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中国人
本文是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四⽇在国美爱荷华大学讲辞，
据记录稿整理。
多少年以来，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叫《丑陋的国中人》。我记得国美有一本《丑陋的国美人》，写出来之后，国美国务院拿来作为他们行动的参考。⽇本人也写了一本《丑陋的⽇本人》，作者是驻阿廷的大使，他阁下却被撤职，这大概就是东方和西方的不同。国中比起⽇本，好像又差一级，假定我把这本书写出来的话，可能要⿇烦各位去监狱给我送饭，所以我始终没有写。但是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它做一个口头报告，请教于国全各阶层朋友。不过做一个口头报告也不简单，在台北，请我讲演的人，一听说要讲这个题目，就立刻不请我了。所以，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丑陋的国中人”讲演，我感到非常⾼兴，感谢各位给我这个机会。
有一次，台中东海大学请我演讲，我告诉他们这个题目，我问同学会会长：“会不会有问题？”他说：“怎么会有问题？”我对他说：“你去训导处打听一下，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被当做问题人物，又讲一个问题题目，那可是双料。”跟训导处谈过之后，他打电话到台北来说：“问题是没有的，不过题目是不是可以改一改？训导处认为题目难听。”接着把他拟定的一个很长的冠冕堂皇的题目告诉我，他问：“同意不同意？”我说：“当然不同意，不过你一定要改，只好就改！”那是我第一次讲有关“丑陋的国中人”我对他说：“希望我讲的时候能做个录音，以后我就可以把它改写成一篇文章。”他慷慨承诺。结果讲过之后，把录音带寄来，只有开头的几句话，以后就没有了声音。
今年我六十五岁，台北的朋友在三月七⽇给我做了一个生⽇，我对他们说：“我活了六十五岁，全是艰难的岁月！”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我个人艰难，而是所有的国中人都艰难。在座的朋友都很年轻，尤其是来自湾台的朋友们，多数拥有富裕的经济环境，同你们谈“艰难”你们既不爱听，也不相信，更不了解。我所谈的艰难，不是个人问题，也不是政治问题，而是超出个人之外的，超出政治层面的整个国中人问题。不仅仅是一个人经历了患难，不仅仅是我这一代经历了患难。假使我们对这个患难没有了解，对这个有毒素的文化没有了解，那么我们的灾祸还会再度发生，永远无尽无期。
十九世纪的南洋群岛，就是现在的东南亚，那时还是英国和荷兰的属地，有一个英国驻马来西亚的专员说：“做十九世纪的国中人是一个灾难。”因为他看到国中人在南洋群岛像猪仔一样，无知无识，自生自灭，而且随时会受到杀屠。民族固然是长远的，个人的生命却是有限。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盼望？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理想，经得起破灭？展望前途，到底是光明的？还是不光明的？真是一言难尽。四年前，我在纽约讲演，讲到感慨的地方，一个人站起来说：“你从湾台来，应该告诉我们希望，应该鼓舞我们民心，想不到你却打击我们。”一个人当然需要鼓励，问题是，鼓励起来之后怎么办？我从小就受到鼓励，五六岁的时候，大人就对我说：“国中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我想我的责任太大，负担不起。后来我告诉我的儿子：“国中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现在，儿子又告诉孙子：“国中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一代复一代，一代何其多？到哪一代才能够好起来？
在马来西亚，华人占百分之三十几，有次我去博物馆参观，里面有马来文，有英文，就是没有华文。这不是说有华文就好，没有华文就不好，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个现象一方面说明，马来人的心
不够宽广，另一方面，也说明华人没有力量，没有地位，没有受到尊重。泰国的华人说：“我们掌握了泰国稻米的命脉。”不要自己安慰自己，一个法令下来，你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种事情，使得作为一个国中人，不但艰难，而且羞辱、痛苦。就是⾝在国美的国中人，你不晓得他是怎么一回事，左、右、中、独、中偏左、左偏中、中偏右、右偏中等等，简直没有共同语言。互相把对方当做杀⽗之仇，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国？世界上没有一个家国像国中那么历史悠久，没有一个家国有我们这样一脉相传的文化，而且这个文化曾经达到⾼度的文明。现代的希腊人跟从前的希腊人无关，现代的埃及人跟从前的埃及人无关，而现代的国中人却是古国中人的后裔，为什么这样一个庞大的家国，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落到今天这种丑陋的地步？不但受外国人欺负，更受自己人欺负──受暴君、暴官、暴民的欺负。有时候我在外国公园里停一下，看到外国小孩，他们是那么快乐，我从內心产生羡慕。他们没有负担，他们的前途坦
，心理健康，充満
愉。我们湾台的孩子，到学校去念书，戴上近视眼镜，为了应付功课的庒力，六亲不认。他⺟亲昏倒在地，他去扶她，⺟亲悲怆地喊：“我死了算了，管我⼲什么？你用功罢！你用功罢！”我太太在教书的时候，偶尔谈到题外做人的话，生学马上就议抗：“我们不要学做人，我们要学应付试考。”
我在湾台三十多年，写小说十年，写杂文十年，坐牢十年，现在将是写历史十年，平均分配。为什么我不写小说了？我觉得写小说比较间接，要透过一个形式，一些人物，所以我改写杂文。杂文像匕首一样，可以直接揷⼊罪恶的心脏。杂文就好像一个人坐在司机的旁边，一直提醒司机，你已经开错了，应该左转，应该右转，应该靠边走，不应该在双⻩线上超车，前面有桥，应该放缓油门，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有红灯等等。不停地提醒，不停地叫，叫多了以后就被关进大牢。掌握权柄的人认为：只要没有人指出他的错误，他就永远没有错误。
我自己在牢房里沉思，我为什么坐牢？我犯了什么罪？犯了什么法？出狱之后，我更不断地探讨，像我这样的遭遇，是不是一个态变的、特殊的例子？我到爱荷华，正式和陆大的作家在一起，使我发现，像我这种人，上帝注定要我坐牢，不在湾台坐牢，就在陆大坐牢。他们同我讲：“你这个脾气，到不了‘红卫兵’，到不了‘文化大⾰命’，反右就把你反掉了。”为什么一个国中人，稍微胆大心耝一点，稍微讲一点点实话，就要遭到这种命运？我遇到很多在陆大坐过牢的人，我问他们：“你为什么坐牢？”他们说：“讲了几句实话。”就是这样。为什么讲了几句实话就会遭到这样的命运？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国中文化的问题。甚至于在台北关我的特务，都不能责备，换了各位，在那个环境之中，纳⼊那种轨道之后，也可能会有那样的反应，因为你觉得做的是对的。我也会那样做，因为我认为我做的是对的，甚至可能比他们更坏。常听到有人说：“你的前途
在自己手里。”我年纪大了之后，觉得这话很有问题，事实上是，一半在自己之手，一半在别人之手。
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泥搅拌器里的石子一样，运转起来之后，⾝不由己。使我们感觉到，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而是文化问题。耶稣临死的时候说：“宽容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年轻时候读这句话，觉得稀松平常，长大之后，也觉得这句话没有力量。但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才发现这句话多么深奥，多么痛心。使我想到我们国中人，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丑陋，来自于我们不知道我们丑陋。我到爱荷华，我们夫妇的经费是由爱荷华大学出一半，再由人私捐助一半，捐助一半的是爱荷华燕京饭店老板，一位从没有回过国中的国中人裴竹章先生，我们从前没见过面，捐了一个这么大的数目，使我感动。他和我谈话，他说：“我在没有看你的书之前，我觉得国中人了不起，看了你的书之后，才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说，我想请你当面指教。”
斐竹章先生在发现我们文化有问题后，深思到是不是我们国中人的品质有问题？我第一次出国时，孙观汉先生跟我讲：“你回国之后，不准讲一句话──唉！国中人到哪里都是国中人。”我说：“好，我不讲。”回国之后，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还是不准讲的那句话──国中人到哪里都是国中人。”他希望我不要讲这句话，是他希望国中人经过若⼲年后，有所改变，想不到并没有变。是不是我们国中人的品质真的有了问题？是不是上帝造我们国中人的时候，就赋给我们一个丑陋的內心？我想不应是品质问题，这不是自我安慰，国中人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在国美各大学考前几名的，往往是国中人，许多大科学家，包括国中原子科学之⽗孙观汉先生，诺贝尔奖金得主杨振宁、李政道先生，都是第一流的头脑。国中人并不是品质不好，国中人的品质⾜可以使国中走到一个很健康、很快乐的境界，我们有资格做到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相信国中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国。但我们不必整天要我们的家国強大，家国不強大有什么关系？只要民人幸福。在民人幸福了之后，再去追求強大不迟。我想我们国中人有⾼贵的品质。但是为什么几百年以来，始终不能使国中人脫离苦难？什么原因？
我想冒昧地提出一个综合
的答案，那就是，国中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滤过病毒，使我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愈。有人说：“自己不争气，却怪祖先。”这话有一个大漏洞。记得易卜生有一出名剧（按：《群鬼》），有梅毒的⽗⺟，生出个梅毒的儿子，每次儿子病发的时候，都要吃药。有一次，儿子愤怒地说：“我不要这个药，我宁愿死，你看你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体？”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我们不是怪我们的⽗⺟，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祖先，假定我们要怪的话，我们要怪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什么样的文化。这么一个庞大的国度，拥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个庞大民族，却陷⼊贫穷、愚昧、斗争、⾎腥等等的流沙之中，难以自拔。我看到别的家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心里充満了羡慕。这样的一个传统文化，产生了现在这样的一个现象，使我们国中人具备了很多种可怕的特征。
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脏、
、吵。台北曾经一度反脏，结果反了几天也不再反了。我们的厨房脏，我们的家庭脏。有很多地方，国中人一去，别人就搬走了。我有一个小朋友，国立政治大学毕业的，嫁给一个法国人，住在巴黎，许多朋友到欧洲旅行，都在她家打过地铺。她跟我说：“她住的那栋楼里，法国人都搬走了，东方人都搬来了。”（东方人的意思，有时候是指整个东方，有时候专指国中人。）我听了很难过，可是随便看看，到处是冰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处跑，到处画，空气里有嘲
的霉味。我问：“你们不能弄⼲净吗？”她说：“不能。”不但外国人觉得我们脏，我们，经过这么样提醒之后，我们自己也觉得我们脏、我们。至于吵，国中人的嗓门之大，真是天下无双，尤以广东老乡的嗓门最为叫座。有个发生在国美的笑话：两个广东人在那里讲悄悄话，国美人认为他们就要打架，急拨电话报案。察警来了，问他们在⼲什么，他们说：“我们正耳语。”
为什么国中人声音大？因为没有全安感，所以国中人嗓门特⾼，觉得声音大就是理大，只要声音大、嗓门⾼，理都跑到我这里来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那么气愤？我想这几点⾜够使国中人的形象受到破坏，使我们的內心不能平安，因为吵、脏、，自然会影响內心，窗明几净和又脏又，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至于国中人的窝里斗，可是天下闻名的国中人的重要特。每一个单独的⽇本人，看起来都像一条猪，可是三个⽇本人加起来就是一条龙，⽇本人的团队精神使⽇本所向无敌！国中人打仗打不过⽇本人，做生意也做不过⽇本人，就在台北，三个⽇本人做生意，好，这次是你的，下次是我的。国中人做生意，就显现出国中人的丑陋程度，你卖五十，我卖四十，你卖三十，我卖二十。所以说，每一个国中人都是一条龙，国中人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上可以把太
一口气吹灭，下可以治国平天下。国中人在单独一个位置上，譬如在研究室里，在考场上，在不需要有人际关系的情况下，他可以有了不起的发展。但是三个国中人加在一起──三条龙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条猪、一条虫，甚至连虫都不如。因为国中人最拿手的是內斗。有国中人的地方就有內斗，国中人永远不团结，似乎国中人⾝上缺少团结的细胞，所以外国人批评国中人不知道团结，我只好说：“你知道国中人不团结是什么意思？是上帝的意思！因为国中有十亿人口，团结起来，万众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怜你们，才教国中人不团结。”我一面讲，一面痛彻心腑。
国中人不但不团结，反而有不团结的充分理由，每一个人都可以把这个理由写成一本书。各位在国美看得最清楚，最好的标本就在眼前，任何一个华人社会，至少分成三百六十五派，互相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国中有一句话：“一个和尚担⽔吃，两个和尚抬⽔吃，三个和尚没⽔吃。”人多有什么用？国中人在內心上本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可是你说他不了解，他可以写一本团结重要的书给你看看。我上次（一九八一年）来国美，住在一个在大学教书的朋友家里，谈得头头是道，天文地理，怎么样救国等等，第二天我说：“我要到张三那儿去一下。”他一听是张三，就眼冒不屑的火光，我说：“你送我去一下吧！”他说：“我不送，你自己去好了。”都在国美学校教书，都是从一个家乡来的，竟不能互相容忍，那还讲什么理？所以国中人的窝里斗，是一项严重的特征。
各位在国美更容易体会到这一点，凡是整国中人最厉害的，不是外国人，而是国中人。凡是出卖国中人的，也不是外国人，而是国中人。凡是陷害国中人的，不是外国人，而是国中人。在马来西亚就有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朋友住在那儿开矿，一下子被告了，告得很严重，追查之下，告他的原来是个老朋友，一块从国中来的，在一起打天下的。朋友质问他怎么做出这种下流的事？那人说：“一块儿打天下是一块儿打天下，你现在⾼楼大厦，我现在搞得没办法，我不告你告谁？”所以搞国中人的还是国中人。譬如说，在国美这么大的一个国度，沧海一粟，怎么会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境？有人告你么！谁告你？就是你⾝边的朋友，就是国中人告你。
有许多朋友同我说：如果顶头上司是国中人时，你可要特别注意，特别小心，他不但不会提升你，裁员时还会先开除你，因为他要“表示”他大公无私，所以我们怎么能跟犹太人比？我常听人说：“我们同犹太人一样，那么勤劳。”像报纸上说的：以⾊列国会里吵起来了，不得了啦，三个人有三个意见。但是，却故意抹杀一件事情，一旦决定了之后，却是一个方向，虽然吵得一塌糊涂，外面还在打仗，敌人四面包围，仍照旧举行选举！在我们国中，三个人同样有三个意见，可是，跟以⾊列不一样的是，国中人在决定了之后，却是三个方向。好比说今天有人提议到纽约，有人提议到旧金山，表决决定到纽约。如果是以⾊列人，他们会去纽约。如果是国中人，哼，你们去纽约，我有我的自由，我还是去旧金山。我在英国影片中，看见一些小孩子在争，有的要爬树，有的要游泳，闹了一阵子之后决定表决，表决通过爬树，于是大家都去爬树。我对这个行为有深刻的印象，因为主民不是形式，而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主民是“以示主民”投票的时候，大官还要照个相，表示他降贵纡尊，主民并没有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只成为他表演的一部分。
国中人的不能团结，国中人的窝里斗，是国中人的劣。这不是国中人的品质不够好，而是国中的文化中，有滤过的病毒，使我们到时候非显现出来不可，使我们的行为不能自我控制！明明知道这是窝里斗，还是要窝里斗。锅砸了大家都吃不成饭，天塌下来有个子⾼的可以顶。因为这种窝里斗的哲学，使我们国中人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行为──死不认错。各位有没有听到国中人认过错？假如你听到国中人说：“这件事我错了。”你就应该为我们家国民族额手称庆。我女儿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打了她，结果是我错怪了她，她哭得很厉害，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她是幼小无助的，她只能靠⽗⺟，而⽗⺟突然翻脸，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抱起她来，我说：“对不起，爸爸错了，爸爸错了，我保证以后不再犯，好女儿，原谅爸爸。”她很久很久以后才不哭。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心里一直很痛苦，但是我又感到无限骄傲，因为我向我的女儿承认自己错误。
国中人不习惯认错，反而有一万个理由，掩盖自己的错误。有一句俗话：“闭门思过。”思谁的过？思对方的过！我教书的时候，生学写周记，检讨一周的行为，检讨的结果是：“今天我被某某骗了，骗我的那个人，我对他这么好，那么好，只因为我太忠厚。”看了对方的检讨，也是说他太忠厚。每个人检讨都觉得自己太忠厚，那么谁不忠厚呢？不能够认错是因为国中人丧失了认错的能力。我们虽然不认错，错还是存在，并不是不认错就没有错。为了掩饰一个错，国中人就不能不用很大的力气，再制造更多的错，来证明第一个错并不是错。所以说，国中人喜讲大话，喜讲空话，喜讲假话，喜讲谎话，更喜讲毒话──恶毒的话。不断夸张我们华中民族大汉天声，不断夸张国中传统文化可以弘扬世界。因为不能兑现的缘故，全都是大话、空话。我不再举假话、谎话的例子，但国中人的毒话，却十分突出，连闺房之內，都跟外国人不同，外国夫
昵称“藌糖”、“打铃”国中人却冒出“杀千刀的”一旦涉及政治立场或争权夺利的场合，毒话就更无限上纲，使人觉得国中人为什么这么恶毒、下流？
我有位写武侠小说的朋友，后来改行做生意，有次碰到他，问他做生意可发了财，他说：“发什么财？现在就要上吊！”我问他为什么赔了，他说：“你不晓得，和商人在一起，同他讲了半天，你还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么。”很多外国朋友对我说：“和国中人
往很难，说了半天不晓得他心里什么想法。”我说：“这有什么稀奇，不要说你们洋人，就国中人和国中人来往，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么。”要察言观⾊，转弯抹角，问他说：“吃过饭没有？”他说：“吃了！”其实没有吃，肚子还在叫。譬如说选举，洋人的作风是：“我觉得我合适，请大家选我。”国中人却是诸葛亮式的，即令有人请他，他也一再推辞：“唉！我不行啊！我哪里够资格？”其实你不请他的话，他恨你一辈子。好比这次请我讲演，我说：“不行吧！我不善于讲话呀！”可是真不请我的话，说不定以后台北见面，我会飞一块砖头报你不请我之仇。一个民族如果都是这样，会使我们的错误永远不能改正。往往用十个错误来掩饰一个错误，再用一百个错误来掩饰十个错误。
有一次我去台中看一位英国教授，有一位也在那个大学教书的老朋友，跑来看我，他说：“晚上到我那儿去吃饭。”我说：“对不起，我还有约。”他说：“不行，一定要来！”我说：“好吧！到时候再说。”他说：“一定来，再见！”我们国中人心里有数，可是洋人不明⽩，办完事之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了！”英国教授说：“哎！你刚才不是和某教授约好了的吗？要到他家去啊！”我说：“哪有这回事？”他说：“他一定把饭煮好了等你。”外国人就不懂国中人这种心口不一的这一套。
这种种情形，使国中人生下来就有很沉重的负担，每天都要去揣摩别人的意思，如果是平辈朋友，还没有关系。如果他有权势，如果他是大官，如果他有钱，而你又必须跟他接近，你就要时时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些都是精神浪费。所以说，有句俗话：“在国中做事容易，做人难。”“做人”就是软件文化，各位在国外住久了，回国之后就会体会到这句话的庒力。做事容易，二加二就是四，可是做人就难了，二加二可能是五，可能是一，可能是八百五十三，你以为你讲了实话，别人以为你是攻击──你难道要颠覆府政呀？这是一个严重的课题，使我们永远在一些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中打转。我有一个最大的本领，开任何会议时，我都可以坐在那里觉睡，睡醒一觉之后，会也就结束。为什么呢？开会时大家讲的都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听不听都一样。今年（一九八四年）参加际国作家写作计划的一位陆大著名女作家谌容，写了一篇小说《真真假假》，推荐给各位，务请拜读。环境使我们说谎，使我们不能诚实。我们至少应该觉得，坏事是一件坏事，一旦坏事被我们认为是一件荣耀的事，认为是无所谓的事的话，这个民族的软件文化就开始下降。好比说偷东西被认为是无所谓的事，不是不光荣的事，甚至是光荣的事，这就造成一个危机，而我们国中人正面对这个危机。
因为国中人不断地掩饰自己的错误，不断地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国中人的心灵遂完全封闭，不能开阔。国中的面积这么大，文化这么久远，泱泱大国，国中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心？应该是泱泱大国的心。可是我们泱泱大国民的心只能在书上看到，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们看过哪一个国中人有泱泱大国民的襟？只要瞪他一眼，马上动刀子。你和他意见不同试一试？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后回来握握手，国中人打一架可是一百年的仇恨，三代都报不完的仇恨！为什么我们缺少海洋般的包容？
没有包容的格，如此这般狭窄的心，造成国中人两个极端，不够平衡。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卑，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自卑的时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时候，成了主人！独独的，没有自尊。自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团屎狗，和权势走得越近，脸上的笑容越多。自傲的时候觉得其他人都是屎狗，不屑一顾；变成了一种人格裂分的奇异动物。
在国中要创造一个奇迹很容易，一下子就会现出使人惊异的成绩。但是要保持这个奇迹，国中人却缺少这种能力。一个人稍稍有一点可怜的成就，于是耳朵就不灵光了，眼睛也花了，路也不会走了，因为他开始发烧。写了两篇文章就成了一个作家，拍了两部电影就成了电影明星，当了两年有点小权的官就成了民人救星，到国美来念了两年书就成了专家学人，这些都是自我膨
。湾台曾经出过一个车祸，国立湾台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出去旅行，车掌姐小说：“我们这位司机先生，是天下一流的司机，英俊、年轻。”那位司机先生立刻放开方向盘，向大家拱手致意。这就是自我膨，他认为他技术⾼明，使他虽不扶方向盘，照样可以开车。若⼲年前，看过一部电影。有一次，罗马皇帝请了一个人来表演飞翔，这个人自己做了一对翅膀，当他上塔之前，展示给大家看，全场掌声雷动。他一下子膨到不能克制，觉得伟大起来，认为不要这对翅膀照样可以飞，接着就顺着梯子往上爬，他太太拉他说：“没有这个东西是不能飞的，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他说：“你懂什么？”他太太追他，他就用脚踩他太太的手。他到了塔上后，把盖子一盖，伟大加级三，再往下一跳，扑通一声就没有了。观众大发脾气，我们出钱是看飞的，不是看摔死人的，教他太太飞。他太太凄凉地对她丈夫在天之灵说：“你膨的结果是，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的子。”
国中人是天下最容易膨的民族，为什么容易膨？因为国中人“器小易盈”见识太少，心太窄，稍微有一点气候，就认为天地虽大，已装他不下。假如只有几个人如此，还没有关系，假使全民族，或是大多数，或者是较多数的国中人都如此的话，就形成了民族的危机。国中人似乎永远没有自尊，以至于国中人很难有平等观念。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我便是你的主人。这种情形影响到个人心态的封闭，死不认错。可是又不断有错，以致使我们国中人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恐惧。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台北有个朋友，有一次害了急病，被抬到中心诊所，揷了一⾝管子，把他给救活了。两三天之后，他的家人觉得中心诊所费用较贵，预备转到荣民总医院，就跟医生去讲，医生一听之下，大发雷霆，说：“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命救回来，现在要转院呀。”于是不由分说，把管子全部拔下，病人几乎死掉。朋友向我谈起这件事时，既悲又愤，我向他说：“你把那医生的名字告诉我，我写文章揭发他。”他大吃一惊说：“你这个人太冲动、好事，早知道不跟你讲。”我听了气得发疯，我说：“你怕什么？他只不过是个医生而已，你再生病时，不找他便是了，难道他能到你家非看病报复不可？再说，他如果要对付的话，也只能对付我，不会对付你。是我写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说：“你是亡命之徒。”我觉得我应该受到赞扬的，反而受到他的奚落。我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人也很好，他讲这些话是因为他爱护我，不愿意我去闯祸。然而这正是神经质的恐惧，这个也怕，那个也怕。
记得我第一次到国美来，纽约发生了一次抢案，是一个国中人被抢，捉到強盗后，他不敢去指认。每个人都恐惧得不得了，不晓得什么是自己的权利，也不晓得保护自己的权利，每遇到一件事情发生，总是一句话：“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四个字，不知害死了多少国中人，使我们民族的元气，受到挫伤。我假如是一个外国人，或者，我假如是一个暴君，对这样一个民族，如果不去
待她的话，真是天理不容。这种神经质的恐惧，是培养暴君、暴官最好的温
，所以国中的暴君、暴官，永远不会绝迹。国中传统文化里———各位在《资治通鉴》中可以看到———一再強调明哲保⾝，暴君暴官最喜、最欣赏的就是民人明哲保⾝，所以国中人就越来越堕落萎缩。
国中文化在舂秋战国时代，是最灿烂的时代，但是从那个时代之后，国中文化就被儒家所控制。到了东汉，府政有个规定，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发言、辩论、写文章，都不能超出他老师告诉他的范围，这叫做“师承”如果超出师承，不但学说不能成立，而且还违犯法条。这样下来之后，把国中知识分子的想像力和思考力，全都扼杀、僵化，就像用塑料口袋往大脑上一套，滴⽔不进。一位朋友说：“怎么没有思考力？我看报还会发牢
。”思考是多方面的事，一件事不仅有一面，不仅有两面，甚至有很多面。孙观汉先生常用一个例子，有一个球，一半⽩，一半黑，看到⽩的那半边的人，说它是个⽩球，另一边的人，则说它是个黑球，他们都没有错，错在没有跑到另一边去看，而跑到另一边看，需要想像力和思考力。当我们思考问题时，应该是多方面的。
有一则国美的小幽默，一位气象学系老师举行试考，给生学一个气庒计，叫他用“气庒计”量出楼房的⾼度──意思当然是指用“气庒”测量⾼度，但那位生学却用很多不同方法，偏偏不用“气庒”老师很生气，就给他不及格。生学控诉到校方委员会，委员会就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回答，他说：“老师要我用那个气庒计来量楼有多⾼，他并没有说一定要用气庒，我当然可以用我认为最简单的方法！”委员会的人问他：“除了那些方法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生学说：“还有很多，我可以用绳子把气庒计从楼上吊下来，再量绳子，就知道楼有多⾼了。”“还有没有别的方法？”生学说：“还有，我可以找到这栋楼房的管理员，把这个气庒计送给他，让他告诉我这个楼有多⾼。”这个生学并不是琊门，他所显示的意义，就是一种想像力和思考力，常使糨糊脑筋吓死。
还有一种“买西瓜学”老板对伙计说：“你一出门，往西走，第一道桥那里，就有卖西瓜的，你给我买两斤西瓜。”伙计一出门，往西走，没有看见桥，也没有卖西瓜的，于是就空手回来。老板骂他混蛋，没有头脑。他说：“东边有卖的。”老板问他：“你为什么不到东边去？”他说：“你没叫我去。”老板又骂他混蛋。其实老板觉得这个伙计老实，服从強，没有思考能力，才是真正的全安可靠。假如伙计出去一看，西边没有，东边有，就去买了，瓜又便宜、又甜。回去之后老板会夸奖他说：“你太聪明了，了不起，做人正应该如此，我很需要你。”其实老板觉得这个家伙靠不住，会胡思想。各位，有思考能力的奴隶最危险，主子对这种奴隶不是杀就是赶。这种文化之下孕育出来的人，怎能立独思考？因为我们没有立独思考训练，也恐惧立独思考，所以国中人也缺乏鉴赏能力，什么都是和稀泥，没有是非，没有标准。国中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在文化里找出原因。
这个文化，自从孔丘先生之后，四千年间，没有出过一个思想家！所以认识字的人，都在那里批注孔丘的学说，或批注孔丘门徒的学说，自己没有立独的意见，因为我们的文化不允许这样做，所以只好在这潭死⽔中求生存。这个潭，这个死⽔，就是国中文化的酱缸，酱缸发臭，使国中人变得丑陋。就是由于这个酱缸深不可测，以致许多问题，无法用自己的思考来解决，只好用其他人的思考来导领。这样的死⽔，这样的酱缸，即使是⽔藌桃丢进去也会变成⼲屎橛。外来的东西一到国中就变质了，别人有主民，我们也有主民，我们的主民是：“你是民，我是主。”别人有法制，我们也有法制，别人有自由，我们也有自由，你有什么，我就有什么。你有斑马线，我也有斑马线──当然，我们的斑马线是用来引
你给车子庒死的。
要想改变我们国中人的丑陋形象，只有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想办法把自己培养成鉴赏家。我们虽然不会演戏，却要会看戏，不会看戏的看热闹，会看戏的看门道。鉴赏家本⾝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我记得刚到湾台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收集了很多贝多芬的唱片，有七八套，我请求他送一套或卖一套给我，他当场拒绝，因为每一套都由不同的指挥和乐队演奏，并不一样。我听了很惭愧，他就是一个鉴赏家。
主民是要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赏赐。自由、权利是我们的，你付给我，我有，你不付给我，我也有。我们如果有鉴赏能力，就一定要争取选举，严格选择对象；我们没有鉴赏的能力，连美女和⿇子脸都分不出，能够怪谁？好比说画画，假使我画了毕加索的假画，有人看到说：“这真好！”花五十万美金买下来了，请问你买了假画能怪谁？是你瞎了眼！是你没有鉴赏能力。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真的毕加索的画就不会有人买下，假画出笼，真画家只好饿死。买了假画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就好像有一个人请来了一个裁
师傅修他的门，结果把门装颠倒了，主人说：“你瞎了眼？”裁师傅说：“谁瞎了眼？瞎了眼才找错人！”这个故事我们要再三沉思，没有鉴赏能力，就好像是瞎了眼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