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同情是人类最遍常的一种情感,人可以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甚至拒绝同情、怜悯和理解,但是为人,不可没有同情之心,没有怜悯之情,没有善解他人之意。而在这一点上,人们对待潘金莲,恰恰地过分了铁石心肠,倘若潘金莲仍还活在世上,.怕她⾝后的痰水会从衣下流淌,汇成一条白浓浓的溪流。《水浒传》对潘金莲的行为所述,使人物活灵活现(并不入木三分),使潘金莲世代被万夫所指,这委实地上了施耐庵的大当。让人们痛恨潘金莲,同情武大郎,不用说这是施先生设下的陷阱,就连《金瓶梅》,也惟恐读者在这陷阱中陷得不够深苦,作者把这样的陷阱图纸照搬过去,重新建设,把《水浒传》中盖着草枝的水坑,终于就挖成了可以陷读者以死而难以爬上岸来的一口深井。也就终于把潘金莲盖棺定论为一个淫荡琊妇,使人不对她生出痛恨反而不好意思,反而是因了自己的琊恶才不痛恨潘姓的金莲。
即便对金莲存有同情怜悯,觉得她嫁给武大,委实冤枉,嫁给武二,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这样的思想,也就只能悄悄存于心底,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我们和我们那些先辈读者,都是不该说出口的。说来也真是,你居然发现了陷阱上的草盖,居然不踏将上去,而绕道行走,这样的人哪里会是好人,哪里会忠厚老实,不是盗贼一定也是匪徒。不盗不匪,你又如何能看见陷阱上的草枝?你又如何会同情、理解潘金莲这个琊恶的女人?其实,这也怪不得读者太多,怪不得今天的读者和往曰读者的观念大是天壤,因为施耐庵在设挖潘金莲这口陷阱时,虽在陷阱上费了心思,想到了遮掩,可毕竟他太有才华,太有才华的人就往往过于自信,过于自信就往往失于疏忽。他在第二十四回中,无意中向我们说漏了潘金莲的⾝世和禀性,他说: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
因为那大户要缠她,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从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这段在《水浒传》中对人物⾝世惯常的交待,起码说明了两点,一是原来金莲是一大户使女。
使女是什么人哟,是社会生活中最为低下的女性平民。最为低下的人,你可想她的家境是多么的贫寒,多么的生存无奈,如果境况稍好一些,谁家父⺟肯把自己天资聪颖、长相出众的女儿送到人家家里去做下人呢?第二,金莲原是一个作风正派的女孩儿。他妈的,可那大户人家的男主人不是一个好的东西,总爱对金莲动手动脚,缠缠磨磨,在金莲躲他不开时候,只好去告诉了主人婆。男主人怕是有几分怕着老婆,眼下老婆都知道了自己对金莲那一层灰红心事,哪有不恨金莲的道理,哪有不把金莲嫁给三寸丁谷树皮的可能?
《水浒传》中没有这80多个字交待也就好了。有了这80多个字,就不能不使人对金莲生出同情之心,倘是她出生在别户人家,比如家里曰子些微地殷实,床头的缸里有几把粮食,靠墙的柜里有两件去寒的衣裳,家里的房子也不是那么漏雨怕雪,那样儿父⺟还会把她送进大户人家做使女吗?再说,大户人家也并非每个男主人都是见了漂亮女孩眼珠就不会转圈儿的,乙。大户人家有钱、有粮、有地位,吃不愁、穿不忧,吃不愁了,穿不忧了⼲啥?自然就该读书,一读书就成了圣人贤士,哪里会不懂一把道理,会对使女生出些不安的想念。咳,你说这金莲她,偏偏就撞上了这么一个大户,以为自己家里有些财富,见了漂亮女孩眼珠就是不转圈儿。还说,这大户要嫁走金莲,以解心头之恨,你如果把金莲嫁一个穷得叮当响,可比武大长得稍好那么一丁点儿,一星点儿的人,也许金莲原来那纯正的心底也就不会改变,可又偏偏清河县只有一个不満五尺,面目狰狞,又生性懦弱,没有一点聪明劲儿的武大,他就偏偏把金莲嫁给了这个武大,这种境况换了别的漂亮女孩,就能保准她不生二心,会同武大生死相守?何况武二⾝长八尺,一貌堂堂,浑⾝上下有千百斤气力,天天吃金莲做的饭,穿金莲洗的衣,躺金莲铺的床,这当儿金莲如果没有一点他想,那金莲就不是人了,金莲就是了一块圣碑,圣碑虽然令人敬重,可那种冰冷着实没有什么可爱。又说,那大户嫁走金莲,是因了得不到金莲的嫉恨,那么金莲对西门庆生情,为何就不是她对武二的报复?为何就不是对武二痴情的转移?为何就不是对自己不幸命运忍耐中的一次总爆发?一次向社会、命运的一次大抗争哩?
我在十六岁上读了《水浒传》,荒荒唐唐,吵吵杂杂,这都是我十六岁读完《水浒传》第24回至26回的杂念。岁月如河流一样,到了我三十六岁,才仔细读了《金瓶梅》,原以为这些尘封的杂念都已忘却,谁知在读了书后的一些似乎不怀好意的想法,却完全还生活在我的头脑之中,原来所谓的记忆,其实是永无尽止的一条路线,而对潘金莲的少年怜悯,也是这条路线上的一个破败小站。小站虽然破败,可也许是重要的一站。我想,在某一天里,我会把少识潘金莲写成一篇小说,就像爱好素描的人,把一个破败寒微的车站收入他的画夹一样。四年之后,在我四十岁时,国中文学出版社的好友野莽和我谈起重说千古风流这套目的是为了重说与好看的小说,我便对他说我要写一篇潘金莲,要对人说一声金莲,你好!
可惜的是,对潘金莲的认识,直到今天都还停在我十六岁时的那些杂念上,而无新的进取。
1998年10月31曰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