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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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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字的左手停了下来。巴比奇客气地点一下头,眨一下眼睛,站起来朝外面房间走去“请等半秒钟。”他去了有五分钟,这时候拜伦便看着华盛顿、罗斯福、霍尔和街道对面一排经风吹雨打的黑乎乎房屋。巴比奇回来了,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两手合捏在前。“没有,他们不在马赛。也没任何记录说明他们是在未被德军占领的任何地方。你上国际红十字会去查过吗?他们是犹太人,他写的又是那种书,他们很可能给搞到意大利集中营里去了。”

  “他们会不会已经到了土伦,或者阿尔及尔呢?你们能知道吗?”

  “如果他们去向美国领事馆报告了,我应该能够知道。这个地区里所有美国人的名册是归我管的。可是,如果他们是想非法在法国过境的话——这个么,我们希望他们没这么干,中尉。法国警察对于潜逃的犹太人可凶呐。”他快活地笑着。“但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做那样的蠢事,如果他们的证件都是齐全的话。对吗?”

  “对。”拜伦刷地站了起来。

  “确实,这是很难遇到的情况。”巴比奇用手背擦着他的下巴儿。“你在潜艇上,你的夫人在给她叔父工作,这个叔父又专门写些左倾的书,现在——”

  “什么?《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根本沾不上什么左倾的边。”拜伦也顾不得他的语气里带点儿老实不客气的不耐烦了。“这是一本历史著作,并且很采。”

  “哦?很好,那我一定要拜读一下。我还以为它是把我主耶稣写成为一个革命家的那一类陈词滥调哩。老牌的左倾路线就是那样,是不是?”

  “多谢了。”拜伦大步走了出去,憋了一肚子气,从澳大利亚万里迢迢来到这里,碰上这么个倒霉的结局:马赛领事馆里面的一堵官僚衙门的石头高墙散发出卑劣的反犹主义霉菌的臭气。他身边带着一个公谊会救济机构和一个犹太委员会的地址,虽然还在下雨,他决定走着去,好把他的怨气散发掉。他上次来马赛是在一九三九年,那还是在他从佛罗伦萨的研究生班退学出来到处游的日子里,他还保留着当时的快乐回忆,卡内比埃林荫大街上琳琅目的橱窗里陈列的货和海味饭店,还有此间的喧闹欢乐的人们,他们跟别处阴郁的法国人迥然不同。不论天晴天雨,不论时运好坏,马赛曾经给他快乐。

  它变得多了。人们显得憔悴、困乏、贫穷。长长的、宽阔的、安静的卡内比埃林荫大街除了来往汽车之外不见一个行人,好象是经受过一场瘟疫的浩劫一般。被雨水淋得一片模糊的橱窗里只看得见区区几样积上了灰尘的货物,如做工劣的服装、不值一文的维希宣传读物以及纸板做的衣箱之类。著名的食物市场萎缩得叫人不忍卒睹。没有拉上铁栅宣告歇业的摊上出售的是些怕人的、跟发黑的死血凝成一块的尾巴、耳朵、肠子、肺之类的下水。摆出来卖的蔬菜呢,只是稀稀拉拉的、枯萎的、象是长了虫的那么几棵。水果根本没有。奇怪的是连鱼也看不见。所有那些出名的鱼摊,从前曾经堆刚从海里打来的漉漉、亮晶晶、眼睛闪光的鱼,还有用海藻垫起来的各种海贝,现在全都停业了。一望可知,德国占领象癌症正在侵噬马赛。

  拜伦在公谊会办事处门外碰到一大堆孩子挤在雨水奔的人行道上,把大门口也堵死了;好几十个孩子,小的刚会走路,大的十四五岁,蜷缩在滴着水的雨伞下面。房子里面,打字机在一片尖喉咙的法国话的嘈杂声中不停地响着。一个美国女胖子在照料孩子们排成一行,她告诉拜伦她没时间接待他;国会通过了一项特别决议,批准收容五千名犹太儿童到美国去:不要父母,只要孩子,公谊会要尽快把这一批孩子搜罗起来,担心维希改变主意不肯放走他们,担心德国人把他们抢去运往东方,也担心国务院又横生一个新的障碍使他们走不成。拜伦知道休想在这里办成什么事,便转身离开了。

  犹太办事处的名称上有“联谊”二字,在另一条街上。他上去问路的头两个法国人不敢吭声就溜掉了。他再三找人,才问清了路。就在他这么找人问路的时候,他已经从拉宾诺维茨藏匿他的子和儿子的那幢房屋门前走过;那不过是又一幢的、灰色的四层楼公寓房子,马赛的许多街区全都是这种房子。他从那门前走过,躬着背躲雨,就这么失之臂,错过了机会,好象两艘潜艇在海下的一片黑暗中不声不响地只隔几英寸的距离相互驶过而毫不知觉一样。

  犹太办事处的小小候见室里挤了人,一个眼窝深凹的年轻妇女在一张办公桌上象是发狂了一样捶打着打字机,但是拜伦没法子走近她;人们在办公桌前排成了长队,这条长蛇阵在房间里盘来盘去,遇见有坐在椅子上的人或闲站着的人就绕开一下,有人拎了破旅行袋,他们说着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也许是拜伦觉得如此)但就是没人说英语。这一群人的心头充了忧伤恐惧,这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来,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得出来。拜伦靠墙站着,不知该怎样找人接头。一个穿军用雨衣、肤黝黑的胖小伙子从办公桌背后的一道门里出来,忙不迭朝四周看看,便向大门口挤出去。他走过拜伦面前站住说了声:“嗨。”

  这个单音节的美国字,清清楚楚,好象一声铃响。拜伦也回他一声:“嗨”

  “碰到了问题吗?”

  “是那么回事。”

  “我是乔。施瓦兹。”

  “我是亨利。拜伦中尉。”

  这人耸起了浓黑的眉毛。“吃过午饭没有?”

  “没有。”

  “尝过汤汁蒸麦饼吗?”

  “没有。”

  “味道很好,蒸麦饼。”

  “行。”

  施瓦兹领着他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一家象是裁店的铺子,至少是在那狭窄灰暗的橱窗里摆着一具没有头部的一丝不挂的人体模型,旁边还有一只在打哈欠的猫。他们穿过铺子,走进一间里屋,顾客们都坐在铺上油布的小桌上吃饭。一个没刮胡子、头上戴一顶小圆帽的男人给他们端来蒸麦饼,这是一种和蔬菜一起吃的面粉做的饼,还有一碗香料浓烈的汁。这回拜伦又是凭着他的本能行事,把他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这个陌生人,包括他不肯向美国领事透的一切情况。施瓦兹吃得津津有味,不断地点头。“莱斯里。斯鲁特。伯尔尼。黄头发白皮肤的瘦个子,”他说。“我认识他。很精明。神经质,非常神经质,不过他是好人。巴比奇那家伙是坏蛋。在马赛的这批人有好有坏。完全要看他本人怎么样,有几个好人,你在这儿需要找的人是吉姆。盖瑟。”

  “盖瑟是什么人?”

  “总领事。不过他现在不在这儿。他有事情上维希去了。”

  “我今天就得回直布罗陀去。”

  “那样的话,也许你可以跟他通电话,或者给他写信。”

  “你做什么工作?”

  “眼前我是在搜罗三十架打字机。打字机是德国人拿得出来的东西;他们用打字机跟法国人做买卖。”

  “你要三十架打字机干什么?”

  “里斯本的联合办事处需要。我是在那儿工作的。里斯本的美国领事馆一共有三架打字机。叫人难以相信。从现在起我们就可以有足够的打字机,我们也有自愿帮忙的打字员帮我们填好表格。这样一来,只要搞到了一条船,犹太人就不会因为缺少打字机而搁浅在里斯本。”

  “如果我的子经过里斯本的话,你能知道吗?”

  “她叔父我总该会知道的。”施瓦兹象是在思索。“《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谁没看过这本书呢?你听我说,中尉。很有可能是有一些正直的意大利人或者法国人把他们掩护起来了。你大可放心。”

  “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你是说犹太人?”

  “是的。”

  乔。施瓦兹说话变得低沉,面容僵硬。“很糟。在东方,犹太人正在遭受屠杀,这是千真万确的,法国人听任德国人把他们送往东方。不过”——他又恢复了他的随和精神,甚至出笑容——“也有许多正直的基督徒,不惜冒死相救。事情还是有办法的。情况复杂得很,我们尽力而为。你爱吃这个蒸麦饼吗?要来点茶吧?”

  “很好。谢谢。蒸麦饼很不错。”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埃伦。杰斯特罗?”

  拜伦不知如何回答。“非常正规的工作习惯。完全是个学者。”

  “他的著作也说明这一点。很有教益。但是《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是一本基督徒的畅销书。你说呢?四平八稳的。香草味儿。很有意思。基督总是跟犹太人过不去。十字军,宗教法庭,而现在又是这个。德国人也算是基督徒。”

  “我是个基督徒。或者不如说我想做基督徒,”拜伦说。

  “我没得罪你的意思。”

  “不会,不过耶稣的教导里没一句话跟希特勒扯得上。”

  “你说得很对,可是如果耶稣不曾降生人间,这一类事情会发生吗?欧洲是基督教大陆,是不是?你瞧,这儿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教皇是在什么地方?请记住,就在马赛这儿有一位天主教神父,他是个圣人,单匹马地进行地下斗争。我只希望德国秘密警察别把他杀死。”他瞧了一下手表,摇摇头。“我们怎么会说起这个的。《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可不是,无论如何,这是本好书。它把耶稣从彩玻璃上,从大幅的名画上,从高大的十字架上——他永远是在那上面正在死着或者已经死了——从所有这些上面请了下来。它把他描写成一个生活在犹太人中间的、穷苦的犹太教法典学者,一个天才儿童,一个活生生的犹太人。这一点是重要的。也许这就够了吧。再要一点茶吗?”

  “我得马上到领事馆去。”

  外面风大雨密,好象斜挂着一道道帘幕。他们在门口站住,翻起了衣领。施瓦兹说:“我知道你该上哪儿去雇辆车。”

  “我走着去。谢谢你的午饭。请教你一件事情,”拜伦说,两眼视着施瓦兹。“象我这么个人能做点什么?”

  “你是说为我们,为犹太人?”

  “是的。”

  重的线条再度出现在施瓦兹脸上。“打赢这场战争。”

  拜伦伸出手,乔。施瓦兹握了他的手。他们冒雨分道扬镳而去。

  回到直布罗陀,拜伦先把公文袋送到盟军总部差,等他登上“梅德斯通号”舰上的时候已经是疲力竭。他原来准备不衣服就倒在铺位上,但是摊在他办公桌上的一份电报使他不胜惊讶,精神百倍。

  发件人:人事局收件人:皇家海军“梅德斯通号”舰长经由:大西洋电讯美国海军中尉拜伦亨利暂时配属皇家海军任务句号前往旧金山向美国海军海鳗号括号潜艇第345号括号艇长报到句号批准第二类优先搭乘飞机埃斯特!

  拜伦曾经在新近的一份美国海军通报中看到过新建舰艇及其舰长的名单,其中就有美国海军“海鳗号V潜艇第345号)一卡塔尔。W。埃斯特。海军少校。埃斯特的作风就是这样,向海军人事局提出他所要的军官,而不是给他什么人就用什么人。拜伦在铺位上倒了下去,并非是要睡觉,而是要思考。一个他所喜爱的、象通了电一般兴奋的前景突然出现了;把一艘海军的新潜艇投入现役,再度和埃斯特夫人驰骋水下去和日本人角逐。

  他知道,他可以自行决定何时离开“梅德斯通号”这位感的规长并没要求给他派来美国技术人员,事实上也不需要他们来照料这几艘潜艇,并且对于这整个安排也隐隐约约有点不痛快。要是这份电报几天前就已收到的话,拜伦会马土收拾好东西一大早就动身。但是现在已经定下了日子再当信使去一趟马赛,他也决心要走这最后一遭,为的是希望去见一见总领事盖瑟。乔。施瓦兹那家伙似乎深知内情,决非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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