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画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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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谋到了一份工作。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只能说有点惑,有点兴奋。当我去这家民事调查公司应聘时,对要干的工作还一无所知。然而,当我走出这家公司的时候,我就已经身负重任了。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的应聘几乎是畅通无阻,工作人员看了我的资料,又打量了我一番后,便主动带我去见总经理。总经理姓刘,是个牛高马大的中年男子。他同样是先看我的个人资料,然后隔着办公桌看了我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留用你了。公司正有一项业务适合你去做。刘总简单向我介绍了一下公司的质和业务范围。我的理解是,各种人需要调查各种事情,便出钱委托这家公司来做。刘总说正是这样,现在有这样一项业务,有人要掌握一个人的动态。具体来说,这个被调查人欠了我们的顾主三百万元,目前没偿还能力。债主担心这个债务人在最近的两个月内有逃跑藏匿的可能,因此需要我们掌握这个人的动态,如发现这人真要逃跑便立即通知他。债主只要求我们监视两个月,之后如有需要另签合同。
听到这工作,我心里一通跳。我想起应聘时要我填的表格里面,有一栏是你喜欢读的书——我在这一栏里填了好几本书名,其中一本是《福尔摩斯探案集》。我是真的喜欢这本书。事后,公司里的人对我说,你这样清沌的女孩有知识、有分析能力,正是我们公司需要的人材。
我接到的任务是,和一个叫赵开淼的人接触上并成为朋友。刘总在电脑上给我调出这人的照片和资料。这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四十六岁,大厦建材公司总经理。
刘总说,你和他接触两个月的时间,每天至少见一面或通一次电话,如发现他有逃跑的念头便立即通知我。这项工作完成后给你的报酬是一万元,先按每月两千元生活费给你,剩余的工作完成后再结账。在工作中发生的交通及其他必要费用实报实销。
放心吧,刘总最后说,这项工作没有法律问题,也不带任何情。具体方法调查一组的组长会告诉你,可能还要对你作一点包装。就这样。
于是,我干上了这样一份神秘的工作。它符合我自己安排工作时间的要求,这样可以不影响对小妮的功课辅导。至于薪金,它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这天晚上,我睡在上一直处在莫名的兴奋之中,以至半夜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时,我竟没有了探索它的兴趣和感觉。
小妮对我的这份新工作也感到非常刺。尤其是见我穿上一套深蓝色的西服和短裙后,小妮说我转眼成了白领丽人,像一个银行里的高级主管。
上午十一点,我拿出公司配备给我的手机给我要接触的人打电话。电话打通之后,我首先核对对方的名字,赵开淼,没错。我说我在路边一个垃圾桶旁拾到了您的驾驶证,可能是小偷扔在那里的。驾驶证里正好有一张您的名片。想到您丢了东西一定很着急,便给您打电话了。
对方非常感谢,问我在什么地方,他立即来取失物。我说我正在街上购物,地点不太好确定。这样吧,我给你送去好了。
对方又是一阵感谢,详细向我讲了他的公司地址,然后说他在办公室等我。
关了电话,我对小妮说我上班去了。今天多费点时间,以后就轻松了。小妮对我伸了伸舌头,说你还真像一个侦探,打起电话来这样沉稳。
其实,一切都是调查公司的安排,我只不过是个执行者罢了。包括这本驾驶证,我怀疑是公司和小偷合谋干的,但公司里没人向我承认这一点,只说干这一行不要问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来到了大厦建材公司,很快有人将我领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我望了一眼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子,戴着眼镜,40多岁,和照片上看见的差不多。只是见面时,还感到他身上有种儒雅气。
你就是赵开淼先生吧?我明知故问。对方见到我时有一点惊讶,可能他没想到给他送还失物的是一个气质不凡的白领丽人吧。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招呼我坐下。接过他丢失的驾驶证后,照例是隆重感谢。接下来他问道,小姐贵姓?
我说免贵姓蓝,名字叫晶晶。
呵,晶晶,好听的名字。他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又问我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
我说我是本地人,但在上海的一家外资银行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母亲生病的缘故。
对方果然来了兴趣,问起我的具体工作,我说是一个部门小小的主管吧。他不断点头,然后看了看表说,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我请你用午餐,也聊表我的谢意。
我说赵总,不用客气了吧。
其实,在中午前见面是计划中的安排。接下来的进展果然在预料之中。他坚持要请客,于是我们很快便在一家豪华酒楼的餐桌上进一步识起来。我说我这次回家会待上两个月时间,然后便飞回上海。他说很高兴认识你,希望能常常见面,我笑而不答。临分手时,他已发出了明天晚上喝咖啡的邀请。
我的工作开了一个好头。当然,确切地说,是这家调查公司的行动策划做得成功。坐在回小妮家的出租车上,想到自己现在的姓名和身份,恍惚中感到自己变了一个人似的。
第二天晚上,和赵总坐在咖啡馆里时,我对自己的角色已非常适应了。我表示对他的事业非常赞赏,并说我们在银行工作的人,就是应该和企业界的人朋友。他非常高兴,说认识我真是幸运。我装着不经意地问起他的经营情况,他沉默了。
我想他会掩饰他的经营困境,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竟坦诚地说,非常糟糕,有800多万元的材料款陷在一个工程里了。这里面有我自己的钱,有欠材料生产厂家的钱,还有300万元是向一个朋友借的,现在全部陷在这个工程里了。工程停工三年了,建筑商没钱付我,说是开发商垮了,老板已跑到国外去了。
他讲的这个债务链让我有点晕眩。我问,你的建筑材料供应的是什么工程?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省城中学附近的那幢二十九层大楼!这使我感到自己仿佛逃不掉一个阴影似的。
我突然想起守楼的姓薛曾经给我打的一个电话,便说,如果将这幢楼拍卖了,不是各方都可以收回一些投资吗?
他说,很难,最近的拍卖已经失败了,没人敢接手呀。
我劝慰他别着急,事情总会解决的。他说不急也不行,当初从朋友那里借的300万元就已经要求在两个月之内必须归还。否则…话已经说得很难听。没办法,大家都有难处,可这钱到哪里找呀?他顿了顿又说,晶晶,如果你能帮我在银行方面通融通融,给我救个急,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我当即表示一定尽力而为,可是要等我两个月之后回到上海才能想法办理。当然,我也可先打电话铺垫铺垫,希望他随时跟我保持联系。他说我们当然要保持联系。
我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夜已深了,我正提出离开时,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样倒霉,也许是遇见了鬼的缘故。
我说赵总,你还迷信呀?
他说,我不是迷信,我给你讲讲就清楚了。一年多前,北山里面就开了个蹦极娱乐场,我去体验了一次。我是个喜欢冒险和刺的人,所以不尝试蹦极不行。回城的时候,在离蹦极娱乐场不远的山路上,看见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好像在埋头哭泣的样子。我停下车,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我感到她非常沮丧、无助。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回省城。我便让她坐我的车一同回省城,她迟疑了一下,上了我的车。
这女子大约二十岁多一点。在三个多小时的路途上,她慢慢讲起了自己的情况。她叫青青,是美术学院的模特儿。她患有抑郁症,便想来这里蹦极,据说这种方式对抑郁症有治疗作用。她说她在书上看见的,古希腊人治疗抑郁症就是将患病的人从悬崖上扔到大海里,再由船上的人将这人救起来。这种强刺对治疗抑郁症有显著效果。于是,她来这里想试一试,可是到了现场又胆怯了,终于没敢尝试。她说她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赵总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当时,我对这个叫青青的女孩特别同情。回城后,我们还互留了电话,我说下次来蹦极时一定邀请她,我会鼓励她作出这个尝试。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没想到,一个月后,我给她打电话时,美院的人说她失踪了,可能已经自杀,因为有人听她讲过说不想活了,我问这事情发生多久了,对方说,已经有两个月了。以这个时间算来,我遇见青青的时候,已在她自杀之后了。你说,我不是遇见鬼了吗?所以这一年多来各种事情越来越不顺利。
这是我与赵总见面的意外惊恐。青青,我听画家讲过这个名字,她就是挂在画家墙上的那幅画中的人物。她在画中背对着我们,画家说这个模特儿是个冷美人。
这天晚上,回到小妮家后,我一直心神不定。快到半夜了,我又担心起那上楼来的脚步声。小妮曾经在楼梯上看见过一个女人,她会是青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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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意外地接到方樯的电话。他说好几天没联系了,你在做些什么呢?我当然不能对他说我正在干一件民事调查工作。这工作是需要高度保密的。于是我说还是做家教呗,没什么太忙的。他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助,不知行不行?我说你讲吧,我尽力而为。
方樯说出的事其实很简单。他要飞去海南三天时间,当然是为实现他当种植园主的梦去做一些实地考查。在他离开后的三天时间中,他要我去帮他守守房子,也就是晚上住在他那里即可。他说他主要是从防止小偷行窃方面考虑,房子空着,在外面出差心里总放不下。
我对此拿不定主意。征求小妮的意见,她说去吧,也就是换个地方睡觉,不影响其他的事。当然,我明白小妮的心思,对这种有千万资产的人,去他家看看也能足某种好奇心。
然而,当我和小妮一起去他家拿房门钥匙时,他所住的房子却让我们大吃一惊。这是一幢普通公寓楼的二楼,一室一厅带厨卫。室内很简陋,完全就是一个打工仔的租住地。
方樯说,这房子是租住的,自从他的子小可和女友蓓一起去沿海城市开办公司后,他就将这里的公司关闭了,住宅也卖了,因为他要去海南创办种植园。现在临时住这里,很快就会远走高飞的。
一个有千万资产的人住在出租屋,这是荒唐还是传奇?更让我和小妮吃惊的是,这屋子进门的客厅中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是一个背女人的画像。我和小妮一眼就能看出这正是小妮楼上那个画家的作品。前段时间,画家说过有人出五万元买这幅画,没想到买主竟是方樯。
小妮惊叫了一声,就要对这幅画的来历发问。我赶紧捏了捏她的手,意思是叫她不要亮了明白人的身份。我抢先说道,这幅画不错,你从哪里买来的?
方樯说,不是买的,是我请名画家为我子小可画的肖像,当然,也给了画家很高的酬劳。
你子?我吃惊地叫道。
是的。方樯说,她生喜欢神秘,所以画肖像也只画背部。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方樯一边说一边走到油画前,用手指着女人光洁的背部说,你们看,画家将皮肤的弹都画出来了。加上这画的尺寸,和真人1∶1的比例,让人感觉这画中人随时会转身走出来似的。
我点头表示赞赏。同时用眼神告诉小妮,让她尽量保持沉默,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这幅画所掩藏着的秘密越来越多,要了解真相需要足够的耐心。
方樯说,他要出差,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幅画,要是被盗走或者被损坏将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他说这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他爱他的子。
此刻,在这有些阴暗的出租屋里,方樯左颊上的刀痕也显得柔和了些。我突然问道,你认识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吗?
方樯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谁是青青,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提出这个问题,主要是考虑到小可的小名会不会叫青青。证实了这两个名字之间没有联系后,我只好解释说认识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她说她认识方樯。
不可能,方樯说,也许是另一个同姓名的人吧。
方樯将房门钥匙给了我。他说他明天就走,非常感谢你来帮我守房子。
世间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这是一个怪人。小妮在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画家说过那画上的人是一个叫青青的专职模特儿,现在怎么竟成了方樯的子呢?
正是这样,到他的房子里住上三夜对我有了惑。同时我明白了这几天的半夜为何寂静无声的原因。那幅画已经从画家的屋里取走,楼梯上自然没有夜半的脚步声了。
我近来遇到的种种事情没人相信。现代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常常将有我这种发现的人称为病人。也许要若干年以后,人们才会懂得这一切并不是这样简单。迄今为止,人类意识只能理解这个世界的百分之十,另外的大部分是海底的冰山无人知晓。
我和小妮去了画家屋里,那幅背女人画像果然已经消失。画家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有点若有所失的样子。小妮问,买走那画的是什么人?画家说是一个年轻人,脸上有伤痕,似乎有点凶相,但实际上是个内心羞怯的男子。
画家说话时看了我一眼,是想向我显示他的对人的分析能力。我承认画家有这种本领,他不只看见人的外形,还能察外形下掩盖的东西。所以他的画很有灵气,这是艺术直觉的一部分,很好,也很可怕。
小妮问画家,你认识那个买画的人吗?画家摇摇头说他从不关心买主的身份。
这天夜里,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回想起和樯的相识。是在网上的公共聊天室,有人提到人究竟有没有前世和来生这个古老的问题。我忍不住进去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说每一种生命的真相只有比他更高的生命才能悉。就像一条蚕,它既不知道蚕茧里的蛹也不知道有翅膀的蛾,它的前世今生只有人才知道。这时,樯出现了,他反驳了我的观点,他说你怎么知道蚕没有对于蛹和蛾的记忆。你既然不是一条蚕,也就不可能知道蚕的心思。这是一种有趣的悖论。就像关于人死后会怎么样,任何研究都会不堪一击,这就是,你没死过,你怎能说出死后的情形。问题是,真正死去的人又永不开口了。
从此,樯成了我在网上聊天的对手。没想到,他出现在我为大楼守夜的地方。仿佛说,相识是缘。可是,这缘有缘和缘之分,想到这点我有些惑。尤其是这幅画和画中的女人,现在她将我们大家联系在一起了。
小妮提出明晚和我一起去方樯那里住,她说她非常好奇。我说你妈妈会同意吗?小妮顿感沮丧。
以前听小妮讲过。不但如此,就是晚上出去和同学聚会也不行。她非常羡慕不少同学能在晚上自由行动,他们来KTV唱歌,或借某人的生日大吃一顿,甚至和小情人幽会。小妮对这一切只能望洋兴叹。
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家出走的。小妮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十七岁,这个年龄我也有过。正是像植物枝疯长的年龄,很多梦,很多苦,别人不知。所以我非常理解小妮,我甚至替她向她妈妈申请了这个暑假的短期旅游。只是我现在由于调查公司的事务身,一时难以和小妮定下行期了。原以为小妮会为此埋怨我,没想到她反而鼓励我说,挣钱要紧,我觉得小妮在她妈妈那里是个任的孩子,而和我相处时像个懂事的妹妹。
确实,挣钱要紧。21岁的我已为此经沧桑。我是没妈的孩子,我命该如此。现在,我正在为大学最后一年的学费干着一件有些冒险的工作。我第一次有了双重身份,连名字也变了,我觉得自己像个侦探,或者是特务,或者是坏人。
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今天还没和建材公司的赵总联系过。按照调查公司的安排,我必须每天和我的监视对象保持联系,以便掌握他是否有出逃的动向。
都是方樯和那幅画影响了我的思绪。现在是晚上7点半钟,我赶紧给赵总拨去电话,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机没人接听,语音提示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已经出逃了吗?昨天和他喝咖啡时,还一点儿没觉得他有这种动机。并且,我以外资银行业务主管的身份和他上朋友,他有什么想法应该和我商量的。毕竟,我现在是他的一救命稻草。
当然,对一个欠了别人三百万并被债主得团团转的人来说,我对他也许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样,他选择出逃而不告诉我也有可能。
我心里着急,立即给他们办公室打电话。明知晚上7点以后没人在办公室了,我还是抱着试试运气的想法打了过去。当然是没人接听,我的额头上急出了汗。
按照调查公司的安排,每天晚上十点我得汇报一次当天的情况。可是今天我将无法待。如果赵总真是跑了,并且我连他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一严重失职将使我的薪金全部泡汤。
这时,我发现自己工作中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缺陷,这就是连赵总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以及住宅电话都不知道。按照调查公司掌握的情况,赵总已在半年前离了婚,个人的暂住地非常飘忽,而这正是一个人将出逃的先兆,我因此担当了掌握住他行踪的重任。而我却忽视了去他住宅看看的必要。现在,他的手机关机,我一下子便束手无策。
别无他法,我只有硬着头皮去赵总的公司看看,因为第一次去他办公室时,我看见过他听着座机电话响而并不接听的情况。今晚只能抱着这个侥幸的可能去看看了。
我匆匆地换衣出门。小妮担心地说,珺姐,你可要小心点。我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我会找到他的。只是你妈妈今晚加班还没回家,你一个人得注意安全,别出门去。我对小妮说这话时一闪念想到了楼梯上的女人。
小妮懂事地点点头,说珺姐你就放心去办事吧。
走出门时,天正在黑下来,城市的路灯和广告灯已经亮成一片。我要了辆出租车,直奔赵总的公司所在的那幢写字楼而去。
车里的电台正在播放一则寻人启事,这使我倍感生活的混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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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赵总的公司已是晚上8点。出乎意料的是,公司还有人没有下班。长长的走廊上,有几间办公室的门开着,有灯光泻出来,走廊上显得半明半暗。
我径直走到赵总的办公室前举手敲门,没人应答。这时,旁边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望着我警惕地问道,你找谁?
我说找赵总。他口气冷淡地说,赵总不在公司,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银行的,是贷款方面的事找赵总商量。
那男人的脸色顿时和悦起来,他说赵总太忙,不过他立即与赵总联系。我松了一口气,这表明赵总并没有出逃。那男人让我先进他的办公室坐坐,我注意到这门上的标志是“副总经理办公室。他给我递上茶水,叹了口气说,我们就是急需一些动资金。你看,这样晚了公司也还有人加班,都是为清理货款的事,我们有很多货款没收回来,这是暂时的困难,如果银行能支持我们一下,这一关就过去了。
我假装内行地点点头。副总绕到办公桌后面开始拨电话,很快便拨通了,他说赵总啊,有个银行的女士找你,我让她来接电话吧。
在副总拨电话的瞬间,我已站到了办公桌边,我看见他拨的是一个手机号,但后面几位数我没记住。看来,这赵总带着两个手机。我只知道他名片上的那个手机号,所以这手机关机后我便一筹莫展。
我接过电话,我说我是晶晶,贷款的事我已经给有关负责人通了话,但如何担保我讲不清楚,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赵总听后非常高兴,他说他正在酒楼陪客人,等一会儿就赶回公司来与我见面。
其实,我已经不用与他见面了,我只要知道他今天还在这座城市就行。然而,事到临头我都不好改变了,只好硬着头皮等他回公司来。
副总打开了赵总的办公室,他让我坐在里面等一等。他恭敬地说不能陪你了,还有不少业务上的事要处理。我说你忙吧,没事。
我坐在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和沙发都很气派,靠墙的三个书柜装了经济类、管理类的装书。我一边浏览一边想,这个戴眼镜的赵总是喜欢儒雅的。不过,生意场上的学问并不都在书上写着。这赵总如今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也许还是书生气了一点。我不有些同情起他的境遇来。
突然,今晚的所见使我产生了一个警觉——这赵总是不是真的要出逃呢?夜里也有这样多人加班清理货款,是否是公司要关闭的先兆?
我走出办公室,借上卫生间走过长长的走廊去察看。当我路过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时,我突然看见了何姨,她正坐在办公桌旁整理资料。我赶紧扭头离开,我不能暴了我现在的身份。
回到赵总的办公室,我关上门心里还有点发慌。以前只知道小妮的妈妈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但愿她不要看见我,否则我的调查工作就砸了。
我拿起一本杂志来翻看,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我突然觉得外面出奇地安静。我将门开了一条,探头往走廊上看去,所有的办公室都已关了门,灯光暗淡,公司里的人都下班了。这赵总怎么还没来呢?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调查公司的刘总打来的。他说晚上10点已经过了,你怎么没汇报今天的情况,我慌忙地说没事没事,一切正常。我现在正在赵总的办公室里等他来见面,所以误了汇报工作的时间。刘总说,看紧一点,只要他没跑就好。你辛苦了。
我的敬业得到了刘总的赞赏。不过,我心里的滋味真不好受。我做的是一份什么工作呢?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坏人。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声。我惊了一下,举目四望,眼光停留在屋角的一道小门上。这房子是一个套间,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正在这时,咳嗽又响了一声,分明是从那道小门里面传来的。
谁在里面?我有点惊恐地问道。
没人应答。
我走到那道门前,握住了门把手。我咬了咬牙,猛地推开了门。里面是一个卫生间,还放着浴缸,有一条巾掉在地上。我走进去,看见浴缸里还盛着半缸水,仿佛刚刚有人洗完澡似的。
除此之外,这里面空空如也。刚才是谁在里面咳嗽呢?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女人的咳嗽声。
我不能在此停留。
我跑出办公室,重重地关上房门。走廊上的灯不知被谁关掉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一直到一堵墙挡住我的去路,我才知道自己在慌张中走错了方向。
正在这时,走廊上的灯突然亮了。我猛地回过身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浴衣的女子正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她的头发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澡的样子。
你要下楼吗?该走那边。这女子幽幽地对我说。
我后退了一步,背靠着墙问道,你是谁?
这女子刚要说话,却突然咳起嗽来,我刚才在赵总办公室里听见的咳嗽声。她用手捂着嘴,像在一边咳嗽一边啃自己的手指一样。
我本该立即从她身边跑掉的,可是我却双腿发软,像定在墙边一样迈不开步子。她咳嗽完,抬起忧郁的脸对我说,我是在这里值班的,我知道你要下楼,我带你走吧。
这女子转身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跟在她后面,突然发觉一件奇怪的事——走廊里并没有风,而她的浴衣却飘飘的,仿佛浴衣里面并没有一个实在的身体似的。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青青!
我想她应该是青青,这个给画家做过模特的女子。赵总在一年前遇见过她,赵总说她失踪了,也许并不是事实。就在刚才,我坐在办公室时,她却正在卫生间的浴缸里洗澡。我看见了掉在地上的巾和半缸水…
她回转身来,像是拦住我去路似的站在我面前,冷冷地问道,你叫谁?
我有些尴尬地说,哦,你不是青青吗?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像得救似的取下背包,低下头手忙脚地从包里掏出手机。
喂——我对着手机叫道。同时我发现那女子在我低头取手机的瞬间已不知去向。
走廊里空空。我对着手机再次叫道,喂——
是赵总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非常含混,他说他喝醉了,没有赶回公司来见我,非常对不起。他还问我现在在哪里?已经回家了吧?
我生气地说等了他很久,现在还正在公司的走廊上没找着出口,一个值班的年轻女子给我带路,又突然不见了。
正在这时,走廊上的灯又突然灭了。我在陷入黑暗的瞬间发出一声尖叫。
赵总在电话上连声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这鬼地方怎么又停电了,走廊上一片漆黑。
赵总在电话上说,别急别急,你快叫小王吧,他是公司的保安,就住在靠近电梯口的小屋里。
我说值班的不是一个年轻女子吗?赵总说别开玩笑,公司没有年轻女子值班。
于是,我在黑暗中高声叫道,小王——
很快,有手电光向我照过来。
我对着手电光说道,你们这里怎么搞的,电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的?
你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说我就是赵总的客人,没等到他现在正要下楼。
哦,对不起,是电路的保险丝坏了,我正在修理。
手电光带领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转了一个弯后来到了电梯口。这里灯光明亮,我看见保安小王是个高大的小伙子。
我本想对他讲刚才在走廊上发生的事情,但想了想又忍住了。那个飘忽的穿白色浴衣的女子,我已经断定只有我才能看见她。
在徐徐下行的电梯里,铝合金壁板像镜子一样照出我的身影。刚才来公司时我化了一点淡妆,眼睛黑黑的,嘴涂了少许口红,我觉得这面容非常陌生。这张面孔是我的前世还是今生,我不知道。
我想这时如果有人走进电梯来,他一定会为这深夜的电梯里站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而感到害怕。
我会让人害怕吗?我不敢确定。
回到小妮的家,我用小妮给我的钥匙轻轻打开房门。小妮和何姨都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躺在我的临时铺上。我居无定所,在这世界上像一个影子。
然而,我已确定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包括死去的人,大人和孩子。我的耳边又响起呼呼的风声,这是坠楼时接近死亡的声音。这种记忆总在黑夜中闪现,我不知道这是我母亲的记忆还是自己的记忆。
临睡前我到卫生间冲澡,水雾朦胧中,听见外边有轻微的脚步声。是何姨或小妮起来了吗?我抹掉脸上洗发的泡沫,看见门上玻璃的方框中有人影晃过。
如果是何姨或小妮,为何不说话?我觉得这影子另有蹊跷。我迅速冲完澡,穿上白色的浴衣走出卫生间,过道和客厅里都没开灯,但半明半暗中我没看见任何人影。
何姨和小妮的房门紧闭,她们都在深深的睡眠之中。
我突然想到,也许是那个女人跟着我找到家来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浴衣,竟和出现在公司走廊上的女子的一模一样。
我有些晕眩。
我曾问她,你叫青青么?她只冷冷地看我。也许,我该问,你叫珺么?珺就是我自己的名字,她听到这个名字会冲着我点头吗?
在学校里,和我同寝室的小咪就遇见了类似的情况。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喜欢上了她,那男人五十多岁了。可他说,他听见“小咪”这个名字就魂不守舍。原来在他的少年时代,他暗恋着同院子的一个邻家女孩,那女孩就叫小咪,少年时代的朦胧情感像早的花,在寂寞中也就凋零了。二十多年后这邻家女孩死于一次车祸,小咪这个名字,也就随风飘散,直到我的同学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视线中。一切是相似相仿或者是轮回,只有天知道。
此刻我躺在小上,想着何姨的那个死去的女儿,她在她忌曾经回到过这里,这小女孩如果活着,该和我差不多大了。
如果她活着,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像青青那样,做模特儿,然后失踪;或者像我这样,靠打工供自己读大学?
人生不能预测。
我关了灯睡觉,在暗黑中听着远处的汽车声,仿佛现代幽灵徘徊在城市的午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