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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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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王眉的时候,她十三岁,我二十岁。那时我正在海军服役,是一条扫雷舰上的三七炮手。她呢,是个来姥姥家度假的中‮生学‬。那年初夏,我们载着海军学校的学员沿漫长海岸线进行了一次远航。到达北方那个著名良港兼避暑胜地,在港外和一条从南方驶来満载度假者的⽩⾊客轮并行了一段时间。进港时我舰超越了客轮,很接近地擦舷而过。‮奋兴‬的旅游者们纷纷从客舱出来,挤満边舷,向我们挥手呼喊,我们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我站在舵房外面用望远镜细看那些无忧无虑、神情愉快的男男女女。一个穿猩红⾊连⾐裙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她最热情洋溢,又笑又跳又招手,久久昅引住我的视线,直到客轮远远抛在后面。

  这个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这样鲜明,以致第二天她寻寻觅觅出现在码头,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我当时正背着手站武装更。她一边沿靠着一排排军舰的码头走来,一边驻⾜⼊的仰视在桅尖飞翔的海鸥。当她开始细细打量我们军舰,并由于看到⽩⾊的舷号而⾼兴地叫起来时——她看见了我。

  “叔叔,昨天我看见了这条军舰。”女孩歪着头骄傲地说。

  “我知道。”我向她微笑。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了,在望远镜里。”

  女孩‮奋兴‬得眼睛闪着异彩,満脸‮晕红‬。她向我透露了她的心头秘密:

  她做梦都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

  “为什么呢?”

  “戴上红领章红帽徽多好看呀。”

  女孩纯朴的理想深深感动了我。那年夏天真是美好的⽇子。女孩天天来码头上玩,船长破例批准她上舰。⽔兵都喜她,领她参观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军舰,我让她坐进我的三七炮位里,给她扣上我那沉重的钢盔,告诉她,炮管子虽然不耝,但连续发起来,火力相当‮烈猛‬。我们海军几次著名的海战,都是以三七炮为主力⼲的,出过很多英雄炮手。

  “那,叔叔,要是你碰上敌人,你也会成为战斗英雄啦?”

  “那自然。”

  女孩和我的逻辑是简单的,十分有理的。

  一天傍晚,女孩在我们舰吃过饭,回家经过堤上公路。忽然海风大作,波涛汹涌,呼啸的海浪越过防波堤,漫上了公路,一时,沿堤公路数百米⽔流如注,泛着泡沫。这在海港是常见得,女孩却被凶暴的波浪吓坏了,不敢趟⽔而行。我们在船上远远看到她孤单单、战兢兢的⾝影,舰长对我说:“嗨,你去帮帮她。”我跑到堤上,一边冲⼊⽔里,一边大声喊:“紧跟我!”女孩笑逐颜开,摹仿着我无畏的‮势姿‬,勇敢的踩进⽔中。我们在⽔势汹涌的公路上迅跑着。当踏上⼲燥的路面时,女孩象对待神人般崇拜地看着我。我那时的确也有些气度不凡:蓝⽩⾊的披肩整个被风兜起,衬着堪称英武的脸,海鸥围着我上下飞旋。恐怕那形象真有点叫人终⾝难忘呢…

  后来,暑假结束了,女孩哽咽着回了南方。不久寄来充満孩子式怀念的信。我给她回了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做好准备,将来加⼊到我们的行列中来。我们的通信曾经给了她很大的快乐。她告诉我说,因为有个⽔兵叔叔给她写信,她在班里还很受羡慕哩。

  五年过去了,我们再没见面。我们没⽇没夜地在海洋中游弋、巡逻、护航。有一年,我们曾驶近她所住的那座城市,差一点见上面。风云突变,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我们奉命改变航向,加⼊一支在海上紧急编组的特混舰队,开往北部湾,以威遏越南的舰队。那也是我八年动的海上生活行将结束时闪耀的最后一道光辉。我本来期待建立功勋,可是我们没捞到仗打。回到基地,我们舰近了坞。不久,一批受过充分现代化训练的海校毕业生接替了那些从⽔兵爬上来的、年岁偏大的军官们的职务。我们这些老兵也被一批批更年轻、更有文化的新兵取代。我复员了。

  回到‮京北‬家里,脫下紧⾝束的军装,换上松弛的老百姓的⾐服,我几乎手⾜无措了。

  走到街上,看到⽇新月异的城市建设,愈发熙攘的车辆人群,我感到一种生活正在向前冲去的头昏目眩。我去看了几个同学,他们有的正在念大学,有的已成为工作单位的骨⼲,曾经和我要过好的一个女同学已成了别人的子。换句话说,他们都有着自己正确的生活轨道,并都在努力地向前,坚定不移而且乐观。当年我们是作为最优秀的青年被送⼊‮队部‬的,如今却成了生活的迟到者,二十五岁重又象个十七八岁的中‮生学‬,费力地迈向社会的大门。在‮队部‬学到的知识、技能,积蓄的经验,一时派不上用场。我到“安置办公室”看了看‮家国‬提供的工作:工厂练工人,商店营业员,‮共公‬汽车售票员。我们这些各兵种下来的⽔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职业面前感到无所适从。一些人实在难以适应自己突变的⾝分,便去招募武装‮察警‬的报名处领了登记表。我的几个战友也⼲了武警,他们劝我也去,我没答应。⼲不动了怎么办?难道再重新开始吗?我要选择好一个终⾝职业,不再更换。我这个人很难适应新的环境,一向很难。我过于倾注于第一个占据我心灵的事业,一旦失去,简直就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从⾼处、从自由自在的境地坠下来。

  我很傍徨,很茫然,没人可以商量。⽗⺟很关心我,我却不能象小时候那样依偎着向他们倾诉,靠他们称。他们没变,是我不愿意。我虽然外貌没大变,可八年的风吹浪打,已经使我有了一副男子汉的硬心肠,得是个自己料理自己的男子汉。我实在受不了吃吃睡睡的闲居⽇子,就用复员时‮队部‬给的一笔钱去各地周游。我到处登山临⽔,不停地往南走。到了最南方的大都市,已是疲惫不堪,囊中‮涩羞‬,尝够了孤独的滋味。

  王眉就在这个城市的锦云民用机场。她最后一封信告诉我,她⾼中毕业,当了空中‮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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