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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鼎镬仍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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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攸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听在曹丕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连心脏都登时慢了半拍。许攸看到曹丕脸色煞白,捋髯笑道:“你有胆子冒袁绍之名来找我,却没胆子被我说破?”

  曹丕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许攸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仿佛在鉴赏一件刚烧制好的土俑。过了半晌,曹丕才缓缓问道:“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许攸把身体后仰,颇为得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曹丕一怔,许攸当年和袁、曹都是好友,来往颇多,许攸见过他不足为怪。但事隔数年,他还能一眼认出曹丕,这份眼力可真是不凡。

  再回想许攸刚才把闲杂人等赶散的动作,曹丕可以确认,他一进屋子就被许攸看穿了——这可与他想象的开场不符。曹丕有些窘迫地把视线挪开,然后觉得不能出怯懦,又鼓足勇气膛,却遮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一切都被许攸看在眼里,捋髯不语。

  曹丕把心一横:“那许伯伯您打算怎么办?喊人来抓我么?曹家的世子可是值不少钱的。”

  许攸听到这话,不失笑:“世侄哇,我若想抓你,你一进门我就喊卫兵进来了。你不必强作镇定,也不用故作坦诚。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把你献出去,可是个赔钱买卖。”

  曹丕眉毛一挑。这人果然和风评一样,是个商贾性格,无论什么东西,在许攸眼中都是囤货居奇的道具。对此,曹丕又是放心,又是担心。放心的是,只要开出一个令他满意的价格,他会做任何事;担心的是,到底是多么高昂的价格,才会让这个人满意。

  “请问为何是个赔钱买卖?”曹丕问。

  许攸朝南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稀疏的胡髯一抖:“如今袁、曹在官渡已经撕破了脸皮,成了不死不休之局,胜负难料。袁胜则曹死,留你一个败族孑遗毫无意义;曹胜则袁死,你爹阿瞒还要跑来找我报仇。这买卖赚则是蝇头小利,赔却是身家性命,谁会去做?”

  曹丕心中一动,听许攸的口气,似乎对袁绍的前景不是很看好,这与其他人大相径庭。他试探着问道:“您觉得官渡之战胜负如何?”

  许攸用左手比了一个六,又用右手比出一个四。曹丕道:“我父亲胜算四成?”许攸摇摇头:“不,是六成。”

  曹丕闻言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无论田丰、逢纪还是公则,最多只是在战略上有分歧,但对袁绍取胜都信心十足。许攸是唯一一个看好曹的袁家高层谋士。

  许攸看出曹丕的惊疑,摸了摸他锥子般的下巴:“袁绍若是只带一个策士去,曹公必败——但他手底下能人太多了,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袁绍又是个多谋寡断之人。九头之鸟,各飞一方,只会落在尘埃里。只要阿瞒犯的错误比袁绍少,就大有胜算。”他说到这里,拍拍后脑勺,自嘲道“你以为我为何会被软?还不是因为多说了这么一句话嘛。”

  曹丕注意到,许攸谈到自己父亲时,用的是“曹公”或“阿瞒”说袁绍时则直呼其名。这个微妙的细节,是许攸向他表明了态度。曹丕想到这里,抱拳道:“许伯伯果然深谋远虑。”许攸突然眯起眼睛,细细哼了一声:“你小子年纪不大,阿瞒的精明狡猾可是全学会了。你敢孤身来找我,自然是算定我不会把你献出去,又何必惺惺作态?”

  曹丕被说破了心事,也不尴尬,朝前走了几步,郑重其事拜了三拜:“小侄身在敌营,深自戒惧。此自保之道,万望许伯伯谅解。”

  许攸摆了摆手:“阿瞒当年对我还不错,他儿子登门拜访,我岂能不念故人之情。”曹丕一听他的口气颇有含义,连忙顺坡下驴道:“我父亲时常提起您呢,您什么时候能去许都一叙就好了。”

  “去许都啊…你做得了主?”许攸斜眼瞥向曹丕,目光锐利。这个话题太感了,若对面不是曹的儿子,许攸可不会轻易谈这件事。

  曹丕对他的目光毫不躲闪:“我父亲求才若渴,以先生的高才,到许都何愁不被重用。如若小侄猜测不错,您在邺城,不正是在等待这么一个契机么?”

  许攸闻言大笑,一拍案几:“不错。成事之道,乃在待价而沽。在最正确的时机把最合适的东西卖给最需要的人。等到你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如今时机未到,我投去做什么?”

  “您何时有意,小侄愿为作保。”曹丕拍着脯,补了一句。

  曹丕知道许攸这人眼中只有利益。此时自己开不出太好的价钱,索用自己的身份去给个承诺——曹儿子做引荐,这个推荐的分量足够了。许攸听到他许下诺言,赞赏地点了点头,却没做回应。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曹丕在心里飞快地消化着,许攸居然有投曹之心,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如果不是有事拖着曹丕,曹丕真想立刻赶回官渡,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和郭祭酒,为胜利添加一份力量。许攸则铺开一张新纸,不紧不慢地研磨着墨。

  等到墨研好了,许攸往砚台里浇了一点点清水,眼睛看着滴壶,口中说道:“阿瞒想跟我叙旧,一个使者足矣。贤侄亲自到来,恐怕还有别的事吧?”

  曹丕面色一凛,抱拳沉声道:“许伯伯目光如炬。其实小侄今到此,是自己主张,为的只是向您求证一句话。”

  “哦?”这个古怪的要求令许攸颇为意外。

  曹丕咽了咽唾沫,一字一顿道:“这句话是一个叫胡车儿的西凉将领说的,只有七个字:魏蚊克大曹于宛。”许攸听到这一句话,纵然掩饰再好,眼神也掠过一道惊骇的目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贤侄你为何要追查此事?”

  “我乃是宛城亲历者,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此事若不搞清楚,小侄寝食难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曹丕双眼中的戾气陡然爆发出来,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魏蚊”这个名词,曹丕已经从淳于琼那里知道来历,是琅琊附近的一种毒蝎。董承临死前留下“魏蚊”二字,意义不明,或指在许都的籍贯琅琊之人。而从胡车儿这句话来看,这个人不光牵扯进了董承之,还与宛城之变密切相关。

  宛城是曹丕心中的一刺,他大哥战死沙场,他也九死一生。曹丕一想到在许都还藏着这么一个时刻打算置曹家于死地的恶毒之人,就难以抑制杀意。他冒险潜入邺城,就是试图抓住这唯一的线索,把这只毒蝎揪出来。

  许攸把手一摊,无奈道:“宛城之战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南皮呢,一个月以后我才知道。贤侄你不去问贾诩、张绣,反而来问我,可真是问道于盲。”

  “您一定知道什么!”曹丕不顾礼仪,几乎冲到许攸跟前“不然胡车儿不会临死前,要把这句话传到您这里!”

  “可我确实不知道啊。”

  “若您想待价而沽,尽管开个价,不然小侄可就要得罪了。”

  曹丕缓缓把视线移到许攸身后,那里正悬着一把佩剑。许攸一贯自诩游侠,喜好把剑搁在明处。曹丕脸色阴沉地说出那句话来,同时跪坐蜷缩着的双腿慢慢直。

  许攸可没想到前一刻曹丕还言辞恭谨地请他去许都,一提到宛城却突然变得杀意十足。他盯着曹丕疯狂的眼神,身子也想挪动。曹丕却冷冷道:“我师从王越,许伯伯以为如何?”

  许攸的动作一僵。曹丕的话是不是虚张声势,他不知道。但他已经许久没摸过剑了,等一下真打起来,可未必打得过这个气势惊人的疯子。他懊恼地回到案前:“如果我今不说,你小子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吧?”

  曹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小侄死了,还有两个弟弟可为子嗣,所以为了宛城,小侄纵然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凡是于利益计算之人,必然怕死。死亡对他们来说,是最不可接受的条件。曹丕想到从前郭嘉的教诲,一试之下,果然拿住了许攸的命门。

  许攸被曹丕得走投无路,拍了拍膝盖,无奈叹道:“贤侄啊,这件事我确实所知不多。”曹丕道:“只要您知无不言,小侄就心满意足了。”

  “你先别看那剑行不行?”许攸嘟囔了一句。曹丕这才把目光收回来,平静地看向许攸。

  许攸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宛城之发生以后,天下皆知张绣与曹公彻底决裂。当时河北正在筹备南下,袁绍认为这是个拉拢张绣的好机会,就派了我前往宛城,设法与张绣缔结盟约。本来我跟张绣都快谈成了,结果贾诩突然半路里了一脚,把我骂了回去。袁、张结盟的事,就此告吹。”

  曹丕点了点头。在张绣投靠曹以后,这段往事被刻意宣扬过,以证明贾诩对曹公的识人之明。

  许攸道:“在我准备离开宛城的前夜,有一位将领偷偷拜访了我。这个人,就是胡车儿。”

  曹丕眼睛一亮,知道开始进入关键部分了。

  许攸道:“胡车儿告诉我,他听说贾诩骂走我的事,心中觉得很不安。他认为张将军投靠袁绍是个好选择,不明白贾先生为何那么做。我也想不明白,就问他贾诩是个怎样的人。胡车儿连连摇头,说他本来对贾诩十分信服,可自从宛城之后,他越来越觉得贾先生是个危险人物。我很好奇,问他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胡车儿却不肯开口了,言谈间对宛城之战颇有悔意。我说如果你有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胡车儿拒绝了,他说不会背叛张将军。我便与他做了约定,倘若有一他在张绣军中待不下去,可以投奔袁营,我保他一个前程。而胡车儿也答应,到了那一天,会把他的疑虑全数说给我听。”

  “就这样?”曹丕看起来很失望。

  “是的,我从胡车儿那里听来的,就这么多。再接下来,就是你告诉我,胡车儿临终之前留给我的话:魏蚊克大曹于宛。”

  “不可能…您一定还知道别的事情?!”曹丕有些失态地喊道。

  许攸道:“我刚才只说我从胡车儿那里听到那么多,可没说我只知道这么多。我刚才想到了一些推断,与我之前的揣测颇可印证,你到底想不想听?”曹丕立刻闭上嘴,死死盯着许攸,像是盯着自己的杀兄仇人。

  许攸也不想太过刺这个家伙,瞥了眼门口,把声音又低了些:“胡车儿让你带给我的那句话,是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许多事情就可以想通了。想想看,魏蚊克大曹于宛,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说一个叫魏蚊的人——这也许是名字,也许是代号——是他在宛城杀死了曹昂。”

  一听到这名字,曹丕眼圈立刻红了。许攸没看他神情的变化,继续侃侃而谈:“张绣军中,没人叫这个名字,我也不认为这个魏蚊代表的是张绣军中的人物。张绣那时候是反曹的,如果是张绣麾下的人,没必要把名字遮掩起来——也就是说,这个特意用代号的人,是宛城以外的人。胡车儿特意强调这点,是在告诉我们,整个宛城之战的起因,实际上跟张绣甚至贾诩都没关系,是源自于一个叫魏蚊的外人的策划。”

  曹丕沉不语,仔细消化着许攸的话。许攸继续道:“我一直很好奇宛城之叛的起因。你仔细想想。当时张绣已经跟你父亲谈好了条件,你父亲亲自去受降。这么好的形势下,以张绣那种胆小谨慎的性格,为何降而复叛?这对他明明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听说,是我父亲让张绣叔父张济的遗孀陪,导致张绣不。”曹丕有点惭愧地说,不知为何想到了甄宓和伏寿。他们老曹家对别人家的子,一向情有独钟。

  许攸发出一声嗤笑:“张绣肩负数万人的命运,岂会为区区一个女人动怒,这不过是找个反叛的借口罢了。我看,张绣的叛变,八成是贾诩撺掇的。”

  “您的意思是,贾诩就是那个魏蚊在宛城的傀儡,两个人联手,劝说张绣借婶母之名发起叛?”曹丕反应很快。

  “贾诩那头老狐狸,不会受制于人。但胡车儿既然说魏蚊乃是宛城之战的谋策,这件大事没有贾诩的配合是不可想象的。”许攸说到这里,干枯的脸上浮现起阴冷的怨恨:“接下来,就是我出使宛城,被贾诩搅黄了结盟之事。贾诩此举,实在是莫名其妙,他先怂恿张绣叛曹,又回绝了袁绍的邀约,到底想做什么?”

  “贾诩很快就带着张绣投靠我父亲,剿灭了董承的叛。我父亲为了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宣布不再追究他杀子之罪,还升官进爵。”曹丕叹了口气。

  “不错!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许攸一拍案几,眼睛发亮“张绣先叛曹,再拒袁,然后居然又主动加入曹军,这岂不是子放——多此一举么?他当初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就好了么?”

  “贾诩怎么会这么老糊涂…”曹丕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如果贾诩都糊涂,那天下恐怕就没聪明人了。

  许攸道:“贾诩不会做没意义的事!结合之前咱们对魏蚊的推论,贾诩劝说张绣发动宛城之战,其实不是为了反曹,而是为了完成魏蚊的委托。魏蚊这个人,恐怕在曹营的身份不低,他向贾诩保证,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张绣军仍旧可以投靠曹。于是在我出使之时,贾诩跳出来痛斥袁绍,显然是早就找到了下家。果然他们很快进入许都了,且曹公确实并未对张绣做任何处罚。”

  “可这种事,只是对贾诩有利吧?”

  “没错,贾诩完成了魏蚊的委托,暗地的好处一定不少。而张绣却先失道义,又要背负杀曹公儿子的罪名,替贾诩遮风挡雨。而胡车儿正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会心生不安。”

  “可魏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曹丕有点被绕糊涂了“是我们曹家的仇人吗?许都可有不少人都恨我们到死。”

  许攸这时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你不觉得推断到了这里,胡车儿那句话更堪玩味了么?克大曹于宛,大曹,指的不就是曹昂么?魏蚊克大曹,那么魏蚊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曹昂,而不是曹,更不是你。”

  曹丕霍然起身,感觉浑身的皮肤都要燃烧起来了:“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敌人明明是去围攻我父亲,连典校尉都战死了。就连我,都是九死一生跑出来的。”

  “可你和你父亲毕竟都逃走了,不是么?”

  “那是巧合。”曹丕大声反驳。

  许攸只淡淡说了一句:“如果贾诩的目标是曹阿瞒,你觉得你们能有多少机会逃走?”

  曹丕一下子噎住了。他回想起宛城的那一夜,曹军的营寨扎在了宛城旁边一处盆地内,它的南方是宛城高墙,北方被一条小河挡住,东边一大片开阔地和丘陵,西边是荆棘地的山谷,只有一条险峻的小路通行。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地势真的是非常凶险。如果张绣或者贾诩打算把曹军全数歼灭,只消把西凉骑兵摆在开阔地的入口,然后派几十把强弓守住西边的山路,就可以轻松地瓮中捉鳖。可曹丕的记忆里,张绣的部队只是从开阔地往营里冲,被典韦拼死挡住。曹丕自己抢了一匹马,跑到小河边上,游泳渡河,一路上没碰到追兵。曹应该是在曹昂的保护下向西边山路撤退,中途曹昂把坐骑换给曹,然后自己被弓手中。

  “贾文和是何等人,他若真想你们死,你们就是有十条命,都代了。”许攸用手指在虚空画了个圈,继续说道“本来我一直就在疑惑,以他的手腕,怎么会出这样的疏漏。可听了胡车儿那句话以后,我立刻就被点透了。整个宛城之,只是个障眼法,一个为了杀死曹昂的障眼法。”

  “可这说不通啊!我父亲可比大哥有价值多了!”曹丕还是不明白。

  许攸翘了翘嘴,伸了个懒:“这我就无从知晓了,这一切不过是猜测。”

  “但胡车儿临死之前,为什么一定要把那句话说给您听,一定是有什么深意吧?”

  许攸似笑非笑:“因为他认为,如果袁绍的人掌握了魏蚊的秘密,那么对曹家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秘密居然落入了曹儿子的手里——你现在还打算继续追查下去么?事情的真相,恐怕对你、对你父亲都是有害无益。”

  曹丕沉默了,他咬住嘴,肩膀微微颤抖。曹丕沉思良久,正开口,许攸却抬起手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啧…你不要说了。虽然这秘密很惑人,但我不想知道。有些好处,有命赚,没命花。”

  这时候屋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人都是一惊,同时朝外看去。房门很快被暴地推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冲进来,把屋子里围了一个水不通。

  刚才把曹丕带进来的那名卫兵一马当先,抓住曹丕的衣领把他揪起来,脸色阴沉道:“你说你是东山派来的信使?”曹丕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卫兵一脚踹到他小腹上,把他踢到墙角,半天爬不起来。

  “狗细作,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卫兵怒骂道,冲许攸一抱拳“这个人是假冒的信使!”

  许攸面色自若,把笔轻轻搁下:“哦,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卫兵微微把身体侧过去,把另外一个人让进屋子里来。这人风尘仆仆,穿着件赭绿肩号坎,一望就知道是袁绍军中的专属信使。他进来以后,单膝跪地,双手从怀里捧出一封滴着蜡封的信函,恭敬地递给许攸:

  “大将军府有急信到。”

  许攸和倒在地上的曹丕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选择的这个时机真是太不巧了,正好赶上正牌信使抵达,卫兵一对照,马上意识到问题,以为曹丕要对许攸不利,这才强行破门而入。

  许攸当即把信函扯开,读了一遍,微微对信使一笑:“看来南方有变啊,主公叫我过去。你去回禀主公,我不启程。具体什么事情,等我到了官渡再议不迟。”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瞥了曹丕一眼。曹丕知道,这是许攸给自己的暗示。他不会出手帮曹丕解决目前的困境,但如果曹丕造化了得,能活着回到官渡,投曹之事便可继续,这算是许攸的一个承诺。

  许攸伏案起草了一封书信,封好交给信使。信使接信而出,匆匆离去。卫兵们把曹丕从地上拖起来,推出屋子去。为首的卫兵问许攸:“这个细作对您可做了什么不利之事?”许攸弹弹手指,淡然道:“也谈不上什么细作,只是从前有些私仇,小孩子想做义士罢了。”

  其时游侠之风颇盛,时常有人为报私仇而行刺杀之事。这类行径虽于法不容,但颇为时人赞赏,认为是义士之举。曹丕若被当做曹军细作,必死无疑;若是被认为是报仇的侠士,说不定还有一丝生机。许攸这么说,也算是做了个人情。

  听许攸这么一说,卫士的神情也松懈了几分。对他来说,纵容游侠报仇只算是小过,而误把曹军探子放入要害却是大错,两者一轻一重,他自然倾向于相信前者。

  卫士向许攸告别,喝令把曹丕五花大绑押了出去,直接押送到邺城卫去处置。这个人身上有伪造的袁军公文,不查清可不行。他们押着曹丕走出门没几步,正碰见一个人急匆匆面赶过来。曹丕定睛一看,居然是刘平,连忙把脸别过去。

  曹丕知道自己背叛了刘平、任红昌等人的信任,自私自利不说,还把事情给搞砸了。现在看到刘平,曹丕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刘平脸色铁青地走到他们的面前。正如曹丕猜测的那样,他现在几乎要气炸了。司马懿规划了一套完整的计划,每个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执行着,一切看起来进展都很顺利。可他万万没想到,曹丕拿到假文书以后,居然私自去找许攸。若不是任红昌跟他提醒了一句,刘平根本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

  刘平不明白,曹丕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如今曹丕被捕,文书的事一曝光,他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接近许攸。接下来的一连串环节就无法执行下去了,司马懿的心血付诸东。刘平很想揪住曹丕的衣襟,把他痛骂一顿。

  但这不是刘平匆匆赶过来的理由,他赶过来,是为了把曹丕救出去。卫兵警惕地抓起佩刀,盯着这个突然挡在路上的年轻书生。刘平整了整头巾,向卫兵们先施一礼,然后开口道:“你们为什么抓了我的书童?”

  “哦?他是你的书童?”卫兵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打量了一番,昂起下巴,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说:“你的书童做了什么好事,你可知道?”

  “嗯?”刘平惑地摇摇头。

  卫兵把曹丕暴地扯到身前来:“他伪造文书,潜入重臣宅邸意图谋刺,你说是不是大事?”刘平脸色大变,立刻挥掌给了曹丕一个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出血来。

  “你…你这个混账!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刘平破口大骂道,曹丕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卫兵不耐烦地推开刘平:“不要在这里碍事,如何处断,是邺城卫的事。”

  刘平抱拳道:“我这书童管教不严,胆大包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卫兵嗤笑道:“教训?砍头都是轻的!”说完就要扯着曹丕离开。刘平用身体拦住他们去路,伸开双臂,一脸惊疑:“这孩子虽然顽劣,品还是好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这么随便定罪,可是草菅人命啊。”

  卫兵见他聒噪不休,不由得大怒,拔出佩刀顶住刘平的膛:“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啰唆!”刘平直了膛,让刀尖微微入肌肤,大声道:“我乃是弘农刘和,辛毗辛佐治的人。”

  辛毗这个名字多少起了点作用,卫兵的嚣张气焰收敛了点,但却丝毫不肯退让:“我们是奉命行事,你有意见,去找审治中说吧。”刘平道:“你知道我怎么入城的吗?就是审治中特批的,你们不等到他的命令,就敢随意杀人?”卫兵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幕府亲卫,只听命于主公。”刘平夸张地叫了一声,拿指头在半空点了点:“袁将军?你知道袁将军和我家是什么情?”

  曹丕很快听出不对劲来,刘平平时说话可没这么啰唆——难道他在拖延时间?曹丕略微抬头,朝街巷两边望去,不知道刘平等待的援军会是什么人。

  刘平东拉西扯了半天,卫兵终于失去了耐心,厉声道:“你再阻拦我们的去路,就把你当成同犯一并带走!”

  “你敢!”刘平然大怒。

  这时候从他们身旁悠然飘来一个声音:“有什么不敢的?”

  几个人循声看去,看到一个人从远处街巷慢悠悠地走过来,走路的姿态很像是一条狼。卫兵眯起眼睛,认出这个人是司马懿。

  司马懿的大名,在邺城无人不知。即使是这些亲卫,也都听说过这个才华出众的年轻人深得审配青睐,作为一个不是冀州出身的人,做到这一点可实在难得。卫兵甚至听说过,司马懿曾经当面折辱过刘平,两个人结怨很深。

  刘平的表现印证了卫兵的说法,他一看到司马懿,立刻把脸别了过去,不再唠叨。司马懿也不理睬刘平,走到卫兵面前,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司马懿的问话,代表了审配的意思,卫兵不敢怠慢,把曹丕犯的事一说。

  司马懿赞赏道:“你做得好。审治中前两天刚发布法令,要对邺城治安进行整肃,就是怕给这种人以可乘之机。多事之秋,可不能让某些鼠辈轻易徇私枉法。”

  说到这里,司马懿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刘平。刘平大怒,大喝一声“你说谁是鼠辈!”挥拳就打。司马懿身子一躲,正好靠在卫兵身上,把后者撞得一个踉跄,连带着曹丕也跌倒在地。刘平乘胜追击,司马懿又退了退,正好撞进两名卫兵之间。两个人拼命推搡撕扯,动作幅度都很大,整个场面登时大。所有押送的亲卫都被卷进来,司马懿他们不能打,而刘平也是有靠山的人,他们也不好打。最后为首的不得不出兵刃,才算勉强把这两个斗一样亢奋的家伙分开。

  这些卫兵只顾上劝架和躲闪,没注意到一份文书从曹丕的怀里滑落在地,混乱中被人一脚踢到旁边的石凳底下,谁也没看见。

  停手以后,司马懿整了整头上的纶巾,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平,对卫兵道:“我陪你亲自去一趟邺城卫,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滋扰!”说完还啐了口痰在地上。“看来这两个人的积怨还真是深厚啊…”卫兵暗自感叹。司马懿现在算是审配身边的非正式幕僚,他既然主动把麻烦揽过去,卫兵自然无有不从。

  刘平还要抗议,这次卫兵没容他废话,直接把他赶到了一边去。司马懿得意地带着曹丕和卫兵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以后,刘平愤恨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丝欣喜和焦虑。他一猫,从石凳下取出文书,然后匆匆离开。

  司马懿和亲卫们并没马上赶往邺城卫,而是在半路停留了一阵,请卫兵们吃了些酒。卫兵们本推辞,但司马懿一挥手,表示咱们就是要从容行事,要不然显得好像怕了他刘平似的。既然他这么说,卫兵们也就心安理得地吃起东西来。

  吃喝足之后,押送曹丕的队伍继续出发。他们的目标是邺城卫,袁绍亲卫没有审判犯人的权力,这种可疑细作一般要移交给邺城卫来处理。

  说来也巧,邺城卫的位置恰好就在当初曹丕坐牢的监狱旁边。曹丕看到熟悉的建筑,心中一阵欷歔,不知道田丰如今在牢里过得如何。司马懿走在他身边,忽然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曹丕登时心中一阵激动,他对司马懿非常信服,相信他一定有办法把自己救出去。

  卫兵们在司马懿的陪伴下快速走过监狱,只要前头拐一个小弯,就能到邺城卫了。可是,他们一转过来以后,吓了一跳,连忙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面前的狭窄街道上,居然黑地簇拥着两三百人。这些人中有许多都穿身青袍、头戴纶巾,一副学子打扮。如果卫兵们对邺城士子们很熟悉的话,能从中认出卢毓、柳毅等人来。在他们身后,还有许多缁衣家奴,沉默地跟随着主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无害的家用器具。

  这些士子一看到他们转弯过来了,都指指点点,发出怒喝。

  卫兵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有些紧张。司马懿拍拍他们的肩膀道:“别担心,我来跟他们说。”他走到这群人的面前,双手叉道:“好狗不挡路,你们快给我滚开。”

  司马懿劈头就如此侮辱人,让这些士子一阵哗然。柳毅站出来吼道:“司马懿,你别忘了你也不是冀州人!”

  司马懿不在乎地比出小拇指:“你们大祸临头,还敢聚众滋事,真是连死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这句话说出来,士子们惊疑地互相对视一番。

  上次与刘平对谈之后,这些士子时刻都聚在新馆驿,还把仆役有意识地集中起来。刚才刘平赶过去,气吁吁地说他听到风声,恐怕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他们还有点不信,只是将信将疑地聚齐了人,朝着邺城卫走来。现在他们听到司马懿也这么说,又见曹丕被绑在一旁,大家心里都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卢毓站出来,指着司马懿身后的曹丕和那几名卫士问道:“你为什么要抓刘和公子的书童?”

  司马懿哈哈笑道:“刘和的书童肆意妄为,意图谋刺官员,自然要抓起来问问究竟。审公整肃城防,整肃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在卫兵耳中,司马懿这话说得没错。可在这些士子听来,却是荒谬绝伦。一个十几岁的小书童,怎么会去谋刺高官?分明是加之罪何患无辞。再加上司马懿刻意提及了审配的名字,士子们心中的惊惧,更深了一层。

  人群中出现了一些动。有些人本来心存侥幸,觉得审配不可能做事这么绝,可如今听到司马懿这么一说,不暗暗庆幸听了“刘和”的劝说,把家奴仆役都集中在一起。他们不敢上前动手,但也不愿意散去。所有人不知不觉间,聚得更加紧密。

  “我们要见审治中。”卢毓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这时候司马懿把曹丕拽过来,趾高气扬道:“见审治中?你也配!你们如果还不束手就擒的话,等到时候一到,就跟他一般下场!”说完他飞起一脚,踹在曹丕关节处,让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下子,惹得那些士子群情愤。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曹丕的死活,一个家奴而已嘛。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为什么审配在这个时刻抓走了刘平的家奴?司马懿说“时候一到”是什么意思?到了以后会怎么样?

  最关键的,到底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谁有把握确定?

  三十多个脑袋,将这些含混不清的线索补充成了三十多个不同的真相。刘平种下的疑惑与恐慌,在司马懿的浇灌下以惊人的速度滋生开来。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书童的被捕,是审治中打算对我们动手的征兆?司马懿那一脚,会不会马上就踹到自己身上?

  那些押送曹丕的卫兵此时也是腹疑惑。司马懿态度虽然嚣张得有些古怪,但讲的话不至于惹出这么大反应?这件事明明跟这些士子没有关系,他们干吗如此愤怒?

  在误导大师的刻意引导之下,这个街道的气氛立刻变得分外诡异与微妙。押送曹丕的卫兵无法进入邺城卫,而那些士子的队伍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他们已有了离开邺城的意思,但还没鼓起足够的勇气闹事。于是双方陷入了一种脆弱的对峙平衡,都不愿意离开,又都不愿意动手。

  “司马公子…”曹丕低声喊了一句。

  “你给我闭嘴!”司马懿厉声道,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这让远处的人群又一阵动。他揪住曹丕的头发,俯下身子一脸恶容道:“因为你这个蠢货,我们的计划,要被迫提前了。”

  “计划提前?”曹丕眼神一闪,他一直以为,刘平和司马懿的出现,只是为了把自己救出来。

  “是的。现在不动手,就再没机会了。如今时机并不成,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都要算到你的账上。”

  司马懿冷冷地说道,曹丕羞愧地低下头,暗暗咬住嘴,被自己所倾慕的人这么说,心里可实在是不好受。曹丕这一路上问过自己,自己是否做错了。最后的结论是,是错的,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司马懿忽然脑袋微侧,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他脖子飞速转到另外一边,发现远处有一队士兵在快速接近,边不由得出一丝微笑。他松开曹丕的头发,拍拍他的肩膀道:“要照顾好自己。”然后抬起了右臂,直指天空。

  曹丕惑不解地望向司马懿。在下一个瞬间,一阵熟悉的破空之声刺入曹丕的耳膜,然后血花四溅。司马懿直地倒了下去,口多了一支乌黑的弩箭。

  “啊啊啊…”曹丕逐渐被淡忘的噩梦一瞬间被活了,他惊恐地大叫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头疼裂。这向司马懿的一箭,击溃了他苦心堆垒的心防之堤,愧疚、激动、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恐惧以及宛城秘辛带给的震惊一股脑儿涌入心中,撕扯着他的神智。

  这时候,又有数支弩箭擦着曹丕的头皮飞过,钉在了他身后的几名卫士的咽喉上。恰好在这时候,那一队士兵抵达了现场,他们立刻判断出来,那些弩箭是从那群士子身后发出来的。

  卢毓、柳毅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变惊呆了,傻傻站在原地没动。一直到那队士兵出刀扑过来,才声嘶力竭地对同伴喊道:“快!快离开邺城!”

  邺城卫前的混乱,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甄俨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一样,他从干草堆里爬起来,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还带着馨香的气味。

  甄俨没想到,貂蝉会去而复返。两个人本来只是闲谈了一个多时辰,然后也不知怎么回事,谈着谈着就滚到了这间偏僻柴房的干草堆上。甄俨隐忍已久的望终于彻底爆发,他气吁吁地把貂蝉扑倒在地,拉扯着她的衣服。貂蝉还拒,双臂试图推拒着甄俨,换来的却是更为暴的动作。貂蝉轻轻叫了一声,跌入到草堆深处,随即被男人的身躯死死住。

  接下来的事情,甄俨怎么努力都想不清细节了。他只觉得貂蝉就像是一团海中的旋涡,把他这个溺水者拼命扯向海底,让他的脑中一片混沌。那是一种极混乱却又极畅快的体验,恍如羽化登仙一般。

  等到甄俨恢复清醒以后,他发现貂蝉已经离开了,旁边的草堆被成一个曼妙的人形。他理解地笑了笑,毕竟她是那名书生的侍妾,跟邺城的将军偷情,这种事是绝不能公开的。

  甄俨依依不舍地抓起一把干草,放在鼻下闻了闻,想把貂蝉肌肤的香气记下来。他穿好衣服,觉得双腿有点软,要努力一下才站得住。他依稀记得,大概在她的身体里了四次,以前可从来没试过如此疯狂。这女人的身体有一种销魂蚀骨的魅力,他之前积累的压力全都释放一空,整个人精神焕发。

  他走出柴房,回到袁府前面,却发觉气氛有些不对。以前这里都是布卫兵,每一个位置他都记得很清楚。可现在却空无一人。甄俨有些心惊,他围着袁府转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一名部下守在正门的旁边。

  “人都跑哪里去了?”甄俨一边束好带,一边气急败坏地问。

  部下一愣:“不是您下了命令,让所有人都去邺城卫那里集合平吗?”

  “什么?邺城卫?平?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甄俨有点急了。

  “刚才貂蝉姑娘…不是…呃…”部属有点尴尬地比了个手势“…不是跟您去了那边么?然后她出来,说您有点累要休息一下,给了我们一个牌,让我们去那边集合平。”

  甄俨一摸间挂钩,果然空的,校尉用牌被貂蝉给取走了。他揪住部下的衣领怒吼道:“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的话给骗了!”

  “还不是因为您才跟人家…”部下还想辩解,但看到甄俨气急败坏的表情,知趣地把嘴闭上了。

  甄俨松开部下,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尽快把他们调回来。邺城卫是审配的势力范围,他们这支队伍却是归田丰管的,两边本来就有抵牾,若是处理不好,搞不好会惹出大子。他心急火燎地转过身去,打算赶到邺城卫去解释一下。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袁府,眉头一皱。

  审配拿起案几上的几封文书,细细地读起来。他手边摊着一张地图,不时低头查阅一下。这是来自于官渡的最新战报,经过此前的一系列试探,现在袁、曹二军正式开始了以官渡为界的对峙。袁绍的弓手不断给曹军造成大麻烦,曹军也针锋相对地使用了霹雳车。不过总体来说,袁军占优势。

  “前线局势还算不错,为何主公这么急着让许攸南下呢…”审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许攸和他同属南派系,但这个人利熏心,不为审配所喜。此前许攸因为触怒袁绍而被软,现在袁绍回心转意,一定有什么原因。

  他不会天真地认为袁绍真的会请教许攸什么计策。袁绍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谋士和计策。他仔细研读这些战报,希望能看出端倪。

  “哗啦”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审荣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连声道:“叔父,不好了!不好了!”

  审配眉头一皱,他不喜欢思考的时候被打扰。他一捋胡髯:“荣儿,要镇之以静,邺城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你这等惊慌。”

  “仲达…仲达被杀了!”

  饶是以审配的沉静,手腕也是一颤。他起身急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审荣结结巴巴,把刚才在邺城卫前发生的混乱说了一遍。可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

  审配反复问了几遍,才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他背起手来,问现在局势如何。审荣回答说现在混乱在逐渐扩大,非冀州籍的士子们带着大批家奴跑,整个邺城都套了。因为缺乏统一调度,军队无所适从,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

  “叔父!这明显就是那些外州人的阴谋,死仲达的也是他们!您可得做出决断啊!”审荣激动地嚷道。

  “不要吵!”审配严厉地喝止了他“辛佐治呢?他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辛毗也跑进屋来。他显然也得到了邺城大的消息,连衣袍都没穿好就赶过来了。

  “佐治,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图谋造反,你竟丝毫没觉察么?”审配劈头就毫不客气地问道。辛毗嘴颤动,气得说不出来话。审配这头一句话,就把责任砸到了他的头上,这太不公平了。

  那些士子对邺城不,他早就知道,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审配搞的地域歧视。现在子出来,却要他来背这个黑锅,辛毗心中不,可想而知。

  “我认为他们还不至于有这么大胆子…”辛毗试图辩解“这么干,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可事实就是如此。”审配一拍案几“连司马仲达都被他们死了,还有什么不敢干?!”一听说司马懿居然死了,辛毗倒一口凉气,心想今天这可绝没法善了了。

  审荣忽然想到什么,他“啊”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件东西来,双手递给叔父:“仲达前一给了我样东西,说如果他出了事,就把这个呈递给您。”审配眉头一皱,接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张纸条,上书四字:解甲归田。

  审配握着这纸条看了看,仰天叹道:“司马仲达,果然是大才之人,竟连天地都不容他。”

  审荣和辛毗不明就里,问他纸条上说的什么。审配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辛毗一个问题:“那些学子的家奴最多夹带刀剑,这弓弩乃是军中重器,他们怎么会有?”

  对于这个问题,辛毗答不出来。

  审配转过去又问审荣:“第一批赶到邺城卫的部队,是哪一部分?”审荣答道:“是甄校尉所部。”审配又问道:“甄校尉不是一直在袁府担任守护么?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邺城卫去呢?”

  “这…”审荣摇摇头,一脸茫然。

  审配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指头轻轻虚空一点:“甄校尉…那可是田元皓的人呐。”

  田元皓?田丰?那个已经被关在监狱里的老家伙?听到这名字,屋子里的其他两个人俱是一愣。审配抖了抖手中的纸条,惋惜不已:“只有仲达是个明白人,真是死得太可惜了。”他突然一转身,拿起大印,神情严峻道:“传我的命令,城内城外诸军立即入城,直入监牢。附近无论有谁,一律杀无赦!”

  审荣一惊:“不至于吧?连甄校尉的部队也要杀?”

  审配沉着脸道:“岂止甄校尉,城内所有与田丰有关系的将领,都要给我拿下。你仔细想想,强弩究竟从何而来?甄俨的部队为何突然跑去监狱附近?那些士子为何突然鼓噪?这一切表面上皆无联系,可凑到一起,你们还看不出端倪吗?解甲归田,解甲归田。他们的目的,根本是为了田元皓啊!”审荣急忙领命离去。审配负手而立,表情却看不出欣喜或愤怒,只是喃喃说道:

  “田元皓在冀州第二人的位子上太久了,难免会豢养一些死士。我知道,这些人一直在寻找时机,救出他们效忠的主子。”

  辛毗闻言,脸色如灰。田丰在河北经营这么久,跟他有关系的将领何止几人十几人。审配这道命令一下,邺城可要着实上一阵了。他看得出来,审配未必真的相信所有人都参与到这个阴谋里来,他只是借机削弱南一系的力量罢了。

  “南和冀州虽然是死敌,但一向出手都很有分寸。审配现在下这么重的手,莫非是前线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他如此急切。”

  想到这里,辛毗的视线越过审配,看到他身后扔着的那几份战情文书,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邺城在这一天陷入了一场大混乱。开始时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带着他们的仆役与邺城卫爆发了冲突,然后袁府卫队莫名其妙地被卷了进去,紧接着几支城防部队也加入到混战中来。甚至许多在城里的平民与即将被驱逐的民也趁机啸聚游走,到处抢劫放火。邺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得不紧闭府门,静等着军队平。可他们完全不知道哪边才是军队,不只一家人看到,穿着同样服饰的袁军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句话在今天的邺城被无数人问了无数次,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们。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几个人,现在的处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们在邺城卫前与甄俨的部队打了一场仗,前者虽然战斗力不足,人数上却有优势。不过这个优势在邺城卫和附近几支巡逻部队赶到以后便消失了。柳毅和卢毓见状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齐冲破甄俨部队的阻挡,朝着城南的大门跑去。

  卢毓在离开之前,瞥了一眼邺城卫前的空地,司马懿和那几具亲卫的尸体还直地躺在那里,书童傻呆呆地瘫坐原地,抱着脑袋拼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过去把那书童救走,可这时柳毅跑到他身边大吼道:“老卢,还愣着干吗?敌人又冲过来了!”卢毓只得收敛心神,朝前跑去。

  “毕竟只是一个书童,等见到刘和,跟他道个歉,再赔他几个便是。”卢毓心想,他忽然心念电转“莫非那一箭,是刘和所发?”

  时间已不容他多做考虑,远处街巷又有一支袁军部队杀来。奇怪的是,这支军团根本不加分辨敌我,无论是甄俨部属还是士子都照砍不误。那些之前来救援的巡街守军和邺城卫被迫奋起反击,反而给士子们带来了可乘之机。一时间喊杀四起,局势变得无比混乱。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马懿尸体忽然动了一下。除了痛苦万分的曹丕,没人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曹丕慢慢把捂头的手放下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司马懿。司马懿的右臂动了一下,缓缓抬起抓住钉在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随着一声痛苦的呻,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来。

  曹丕看到这弩箭的尖头已经被取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钝的木头,而弩箭入司马懿的位置,也不是口,而是靠近肋侧和腋窝的位置。在那里,司马懿裹着几层丝绸和一片牛皮甲。丝绸是为了挂住弩箭,不让它弹开;牛皮甲是用来减缓力的冲击。曹丕精通艺,知道即便如此防护,弩箭对人体的冲击力也相当大,搞不好连肋骨都能撞断。

  司马懿试着直起身体来,可失败了,那种剧痛至今仍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曹丕连忙把他搀扶起来,手不小心碰到伤口,司马懿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咬牙切齿道:“那个混蛋,得还真疼啊,这是报复!”

  曹丕不是傻子,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刘平一定是事先准备好了弩箭,在司马懿故意挑动两边矛盾之后,杀司马懿,将矛盾彻底引爆——按照司马懿最初的构想,非冀州士子与审配之间的矛盾要经过一个酝酿的过程,然后从容挑拨,从中渔利。可曹丕被捕打了这一切部署,司马懿仓促之间,只能用如此烈的手段来制造混乱,这手法固然有效,后遗症也是极大的,他们没有余裕时间准备撤离,现在必须冒险穿过整个危险的邺城,才能逃出生天。

  司马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规划出如此缜密的计划,这实在是令人佩服。但更令曹丕心惊的,是他这股拿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的狠劲儿。就算是郭嘉,恐怕也设计不出让自己当中一箭这么惨烈的计策吧。

  曹丕搀着司马懿,一步步慢慢爬离街面。一大群人在舍生忘死地拼杀,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悄悄离开。他们好不容易挪到了一处弯角的屋檐下,司马懿靠在墙壁,脸色惨白,额头有大量冷汗沁出。可见这一箭虽没要他的命,可带来的伤害着实不小。

  “对不起…”曹丕惭愧地低下头。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司马懿也不必采用这种法子。司马懿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曹丕又道:“我回去一定禀明父亲,把你征辟去当幕僚。”

  在曹丕看来,司马懿和皇帝虽然关系不错,但毕竟曹如今才是实权在握。以司马懿的年纪,如果进了司空幕府,前途将无可限量。说到底,司马懿是为了自己才中了一箭,无论是恩情还是人情,这样的人都该被曹氏所用。

  听到曹丕这么说,司马懿撇了撇嘴:“这种便宜话,等到活着出去再说吧。”

  他们环顾四周,厮杀仍旧在持续,而且有隐然扩大的趋势。邺城卫和监牢的门前尸横遍野,那些穿着同样服饰的袁绍士兵,与自己的同僚作战,反而对那些士子和仆役没那么上心。

  曹丕语气里充了惊叹:“这,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司马懿强忍着剧痛,嘴角浮起一丝得意:“人心,因为人心。你知道么,人总是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我不过是把他们内心最渴望的情绪挑动起来罢了。”

  审配一直对田丰心存忌惮;甄俨一直对任红昌有觊觎;士子们一直认为审配有偏见。只要稍加挑拨,给予他们一些残缺不全的线索,他们就会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补完。这就是司马懿布局的髓所在。

  曹丕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家伙,佩服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父亲身边有郭嘉,我的身边也该有个人才行。如果是他在身旁辅佐,那该是多么大的助力。

  “咱们快走吧,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麻烦了。”司马懿挣扎着站起身来。

  “对了,陛下和任姐姐呢?”

  司马懿道:“陛下带着伪造文书去开城门了;任红昌在袁府设法把吕姬和你的甄宓都出来。”他故意咬住“你的甄宓”四个字,曹丕脚下一顿,却没说什么。

  他们搀扶着继续上路,在邺城大街小巷里拐来拐去。此时在前方街道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平民在抢劫一家店铺,店铺老板倒在地上,肚子居然被生生剖开。旁边的一户人家还被点起火来,浓烟滚滚,好多人发出欢呼声。看来这些人对邺城的积怨很深,趁这个机会全都爆发出来了。

  民怨也是司马懿计算中的一步,可连他也没想到,积怨已经深到了这种地步,几乎要动摇整个城池。数十处的黑烟腾起,张牙舞爪,宛如一条愤怒的黑龙冲上天空,在新城上空盘旋。

  “看看,这就是光鲜表面下的真实邺城。”司马懿感叹道。

  任红昌开挡住脸部的丝布,警惕地朝西城门看去。她手里提着一把短剑,剑刃上还有血在滴落。在她身后,甄宓和吕姬忐忑不安地蹲下去,像是被母保护着的雏。她们都用炭涂了脸,换了男人的衣装。

  “这实在是太仓促了,真的可以逃出去吗?”甄宓有些不安地嘟囔着,她身后的吕姬虽然不会说话,但眼神里充疑惑。对此任红昌什么也没表示,她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城门,白皙的脸上透着些许苍白。

  按照原来的计划,任红昌会花上五到十天的时间来惑甄俨。这是一个妙的过程:先是轻微的肢体与眼神接触勾引住他的兴趣,再用冷漠和拒绝让他产生失落,接下来给一点甜头,让失望的他欣喜若狂,最后倾诉衷肠,发起他的保护望。

  可这个过程被曹丕的自作主张给毁掉了。

  任红昌把文书交给曹丕以后,本来想回袁府,后来想起来要给曹丕代一下甄宓的事情,返身去找曹丕,恰好看到他走进许攸的府邸。任红昌登时明白了这个大男孩的心思,可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她只得立刻通知刘平和司马懿。

  司马懿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所有的伏笔一次都放出来,制定了一个急就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任红昌成为了关键的核心:她必须在一个时辰——不是十天,也不是五天——之内让甄俨彻底沦陷。

  这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任红昌终究还是做到了。她没想到甄俨对她的渴慕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她只是稍微骨地拨了一下,立刻就引燃了整座山林。在的过程中,甄俨的精神完全陷入疯狂,而任红昌却始终保持着冷静。一等甄俨睡着,她盗走了他的牌,把这支卫队调去监牢附近。这样一来,既能削弱袁府的防守,又误导了审配的判断,他们这一小撮人才有可乘之机。

  做完这些工作以后,任红昌再度进入袁府,随便找了个借口进入甄宓的寝室。这次她不再是善解人意的舞姬,她化身成一个杀气腾腾的女魔头,将跟随在甄宓身旁的几个侍女全数斩杀。

  让任红昌感到惊讶的是,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甄宓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她亲自动手,把那些尸体都藏进了寝室的榻下和帐内,还拿出几盒珍藏的香料洒在地上,遮掩血腥味。然后甄宓告诉任红昌,在袁府的后院墙角有一个隐秘的狗,可以从那里钻出去。

  “你逃了这么多次,袁府居然还没把那个漏补上?”任红昌惊讶道。甄宓一边用炭灰涂脸一边说:“这条通道我一直没舍得用,所以没人知道——这次我觉得成功希望很大,才会去动用它呢。”

  任红昌神情复杂地端详了下甄宓,这个小姑娘为逃走所做的准备,可比她想象中充分多了。

  现在她们置身于一条小街的拐角木楼的屋檐下,距离西城门只隔着一条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刘平应该已经设法骗开了城门。可任红昌反复探头看了一阵,城门依然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家伙真的可靠吗?不会出卖我们吧?”甄宓有些担心。任红昌头也不回,角微微上翘:“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未来的夫君。咱们这些麻烦,可都是他一手搞起来的。”

  甄宓面色微微一红,撅起嘴,想要辩解几句。任红昌却按住她的头,让她把身子缩回去,因为城门那边似乎出现了两个人。

  在这个时候,西门的城门丞也正陷入了惶恐不安。邺城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按照条例,一旦城内外发生混乱,他必须立刻紧闭城门,隔绝交通。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带来一份古怪的命令。

  “这份文书有任何问题吗?”刘平不耐烦地问道。

  城门丞放下文书,赔着笑脸道:“这用印确实是大将军印。可是…怎么没有审治中的副署呢?”

  刘平眉毛一挑:“哦?你是说,审治中的命令,比主公的吩咐更重要,是吗?”

  这指控太诛心了,城门丞立刻吓白了脸:“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说,如今邺城突发暴,有什么紧急处置,也该先问过他才好。”

  城门丞清楚地记得,就是十几天前,这个人在西城门口聚了几百人坐而论道。他上前想驱逐,结果反被这个书生骂得抱头鼠窜。现在这个讽刺时政的书生摇身一变,居然自称是主公心腹,这个转变委实让他有些疑惑。

  刘平不愿让他在自己身份上多琢磨,连忙上前一步,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你可知道这邺城为何闹得如此之?”

  城门丞刚要表示洗耳恭听,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猛一抬眼,看到这年轻人边带着一丝冷笑,吓得连忙闭嘴。不用猜,这一定牵涉到高层之间的斗争,他这样的小吏贸然掺和进去,只有被灭口的命。

  通过之前的那次锋,刘平看出这位城门丞懦弱怕死,于是刻意给了点暗示,恰好拿住他的七寸——这也是为什么刘平选择在西城门突破。

  城门丞不愿与闻高层纷争,眼神有畏缩躲闪之意。刘平却不给他堵住耳朵的机会,振眉凛声道:“如今业已查明,作的是田丰余,他们想从监狱劫走田丰,所以才勾结民,搞出这么一场子。如今邺城四方皆在鼓噪,局势危如累卵。我奉命出城,是为了平息民。”

  听到这事跟田丰有关,城门丞脑门立刻沁出汗来,这可真是要出大子了。他慌乱地看了眼城内的黑烟,抖着嘴道:“既然如此,这时候难道不该关门才对吗?”

  “荒唐!”刘平大声叱责,让城门丞身体一颤“关门能解决问题么?大火焚城,你是阖门不出,还是外出扑火?”他看到城门丞仍在犹豫,把文书高举,几乎把那方大红印记贴在城门丞脸上:“主公文书在此,叫我便宜行事,你若不从,就是违抗军令,论律当斩!”

  司马懿伪造这一份文书时,在内容上煞费苦心,故意将文字写得特别含糊,以便做出各种解释,应付各种场合。如今刘平将这份文书祭出来,口称得了主公授意,城门丞纵然心有疑虑,却不敢上前质疑。

  “可是…可是万一打开城门,民们冲进来怎么办啊?”城门丞着手嘟囔道。刘平一听这话,就知道这道门已被撬出一条隙。他微微一笑:“有我在,这个你不必心。”

  城门丞顿时恍然大悟。刘平当论道,展现出了在那些民中的影响力。如今这个人去平,凭着他的口才和人望,岂不是一言即定?

  对呀,那个人当初聚众论道,邺城非但不责难他,反而破例将之召入城中。看来人家早就和高层有了联系,主公的安排,原来还有这样的深意,城门丞把这些事前后联系,立刻全想通了。

  刘平看着表情逐渐放松的城门丞,心情也逐渐缓和下来。司马懿的手段,和贾诩、郭嘉风格又不同,他擅长抛出层出不穷的线索和暗示,让对方自行补白。这样一来,对方往往以为这是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实则却是在走司马懿事先规划的思路而不自知。高明如审配、辛毗,再如这个城门丞,都成了他手下的傀儡。

  当初的赵彦,就是中了司马懿的补白之计,自以为得计,一步步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这家伙实在是太聪明了。”刘平又一次感叹。

  城门丞自己“想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刘平说他要带几个帮手出去,这些人都是在城外民群中颇有影响的,可以帮助他迅速平。城门丞问他们在哪,刘平说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知道,现在局势有点,城里到处都有暴民在闹事,中间可能还藏着田丰的死士,聚齐了要花一点时间。”刘平说。

  “那您在城楼里等一下吧,到时候我开一条小把您放出去,实在不敢开大了。”城门丞提心吊胆地说。

  “辛苦了,主公会记得你的功劳。”刘平和蔼地补充了一句,让城门丞乐得。刘平趁机叮嘱了一句:“我们出城之事,你们的人尽量知道的少一点,你懂的…”城门丞连连点头,返身把手底下人都派到城墙上,只留刘平一个在城门楼口。

  这边搞定以后,刘平出一条赭丝巾,挂在城楼前的火炬架上。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信号,任红昌一看到这个,立刻带着甄宓和吕姬跑过来。城楼里空无一人,她们这才稍微觉得安全了些。

  “辛苦了。”刘平简单地对任红昌说了一句,眼神里没有鄙夷或嫌弃,只有敬佩。任红昌知道他是指什么,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对有些女人来说,这是不得了的丑事;对我来说,倒无所谓了。”刘平郑重其事地双手一拜:“昔日西施入吴,人皆称善;昭君出,边陲安宁。为大义而舍小我,何丑之有。”

  任红昌闪身避开刘平的一拜:“你的身份,我受不起。再者说,这次只有你空劳一场,原是我等辜负了你。”

  他们三个人来到邺城,各有目的。任红昌是为了救出吕姬,曹丕是为了从许攸那探听宛城之变,刘平则是要设法取得许邵名册。任红昌虽不清楚曹、刘二人的企图,但她能推测出来,前两个目的已然达成,这最后一个却因为曹丕的关系变得缥缈。

  刘平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事情并非不可挽回。许攸接到急报,要南下官渡,那本名册事关重大,他一定会带在身上。只要顺利离开邺城返回官渡,仍有机会取得。

  任红昌又问道:“他们两个呢?”刘平面上浮起担忧:“不知道,我发完弩箭以后,立刻离开了邺城卫,赶来这里——他们应该是在赶来这里的路上吧?”说完他抬起袖口,出一具乌黑发亮的小弩机。

  这玩意儿是袁绍军特有的装备,尺寸不及普通弩机的一半,弩臂还可收起。虽然威力变小,但可收在袖中,很适合将军或高官用做防身。司马懿通过审荣到这玩意儿,正适合伪造一次狙击。

  “我用它把一支箭送入自己兄弟的膛。”刘平晃了晃弩机,自嘲地说。任红昌闻言一愣,兄弟?她记得司马懿是靖安曹的人,什么时候跟一位皇帝称兄道弟了?刘平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掩饰道:“司马公子不惜以身犯险,朕自然待他如兄弟一般。”

  好在任红昌没有追究,只是劝道:“司马公子神机妙算,二公子也是决断机灵之人,他们不会有事的。”刘平叹了口气,把弩机拿出来,递到任红昌手里:“这个你拿着防身吧。”

  任红昌明白他的用意。她需要保护甄宓、吕姬两个人,多了把武器,等于多了一层保障。刘平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身后的两个女人。

  “这位就是吕姬?”刘平随口问道,吕姬张口“啊”了一声。从她英姿的五官之间,依稀可见她父亲当年的风采。刘平道:“张将军如今正在曹营,他等你很久了。”吕姬听到这个名字,身子忽然一软,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甄宓抢出来挡在吕姬身前,气愤道:“如今大难未,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万一大家逃不掉,你打算让吕姐姐死不瞑目吗?”

  刘平只是好心安慰一下她,却被头如此斥责,有点发懵。甄宓围着刘平转了几圈,瞪大了眼睛端详了一番,忽然问道:“你连张将军和吕姐姐的事都知道,魏文是你的书童,而刚才任姐姐居然不敢受你一拜——看来你的身份不简单啊。这次邺城大,就是因为你的缘故吧?你到底是谁?”

  刘平迟疑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甄宓后退几步,蹙眉道:“我现在可是舍弃了家族和声誉跟着你们走啊,你却连真实身份都不告诉我——哼,如果你不说,我就不走了!”说完她一跺脚,别过身去。

  任红昌眉毛一立,要作势拔剑。刘平却轻轻抬手,示意她把剑放回去,对甄宓缓声道:“我的身份,牵涉甚广,如今确实不是时候。等我们逃出生天,再讲与姑娘你听不迟。”他眼神忽然变得温和,正道“我刘平绝非负恩之人,绝不舍弃一个同伴。姑娘你尽可放心。”

  甄宓一下被他说中了心事。她是个聪明姑娘,对人看得很透,一直担心这伙来历不明的家伙利用完自己就舍弃。她之前的各种要求与刁难,无非是为自己求得一份安全感罢了。如今听了刘平这么一说,甄宓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个人说的话没什么出奇,但似乎有种让人信服的魅力。

  “魏文说他会给我介绍许都的大人物,不会说的就是你吧?”甄宓好奇地反问道。刘平淡淡地出一丝笑意,不置可否。

  任红昌忽然喜道:“他们来了!”众人都朝城内望去,看到远处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甄宓扫了一眼,就愣住了,语气是惊叹:“原来…他也是你们这边的。”

  远处走来的,正是司马懿和曹丕。曹丕把司马懿的右臂吊在自己肩上,咬紧牙关用全身力气托住,司马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表情都搐一下。两个人的衣袍都带着血迹和烟熏痕迹,看上去狼狈不堪。看来这一路上也遭遇了几次危险。刘平疾步跑了出去,和曹丕一左一右,把司马懿架入城门楼。

  “仲达…你不要紧吧?”刘平急切地要检查他的伤势。司马懿把他的手推开,龇牙咧嘴道:“暂时还死不了,人都到齐了?先出城再说吧。”

  “魏文!”

  甄宓兴奋地跑过来,想要抱住他。曹丕一动不动,任凭她环住自己是血腥和汗水的身体,面无喜。今天这一切象,归到底都是因为曹丕自己,尽管他毫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那种背叛的沉重感,让他的梦魇变得更严重。

  甄宓看出曹丕的情绪不对,问他怎么了。曹丕轻轻捏了下她的小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勉强挤出一点点笑意。不知为何,甄宓突然觉得这个脸疲惫的男孩子很有魅力,就连身上的味道都变得有趣起来。她把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慢慢磨动,无意中瞥到他脖颈上那两排淡淡的牙印,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刘平把城门丞叫出来开门。城门丞一看他要带的人居然有五个,而且其中一个似乎还受了伤,有些起疑。刘平解释说这是在穿城时被暴民所伤。城门丞把他们带到城门旁的一处小门,打开一条隙。

  先是甄宓,然后是曹丕和任红昌搀着司马懿,然后是吕姬鱼贯而出,刘平留在了最后。

  当吕姬迈步走出城门之后,刘平却没有挪动脚步,他深一口气,转头对城门丞说:“请关门吧。”城门丞一愣:“您不去吗?”刘平面上浮现出一丝坚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必须要去做的——哦,对了,慢点关,我要跟他们代几句话。”城门丞一听,连忙说:“你们慢慢谈。”然后站开远远,生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那五个人已经发现了异状,都纷纷回头,看到刘平站在门内没走出来,无不大惊。刘平隔着城门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少安毋躁,然后嘱咐道:“你们出去以后,一切都听司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司马懿挣开曹丕的搀扶,不顾自己的伤口迸裂,激动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去救那些非冀州的学子们,”刘平平静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门“审配很快就会掌握城内局势,如果他们那时候还没冲出去,全都会死在这里。我手里的文书,是唯一开城的钥匙,只有我能救他们。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他们在计划里注定只是弃子!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司马懿此时的眼神像是一头怒狼。

  刘平做了个歉意的手势:“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来,恐怕仲达你就不会允许了。所以抱歉,我只能用这种办法。”

  “你是觉得这些士子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有什么算计吗?”司马懿问。

  “不,我只是单纯不想看着他们因为我去送死。”刘平诚恳地说。

  司马懿磨动牙齿,一拳砸在门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呐!”

  “我是什么样的人,仲达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司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刘平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终于有一次机会让仲达哑口无言。旁边的四个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虑:这两个人应该已经认识很久了吧?

  “对不起…你现在一定想骂我伪善吧?”刘平低声道。

  “如果是伪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伪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计,而真善却是不计代价的仁慈。司马懿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肩膀直颤。这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慌。他对刘平太了解了,知道这个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决心已下,这次无人能够阻止。

  刘平慢慢抬起头,隔着城门的隙看向天空:“仲达,道之所以为道,正是因为它万世不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舍弃他们而去,那么我之前的坚持、之后的努力将变得毫无意义。那样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还记得那只母鹿吗?”

  “滚吧,我对你的死活已经没兴趣了,你也不要来管我们。”司马懿气,手腕虚空一扬,像是捡起一块并不存在的石头砸向刘平的额头。

  刘平嘴角翘了翘,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后消失在城门里侧。很快城门“咣当”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他们五个人彻底与邺城新城隔绝开来。司马懿转过身去,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我们走。”

  曹丕忍不住悄声问道:“陛下…说的什么道?”

  司马懿学着刘平的样子望向蓝天,歪着脖子,出一个颇为奇妙的神情:“道可道,非常道。”

  卢毓和柳毅此时面如死灰,一筹莫展。

  邺城卫前向司马懿的那一箭,让他们意识到再没了退路,只有拼命一途。好在他们事先听从了刘平的劝告,人聚得比较齐,身边带的仆役又不乏好手。这几百人的队伍在毫无准备的城里横冲直撞,一时间倒也所向披靡。

  一路上,不断有小股的袁军城防部队对他们展开袭击,都很快被击溃。卢毓很快注意到,袁军的动向非常奇怪,不光会攻击他们,而且有时候两支袁军还会绞杀到一起。再加上沿途的平民也开始烧杀抢掠,让卢毓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场混乱似乎不是这几百个临时起意的人能掀动起来的,在幕后另有操控者。柳毅倒是没想那么多,邺城越,对他们就越有利。

  卢、柳二人先带着他们冲到了最近的南城门,结果城门紧闭。他们不敢耽搁,又转向了东城,结果还是吃了一个闭门羹。看着城墙上拉着弓、捧着弩的一排军士,卢毓知道硬闯的话,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只得悻悻退去。

  可他们毕竟不是职业军队,凝聚力和纪律都很差。在之前的遭遇战里,不断出现的伤亡已经使士子们士气大降。当连闯两道城门都失败以后,绝望的情绪在队伍中弥漫。很多人开始后悔参与闹事,甚至有人悄悄离了队伍,向袁军投降。

  卢毓和柳毅试图鼓动大家继续行动,但终于有人公开质疑他们的决定,在队伍里鼓噪起来。就在这群人即将分崩离析之际,一匹马飞驰而至,马上的骑士一边靠近一边高呼:“卢兄、柳兄。”

  “是刘和!”

  卢毓和柳毅闻声大喜,一起了上去。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就连队伍里那些质疑者的喧闹声都小了几分。审配的阴谋,是“刘和”这位弘农狂士丝剥茧点破的,他在这些士子心目已隐然形成了权威。事实上,当他们与邺城彻底翻脸以后,所有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期盼,盼着刘和站出来,成为他们的中砥柱。

  刘平翻身下马,一脸急惶:“你们都没事吧?”卢毓苦笑道:“刘兄你去哪里了?我们都以为你被审配…”说完做了个喀嚓的手势。

  刘平自然不能说实话,但也不想太骗他们,只是摇摇头道:“也是一言难尽,咱们先离危险再说吧。”卢毓点头称是,然后把连闯两门的事说了一下,叹息道:“以现在的士气,如果再闯不出去,恐怕就直接散伙了。”柳毅也低声恨恨道:“那些笨蛋,稍微遇到了挫折,就打退堂鼓。”

  刘平略做思忖,比了个手势道:“走北门!”

  卢、柳二人一怔:“莫非刘兄你在北门有办法?”刘平眼神闪过一丝坚毅:“有没有办法,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去闯一闯,就只能坐以待毙。”

  他走到那一群神情沮丧的人面前,一一审视。刘平望向队伍,士子人数比最初少了很多,几乎人人带伤,仆役的境况还要更凄惨一些,一副败军模样。其中一名士子半跪在地上,正在低头哭泣。刘平分开人群,把士子扶起来,问他怎么了。士子说跟随他来的仆役全都被杀死了,他的一条腿也被砍伤了。刘平把他扶上自己的坐骑,环顾四周,突然严厉地喊道:

  “你们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望族之后、名士之种,你们的家族传承了几百年,从来都是汉室的骄傲。如今区区这么一点困难,就让你们低头了?家族的荣光、儒者的责任,都不顾了么?你们难道忘记了先贤的教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雷滚过每一个人的头顶。无论是质疑者还是沮丧者,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原本沮丧的眼神开始有了光彩。他们都还年轻,碰到困境,除了惶惑,心中总还有那么一点不甘。而这一点不甘的火星,正在被刘平煽成一场燃烧魂魄的大火。

  刘平高举右臂,大声道:“我已经决定从北门再闯一次看看,即使半路战死,也好过怯懦地坐以待毙。今天我们也许会死,但身为士,却该有自己的气节与道,不可以卑怯地倒在地上,被人家戳着脊梁骨说:看,这是懦夫。诸位何不与我冒险一次,像当年李膺、郭泰一样青史留名。等死,死国可乎?”

  李膺、郭泰都是锢之祸的士人首领,而结尾则是《史记》里记载陈胜起义时用的句子,这些士子都读过书,对这些典故很。刘平此时喊出来,大家一下子觉得热血涌上头来,都纷纷学着刘平的样子举起手,重复着那一句话:“等死,死国可乎。”

  “愿意有尊严地活着或死去的人,跟上我。”刘平转过身去,大踏步地朝前走。他步子迈得十分豪迈,连头也不回,仿佛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要前进。

  开始是一个人,然后两个人、五个人,刚才还惶惑不安的士子们全都站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刘平身后,整支队伍再度泛起奇妙的活力。卢毓和柳毅暗自感慨,刘平口才发挥得酣畅淋漓,居然轻而易举地将这一盘行将崩裂的散沙凝在一起。这种天生的领袖魅力,可是他们不具备的。

  刘平向前走着,心情不已,浑身麻酥酥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这是刘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行动,没有任何人能帮他,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刘平此时没有惶恐,反而有一种奇妙的足感——他终于做了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选择,终于可以由自己掌控一切,酣畅淋漓地贯彻自己的“道”

  刘平的脚步,从来没迈得如此坚定。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他心中已经没有疑问了。

  北城的城门丞在觉察到城内象以后,当即果断地关闭了城门。他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对危险有种天然的直觉,让手下人做好敌准备。

  “可我们怎么知道谁是敌人?”副手焦虑地问道。如今城内到处都在厮杀,谁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是我方,谁是敌人,甚至连他们为什么暴都不知道。

  城门丞弹了弹手指:“很简单,谁胆敢来冲击城门,就是敌人,其他的不要管,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策略。”

  这时候一名卫兵来报,说有一个人手持一卷文书来到城下要求开城。城门丞一听,不由得眯起眼睛,决定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年轻人没穿着官吏的袍子,也没牌。他一见到城门丞,就把文书递给他,说奉主公的密令,要他立刻开城。

  “没有审治中的副署,谁也不许通行。”城门丞面无表情地回绝。

  年轻人面色阴沉地威胁道:“你是说审治中比主公的话还管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远在官渡,自然以审治中之命为最先。”这个城门丞不像他的同僚那般懦弱,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年轻人很气愤,把文书抖开道:“你先看看里面说什么,再摆架子不迟!”说完他让城门丞扯住一头,慢慢把文书展开。当文书快展到尽头的时候,城门丞看到了落款处的大印。他想凑近看得仔细点,却发现在大印旁居然多了一把匕首。

  城门丞一惊,随手扔开文书,身形急退。年轻人一把抓起匕首,朝他刺去。只见寒芒一闪,刀刃已经切入了城门丞的咽喉。

  这一招图穷匕见让城门前一片混乱。城门丞身后的几名护卫怒吼着冲上来,年轻人挥舞着匕首拼命抵抗。他的武艺并不算太强,在数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进攻下,显得有些勉强,很快就被砍出数道血痕。但他一直咬着牙拼死不退,似乎在等待什么。没过多久,从城门里侧的数条巷道里一下子冲出一百多人,朝着城门口杀来。为首的柳毅手提长剑,大声喊道:“刘兄,我们来助你!”

  城门丞的副手看到这一幕,想起自己的主官刚说过,只要冲击城楼的一定是敌人。他立刻传令下去,让守城士兵出去助阵,务必把他们截杀在城门楼前。这一百多人都没披着甲胄,甚至没什么像样的兵器,驻守城门的士兵足以应付。

  两支队伍在狭窄的城门楼前发生了烈的碰撞。前者胜在人多势众,后者却是装备良,往往这边倒下两三个人,那边才会倒下一个。不过前者显然事先有所准备,士兵每倒下一个,立刻会有人俯身去把甲胄和兵刃捡起来,再行反击。于是整个战局变得异常混乱,双方混杂成一团,喊杀四起。

  就在战局陷入僵持之时,从另外一个方向冲来一支军队。副手立刻紧张起来,命令城墙上的弩兵与弓兵做好准备。不过他很快又下令不要擅自开,因为来的是一队穿着袁军兵服的士兵。这队士兵为首的主官在快接近城楼的时候,大声下了号令,然后迅速展开队形,朝着进攻城门楼的暴徒背后掩杀过去。

  副手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让城头的人把弓弩放下来,避免误伤友军。不料弓弩手刚撤掉,情况就发生了突变。那些袁军士兵攻入城门楼以后,根本没碰暴徒,反而对一直浴血奋战的守军大下杀手。那些守军本来以为他们是援军,纷纷放松了警惕,此时猝然遇袭,心神大震,一下子就兵败如山倒。

  等到副手反应过来,招呼弓弩手重新施的时候,这两支队伍已经合冲进城门楼,而且毫不迟疑地打开城门,向城外冲去。城头上的士兵拼命放箭,可他们的人数太少,城下又没有步兵阻击,虽然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有更多的人轻而易举地跑到了程之外。那些士兵甚至看到,最初那个刺杀城门丞的年轻人,居然还折返回来,扶起一个中箭者继续前进,为此自己险些也中箭。

  当北城门重新归于平静之后,副手走在尸横遍野的城门楼过道,面色严峻。这支身份不明的队伍在城内、城门楼和城外留下了约摸几十具尸体,刺鼻的血腥弥漫在整个城楼里——但大部分人都顺利离了程,消失在邺城旧城里。

  副手不敢开城追击,万一城里再涌现出另外一支莫名其妙的敌人,那就更麻烦了。于是他只是简单命令收拾残局,把大门彻底锁死,然后才敢下来检视尸身。

  这些敌人实在太狡猾了,先是派了一个人呈献文书,伺机刺杀了城门丞,然后又让一半人发起正面冲击,给守军造成阴谋已经全部发动的错觉;当第三波敌人接近时,守军的心中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前面两次来的是敌人,那么第三次怎么也该是友军了吧?结果…敌人居然是一分为三,彻底耍了他们一把。邺城敌我难辨的混乱局势,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否则自己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误判。

  副手摇摇头,停止了检讨。他蹲下身子,端详着城门丞的尸体,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些人跑出去以后,会去哪里。”

  他不知道,在距离他只有数里的邺城旧城一处废墟里,那个年轻人用行动回答了他的疑问。一只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指向南方。

  “邺城这么下去,田老师不知会怎么样。”曹丕念叨着,同时用力把司马懿的胳膊拽了一下,让他走得更舒服些。司马懿嘴角搐一下,忍着疼痛道:“树静而风不止。只要看看这次大中,有多少田丰的羽被惊动,就知道他的下场一定堪忧。”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因为我们的计划而倒霉?”曹丕暗自叹了口气,为那位无辜的老人哀悼。司马懿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道:“你也开始像那个人一样了?净有些无谓的同情心。”

  曹丕登时不敢说话。他本来是刻意想岔开话题,免得司马懿老琢磨刘平的事。但看来司马懿腹诽非常之大,三两句就会拐回来痛骂刘平。他无奈地回过头去,正看到甄宓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脸的欣。

  “哼,你倒是开心…”

  曹丕心想:“甄宓一直挖空心思要离邺城,这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不知为何,看到甄宓的笑脸,自己忧郁的心情也随之开朗了。”

  此时他们一行五人已经深入邺城旧城,算是初步逃离生天。任红昌在这里经营出不小的势力,只要跟他们接上头,就算是彻底安全了。任红昌本来还想在这里等一下刘平,却被司马懿断然否决。司马懿说既然那家伙做了选择,那么就要自己承受后果,没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

  他们迈过一条小河沟,全都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大道当中站着一个人。这人披挂甲胄,手持钢戟,有如一头盛怒的猛虎盯着他们。他只有一个人,那雄浑的气势却好似有十万人站在那里一样。

  “甄校尉?”

  “二哥?”

  两个不同的惊呼从任红昌和甄宓口中飞出。甄俨把长戟向前一,充怨毒地说道:“总算等到了。”他浑身都升腾起滔天的杀气,恨不得撕开眼前这几个人的肌把里面的心脏剜出来捏个粉碎。

  甄俨在发现任红昌偷走了自己的牌以后,就意识到这件事一定跟甄宓有关,于是连忙进袁府查看。在寝室里看到那几具尸体以后,甄俨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

  甄俨从不低估自己妹妹的智慧,他判断邺城卫那边只是调虎离山,甄宓一定会趁逃出城去。于是他心一横,抓起一杆长戟,单匹马去追赶甄宓。他对邺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大概能推测出这些人逃离的路线,果然,终于在这邺城旧城的废墟前截住了他们。

  “二哥,我…”甄宓怯怯的声音还没说完,甄俨恼怒地一挥长戟,凛然喝道:“闭嘴!你还嫌给甄家带来的灾祸不多么?!”他对这个原本很宠溺的妹妹,如今却是愤怒无加。

  惹出这么大的子,袁熙再怎么宠爱甄宓,也不可能为她遮掩——别说她,就连甄俨自己,包括整个甄家都要被陪葬。甄俨现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杀死,然后提着妹妹的头去请求宽宥。

  这时任红昌上前一步道:“甄校尉,请你听我说一句话。”甄俨先是窒了一窒,二话没说,戟就刺。甄俨现在一腔愤怒,都放在“貂蝉”身上。若不是这个妇勾引,自己怎么会铸成如此大错?

  甄俨这一戟速度极快,直取任红昌的膛。任红昌不及反应,吕姬在一旁眼明手快,把她迅速拉开,堪堪避过这一戟。可是吕姬忘了,这是戟,不是矛,戟旁还有小枝。甄俨一刺落空,手腕一晃,长戟化刺为扫,刷的一声把吕姬的部勾开了半边。

  吕姬一声也未吭,扑倒在地,间登时鲜血狂涌。任红昌一见吕姬倒地,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反倒是甄宓尖叫一声,拼命抓住了曹丕的胳膊,把脸别过去不敢看。

  司马懿看了曹丕一眼,嘴里喃喃道:“该死,果然是这样。”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甄俨这个人是先要用计死死限制住,然后其他行动才可从容展开。可曹丕的擅自行动,使得司马懿不得不制定了一个糙的急就之计。这个计划最大的缺陷,是无法限制甄俨的行动,使得他成为一枚无法预测走向的棋子。出城之时,司马懿还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甄俨会赶到邺城卫那里去约束部属,可结果他还是成为最危险的变数。

  曹丕注意到了司马懿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时懊悔、惭愧以及不耐烦的恼怒涌上心头,让盘踞在心口的梦魇迅速壮大,凝聚成一团狂暴的戾气涌出身体。他猛地甩开甄宓的手,瞪着眼睛大声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是吧?好,好,是我不好!我在这里战死,总可以赎罪了吧?!”

  梦魇让他头疼裂,也让他内心的戾气与俱增。曹丕负气抄起一把城里捡来的环首刀,黑着脸向甄俨斩去。

  甄俨早就注意到了甄宓与曹丕的暧昧。他对整个邺城的局势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曹丕等人的来历,一门心思认为,就是这个混蛋勾引了自己妹妹,才导致这么多事发生。现在看到曹丕拿刀冲了过来,他毫不客气,抓起长戟也刺过来。

  甫一手,甄俨心中一惊。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力道虽然不够,但出手速度相当快,而且变招之间有一股戾气扑面而来,自己的愤怒甚至在他面前都逊了几分。甄俨稍微冷静了一些,调整姿态,与曹丕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的戟比环首刀长,只要不让曹丕近身,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曹丕却不管这些。王氏剑法从来不教什么叫做审时度势,只教什么叫一往无前。他凭着一口梦魇化成的戾气,把王氏剑法中的义发挥得淋漓尽致,暴风暴雨般地劈斩过去,迫使甄俨不得不采取守势,以避锋芒。

  甄宓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未来夫君和二哥斗得你死我活,一脸不知所措。平时的那些鬼主意,这时候一个都想不出来。她拼命抑制住慌乱,侧眼朝旁边看去,看到吕姬身下的鲜血已积了一潭,眼见是活不成了。任红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吕姬,浑身僵直,只有手在微微颤抖。

  “任姐姐?”甄宓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声。任红昌木然回首,甄宓发现她原本俊俏的脸庞,陡然间老了许多。

  “几年之前,我就是这么看着她的父亲死去…我本以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可我错了。也许我不该来,但我又怎能不来。我连她父亲这一点嘱托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什么…”

  任红昌嚅动嘴,也不知在向谁诉说,或许只是自言自语,声音里浸了彻骨的悲伤。甄宓听不懂这些话,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她小心地抓住任红昌的手,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任红昌转过脸来,双眸空地看向她身后。

  “你知道么?那个驰骋中原的飞将军,为何在最后时刻不顾颜面,要向曹屈膝投降。他不是怕死,他是要为自己的女儿寻一条活路啊…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居然就这样败落在我的手里。”

  甄宓不知那个飞将军是谁,她只看出来,任红昌眼眸里的光彩在逐渐消失。

  那边的死斗还在继续。手了十几回合以后,甄俨已经掌握了曹丕的节奏,觑到一个破绽,长戟飞快地在环首刀上猛地敲了一下。曹丕锐气已经耗尽,体力又难以支撑,整个人如水洗一般,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甄俨是搏击老手,他敏锐地注意到曹丕收刀回挡时的迟缓,大喝一声,戟一挑,把刀霎时挑飞,然后戟首直刺向曹丕。

  曹丕没有躲闪,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一阵带着腥味的馨香,然后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曹丕瞳孔急缩,他看到任红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戟尖正刺入她的双之间。

  甄俨也被这一幕惊到了,他想把戟拔出来,任红昌却抬起左手,死死抓住长戟的侧枝,让他撤不回去。甄俨咬着牙正要用力夺还,却看到任红昌的右手多了一具漆黑的东西。只听“嘣”的一声,一支弩箭飞而出,跨越了极短的距离,深深刺进了甄俨的额头。

  “任姐姐!”

  “二哥!”

  曹丕和甄宓同时发出叫喊,一个伸手抱住任红昌瘫倒的身体,一个冲向仰天倒下去的甄俨。

  曹丕知道那把戟不能拔出去,只能就这样把任红昌抱在怀里。曹丕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现实了,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任姐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他的嘴在剧烈颤抖,身体却惊惧得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上一次如此惊慌,还是在宛城听到兄长曹昂战死。

  “任姐姐,任姐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他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自责的话。

  任红昌睁开眼睛看向曹丕:“我没完成吕将军的嘱托,合该有此惩罚。二公子,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曹丕大哭,他抱住任红昌语无伦次地喊道:“任姐姐,你不能走啊!对了!你不是还有复国大计吗?你离开了,你的国家怎么办?我会说服父亲和郭祭酒帮你复国,你要坚持下去。”

  任红昌出一个虚弱的笑意:“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有种奇怪的预感,你会成为中原最有力者,你和你的子孙是真正能帮到我的人…咳咳…”她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嘴都是鲜血。

  曹丕激动地说道:“我会让父亲派出大军,带着你杀回去!”任红昌摇摇头:“我只请求你,善待我在村里养的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族人…”

  “好,好,我答应你!”曹丕急切地回答。

  “等他们长大,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记住自己真正的名字,帮助他们返回我的国家。”

  “你的国家在哪里?他们真正的名字又是什么?”

  任红昌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指向东方,眼神里闪动着无限的眷恋:“我的国家,就在东海之外,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的族人里,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难升米,一个叫都市牛利。”

  “那任姐姐你真正的名字呢?!”

  任红昌的眼睑慢慢阖上,声音已几不可闻:“我的名字,已经被那个女人窃走了啊;我的名字,本来该叫做卑弥呼…”曹丕记下这个古怪的名字,垂下头去,惊骇地发现她已然没了呼吸。曹丕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到死,都不曾提到郭嘉一个字。

  曹丕没有嚎啕大哭,他木然放开任红昌的尸身,朝甄宓走过去。甄宓正蹲坐在甄俨尸体的旁边,两行泪水不停地从眼眶涌出来,却不肯发出一声呜咽。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曹丕要对二哥的尸体做什么,伸开双臂拦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走了。”甄宓低声道,娇弱得像是一朵暴雨中凋零的鲜花,但仍旧不肯让开。二哥的死亡,让这个姑娘一瞬间变得成起来。

  曹丕停下了脚步:“看来我们都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价。”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样的悲痛,一样的悔恨。

  “我是曹的儿子,我叫曹丕。”曹丕突然开口,这意外的坦白让甄宓一下子捂住嘴,完全惊呆了。曹丕注视着她,伸出了手:“所以我对你的承诺,一定都会实现。跟我走吧,我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

  此时的曹丕脸血污,双眸里全是哀伤,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奇特魅力,让甄宓的心旌为之动摇。可甄宓犹豫了一下,却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我不能跟你走了。我必须回到邺城。”

  “你确定要继续与袁家的婚姻?”曹丕的神情没任何变化。

  “我也不希望再有人为此而牺牲。”甄宓淡淡地回道,然后自嘲似的摇摇头“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或者说惩罚吧。”

  曹丕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试着说服她,而是扯开自己的衣襟,将脖颈上即将消失的齿痕袒出来:“齿痕虽愈,琴犹绕梁。总有一,我会亲自来到邺城,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回去,到时候我们再弹那一首《凤求凰》。”

  说完以后,曹丕俯身抱起任红昌的尸体,一步步地走远。甄宓呆了呆,出小虎牙,向曹丕的背影抛去一个明的笑容:“一言为定,我等着你。”但她对这个承诺并不怎么相信。

  司马懿靠着一旁的断垣,一直冷冷地盯着这一出高xdx迭起的悲剧,这个如狼般的年轻人迅捷地转动着脖颈,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却未动声,像是一尊墓前的翁仲石像。

  “为情所累的傻瓜们。”他心里如此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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