊,亦有酒楼、茶馆,人气极旺,很是热闹。纪空手观望片刻,突然拐进了一家专卖生油的作坊里。
作坊里有几个伙计正在忙着榨油出货,本没有人注意到纪空手的出现。纪空手也不理会,径自来到了后院的一栋楼前,刚要敲门,却听得门“吱吖…”一声开了,吹笛翁便要跪拜相见。
“时间无多,吹笛先生不必拘礼。那⽇别后,小公主与你们一切可好?”纪空手赶紧扶住吹笛翁道,他对吹笛翁的出现并不感到吃惊,因为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承蒙公子惦记,我们一切都好,只是小公主前些⽇子未得公子消息,茶饭不思,心中着急,直到接到了徐三⾕传出的消息之后,这才放下心来。”吹笛翁微微一笑道。
纪空手心中一暖,缓缓而道:“我想她也想得好苦。”他此刻听到红颜对自己的这番痴情,令他又想到了虞姬,最难消受美人恩,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正是这种两难取舍的心境。
“幸好这种相思就要结束了,再过一会儿,公子就可与小公主面对面地谈心了。”吹笛翁轻笑一声,带着纪空手来到了楼层⾼处。
纪空手微感诧异道:“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尽快想办法出城。我这套金蝉脫壳之计,只能蒙人一时,时间一长,刘邦自然有所察觉,到时想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公子不必担心,五音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万事俱备,就等你的人一到,我们就可出城。”吹笛翁似乎有成竹,不慌不忙道。
纪空手不由大喜道:“五音先生不是已经⼊川了吗?他老人家怎地也到了城外?”
吹笛翁道:“他听说你失踪的消息之后,便⽇夜兼程地赶来,后来听到你为了掩护众人撤退,而一人留下断后的义举,大赞你有情有义之外,还说了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纪空手听他说话支吾,微笑道:“你我又不是外人,有何顾忌?”
吹笛翁尴尬一笑,道:“先生道你是一条真汉子,真英雄,却不是争霸天下的人物,因为争霸天下者,绝不应有七情六。此话虽说有些刺耳,却是先生的一片苦口良言,它的确是道出了这权谋相争的真谛。”
纪空手心中一震,蓦然又想到了终张良评点自己的原话,黯然想道:“无论是五音先生,还是张良,这二人都是拥有大智慧的智者,远见卓识,目力惊人,看人之准,只怕少有人及,他们既然不约而同地认定我绝非是争霸天下的材料,难道说我真的就与这天下无缘吗?”
他意志坚強,一生自信,纵然面临再大的困难,也敢于面对,永不气馁。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怀疑起自己来,在心里面悄然问着自己:“难道说一个人只有做到六亲不认,无情无,才能成为天下之主吗?”
他隐隐觉得,这也许有点道理,因为历代王者,哪个不是自称自己为“孤家寡人”呢?只有将自己绝情于天下,才能使自己成为与众不同的天之骄子,这也许就是真正的王者之情。
他继而想到,以五音先生的文韬武略,权势财富,⾜可一争天下,称霸江湖,何以他会在自己鼎盛之时,决然退于巴蜀这样一个弹丸之地,甘心平淡,安于归隐?难道这一切真的是人们传说的是为了情而勘破世理吗?会不会是他早就看到了自己人中的弱点,看出了自己不是绝情之人,所以才不作这逐鹿中原的非分之想?
“也许五音先生所说是对的。”纪空手喃喃而道,边走边想,放眼看到一块大的平台出现在脚下,这平台之上,出现了一个令纪空手感到非常新奇的东西。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用新竹篾片编织而成的大竹篮,在篮的央中置一火盆,盆里放有数十斤重的黑油备用。在竹篮的四周,各系一条儿臂耝的缆绳,与一个用真牛⽪制的大巨口袋相连。纪空手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物事,更不晓得它的用途何在,只是心头纳闷,不明⽩吹笛翁在这个时常时刻带自己来此的原因。
“先生在弄什么玄虚?这倒让我有些糊涂了。”纪空手看到吹笛翁冲着自己微笑,搔了搔头,任他机智过人,思虑周密,也想不出个中玄机。
“我们若要出城,一切就全靠它了。”吹笛翁从怀中取出一块火石,神秘一笑道。
“靠它?”纪空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抬眼盯视吹笛翁,却发现吹笛翁本就没有开玩笑的成分。
“公子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这可是先生花费了十年心⾎才琢磨出来的东西,经过了千百次的失败之后,终于研究出来的飞行器。”吹笛翁得意地一笑,显然是为五音先生拥有这般超人的智慧而感到骄傲。
“飞行器?”纪空手更是莫名其妙了:“你是说就凭这些东西可以像鸟儿在天空中飞行,我不是在听你说梦话吧?”
吹笛翁并不介意,事实上当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装置飞上天空的时候,也有恍如一梦的感觉。所以他没有多言,而是打燃了手中的火石。
“嗤…”火星溅到黑油上,顿时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纪空手一不注意,呛得连咳数声。
“这…这是…通知…他…他们前来…接应的…信号吗?”纪空手依然如坠雾之中。
吹笛翁笑了笑道:“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只要公子耐下子等上半盏茶功夫,自然就可以明⽩我的用意了。”
纪空手脸上露出一丝担心之⾊道:“此刻刘邦只怕已经率领人马对全城展开了大规模的地毯式搜索,一旦被他们发现这里有异样的情况,只怕我们还没有逃离此地,就已经被他们围得⽔怈不通了。”
吹笛翁不慌不忙地道:“公子进来之前,可曾有人向你问起过⾝分?”
“没有,我简直是如⼊无人之境。”纪空手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我可以肯定,只有公子,才能享受如此待遇,换作他人,绝对是寸步难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在店铺里只怕早已洒満了香油,不仅地滑难行,而且随时可以点火烧油,阻住任何人的进⼊。”吹笛翁说出了之所以要在这个油坊与纪空手见面的原因。
纪空手摇了头摇道:“火虽然能阻住敌人进⼊,但也能阻止我们出去。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要活活烧死?”
“如果公子真让这把大火烧死,小公主要我赔命,我就算有九条命也担待不起。”吹笛翁诙谐地道:“我只想这把火能阻住敌人,为我们赢得一点时间。”
纪空手还要再说什么,突然“咦…”了一声,満脸惊奇。
原来那竹篮里的火盆燃烧片刻之后,滚滚黑烟顺着口袋的袋口灌⼊进去,使得原本⼲瘪的真⽪口袋渐渐鼓涨起来,形成了一个大的球体,把这个平台的空间挤得満満当当的。纪空手与吹笛翁站在它的⾝边,就像是蚂蚁与蛋之别,大小相差之大,令人咋⾆。
“我明⽩了。”纪空手惊喜地叫道:“利用黑油的热力与浓烟灌⼊这真⽪口袋,使口袋产生向上的浮力,然后升空,我们就可以像大鸟一样从天空飞离霸上了。”
“公子果然聪明,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內窥出道理所在。只是这口袋虽然鼓涨起来,但要让它产生向上的浮力,还需一定的时间。”吹笛翁显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与吆喝声,知道敌人已至,不由脸显忧⾊。
纪空手道:“先生所带的人手只有三五人,要想阻住敌人大队人马并不容易,只怕在时间上来不及了。”
吹笛翁道:“这几个人的任务就是负责放火烧油,然后撤退。刘邦之意在于公子,他们要想脫⾝并不太难。”顿了一顿,又接道:“若真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还可以阻挡一阵。”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吹笛翁的眼中闪烁出一股复杂之情,纪空手看在眼中,不由大是感动道:“不,你我共同进退,我岂能为了自己个人的安危而置先生于险地?”
吹笛翁淡淡一笑道:“公子是一个至情至诚之人,能为公子做一点事情,一直是我最大的心愿,今⽇这个机会来了,我又岂能错过?再说了,就算我力拼众敌,也绝对不是毫无生机,至少还可以见机而退。”
说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人⾼喊:“楼上有人。”接着又听到一阵:“哎哟,哎哟…”的惨呼之声,显然是敌人踩到油上而滑倒。吹笛翁沉声喝道:“放火!”
“呼…”此声一出,便见小楼四周顿时燃起一片烈焰,火势之大,窜出三尺火苗,就连这小楼⾼层也感到了一股迫人的热力。楼下一片混,传出刀戈之声与弦响之音,更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与此同时,那巨型口袋的气体已经充至极限,开始摇晃着离地而起,吹笛翁大喜道:“公子快跳上去,时不待我,勿要犹豫!”
“可是…”纪空手哪里做得出这等只顾自己的行径?一时间脚下竟然不动。
吹笛翁急了,一把抱住纪空手,将他放⼊竹篮上道:“若是两人都走,重量太大,还需再等一段时间,公子不要再矫情了。”
纪空手心中一凛,知道若再耽搁下去,也许连一个人也离不开这凶险之地,当下哽咽道:“那…那…请…先生…多加保重。”
吹笛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我认识不少的江湖术士,他们都说我不是一个短命的人,公子大可放心。”说完“锵…”地一声,子套了间的长剑,接道:“还请公子向五音先生带上一句话,就说我吹笛翁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绝对不会辱没我‘知音亭’这三个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可是他全然不惧,整个人如一株拔的苍松,眼芒出,目视着这气球一点一点地离地而起,渐渐升向天空。
一尺、三尺、七尺…
纪空手望着人在脚下的吹笛翁,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了有一种东西缓缓地在心间动,让他的⾎脉贲张,让他的热泪横流。
他明⽩,这种东西叫做“感动”
一时之间,竟然出现了四个纪空手,刘邦心里一沉,他虽然不知这其中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哪三个是假的,但他却知道,纪空手此次出逃,是一个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
他的思维在瞬息之间⾼速运转,权衡着自己每一个行动的利弊,在最短的时间內作出了决断。
“乐⽩,你率一部人马守住虞府,其余的人跟随本公,火速向西门靠拢。”他不慌不忙地下达着行动指令,神情中带着一副果断坚定的作风,让人不容置疑他判断的正确。
当下兵分两路,刘邦率领一⼲人马直奔西门,虽然他没有把握能够肯定出现在西门的人就是纪空手,但从西门而去,便是通往巴蜀的驿道。
知音亭既然参与了纪空手此次出逃的行动计划,那么他们行动的去向当然是直指巴蜀,即使自己的判断有误,但只要截断了对方回归之路,自己仍然有几分胜算,这便是刘邦赶往西门的原因。
可是等他的人快到西门之时,又接信使来报:“东门城內突然失火,黑烟滚滚,宁将军已经亲率一队人马,前往察看!”
刘邦怔了一怔,依然前行道:“此乃敌人声东击西之计,这反而说明了纪空手人在西门的可能最大,传令下去,调问天楼战士火速赶往晓关,那里是敌人⼊川的必经之路,务必不能让敌人突破而去。”
他作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决定派人在晓关阻截,这样一来,就算纪空手能够逃出霸上,依然面临前有伏击,后有追兵的险境,所谓“打蛇打七寸”这也算是纪空手的要害之地。
驻守西门的将军乃是韩信,他听说刘邦人到,赶紧率部相。
“这里的情况如何?”刘邦一到西门,只见军士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出⼊城门的一切盘查,不觉有些诧异。
他没有想到出⾝市井的韩信竟然也懂得指挥部署,虽是初次带兵,却已经显露出他在这一方面过人的天赋,这让刘邦喜出望外。
对刘邦来说,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得一武功⾼強者易,得一良臣勇将却难。看韩信带兵,虽然循规蹈矩,却别有新意,不落俗套,让人耳目一新,刘邦心中怦然一动:“此子才堪大用,虽说有些野心,但只要驾驭得当,无疑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韩信上前来,跪伏行礼道:“适才确有形迹可疑之人在西门出现,待属下追上去时,已经不见。后来听人说道,那人长相模样与纪空手确无二致,是以才派信使向沛公禀报。”
刘邦脸上一沉道:“如此说来,你并未亲见?”
“属下虽未亲见,但职责所在,不敢不禀。”韩信微惊,赶忙答道。
刘邦沉昑片刻道:“依你之见,你看纪空手若要出逃,最有可能会从哪一门出城?”他并无怪责韩信之意,反而向他提出征询。
“纪空手狡计多端,所思所想,都非常人可以揣度,属下虽然与他有过长时间的往,但是依然难作决断。”韩信肃然道,其实在他的心中,并非没谱,但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他倒情愿让纪空手平安离去,免得兔死狗烹,自己变成刘邦眼中的下一个目标。
刘邦哪里懂得他的心思?皱皱眉道:“如果连你也这么说,那么此人的行踪的确让人不能妄加揣测。不过按此人一惯作风来看,只怕他此刻还在城中,而这些人化装成他的模样,混淆视听,无非是疑兵之计。”
韩信点头道:“沛公所言极是精辟,既然如此,我们只有静观其变。”
刘邦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忽然又接信使来报:“宁将军火速禀告,他已在东城发现了纪空手的行踪!”
“是否确认此人⾝分?”刘邦追问一句。
“宁将军道:此人与知音亭的吹笛翁同时出现,十有八九是纪空手的真⾝,但是具体如何,有待确认。”那信使答道。
刘邦心头一震,忖道:“这吹笛翁何时进⼊城中,可见百密终有一疏。”当下点头道:“韩信,你随本公一同前往。”
韩信不敢有半点托词,只得应允,随即一声令下,迅速集结一彪人马,随刘邦赶往东城。
刘邦看在眼中,微微赞许,心道:“此子带兵只有数⽇,却已有这般成效,假以时⽇,只怕必是少有的良将。”
马蹄得得,扬起漫天尘埃,数百骑士如一阵风般从大街驰过,不过半晌功夫,当先领路的那信使回头叫道:“就在前面了。”
刘邦抬头看时,果然见得一股浓烟弥漫了前方大半条街,烟⾊浑浊,睁眼见不到十步之远,只看见有百十人端盆提桶,进进出出,正在灭火。
“这烟火实在古怪,若是无心失火,这烟的颜⾊何以会这般黑?”刘邦鼻息一动,深深地昅了一口气道:“怪了,这烟中怎么会有一股香油味?”
韩信眼中一亮,道:“这定是人为纵火,依属下之见,宁将军的消息并非有误,纪空手一定人在其中!”他顿了顿道:“只是…”
刘邦见他呑吐不定,忙道:“只是什么?”
“若是这般,属下反而有些猜不透纪空手的心思了。他此刻与常人无异,处⾝火海,凶险至极,岂非与杀自等同?而这纪空手也不是杀自之人,莫非他另有深意?放火只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用意是想从地下逃遁而去?”韩信想到那一⽇在得胜茶楼的战,明明看到纪空手携领一帮⾼手出面,可到了最后,却只有纪空手一人力拼酣战,而其他的人就像消失在空气中,平空不见了,这说明对方在逃遁术上确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