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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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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住在森林里的一座小房子里。

  独自一个人。

  已经连着下了三天的雨了,我一直没有出过门,也没有见过任何人。就像一只不会说话了的小鸟,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孤独地生活着。

  书桌上是刚写了一个开头儿的稿纸和刚喝了一口的咖啡。饭桌上扔着一块硬面包。而冰箱里,早就空了。

  (应该去买点东西了。)

  我想。

  朝外边一看,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明朗起来,光从落叶松的间隙透下来。我的心,也稍稍明朗起来。

  去外面走走吧。

  总之,去外面尽情地呼昅一下森林的空气吧。那样,也许会好些。也许会冒出好的灵感来…

  我搁下笔,站起来,走出了家门。从灰⾊的云里,露出了明朗得让人吃惊的蓝天。而森林里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小鸟的叫声。一道光,就让这些雨天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一声不响的小鸟们齐声歌唱起来。

  (雨停了,连小鸟都会歌唱哦。)

  不知为什么,我竟被它们深深地打动了。

  (所以,我也不要紧,一定还会文思泉涌的。)

  当我这样自己说给自己听时,心头突然一热,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刚刚当上作家。

  就在半年前,刚以一部短篇作品获得了新人奖。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作家,这会儿正独自一个人关在山中的小屋子里,写获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小时候,我就喜读书,只要有书读,我就会感到幸福。模仿读过的书,我开始写起小说和童话,而且还开始悄悄地梦想成为作家了。给文学杂志投了几次稿,天哪,我怎么会这么幸运!一天,我的作品竟被那家文学杂志的新人奖选中了。接到获奖通知的电话时,我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尽管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但还是以为这一定是什么人在恶作剧。可是后来,当我收到两封印有红花图案的贺电和一束康乃馨花时,我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一刻我‮腿两‬发软、可心里却热乎乎的感觉。

  送我康乃馨花的,是那家文学杂志社的一位名叫小川的女编辑,比我大五、六岁。花束里揷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好像是这么写的:

  恭喜您了,

  不过,从现在起可要吃苦了。

  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一个不成的人得了奖,⽇后有的苦吃了。那正如一艘树叶做的船出海一样吧?大海,从岸上远眺,无比宽广美丽,充満了魅力,可对于没有经验的扬帆出海的人来说,就要尝大海的可怕与厉害了…那时,我就闪过了这种念头,不安地、久久地凝视着小川女士送来的红⾊的康乃馨花,啊,那时的预感竟然中了。自从得了新人奖,我就彻底僵掉了,写不出东西来了。也许是由于获奖作品受到过分夸奖,夸奖得过了头,太紧张了。要不就是我的才能已经达到了顶点,渐渐地枯竭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了。当早上起来,趴在桌子上一行字也写不出来时,连呼昅都感到困难了。我甚至想,要是不得什么奖,也不至于这么痛苦。可是,事到如今,再倒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轻率地向周围的人们作出了“作家宣言”把以前的工作都给辞掉了。

  “要不换一个环境吧?出去旅行,或是搬家…”

  一天,小川女士说。于是,为了写获奖后的第一部作品,我来到了山里。向叔⽗借了一个月的山中小屋,一人在关在里面,埋头写起稿子来。

  我想在作品完成之前,一个人也不见。这座建在森林里的山中小屋,孤零零的,就像被遗弃的狐狸的家似的,只要买⾜了食品,就完完全全成了一座孤独的堡垒。电话倒是有,但我决心不给任何人打电话。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来,所以号码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样,自己把自己到了一种完全的孤独之中,不管愿意不愿意,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不得不工作的环境。就这样,我天天趴在桌子前面,可我想写的那个带推理小说⾊彩的山中旅馆的故事,却本就写不下去。

  开头的二十几页很顺利。年轻的主人公离开了都市,来到了喜的大山里,要开一家小旅馆。可当我写到他买下了一座旧别墅,修了修,正想着怎么做旅馆的招牌时,我的笔一下子停住了。就像看电影看到一半,放映机出了故障一样。装着锯和锤子的箱子摆在面前,我作品的主人公站在旅馆的大门前一动不动了。他穿着一条磨破了的牛仔,卷起袖子的右手腕上沾着油漆。他的眼睛盯着旅馆边上的落叶松林,再也不动了。

  这之后,他本来应该叹一口气,然后走进林子,去砍做招牌的木头。这样,他就会在林子里遇到一位美丽的姑娘…然后,按照预定,故事的情节就会渐渐地变得好看起来…啊,怎么回事呢?我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没意思透了,甚至会想,绞尽脑汁地写这样一个故事去发表,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说起来,年轻的主人公在我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成形。我还看不大清楚这个名叫北村治、瘦⾼瘦⾼、什么地方有点弱的年轻人的一张脸,也没有完全抓住他的格。

  “一句话,还没有准备好呢!”

  我在雨后的森林里,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着。然后,猛然想到已经三天没有发出过声音了。虽然有点怪,但却是事实。因为在下雨的这些⽇子里,我一直关在山中小屋里,没有见过任何人。三天后听到的自己的声音,竟意想不到的清晰悦耳,像小鸟的声音一样。我唱起歌来。然后,又跳了起来。当我伸开双臂跳起来的时候,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鸟,又好像变成了一只蝴蝶。我‮奋兴‬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从灰⾊的云中露出的蓝天,多么清澈多么美丽啊!

  到今天为止,你到底是在为什么闷闷不乐啊?关在小屋子里,琢磨那些无聊透顶的作品,哀声叹气…喂,我说,把那些痛苦的事情全都忘掉了吧!要不,今天就把作家这活儿给辞掉算了…

  我自己说给自己听。这样一来,心里就舒坦多了。

  就这样,我一边跳着,一边向前走,当拐过林中小路的时候,我意外地在那儿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材⾼大的男人。穿着牛仔的腿非常长,肩上扛着几树枝,一看就是城里的年轻人。我不跳了,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瞅了一会儿,然后喊道:

  “你好!”冲一个陌生人打招呼,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就好像见到了一个早就认识、非常亲切的人似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然后望着我笑了,一口洁⽩的牙齿闪闪发光。

  那张笑脸我很眼。我太知道这个人了,但却想不起来他是谁。年轻人看了一眼扛着的树枝,说:

  “我找到了好树枝呀。”

  他好像很随便地在对一个早就认识的人说话。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跟在年轻人的后面走了起来。小路太窄,两个人没办法并排走。我快步跟在年轻人的后面走着,在他⾝后问道:

  “用树枝⼲什么呢?”

  年轻人回答说:

  “用它来做招牌。”

  “招牌?”

  “是。”

  “什么招牌?”

  “旅馆的招牌。”

  “…”“我这回要开一家旅馆。就在不久前,刚刚在这片林子里头买了一座旧别墅。把它修了修,重新涂上油漆,房间里挂上了新的窗帘,这会儿正要做招牌呢。”

  我一阵头晕目眩。

  这话,我确实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昨天?前天?不,就是刚才!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跑近年轻人的⾝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说…难道你…你就是…就是那个北村治吗?”

  年轻人转过⾝来,笑了:

  “是的,我是北村治。”

  (果然…)

  我的腿不住地哆嗦起来。

  啊,还真有这种事呢?作家竟遇到自己刚开了一个头的作品里的人物。

  我连声问道:

  “那就是说,你是东京人了?辞掉工作,一年前到这里来的了?现在单⾝一人了?还有,你要开的旅馆,是不是叫红玫瑰旅馆?”

  我在心里追忆着自己桌子上的稿纸。

  “正是。”北村治点点头“好,接下来让我说说你的事情吧!你是作家,就在边上的山中小屋里一个人写着稿子。因为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所以这会儿才出来闲逛。”

  我微微点点头。

  “这样,我们就在林子里相遇,成了朋友。”

  “哎?”

  我不噤吃了一惊。

  这我可没有想到,我作品里的主人公北村治在林子里相遇的人,怎么会是我呢?…

  我呆住了,盯着北村治的脸。于是,他微微一笑:

  “我带你去红玫瑰旅馆吧!”

  说完,又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我一边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一边有了一种非常、非常奇妙的感觉。写故事的自己,被拉⼊到了那个故事中的奇妙的…

  “这么一来,往后到底谁是作者呢?”

  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么复杂的事情了。北村治走得飞快,我只有一路小跑才追得上。北村治一次也没有回头,一边哼着歌,一边向林子的深处走去。

  (如果他人走丢了,可就糟了。)

  我甚至这样想。如果北村治在这里走丢了,我的那篇作品可就永远也完不成了!不管怎么说,要追上他,想办法抓住他,把他带回到我的稿纸里面去。我毕竟是作者呀,是这篇作品的亲生⽗⺟呀。

  “喂,再走慢一点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于是,北村治回过头,満不在乎地问:

  “走得太快了吗?”

  “当然是走得太快了。有给别人带路,只顾自己向前走的人吗?当然要跟对方步调一致了。”

  他点点头,然后走得慢多了。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招牌呢?”

  “在细细长长的板上,写上‘红玫瑰旅馆’。边上呢,喏,就用这些小树枝围成一个圈。大致上就是这种感觉。”

  北村治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图给我看。

  “啊,那真不错。那么,我也来帮你吧。我涂涂油漆总行吧。”

  话一出口,我就想,啊,自己怎么会这样呢,不但去那个应该立刻带回去的人家里,还要去帮忙…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没有办法了。

  (好吧。一做好招牌,就马上把他带回去。)

  这样下定了决心,我便紧紧跟在北村治的后面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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