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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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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风像浩浩的马队疾弛而来,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方很惊奇,厕所门外是一片方砖地,种着一行小松树,并没有他见过多次的⽩菜地。

  家里的楼不在原地,隔着几排房子十分触目。他像头顶一堵大墙往前走,攥着小拳头,天灵盖、双肩吃着很大劲儿。⾝上的棉花一点点薄下去,体温散发得很快。走到他家楼口,那风突然发出啸声,像一步迈进海里眼前洪⽔滔天一个浪花头打来,方立刻全⾝贯透,脸刷地红了,呛得连声咳嗽,肺管子冻成一直杵到心里。

  拐过楼角,风登时小了,太光也有了热力。那景象是悉的:⼲⼲净净的大场空无一人;一座座楼房门窗紧闭,风刮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只有四周环绕的老柳树大祸临头般地狂舞不止,使这安静的画面充満动人。方的棉⾐蹭上—些红砖的颜⾊。他几乎是被‮狂疯‬开合的单元门一膀子扇进楼道。

  方每迈上一级楼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么⾼,他差不多是盯着自己的两个膝盖用手扶着,帮助它们一弯一伸爬上四层楼的。

  他经过的每层楼都有三座单扇漆成庙门颜⾊的房门。这一单元楼道內有12扇同样的门。方完全是凭直觉扑到一扇门上‮劲使‬敲。这扇门有多年不见老人那样的表情,透过门、钥匙孔丝丝缕缕逸出的气味都是动记忆的一种老香气。

  门开了,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始娘看着方带笑惊叫起来。方埋头往里屋走,他看到盘腿端坐在大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转过同样惊讶的脸。方超也像见了生人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弟弟。方爬上,老太太软绵绵的手一碰到方冻的硬梆梆的脸蛋被冰得微微一颤。

  这就是红台后面的那个大房间。光充斥房间直上天花板,漫空飞舞的尘埃使这房间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每一汗⽑活灵活现猴脸一栏镶着⽑边。房间內暖气烧得很热,人只穿件薄⽑⾐。方这只挂着霜的冻柿子开始融化,滴滴哒哒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绢捏住他的鼻子‮劲使‬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画猫脸的胡须。

  方很活跃,一刻不停动来动去。他闻出枕巾上自己的头油味和被窝里自已的脚丫味;认出五斗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罩⾐罩是自己的另一⾝换洗⾐服;三屉桌上摆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蜡笔是他的私有财产;那本⻩⽪图画本里每张七八遭的涂鸦之作都是他的心⾎。他不用翻菗屉就说的出那里有他什么宝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响的、丢了轱辘的汽车印満他的指纹,是他挥舞过、冲锋过、驰骋过的才弄坏变旧的。年轻姑娘美滋滋抱来的那只金牌饼⼲筒也是他悉的,总被蔵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现都但奇迹。这饼⼲筒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伸手进去准能掏出焦⻩的蛋糕和五花八门的动物饼⼲。最妙不可言的是饼⼲筒底的那些点心渣,他和哥哥无数次伸直脖子扣举着饼⼲筒轮流往嘴里倒像两个小填鸭自己喂自己。他还会开那架圆面包形状的收音机。转动指针在弧形刻度盘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墙那张单人底下有两只大藤箱,⾝下这张大下有三只⽪箱。

  这些箱子落満结成絮的灰尘,每次爬进去都有要蹭一岙。这是他的老窝。每一只小免小狐狸都该有的巢⽳。他像一只回到森林里的小熊那么快乐。他要呆在这儿而不是保育院那间总有穿堂风,总有那么多人仰卧起坐川流不息,⾜够给一个小城市的火车站当候车室的动物园大厅。

  方巴结着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这是一种很近的亲属关系。那个年轻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妈妈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这个称谓的意思。他和这两位女士相洽甚。他有点耍赖,又有点撒儿,眼睛盯着方超和哥哥争夺每一样东西。方超拿他也要,方超动刀他就抢刀,甚至哥哥吃药他也闹着要吃,少一片不行。

  他仿佛刚经特赦回到社会的战犯,珍惜自已每一项恢复了的公民权。在他的小心眼里早已认定哥哥不正当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东西,这使他相当嫉妒。

  在他的横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觉睡‬。他又一庇股骑在方超脖子上,刀横在人家脸上,问人家招不招。方超一个翻⾝把他掀下来。姥姥在一边帮腔:你就让他骑会儿。老姨拎着方耳朵把他揪到单人上。

  姥姥喂他吃蛋羹时他突然一手指着门哭起来。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么了,问他也光哭不言声儿。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李阿姨刚进楼道门脚步声方就听到了。方背顶着门不让李阿姨进。姥姥怕闪着他也不敢使大劲拉,隔着门和同来的保育院张副院长说话。张副院长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辞;只要李阿姨说一句,方就在门后震耳聋尖叫一声。

  张副院长和李阿姨终于挤进口。

  方跪在靠背椅前双手捂跟大声武气地哭。这哭泣由于长时间不间歇并随着大人的说话节奏一声比一声⾼带出了表演意识,削弱了悲痛气氛。从手指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张副院长脸上相同的表情:既沉着又无奈。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们谈时始终面带微笑声音温和但态度不屈不挠。她要留这孩子吃完晚饭再到阿姨们手上。

  那天晚上,方在家吃了晚饭。家里的饭莱并不比保育院的饭菜更丰盛,但每一个米粒,每一菜叶都那么⼊味,芳香満口。方像一位尊贵的酋长或说強盗头儿不等他抢各种好吃的都自动堆在他碗里,第二筷子才轮到他哥。这位大他一岁的男孩表现的很有风度,像王子一样谦让,还学着大人往弟弟碗里送了一勺菜,赢得満桌夸奖。

  我让着弟弟。这男孩子添油加醋地说。

  方有说有笑,当之无愧,吃得⾼兴还在凳子上站原地踏步走。

  这时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正在一片声笑语中风头的方不噤一愣。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来。她像一个⼲部批评另一个比她低级别的⼲部烈指责老太太不该容留这孩子。她吐词飞快,情绪动,鲜明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急而愤怒暴跳如雷;急而恐惧仿佛大难将至;忽面绝望怨天尤人牢満腹。老太太分辨了几句,解释了几句,给了她几句。那女人气冲冲进了自己的屋,临进门还回头喝道:让他下来像什么样子。

  大家这才发现方还站在凳子上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活像罚站。

  我注意到这女人的房间是锁着的。当她隐于门帘之后可以听到咯哒一声开锁响,然后那屋的灯就亮了,光线泼过来,使凳子腿和⽔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点。

  方碗里的饭永远也吃不完。他像只蚂蚁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搬运自己的食物。

  他把米饭堆成小宝塔,⾁和菜一片片一码放整齐,彼此隔开,泾渭分明。这个工程完成后,他又开始新的花样:把⾁埋在米饭里,边吃边观察⾁是怎么从饭堆里中点点露出头尾。只听木质拖鞋声像一阵急促的鼓点疾驰到⾝边,方腾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腿大‬上,碗里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饭莱几勺子就全塞在方嘴里。

  女人抱着方下地换鞋,一转⾝整个饭桌都跟了过去,发出‮大巨‬刺耳的‮擦摩‬声——方两只小手‮劲使‬抓着桌沿。女人低头掰开了他的手,一转⾝他又抓住姥姥的⾐服,老太太被他带的也站了起来。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刚掰开一只,另一只又飞快地补上去。两只小手像对钩子见什么钩什么,打掉了墙上一幅攘着镜框的领袖像,飞刀似地扔出一只筷子。一家人成一团,嚷成一片。在这一片喧嚣中我清楚听到女人反复发狠小声念叨一句话: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脸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満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饭菜,大声哭嚎起来。我坐在地上,像刚从老虎凳上下来被打断腿的⾰命志士。几只大人的手拎着我的脖领子,只要她们稍一松劲,我就往地上躺。方那时也有个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单个女同志别想把他扶正。他妈躲到卫生间哭去了,每隔5分钟冲出来指着他没头没脑喊上一句: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来了。

  说到后半句,泪⽔涌出眼眶,转⾝又回卫生间拿⽑巾擦。

  姥姥和我谈判:今天咱们先回去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话你还不信吗。

  他姨也劝我还带着吓唬:瞧把你妈气的再不听话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呆在保育院。

  方超拿条⽑巾走来,搬着方脸给他一处处擦泪。我指着方超控诉:他还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气壮: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细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方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换棉鞋。

  老姨一手牵—个领着两个孩子下楼。楼道里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泣。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脸上亮晶晶的泪珠。偶尔遇到走夜路的人也不噤闻声回头。

  回到保育院。班里的孩子正在洗庇股。看见方回来既庒抑又‮奋兴‬。很多脸看见他笑。方很得意,像悄悄⼲了好事的活雷锋不声不响上了自己。活该!

  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许没病装病赖在家里阿姨说的——下次还把你逮回来。

  他头埋在被窝里悉悉簌簌剥家里带的⽔果糖玻璃纸,糖含在嘴里探出头。陈北燕张嘴跟他要,他把糖蔵在⾆底大张口假装没有。

  第二天做早时,方利用每一个转⾝动作回头找方超,脖子都拧酸了也没有看见。上午散步时他注意看台,一行行晾着的⾐服和栏杆上摆放的常青花草漉漉的不时有一滴亮晶晶的⽔珠儿附落⾼楼——早晨有人来过台,浇了花,把新洗的⾐服搭在绳子上。

  接着,他看到方超难以置信地扛出现在台够上,把架在栏杆上向他瞄准,口随着他移动。方超举呼。虽然听不见声音;也猜得出他在嚷:打中了。整整一小时,方超都在台上武装‮威示‬,进行军事表演:一会儿上肩阔步前进,鬼子进村似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紧握手中立正不动深沉地凝视远方。

  我知道中了计。

  李阿姨手心朝上小臂带大臂轻轻一抬,坐在数排人后的方像中琊站起来。

  老李四指弯拢向內蜷了蜷,方⾝不由己,齐步甩臂径直走到黑板前。

  立——定!

  方尽力站直。

  抬头目视前方,两手放在线上。李阿姨纠正着方的‮势姿‬,把她的两只小手打开,五指合拢按在线上。

  做得很好。可见没有东西是学不会的——现在转过去面对大家。

  李阿姨推着笔管溜直的方转了个⾝。全班小朋友瞪着大大小小的乌黑眼珠盯着他。所有孩子都把手背在⾝后,像刚走一个⼊室抢劫的坏蛋把他们无一例外捆绑在小椅子上。

  今天早晨是自己穿的⾐跟吗?

  方‮头摇‬。

  说话!回答阿姨问话要出声你懂不懂?

  不是。

  谁帮你穿的?

  唐阿姨。

  大声点!

  唐阿姨!

  现在我要问全班小朋友了,每天早晨起自己穿⾐服不用阿姨帮忙的请举手。

  几十个孩子整体一斜,像人大表决一样右肘支桌齐刷刷举起小巴掌。有的孩子离桌子远显得很长。

  手放——下!李阿姨口令拖碍过长,差点断气。她以手掩齿轻轻咳嗽,脸颊飞起两片‮晕红‬。俄而,她复又生机地向担心地注视她的孩子们微笑,朗朗说道:为什么每个小朋友都要自己穿⾐服?现在我请一个小朋友站起来回答我。

  李阿姨大眼珠子骨碌一转,骨碌又一转,凌空抓住一只贫病加的隔年苍蝇。

  她指一个手举最⾼,露出肚脐的女孩子:于倩倩。

  因为每个小朋友都应该自己穿⾐服因为不应该让别人帮忙因为别人都很忙…于倩倩上气不接下气说了一串“因为”没词儿了,两条绿鼻涕跟瞅就要淌过嘴哧溜一下又全缩回鼻腔內。

  说得很好,表扬你于倩倩。李阿姨笑望大家,摔死苍蝇,后背伸出一只手‮劲使‬捅了下方:听见了吗——你!方肩窝一阵巨痛。

  现在全班就方一个人还不自己穿⾐服,我们应该怎么办?

  帮一助一他。

  李阿姨看着一班品德⾼尚的孩子満心喜:谁愿意上来给方作个示范?

  她东张西望一番:还是你吧于倩倩。

  于倩倩—边走一边慌慌张张解扣子,没到方面前开始脫⾐服,眨眼之间已近⾚膊,牙齿的的打着哆嗦手仍不停。

  李阿姨在一旁说:內⾐就不要脫了。

  于倩倩又把摊了一地的⾐一件件穿上⾝。边穿边分解动作,有时还特意停下来,让方看仔细。唐阿姨打着⽑⾐走进来,在靠暖气的小椅子上坐下,进针退针边对这场面饶有‮趣兴‬的看上—两眼。

  于倩倩穿完⾐服,地上多出一条⽑。李阿姨鼓着掌捡起来,搭在她肩上,对她说:下去吧。

  李阿姨搬只小板凳下去坐在观众席,对孤零零留在表演区的方说:你做一遍。

  方一动不动,偷眼看李阿姨。

  李阿姨柳眉倒竖,牛眼圆睁,第二番话正待出口,方连忙把手放在前⾐扣上。

  他一粒粒解那排大塑料扣子,敞露怀再解背带扣子,扣子眼儿很紧,他手指头都勒红了。

  唐阿姨在一旁低头数着针行:不行啊,太慢了。

  方露出肩膀胳膊在袖筒子打折,想把手从上袖窟窿里拿出。他披着袄像扎着膀的雁儿竭力挣扎原地团团转。手终于伸了出来,背带像两条逃窜的蛇从他肩上一滑而过,棉由于自重分两路掉下去,面口袋似地堆在脚背上。

  小朋友都笑了。

  李阿姨唐阿姨也前后脚笑了。

  ⽑⾐果然卡在脖子上。棉绊着方的双脚使他寸步难行。他像一个哑铃站在房间‮央中‬,一头是垛着的棉一头是翻上去的⽑⾐中间是他细细的⾝段。房间里笑声不断,我在⽑⾐后面快憋死了。方用手撑大⽑⾐领子,推到鼻子底下,露出嘴巴,我才出一口气。我在⽑⾐后面感到很‮全安‬,于是不动了,就那么没头没脑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

  李阿姨开口说:你就耗吧,没人帮你。

  我也无所谓,就这么耗着。

  李阿姨走过来捅我,骂骂咧咧。她的手指像金箍一样硬,我忍着疼不吭声。

  她看不见我,我就不怕她。她把我拖伤员一样拖到一旁,隔着⽑⾐敲着我脑门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继续,要不就在这儿站一天。

  我从⽑线中看到老院长推门进来,他朝转⾝相的李阿姨‮劲使‬招手,意思不要惊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指点李阿姨把扔在地上的棉袄给我拦扎上,免得着凉,然后蹑手蹑脚走了。

  李阿姨的脫⾐舞会结束了。尽管舞男差点意思,没能一脫到底,她仍然获得了很大快乐。接下来她带领全班小朋友上图画课时声音无比耐心心无比宽阔。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哑哑地响,她宣布自己画了一个红太,放着光的。又画了一朵向⽇葵,有一只只‮瓣花‬、瓜子、枝叶。她给全班小朋友发了纸,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她沉重的蹄子声从东响到西像一头大象在教室蹒跚漫步。她的⾝影能遮住天上的太,当她经过时,已经一团漆黑的方眼前仍会为之一暗。

  蒙面大盗方靠着热乎乎的暖气睡了片刻。他有一些屎要拉还有一点尿要撒,他既不声明也不盲动,像有信仰的人苦苦磨练自己的意志。一直坚持到全线失守,⾁体崩溃。

  这一刻真是舒服之极。好像特务当场引爆毒气弹,恶臭弥漫。

  一张女孩子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定着眼珠儿往寝室里瞅。她的两手张开巴掌撑在脸旁,从后面看这女孩子似乎想在玻璃上扒出一个能探进脑袋的洞。

  这女孩子出现在寝室门口,每一个摆臋迈腿都放大减慢到极至,轻轻落下不出一点声音,像⽪影戏上的木偶走着一顺儿就进来了。她的谨慎其实是多余的,阿姨们带着大队孩子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活动,寝室內外并没有人防碍她。她只是遵循保育院孩子的习惯做法。这是孩子们自我发明的一种独特舞步,当他们要背着阿姨⼲点什么时都要如此行走。这女孩儿手舞⾜蹈的走了几步后,像踩住地雷一脚定格手也一前一后分别停在半空,机警地左右一看,接着一阵风似地向我们刮来。她在奔跑中恢复了自然,笑容也像把折叠扇一抖全开。

  陈南燕跑到妹妹前一个急刹车,转体九十度:你怎么又尿子了?

  陈北燕听见姐姐问,菗菗搭搭哽咽,怨恨地看了眼并排坐在另一个被窝里一脸无聇的方

  她格內本来就缺坚忍不拔这类品质。意志的培养需要环境,挨着方就好比邻居住着位歌星,一天到晚唱,不想学耳濡目染很多歌也会哼了。这也如同过马路,人家正思想斗争烈决心遵守通规则,旁边有人不管不顾抢先一步冲过去等于就是开了噤不跟上都好像吃了亏。今天就是这样,北燕憋得好好的也就是画向⽇葵有点分心,方在那边又拉又撒数他痛快,一秒钟之后北燕也就失控了。被方传染的孩子不是陈北燕一个,还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也闯了红灯。现在都没精打采光着庇股坐在被窝里,散布在寝室东一个西两个。

  讨厌。陈南燕⽩了方一眼,掀开被子看了眼妹妹⾚裸的腿。问她:你的子呢?

  陈北燕伸出脖子往两边暖气上找,用手指了指:那儿呢。

  陈南燕跑过去,抱着烤得硬梆梆的一对假腿似的棉回来。

  我的棉⽑袜子还在暖气上呢。北燕说。

  陈南燕又跑了一趟。

  在暖气跟前的张燕生叫道:阿姨不让。

  另外两个女孩也掉头看陈南燕。

  陈南燕眼睛望天绕到他前。张燕生无畏地瞪眼睛又嚷:阿姨不让自己下

  陈南燕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作凶恶状:再嚷我就掐死你。

  张燕生声音憋在喉咙里、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南燕,脸和眼睛都红了。

  陈南燕得意地往回走。

  张燕生在后面哭咧咧地说:我告我哥打你。

  陈南燕头也不回:你哥打不过我。

  陈南燕扶妹妹站起来,手撑开让她瞅准了往里迈,一层层穿好,顿顿,露出脚丫。然后又让她躺下跷起腿,手连胳膊一起伸进去把缩在里面的棉⽑拽出来,抿起棉⽑腿把袜子套上。

  穿完袜子,她把妹妹头上松了的⽪筋揪下来,重新给她梳头。只见她一手拢发、一手绕⽪筋里外三翻⿇利儿就扎好一个抓鬏。两个抓鬏扎好后,她抬起妹妹的下额笑眯眯端详。

  她把妹妹抱下,一手牵着,晃着另一手小巴掌环顾四周讲:小孩,谁告阿姨,五个手指头印儿。

  陈南燕威严地正要走。

  我告。方在一旁说,伸出脸蛋:你打我吧。

  陈南燕只是一笑,并不理他。

  阿姨!方提⾼嗓门,光着庇股一下站在上,朝窗外喊。笑嘻嘻地看陈南燕。

  陈北燕气愤地瞪他一眼:别理他,招。

  陈南燕拉着妹妹,走到他边。方捂头等待着。陈南燕没用手碰他,只是盯着他的小好奇看了会儿。说:你下来。

  方咚一声跳下地:我下来了。

  陈南燕跑去把李阿姨的座椅吃力地搬到窗下:你敢到这儿来吗?

  方大摇大摆走过去:我来了,怎么啦?

  你敢上去吗?

  我上来了。

  方刚爬上椅子,还没转⾝,陈南燕也爬了上来,两人腿挨腿地站在椅子上。

  方看到満院子的小朋友和阿姨,刚想往回缩,不料⾝体一⾼,被陈南燕蹲下一抱送上窗台。

  窗台很窄,半脚宽,方只能贴在玻璃上⾝子也转不开。你抱我下来——他瓮声瓮气地嚷。

  陈南燕早跳下椅子,忙不迭地把椅子娜开拖回原处,姐妹俩站在一旁咯咯笑。

  拍手叫:傻小子下不来喽。傻小子登⾼望远喽。

  姐妹俩笑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响,没声了。

  哎—哎一,方喊屋别人。张燕生和那两个女孩走过来,仰脖儿看他,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吃手指头。

  下不来了。方带着哭腔拆说。展开双臂更大面积拥抱玻璃,一个浓墨重彩的“太”字深深印在夕中的窗上。

  我像一枚特大剪纸贴在窗户上,活生生的,真得令人作呕。窗外也聚起了一堆儿吃着手指头看我的小朋友。我看到还有更多的孩子停下正玩的游戏从远处往这儿跑。李阿姨背对着我和人说活。她也将跟快转过头来——站在她对面的中班阿姨已经看见了我,惊奇地扬起眉⽑,嘴加快了动。我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李阿姨脸都气歪了,大步向我冲来,狂地挥舞长臂,嘴张得能塞进她自己的拳头。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妨碍了我们认真流。她的怒吼像一只蚊子嗡嗡哼唧,我觉得自己惹急了一个哑巴。看到一个残疾人那么生气,我十分內疚。我不懂也没法向她解释我的处境,没有谁想当海族馆里那些露着肚⽩贴在⽔箱上爬来爬去的两栖动物。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一定把这当作満不在乎和公然挑衅。有一阵儿,我绝望地想往上爬,伸手去够上面的窗棂。她在外面猛拍玻璃,似乎想把我震下来。

  我从来没那么近看一个人,玻璃还有某种程度的放大,李阿姨的⾆苔很厚,少颗糟牙,上有一排胡须——她不见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在那样窄的窗台上转过的⾝。也许是对李阿姨的恐惧使我克服了困难,超能发挥——我只想在她到前离开窗台。此举是个错误。圆滑一点的做法应该是原汁原味儿留在原地,这样李阿姨驾到,也会一目了然:罪不在我—非不为此实不能也。

  张燕生和那俩孩子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跳着脚齐声减:跳!跳!

  我简单目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纵⾝鱼跃,差点扑了个空。好在本人弹跳力还成,也有股拼它个鱼死网破的冲劲儿,一个狗抢屎栽进里,当场流下一摊涎,小腿面骨磕在栏上一阵令人昏厥的巨痛。我哭了一声就意识到这不是时候。含悲忍泪慌张下,一瘸一拐往自己上跑。一个拖着伤腿的小战士能跑多远。跟看快到了,一只大手把我按在半路上,惊恐回头——李阿姨。她也有点过,逮个孩子嘛,还用擒贼似的撅起人家一只胳膊反扣人家双手。

  审问完全是胡供。审的和被审的都有点歇斯底里,证人做的也全是伪证。

  我哭一阵,说一阵,动得浑⾝颤抖,为自己极力辩解但只会说三个字:我没有。

  我甚至没提陈南燕的名字,庒把她和本案当作两回事,一个是玩,一个是闯祸,可见逻辑思维一点没有。张燕生等现场证人眼中看到的也是一件件孤立的事件,只会描述给他们印象深刻的景象。那就是我如何像壁虎趴在窗户上。更糟糕的是,这些伪证专家一旦记忆出现空⽩,就虚构。一个人起头,其他人添枝加叶,越说越

  最后整个事情变得荒诞不经。要相信他们的说辞,我就是——神仙。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李阿姨此刻也感到世界观受到冲击。她伸开两臋恳切地求饶:停一下停一下,都不要讲话,一分钟——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就是说,你从这把椅子起飞,一路飞,然后落在窗台上——下不来了?唐阿姨先恢复了理智。她从寝室门口老李的座椅量着步子向窗台走,边走边问。走到窗前对李阿姨讲:整10步。

  是么?唐阿姨歪头问我。

  是。

  是么?唐阿姨大声问其他孩子。

  是。

  是么?唐、李两阿姨齐声问我们大家。

  是!我们的肯定并不是肯定起飞这件事,而是肯定阿姨念的那个字确实读“是”

  唐阿姨走到椅子前,转向我:你再飞一遍。

  李阿姨从二楼提下陈南燕当面对质。陈南燕一进门还没开口先哭了。同时押到的陈北燕也在一旁菗菗嗒嗒哭起来,泪已哭⼲⾝心瘁的方又陪着掉下眼泪。

  他们像一⼲共犯公堂相见,惺惺相惜,面面垂泣。方甚至有点喜这场面,共同的遭遇使他和陈家姐妹挨得更近了。一时间他忘了自已的苦主儿⾝份,只想和人家同样下场。

  阿姨们这次严噤孩于们主动招供,自己提问题。一个问题先问陈南燕,后问方,再传唤证人,所有人只须回答“是”或“不是”为什么“不是”不必多嘴。

  方不知不觉模仿陈南燕,从模仿她的‮势姿‬到成为她的应声虫。陈南燕说是,他也说是,陈南燕说不是,他也不是。陈述客观环境时这么点难以令人察觉,只显得事实清楚毫无争议。审到后来牵涉到较多个人行为,李阿姨发现方在人称关系上的混,应该使用第三人称时方也使用第一人称。譬如:陈南燕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方也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他这么说并无意替陈南燕开脫,只是恋陈南燕说“我”时那个字的发音和由此包含的⾝份感。似乎“我”字是个复数,像“员”“同志”或“群众”可以容纳两个人。

  阿姨若用陈南燕名字代替人称指谓问他:“是不是陈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称強调:“到底是谁搬的椅子——她还是你?”他又湖涂:“我”再后来,方这种人称颠倒发展到公开用第三人称指称自己:“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没穿子。”等等。

  唐阿姨先发现方这种不对和陈南燕之间的联系,方的一个纯粹女孩子的拢发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发现方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态几乎和他对面的陈南燕如出一辙。这两个孩子脸上挂的泪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昅鼻涕的频率乃至呼昅次数更是惊人一致,一个如同另一个的翻版。唐姑娘浑⾝起了一层⽪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断:方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揷到两个孩子之间,挡住陈南燕,厉声对方说:方,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陈南燕的声音小声说:错了,下次改。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混,用阿姨们的话说,一个误会。三堂会审还没完,到了晚饭时间。李阿姨去给其他小朋友开饭,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寝室里结案。逐一批评教育涉案小朋友,一个承认完错误走一个去吃饭。张燕生等几个孩子先得到解脫,陈南燕、陈北燕也陆续放掉。最后留下方,唐阿姨准备跟他好谈谈,和风细雨地,循循善地,摸清他的思想源源。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这孩子快成班里的闯祸大王了,任其发展天知道还拿出什么妖蛾子。谈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厕所换了遍‮经月‬纸,回来路过活动室正巧张副院长叫李阿姨去办公家接她家里来的电话,老李让她照看一下正吃饭的孩子们。她还想了一下把方的饭留下出来。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汤洒在前,她赶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杨丹的⾁包子,贪心太大连着咬了人家的手指头,杨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摆平。忙来忙去,把个方忘了。自己也饿了,挑了个馅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郞腿,细细品起小猪剁碎了加上⽩菜、虾米的滋味。

  这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注意窗外来了个人。这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夜⾊里观察灯光明亮的窗內。他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表情纳闷,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拔腿往旁边走,从寝室的窗户往里看。寝室没开灯,很暗,他适应了光线后猛地发现方就站在窗前,垂头丧气,脸上有泪,看见他十分恐惧。

  此人大怒,几乎是破门而⼊,活动室內正吃包子的所有人连大人带孩子全吓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来,随即被此人直到脸上喝问:为什么不给孩子饭吃?谁给你的权力不许孩子吃饭?你是法西斯啊还是国民

  这是渣滓洞啊还是⽩公馆?

  唐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弄懵了,満嘴的包子塞得她哑口无言,条件反地加快咀嚼眼睛‮勾直‬勾地盯着对方。对方认为她无聇彻底怒,喊声震动全楼,看那架势唐姑娘再不开口就要吃耳光了。

  这关头李阿姨张副院长赶到,劝住了方他爸。她们向方际成同志连声道歉。

  她们和方参谋都是人。老李的爱人和方际成都是南京总⾼级步校来的,在南京就是同一个教研室,现在又是同一个处。张副院长和方家住同二个单元门洞,方家在四层,张家在三层;她爱人也是“二野”的,与方际成不同时期先后给同一个首长当过秘书。此刻,她们一起批评小唐。张副院长亲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寝室领方出来,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咙內最后一口包子,腾出这张嘴也没了说话机会,委屈的泪⽔扑簌簌滚过红扑扑的脸蛋。比较可气的是老李,瞪着贼亮的大眼毗哒她,好像这全是她责任。这人不可。唐妨娘心里对自己说。

  方在寝室里独守先就很紧张。他本没认出也没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来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个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们传说的那个鬼。外屋陡然响起的咆哮和纷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进门吃人的局面。

  张副院长领他出来后,他看到一个解放军大闹活动室的景象如同看到另一台可怕稍逊的戏剧。唐阿姨脸上的泪⽔更是使他魂飞魄散。阿姨都给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还有命吗?无论大人怎么撺搭、号召他也不敢正视这个军人。头都快低到肚膀眼,后脑勺上的短头发一排排鞋刷子似地立起来露出青⽪。解放军摸了摸鞋刷子,一阵‮挛痉‬掠过脖梗沿着脊核凉到尾巴骨那儿。他听到爸爸这个词,极度紧张使他理解力短时瘫痪,像听外语一样既不懂这词的意思,也不明⽩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张副院长塞到他手里一个包子,他才多少放松一点,还认得这是个吃的东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个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个包子一下站起来。解放军已经走了。小朋友们也陆续离开餐桌,进寝室做睡前准备。活动室像曲终人散的剧场走得一空。诺大的房间只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默擦泪的唐姑娘。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本来没有丝毫共同点的大人此刻很像,都在想同一件事。他还不懂这犹如路,对自已顿生怜爱,不満⾜但又蛮舒服的心绪正确的说法叫: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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