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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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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乎乎说了句话,让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做出重要的决定。他要给十五岁的儿子命旺成亲。

  菜子沟下河院少东家命旺不行了。半月前管家六从沟外请来六个道士,杀了三只羊宰了一头猪,白杨椽子搭起三丈高的道台,大有做一场空前绝后的道场的架势,引得一沟人跑来看热闹。谁知说好五天的道场做到一半时道士惊跑了,连银子都没顾上要。晕死在道台上的命旺半夜里一个猛乍醒来,奇怪怪打道台上跳下,瘫到院里,口吐白沫,鼻孔血,两手冲天上抓一气,渐渐垂软下去。更奇的是裆里猛地一柱擎天,其势非骡马能比。惊得众人做鸟兽散,六道士更是惊魂落魄,四散逃命。

  谁都知道,少东家命旺是庄地的命线线。东家庄地前后娶了三房老婆,每一房都如花似玉,能把半条沟照亮,却独独生下这么一个儿子。许是老天真不开眼,命旺打生下来,就病病恹恹,不像是东家庄地的种。庄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他养到现在,没想,一场大病下来,就成了半丝气。

  东家庄地原本是把希望寄托到管家六身上的,六说,沟外的孙老道赛过神仙,驱鬼安神样样儿,年前他亲眼望见过,沟外刘麻子家的老二就让孙老道救活了。庄地知道,刘麻子家的老二也是个病秧子,死了好几回,有次做道场,庄地也在场,那阵势,庄地还是头次见。只是道士不姓刘,姓方。如今听说刘家老二真让孙老道给救了,前几还娶了媳妇,庄地忽就抓住六的手,这事你去办,只要能把我娃的命救下,钱花多花少,不在乎。

  管家六领命而去,道场是设了起来,没想,事情成了这样。

  当夜,菜子沟下河院成一团,东家庄地更是六神无主,差一点急过气去。若不是妈仁顺嫂,场面怕是不可收拾。

  大惊过后,妈仁顺嫂抱着气息奄奄的命旺,泪溢面,躲在西厢房不肯出来。一沟人顿叹东家庄地不幸,菜子沟百年老院将面临断子绝孙的险境。谁知后山半仙刘瞎子无意来到沟里,病急抓医的庄地即刻磕头相,后山半仙刘瞎子进了上房,黑魆魆的双眼煞有介事地环顾了下四周,支开管家六,关上门攘眼了一夜。二天早起,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秘秘冲东家庄地说,娶新人冲喜,越快越好。

  风声传出,沟里沟外养女子的人家纷至沓来,大有挤破门的阵势。他们忘了先前骂过庄地的话,也忘了曾蹲在菜子地埂上对下河院的诅咒,更是不顾女子前脚进门后脚就成寡妇的危险境地,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庄地。东家庄地这一次倒是冷静得很,打定主意肥水绝不外,后山半仙刘瞎子关于姻路在后山一带的指向很快让他将目光锁定在十年未曾谋面的后山老舅身上,经过慎思,后山舅家大女子灯就摆到了桌面上。同样因了刘半仙一句话,东家庄地多少还有些犹豫。后山半仙说,冲过来他就是条龙,冲不过来,怕也是天意如此,往后…后山半仙闭了眼,半天,突然道,不管咋样,新人只许进不许出,做牛做鬼都是她的命,再者,一次冲不进二次冲,二次冲不进三次…后山半仙做了个果断的姿势,面目一冷,斩钉截铁地说,要想保住这院,就不能怕麻烦。说着,悄悄给庄地一道符,有了这东西,遭殃的只能是娶进门的外人,你家命旺,伤不到的。记住,想救你儿,就不能心软,更不能怕多几个替死鬼!一句话惊得东家庄地差点没栽过去。毕竟同是骨,要真应了半仙的话,咋个跟死去的三房待?!谁知命旺他舅坚决得很,媒人一来二去的撮合中,他表现出空前的积极,连掐八字送聘礼几抬花轿娶等这些至关重要的事都一一省去了,只急着让妹夫定日子。

  庄地直叹,老舅就是老舅,虽说过去恨过怨过,到了关键时候,心还是向着他的。

  一切准备就绪,管家六带着二拐子和四个轿夫,天一黑上了路。这一天是民国十六年历四月初五。后山半仙特意待,花轿天黑出发,四更前进门,两头都不能见头,这趟路顿让人沉甸甸的。管家六最先也不想去,老婆柳条儿要生了,不好就在今夜,他急着知道结果。要是能生个"带把儿"的,再险的路他也不在乎,可老婆肚里的货实在难说,他没一点信心。柳条儿嫁过来五年生了三个"带杈"的,得管家六谈生变。无奈东家庄地说得坚决,非要他去,说对二拐子不放心,凡事还是交给他稳当些。管家六不好推辞,一上路他便心事重重,跟二拐子一句话都不说,那样儿就像东家庄地硬他踩上了鬼门关。二拐子倒不在乎,早就听说后山的灯美得跟妖一样,恨不得立马飞到后山,自个背了回来。

  路是山路,崎岖得很。前偏偏又下了雨,路上的泥泞还未干,走不多远便有轿夫摔了跤,二拐子喝叹着,让轿夫脚底绑了麦草,说等会儿到了山上,万万不能摔,摔了山崖就是收命的地儿。轿夫们本就心虚,通往后山的路白里走都让人脚心冒汗,黑夜加上泥泞,还不让掌火把,就有了撂挑子的心。管家六只好说,一趟算两趟。轿夫们这才狠着心,往前走。摸黑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月亮探出头,浓黑的乌云了一切,山气扑扑的,说不定雨很快又要来。

  管家六止住步,很想卷,黑灯瞎火的,怕只有烟能给人提精神。管家六显然缺少某种精神,这段日子他总是神神经经,表现跟往常大为不同。人们说他可能是让柳条儿的肚子给慌了,也难怪,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真生不下个带把儿的,这日子,可就算是到了头,他总不能也学东家庄地一样,二房三房接着娶。要知道,在沟里,讨一房老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纵是管家六,怕也只有守着柳条儿,过一辈子的命。管家六手在衣裳里摸半天,才发现洋火用光了,只好掏出烟末,放鼻尖下闻了闻。身后猛然爆出二拐子的笑,尖丝丝的,像鬼叫。大约又讲了荤曲子,轿夫们也跟着笑。管家六是不喜欢二拐子的,尤其他嘴里一天到晚的那些粪,能把管家六熏死。二拐子别的嗜好没有,讲荤曲儿说下话,一绝。下河院四处传播的那些个炕上被窝里的事,怕都是他说的。管家六其实不喜欢下河院每一个人,包括东家庄地,可他喜欢下河院,所以他装出喜欢他们的样子,对二拐子更是这样。

  二拐子也不理他,只顾跟轿夫们讲荤曲。他真是有精神,后晌喝了三碗糊糊,按说一泡就该放空了,到这时他也没喊肚饿。幸亏有他,管家六想,这山险路滑的,又伸手不见五指,没他讲曲儿,轿夫们要是一丢盹,不敢想。

  二拐子赶上来说,要不歇缓歇缓,吃点食。六收起烟,说,两个时辰的路走了这长时间,再缓赶四更能回去?二拐子不屑地说,赶不上不赶,迟了能咋的。六很不高兴,一听二拐子说这话,六想起上路时东家庄地说的话,这趟路跑回来,打发二拐子走,这人指靠不住。六并没想过要打发二拐子,东家庄地的话他也只是听了听,他有自己的主意,现在看来,这牛还真是靠不住。

  许是没让歇缓,二拐子有了脾气,嘴里的话稀落了,后来索闭了嘴。面前就是黑岭,路更是陡峭得很,鬼见愁。没走几步,一个轿夫就踩空了,要不是二拐子眼疾手快拽住他,怕就到沟底了。管家六说小心点,过了这岭就到了。话刚说完轿子就翻了,这次摔的是二拐子,他妈呀一声,半个身子已到了崖下,手死死地抓着轿栏。六闻声折回来,自己一慌张也绊了一跤,头重重磕地上,还好,他摔在了路里边。路滑得使不上劲,几个轿夫手忙脚,嘴里惊喊着,想把二拐子拽上来,轿子咯吱咯吱,栏杆一断二拐子就完了。这牛,死到临头还说要摸新娘子股,六真想让他摔死,可他更想让新娘子摔死。一想新娘子抬进门命旺就有可能活过来,六的心猛就黑了。这是六的秘密,下河院怕是没人知道。更没人会想到,请孙老道做道场也是个阴谋,本来说好了要让命旺死在道台上的,大约事到中间孙老道怕了,这才多出娶亲这档子破事。六站在黑夜,心思恍惚了一会儿,突然就坚定了。他下衣裳,让二拐子抓住,嘴里骂,你个牛,看你还敢想女人,几个人合力一拽,二拐子爬了上来。

  终于翻过岭,远远听见咳嗽声,管家六说放慢些,叫他们多抬段儿。二拐子心里不乐意,恨不得能三步两脚过去,又怕管家六骂他,便佯装撒,站在了山坡上。心,却早让对方轿里的新人给捉了去。

  娶的方式都是事先说好了的,新人不在娘家上轿,怕娘家的三魂四鬼跟上,娘家负责将新人抬上道,边走还要拿铁锨把路斩断,千万不可留回头路。中间换轿更要小心,一不能回头,二不能落地,一一事项东家庄地都再三做了叮咛。六这阵像是突然给忘了,了头,头件事就是跟对方讨洋火,点了烟,还想多要几,对方恨恨说,当是芨芨?六心里骂,黄花闺女往死路上送都舍得,几洋火你就心疼?把你个猪脑子家的!

  说话间,二拐子跟轿夫吃了食,开始接人。夜墨黑,二拐子寻着香味儿,掀开帘子,颤着手往里一摸,软绵绵触到一个人儿。这差事真是美极了,美得二拐子永远想做这差事。沟里谁家摊上这事儿,二拐子跑得比狗还积极。迟疑间他忍不住就探了一下手,吓得里面差点叫出声。二拐子也不敢太过放肆,咽了口唾沫,伸手抱了新人,说勾紧点儿,话刚出,一双手就揽了他脖子。二拐子猛地一悸,顿觉一片酥软,骨头都发着呻,新人儿触到他身子的感觉竟是那般奇美,那般妙不可言,二拐子一路等的就是这一刻,所以接人时间就多了点儿,看不清他做了些什么,但摸一把大腿是绝然少不掉的,这点管家六想得出。管家六咳嗽一声,二拐子这边的动静就快了点。等放好人,换了礼品,再上了路,二拐子话就多了。他紧紧地守护着轿子,说出的话跟轿子的气氛十分地吻合。管家六却想,二拐子的手一定在轿里,在她腿上,趁颠轿的空,窜到裆里也说不准。去年抬沟里一个新媳妇,他就摸了人家一裆水。

  这牛

  管家六突然就没话,有意跟轿子拉开距离,远远跟在后头,像是在等什么事。

  一路艰险。

  许是新娘子命大,管家六这晚的想法没能实现,他十二分的沮丧,这时候他再次想起自个的女人柳条儿,一股不祥涌上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认定这次又是个带杈的。管家六呸了一口,恨得鼻子都有些歪。

  下了山,顺沟往上走一袋烟工夫,突然就望见一片火,轿子抖了起来,轿夫们精神骤起,二拐子狼野着嗓子,吼起了花轿歌:

  我抬呀抬,我把你打娘怀里抬过来

  我抖呀抖,我抖得让你合不了口

  我唱呀唱,我唱得叫你

  我颤呀颤,我颤得你心肝儿酥又软

  …

  熊熊火光中,菜子沟百年老院充了期待。

  雨恰是在这时落下来,淅淅沥沥,裹着油菜花的清香,很好闻。管家六怕也是被火光中那气势宏伟的深宅大院给震醒了,忙忙地收起心思,脸上堆出他旧有的殷勤,跑前跑后,跟轿夫说笑着,进了村。

  妈仁顺嫂早早等在火堆旁,她今天也是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袭大红棉袄十分的,衬托得丰腴的身子越发脯儿更是高耸如。头上还裹了块红头巾,火光一映,那张脸儿便红扑扑人。颠着一双小脚,手里挥条红方巾儿,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下人。这个下河院最有成就的妈此时已完全一副主人架势,她的利落和对婚事的谙引得沟里看热闹的人群接二连三发出赞叹。有人就喊,仁顺嫂,是你娶媳妇儿啊?就是,眼热了?妈仁顺嫂大大方方回过去一句,让那个心怀不轨的喊话者反讨了没趣。也有人想讨她便宜,仁顺嫂,看上去你倒更像个娇娘子。像吗?仁顺嫂故意拿捏了个姿势,丰一摆,鼓鼓的往后一扭,哧一笑,嗔骂道,馋死你个属猫的,朝后看看,你家屋里的盯着哩。

  说笑间,轿子到院门口停下,管家六还没来得及跟仁顺嫂打招呼,就听说柳条儿生了,果真是个带杈的。脸色瞬间僵了。仁顺嫂跑过来,问路上平安吧?管家六没好气地就说,没死!

  呸!仁顺嫂吐了一口,这啥日子,你也不嫌…话说这儿,突地就望见六一张灰脸,这才想到了柳条儿。话一转,说,还愣着做甚,快去看看你屋里的,是母是公还不知道呢。管家六恨不得吐仁顺嫂一口,知道她这阵心里正笑得锅滚,这个寡妇婆,让你裆里捂住馊!独自恨了一阵,还是忿忿地走了。

  这边就由了仁顺嫂,内心里巴不得六挨刀的走掉哩。妈仁顺嫂虽是个寡妇,这种事儿上却少不了她,再说了,东家庄地那儿,她是有特殊身份的,这事儿,庄地能交给外人?管家六大约正是恨这个,一直拿仁顺嫂当眼中钉中刺,恨不得天爷打个雷,把这个不守妇道的母猪给劈死。仁顺嫂却不拿六当回事,养不下带把儿的赖谁哩,就你那个槌,能捣下个带杈的就算烧了高香,哼,还想子孙堂哩,羞死你先人,也不想想你家先人死时裆里揣了个甚?妈仁顺嫂吓了一跳,忙忙把心里话咽下去,一门心思起了新人。她毕竟见过世面,又跟着东家走南闯北的,指挥得还算顺当。二拐子吆喝着让轿子重新抖起来,四位轿夫此时也铆足了劲,知道挣赏钱的时机来了,晃着脚步,摆着八字,一起一伏地绕火堆转了三圈。仁顺嫂早已点燃香纸,跪地上,边烧边盈盈有词,燎三了,燎四了,冤魂野鬼燎尽了,新人进门冲喜了,下河院的风水燎旺了…

  燎过三遍,宰过,杀了羊,又从院里端出一火盆,稳稳当当放门中间,就等着新人下轿了。

  众人忙中,妈仁顺嫂溜过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备,快快往火盆里丢了什么。然后装做不慌不忙的样子,溜出了人堆。

  二拐子早已不耐烦,冲装模作样的仁顺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儿早叫了,再磨四儿又叫了。后山半仙再三叮嘱,新人务必四儿叫前进房,错过这时辰,想冲也冲不了。仁顺嫂听见喊,这才转过身说,人哩?

  按乡俗抱人是新姑爷的事,可少东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来。说好让油房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抱,七驴儿跟命旺同庚,个头也一般齐,且不知乡俗,这阵却没了影。仁顺嫂七驴儿七驴儿叫了几声,没人应,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骂,穿了衣裳拿了赏钱,这阵倒跑了,害人鬼,明儿非说给马巴佬不行。外面骂着,里面早等不住了,东家庄地一边边唤,四儿叫了,四儿叫了。仁顺嫂干急没办法,谁都知道半夜里抱新人不吉利,况且又是替命旺这么个半命星,不好惹祸上身,十万个划不着,这一沟的人,怕是没谁肯帮这个忙。

  轿子搁在那里,谁都干望着。

  轿里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东家庄地院里跳起了蹦子,大骂仁顺嫂办事不利。妈仁顺嫂急得要哭,七驴儿这挨刀的,害人没个轻重,叫他一辈子娶不上女人。

  赏二斗菜子,谁抱?妈仁顺嫂一急就作起了主。

  没人应声,人们全都失了声,心里头却窃笑,知道有好戏看了。

  三斗,三斗抱不?仁顺嫂已经顾不上了,三斗菜子值三个月工钱,可还是没人应声。

  天呀,东家庄地打里面喊了一声,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儿真就叫了。

  一石!仁顺嫂喊出了一个吓死人的数字。天老爷,抱个新人值一石,没听过!

  人们一下让这个数字吓住了,连气都不敢出一声。死静!东家庄地急得想扑出来,恨不得自个抱了往屋里跑。

  就在这时候,突然炸出一声,我抱!

  声音还没落,仁顺嫂已惊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二拐子。妈仁顺嫂妈呀一声,她可就这一个命线线,平里胡作非为倒也罢了,要是真敢犯这个忌,那不是要她命哩。仁顺嫂刚要阻止,二拐子已掀开帘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脸,竟是没罩盖头的!一双盈盈的眼直直地望着二拐子,二拐子一惊,怔住了。等看清眼里亮晶晶的东西,二拐子不再犹豫了,他伸出双臂,勾住她,趁势一捏,一团软软的绵就握在手里。那脸急了一下,渗出羞恼来,眼神却是带着鼓励的。二拐子另只手就摸住了股,一团热燃了全身,仁顺嫂的话再也听不到了。众人巨大的惊诧里,二拐子给新人蒙上盖头,贴住两团云一般的绵软,结结实实将她抱起来,大步跨过火堆,越过火盆,嘴里唤着新人过火堆,霉气全燎尽,富贵进了门,添子又添孙…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就这样带着雨星被二拐子抱进了下河院。

  仁顺嫂早已昏倒在地,嘴里无声地哭喊,天呀——

  下河院是很有些年头的,至于最早缘于啥时,菜子沟活着的人没谁能说清,就连东家庄地,顶多也就记着前两辈子的事,可下河院远不止两代。管家六就听爷爷说过,爷爷的爷爷就在下河院扛过长工。

  这沟是条深沟,东西约有百里长。最早这儿曾是一片荒芜之地,草长得能掩过人头。沟里常有黄羊和野驴出没,偶尔地,也有狼群在争食。那时,沟里是看不见人烟的,一沟两洼,除了疯长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灵在游。庄地的祖先曾在北边沙漠一带,一个叫土门子的地方,那儿是丝绸之路的一个小驿站,穿梭于北部沙漠的驼队和马帮常常在那儿歇脚,将丝绸和大烟带到镇子上,也把南来北往的信息留给人们,庄地的先祖爷庄福便弃开农田,做起了生意。一,庄福赶着马队往北山走,经过人烟稀少的黑峡口时,突然地杀过来一股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带很有名,未等庄福闹个明白,土匪便席卷了他的马队,一斜刺里冲他挑来,眼看就要将他挑下马,庄福这才醒过神,知道不仅财物保不住了,就连另匹马上驮的刚刚拿大烟换来的水灵灵的女人也保不住,于是双腿一夹,策马而飞。麻土匪见状,哈哈大笑,他的志趣不在杀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枣红马上吓得抖嗦的美人儿,嗓子里骂了句鸟人,飞身下马,一把掠过美人,就在她吓得发紫的嘴上咬了一口。

  先祖爷庄福因为一个女人得救,逃过了一劫,受惊的白雪飘骑驮着他,飞过黑峡口,飞过北山几十里草原,将他驮到一座叫老鹰嘴的崖上。此时已是第二天正午,饥肠辘辘的庄福昏头转向,根本搞不清白马将他驮到了哪儿。庄福下马,站在了山崖上,明的太阳下,菜子沟一望无际,春日的暖映得沟里一派墨绿,微风掠过,那墨绿一脉儿一脉儿的,能把人掀起来。庄福了一口气,又了一口,感觉腔就漾起来。天呀,世上竟有这等仙美的地儿。他的疲惫瞬间没了,牵了白马,就往沟里奔。一队黄羊惊起,高昂着头颅,如矫健的鹿,打他眼前电闪一般唰地划过。庄福还未看清,一头野驴扬起脖子,冲他吼了一声。后面的白马耐不住了,四蹄腾起,就要奔野驴而去。

  沟中间,草丛里,一条河哗哗过,水清澈清澈的,能映出白马的影。庄福呀了一声。土门子是个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没了,水就成了银子。庄福打生下来,一直就盼着有这么一河水,渴了能扑向它,热了能跳进去。算命先生曾说,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这日子,怕就滋润得不成了。庄福当下撇开白马,扑向河水,只一口,庄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这河了。

  这河叫沙河,打远处的祁连山来,脉袭可问讯到青海雪域高原,后来又说的就是布达拉宫的圣水。一年四季,绵绵不断,滋养得这一路,便比仙景还美。庄福饮一通,顿觉困乏全无,麻土匪带来的恐惧和恼恨,也瞬间然无存。恨不得当下扒了衣,跃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顿。这时候,就听天际里彻出一声响,先祖庄福猛抬起头,惊讶讶就见,带他而来的白马,猛腾起四脚,朝天长吼一声,然后化作一缕白烟,寻天而去了。湛蓝湛蓝的天,唰一下变绿,跟沟一个颜色,再望,云从北山顶上漫过来,瞬间便遮蔽天。天地合为一气,雨乘势而下,哗哗的雨中,沟谷成了另番景

  庄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觉自己来了该来的地方,与命同在的地方。

  当然这是传说,不足可信。可这沟里,自此有了人烟。

  紫城里慈禧垂帘那阵儿,曾有一个留长辫子穿长袍马褂的官爷来到菜子沟,他是寻着油菜花香进来的,一路讶讶着,跟兵卒说,跑过了整个大西北,咋就没见过这么死人的地儿呢?那时庄地还小,也就七八岁,穿着小青袍,戴顶瓜皮帽,跟下人们院里玩。中间有个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辫子,把他给拽疼了,庄地一把拧过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了嘴儿,脸吓得青紫,半天,缩着脖子说,你甭打我了,往后,你没处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这么大,我跑都跑不过来呢,凭啥要去你家?

  我听…我听上房说,那个带兵的官爷爷要买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庄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庄家的礼节,大人在上房接待贵客时,小娃子是不能闯入的。那天庄地闯了进去,爹爹——妈拦挡不住,吓得黄了脸在院里喊,打股呀——

  如果不是光绪爷要继位,说不定这座院子早就不姓庄,那位官爷真真实实看上了,也是诚心买,掏出的银子据说能把整条沟买下。因为突然地光绪爷要继位,官爷不敢久留,急着回紫城,这事就先搁下了。不过那天七岁的庄地喊了句话,着实让紫城来的官爷骇了几骇,过后他摸着七岁庄地的脸,说,这娃有骨气,往后,这院能盛昌!

  庄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爷唯唯诺诺,又是作揖又是哈,真像是要把院子让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见白龙了,谁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龙饶不了他!

  白龙?官爷当下一惊,等清庄地说的白龙就是他先祖爷乘过的那匹白雪飘骑时,捻着胡须沉半天,最后叹道,怪不得我一进沟,就觉有股仙气在,原来是这样。当下,吩咐手下,将随身带的银两全部留下,如此这般安顿一番,对着庄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急着回紫城为慈禧解忧去了。

  这院因了光绪爷,加上小庄地一句话,算是给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爷留下的银子,还有嘱咐,在紫得一塌糊涂,慈禧大为光火的那些年里,让下河院着实扩张了一番。南院、北院,还有西院的草园子,外加几座厢房,都是那些年新扩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颇为壮观,据说比凉州城还大,还结实。一沟人花两个夏天拿石夯夯起来的新院墙,足足有丈二宽,上面能跑马。庄地上去过,院墙上不但能翻跟斗,还能跟十几个碎娃坐圆了玩丢手绢。院墙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层层叠叠的屏障护起来的一座宫殿。丈二宽的新围墙里头,是一排排青丢丢的钻天杨,往里是二道墙,五尺宽,庄地爷爷手上打的,据说当年为建这院墙还死过人,是为争两件羔子皮袄挣死的。二道墙里,是两丈宽的菜园子,种着一院人冬夏秋要吃的菜,庄地父亲手上,还种过一阵子罂粟,说是菜园子种的罂粟花鲜,果起来格外过瘾。菜园子里头,又是一道子墙,窄、矮,墙上四处留了,种菜人进出方便。矮墙里头,就是新扩的南院和北院,南北两院大约是遵了紫城官爷的吩咐,加上请的工匠正好是修了凉州城牛家花园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来气势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间正殿,又称上房,檐下是四松木明柱,上有凉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龙八凤,跟檐上的飞禽鸟兽浑成一体。东西各是厢房,四间,带着小廊。南面是库房,用来藏闲物或是供亲朋小住。南北院各带了花园,花是从南北二山移来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则是马兰花,虽不名贵,香味却扑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连,曲径通幽,远看似一青蛇,盘来伏去,蛇首蛇尾终还在下河院正院里。更是那从南北二山觅来的各雕,沿廊摆放,倒成了另番风景,常引得下人们大惊小叫。

  其中最多的,是一种类似于男人下那物的雕,下人们私下议论的,怕就是这事。

  下河院缺乏气,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沟里三岁小孩都晓得。

  南北二院往里,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

  车门一进,是正门,两条弯曲的青石路面如同两条绵软的女人手臂,温柔地搂住了整个院落。这青石路面打远处的菜子地伸来,一进车门,拐成两条,朝左通向车房,朝右伸向马房。平里由两个人专门打扫。庄家祖训,青石路面是留不得半点污渍的,年代一远,青石路面便发出一层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见人影儿。

  跟南北二院的鲜活气息相比,中间这院就显得多了份死气。院里光线阴暗不说,单是那八柱子的乌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气。谁也想不出,当初先人为啥要把八柱子油成黑漆,这漆还不是一般的黑,是后山松油的那种贼黑,猛一看,就跟渗了油的黑炭一般,让人的心哗一下能暗下来,细瞅,也不尽是黑,黑漆中间,隐隐还夹杂着几道乌铜色,只是年代久了,那乌铜便越发的没了亮光,倒把这黑衬的,比棺材头上那道黑还亮。除了廊下的八柱,连屋顶的吊檐也是黑的,这就越发的怪,谁家能把飞檐涂成黑的呢?怕是这个谜,再也解不开了。不过后山的刘半仙曾经说过半句,没这黑,怕是这院,早没了。半仙虽没把话说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着点,保不准先人修这院时,逢了哪路高人来指点,要不风摇地动,百年间菜子沟少说也经历了一二十场饥荒,加上土匪连年扰,瘟疫隔三间五地闹,下河院却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就连凉州城的牛家花园,也没风光上它的些年头,如今更成了一片废墟。听说慈禧一垂帘,还专门问过此事,那个牛家花园还在么?

  按沟里人的看法,庄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庙,八柱子支撑着八间廊房,中间只有丈二宽的空隙漏着阳光。八间房倒是青一的松木椽子松木梁,盖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点缀,从中可以看出,庄氏祖先当时在盖房上也是颇算计了一番的。倒是独独西厢房盖得亮堂,还带个小院,外加一条长廊。据说这儿最早曾藏着一个打凉州城花钱请来的戏子,戏子一见这沟,这院,便有几分割舍不下。后来三番五次的,跟了马帮往菜子沟来,来了先是小住几,也不唱戏,也不闹腾,就跟庙里修心的尼姑一样,安静得很。后来沟里人才听说,那戏子头次认识下河院的东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的来,只是想生下那个种。也有说不是,戏子是凉州城五爷的姘头,岂是外人轻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说,这西厢是充了神秘的,妈仁顺嫂就说,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这西厢有关。

  甭管咋说,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风景包括院里的人和事,沟里人是无法看个清楚的。比如说庄地的爹为啥要花那么大代价修南北二院,修了为啥又空落落搁着,从不送进去个脚踪?里面的隐情怕绝不是庄家人丁不旺没人去住这么简单,南北二院到底藏着什么,怕是跟庄地最亲最近的人也难以知晓。何况下河院也绝不只藏着这么一点儿秘密。要说整条沟里,对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妈仁顺嫂和管家六,多少还能说出一点的,怕就一个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久长地不跟下河院来往,这院里的事,怕是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但是,有一点却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颓败了,尤其到了这两代,下河院就像烂了的老树,说倒就倒下了。庄地的爹还弟兄三个,可两个让土匪打死了,连婆娘也抢了去。庄地的爹也让打坏了命子,幸亏庄地生得早,这脉才没断。霉气却跟定了庄地,连娶两个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虽说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这命旺…

  菜子开花的时,下河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新娘子灯一袭红袄走出来。一双绣花鞋载着灵巧的身子,从菜子沟最气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绿盈盈的菜地。这是个新鲜事,按说新娘子是不该这么快就出门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开怀的时候。沟里人顿时圆了眼,齐齐地盯住那一袭水红,看碎小的脚步怎样踩过长长的青石路面。雨后的青石路泛着油光,积水在上午的阳光下宛若镜面,将新人袅袅的身姿映衬出来,有一刻新人的脚步停在了泛动的水处,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迈开了。没有下人陪伴,妈仁顺嫂也不在身边,这就让看的人更为好奇。直到脚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个身子时,人们才松口气,原来不是去寻短见。不过也还是奇怪,不就一个菜花,有什么看头,值得犯这个忌?

  这忌是个大忌,沟里人看来,新娘子灯赶在开怀前往外奔,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想死,逃开那个只剩了一把骨头的男人。另一个缘由,还是想死,逃开东家庄地。可新娘子灯悠然自得甚至带了几份陶醉的样子真是让人惊慌,她咋个能这样,咋个能这样呀。一点点想死的意思都没有,妈妈哟,不想死她犯这个忌做甚,不想死她这么快跑出来又做甚?

  沟里人牢牢就把眼睛贴了上去。

  新娘子灯自然不知人们在盯了她望。她是让世界的花香引到这儿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阳光下,菜花像天女撒花般铺了世界,雨水清洗过的菜子溢着碧绿,碧绿从眼前盛开,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头的南北二山。一沟两山的菜地像一块巨大的棉被,网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葱一般的手轻轻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了她的绣花鞋,了她的绿。空气是那样的宜人,扑鼻的香气从她一走出院门就围在身边,用力了一口,就觉由身到心清得不行。

  难道这真是自家的拥有?中医爹的话忽在耳边响起,褔路是指给你了,那可是铺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灯顾不上细想爹的话,从她坐上花轿那一刻,她就认定自个坐在了金毡上,一条巨大无边的金毡上。现在,她又觉自个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是后山中医刘松柏的独苗,中医老婆死得早,是他一把屎一把将灯拉大的,不只拉大,还教了她许多。灯的记忆里,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样识中药,就是菜子,油坊,还有煤。起初灯并不清楚爹教她这些做甚,后来长大,耳朵里慢慢多出一个词,下河院。灯那时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据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守着那么大一座金山,居然连吃药的钱都没。爹可能是气不过,常常拿这些说给自个女儿听,也好让她记住,守着金山并不等于真就有金子。后来,长大的灯便觉不这么简单,爹的话里,偶尔地会多出些东西,一层怪怪的味儿,悟不透,却能感觉得出。灯也猜过,可爹不让她猜,爹只说,凡事都有路数,只要按路数来,到时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话锋一转,紧张着脸说,这路是独木桥,踩上了,就没有回头,更不可错失一步,一步错,身边就是深渊,掉下去摔死都没个响声。

  爹的话总是这般危言耸听,这般令人出冷汗。可灯像是习惯了,她习惯了爹的打爹的骂,也习惯了爹站在山巅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灯知道,爹的目光尽头,就是这座下河院,就是这一沟两洼的菜子,还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惟一的亲人松枝!

  这个上午灯一直站在菜花里,中间她试着往里走了几步,水顷刻间了她的子,豆芽似的花瓣染她一身,芬芳着实令她陶醉。可毕竟是新媳妇,她还不敢走得太深,齐的菜子没住她的时候,身子忍不住发出一片颤粟,觉得有轻柔的手掌在腿上,在她女儿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亲那夜窜进花轿的那只手,身子不住打了个哆嗦。天呀,那只手一路上拨着她,有意无意的,借着轿子的颠簸要往深里去,得她忽儿羞臊忽儿晕眩忽儿气恼。后来,后来她仅忍不住握了那只手一下,只一下,就把女儿家的本分全给握走了。那一路,生里死里的,灯都没记住,记住的,反倒成了那双手,那双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个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菜地里灯脸粉红成一片,身子下边,竟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

  后来她想到了那张脸,那张在火光里抱她时映出的麻瘦脸,片刻间掠过一层灰蒙蒙的失望,要是那脸能清些,倒是情愿让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灯在菜地里惆怅了一会儿,拔腿出来,她要趁机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说过好些地方,每个地方都梦一样萦绕在脑里,让她夜夜不能成眠,让她总渴望着能亲眼见一见。此时,这个梦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灯忍不住一阵激动,脚步子也快起来。顺着地埂往南走不多时,哗哗的河水声就飞进耳际。妈仁顺嫂惊叫着让下人四处寻她的时候,她已站在了沙河边。雨后的沙河水涨了不少,清澈的河水从极远处奔腾而来,发出松涛般的轰响。松涛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可那是望不见的声音,现在有了快的河水,就觉沟里的世界真是比后山要美。溅起的花再次打她的绣花鞋,在腿上,得难受。不住再次想起抱她进院的男人,到现在还不知他叫啥名,院里封闭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厢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妈仁顺嫂,还没一个人进去过。她想他是下人,只有下人才有那样糙的脸,才有那样牛似的力气。可他捏她子的时候那力气是减了的,反倒留给她麻甜的感觉。这感觉她一直想掐死,没想这阵又给泛活了。

  直到站累了,才寻到那盘让爹描述过无数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杨树影里,吱吱

  吜吜的声音穿过婆娑的树影钻进她耳朵,宛若歌谣,动听得很。新娘子灯欣喜若狂,刚要迈步,就听见妈仁顺嫂的声音。

  妈仁顺嫂真是吓死了,她刚回自家跟二拐子吵了几句,就听下人跑来说,少不见了。死了好!妈仁顺嫂正在气头上,儿子二拐子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猜怎么着,他竟把院里一刚来的使唤丫头给在了菜园子里,若不是东家庄地正好去菜园子,怕是这祸就闯大了。你个挨刀的,你个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这畜牲做的事。仁顺嫂揣着一肚子气撵来,进门就骂。你猜二拐子咋说?他笑了几笑,不说,你好,你干净,你干净得苍蝇都叮不进。说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杀猪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来。

  仁顺嫂像是让儿子扇了个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骂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脸呜咽,下人便进了门。

  骂过那句,仁顺嫂还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叹着说,耳朵夹紧点,那话我是骂二拐子哩,你可甭往少身上想。下人哪敢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夹紧,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后果都一样,轻者撵出门,一年的工钱不发,重者,这沟里怕你待不成。

  到西厢房一看,新媳妇灯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坐炕上。看见仁顺嫂,命旺两手挥舞,嘴里哇哇着,眼睛死死瞅住仁顺嫂青布汗褂里紧裹着的高耸的子。仁顺嫂骂了句馋死你个短命的,就往外跑,刚出西厢小院,跟头赶来的东家庄地撞个怀。东家庄地破口大骂,反了,反了,这才娶进来几天,不知轻重就跑。仁顺嫂刚应了句就是,庄地突地转向她,你个挨猪刀的,咋的心?跟你说了多少遍,新人进门,要先把礼数、讲究跟她待清,你吐道了没?

  仁顺嫂让庄地骂了个面红,这些日子,她没少说灯,可她左耳进右耳出,心思就没在礼数上。下河院那些个讲究,她更是听不得,仁顺嫂说两句,她反驳三句,哪像个刚进门的新媳妇。可这话,她哪敢跟东家讲,新媳妇灯绝不是个好惹的货,要是让她知道她跟东家反舌嘴,往后这日子,少不了她吃的亏。

  还愣着做甚,找呀!庄地一捣拐,口气几乎要把仁顺嫂吃了。

  仁顺嫂再找时,心里就有了恨。一想刚才庄地骂她的话,心就疼得咯咯响,好你个没良心的,这才娶了个替死鬼,能不能冲过去还很难说,你就敢拿这么毒的话剜我的心窝子。挨猪刀的,这话也是你骂得出口的?一路呜咽着,嘴里却在虚张声势地喊,刘家的,后山刘家的,你倒是应个声啊——

  仁顺嫂的高嗓子惊得干活的人全停下来,人们并不告诉刚才看见过新娘子,只是冲她喊,仁顺嫂,哭爹喊娘的,找谁哩?

  找谁?还能找谁?吃上花样子草了,进门才几天,红都没见,就敢往外跑。仁顺嫂这句话,无疑是告诉沟里人,娶进来的灯至今还没破身,红还没见哩。沟里人马上会意,十五岁的少东家果真成了废人,要不,守着那么葱绿的新娘子,能饶下?

  妈仁顺嫂一路找一路喊,把能喊的都喊了出来,还不过瘾,心里骂,跑,天天跑才好哩,叫你讲究,叫你攘眼,叫你把后山的瞎子当亲爹。正恨着,一抬眼就望见了新娘子灯,树影绰绰中,那一抹红格外地显眼。仁顺嫂大约是气急了,顺口就道,后山刘家的,有没有点儿规矩,这门是你出的吗?

  灯的兴头忽然被人打断,脚步唰地停下,转身冷着脸道,你才唤我什么?

  妈仁顺嫂知道漏了嘴,低头嗫嚅道,人家一急,唤错了。

  唤错了就再唤!灯冷冷丢过一句,站着等。

  仁顺嫂知道躲不过去,哑着嗓子道,少,东家唤你回去哩。

  灯鼻子里哼了一声,脚步一拔,也不理仁顺嫂,自个寻着方向,打沟沿上跃过去,往森严壁垒的下河院去。刚进车门,正好跟管家六打了个照面。六止住步,弓说声少好。灯心里正生妈仁顺嫂的气,没理他,进去了。刚错过身子,就听管家六说,少是不该到处走的。灯本不想理他,更不想听他什么话。这阵却忽地想起爹跟她说过的话,猛地折转身子,一双尖利的眼睛盯在了管家六脸上。

  管家六根本不想提醒,事实上新娘子出门他是看见了的,他故意装没看见,他巴不得她到处走疯走,越坏规矩越好,越犯忌越开心。这时见妈仁顺嫂跟在后面,不能不提醒。没想遭了白眼,那一眼望得有点恶毒,他打个寒噤,牢牢地记住了。

  进了西厢房,男人命旺还在炕上。出门时是给他穿好的,还特意在裆里衬了棉布,这阵却全了,赤条条钻在被窝里。妈仁顺嫂跟进来,要给命旺穿,灯说你走开,我的男人,我来。便拿起子哄孩子般哄他穿,命旺却猛一下捉住她子,嚷着要吃。这个动作把灯吓坏了,无端地就红了脸,羞臊得不知往哪儿放。若不是碍着妈仁顺嫂面,她会一巴掌扇过去,看他还敢碰自己。妈仁顺嫂看她窘,走过来,哗地解开衣服,熟练地将子递给命旺。这个动作刺痛了灯,灯却又奈何不得。打她娶进门第一天,这样的动作便天天望见,有时半夜里,妈仁顺嫂还会跑过来,就像哄孩子一样哄自个男人。灯望见妈白生生的大很快进男人嘴里,羞恼地转过身,心里旋起一团黑云,先前的快意然无存。仁顺嫂却说,子是要给他吃的,吃足了他才能乖。

  男人足后满意地睡了,妈开始了说教,无非是这不准那不许的,仿佛每个规矩都是冲她而来,尤其说到刚出门的事儿,仁顺嫂更是一惊三叹,说下河院再不能出事了,指望着你给冲喜哩,你再不听劝东家可就全没指望了。那口气俨然她是东家的人。灯心说不是想二次三次的冲吗,我倒要看看。嘴上却说往后不了。

  妈刚要问句什么,东家庄地来了。自打进了门,公公这是头次踏进西厢房。妈快快系好扣子,一脸温顺地给东家庄地让过地方,灯就听公公问,你去了哪儿?

  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气里完全没有一点错的意思,坦然劲儿反把东家庄地给噎住了。

  庄地的脸了许多,嘴抖着,半天却不知怎么发火,末了,冲妈仁顺嫂吼,讲究,讲究你们懂不?

  妈仁顺嫂忙道,东家,少已说知错了,往后她会小心的,你就甭拿这事儿气自个了。

  往后,往后,能有几个往后?东家庄地的拐捣得咯咯响。

  没几个往后,要打要骂随你。灯突然甩过来一句,目光直直地住庄地。庄地哑巴了,虽说是新娶的儿媳妇,按理该严加管教才是,可她怎么也是三房的内侄女,算得上半个骨,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

  最后还是妈仁顺嫂打圆场,将这事暂且遮掩过去了。

  东家庄地收起怒,目光从儿子脸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厢房四下巡了一遍,虽是添了人,屋里的气氛却跟先前没甚两样,这让他失望,失望得很,不住又想起后山半仙的话。他知道三次是冲定了,便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叹出口气。那悲伤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惹出妈仁顺嫂两滴眼泪。这期间灯只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脸上停顿了好久,还是看不出这样一张脸有什么特别。她倒不是跟公公较劲儿,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她绝不会纠住不放,再怎么说,不叫他公公还得叫他姑爹哩,心里,她是将他当一家人的,这一点怕是妈仁顺嫂不会想到。其实这阵她心里想的,是这大的一份家业,他靠什么撑着,难道就是那个六

  这个晌午让灯多了思考,公公和妈走后很长时间,她都沉浸在妄想里醒不过来。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的思维完全开了一般女人的轨迹,一丝儿都没在男人身上滞留,她想到了一沟两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绿树掩映下的水磨,还有没来得及看的许多,最后在公公庄地那张老脸上停留下来。久长久长,少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像得还要老。

  同样的正午给了管家六更多不安。

  那夜轿子没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心里就装了噩梦。要知道,在翻过黑岭新人换轿的时候,他在轿子上是做过手脚的。那是瞬间的事,可这谋算却在心里藏了很久,几乎是从东家庄地确定要娶后山的灯做儿媳那一刻就有的。为做到万无一失,管家六在心里反复思量过,包括几时上路,路上走多快,几时过黑岭,他都在心里算计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这牛,他的把握会更大些,做得也定会更从容。当然,他开始没想到东家庄地会让二拐子去,上路时心里还有些紧张,怕二拐子这牛看出破绽。幸好,这牛只顾了讲荤曲,只顾了摸新人儿大腿,没给他出太多难题。要不然,他的主意会落空。轿子上做手脚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只要这一步做成,就难保不出事,那么…其实在轿子上做手脚并不是个难事,多的人都会,就看你有没那个狠心。管家六知道自己不缺这个狠,而且他必须狠。轿子临出门时,他在轿夫抬的杆子中间留了个活结,留的很小心,怕是轿夫都察觉不到。二拐子在野岭那边抱新人上轿时,管家六快速闪到轿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结便开了,开了活结的绳索并不马上松散,它还能支撑一阵子,因为活结外面还有个套。按六的估计,它能撑过野岭。一过野岭,那路极尽险要,加上新人的重量还有轿子的颠簸,再撑就是妄想。轿杆会在某个转弯处突然断裂,失重的轿子不但能轻易把轿里的人摔下山崖,就连沿山崖走的那两个轿夫,也甭想活命。大约正是因了这个缘由,管家六解活扣时心有过那么一抖,不过很快,他就又镇定了。对两个轿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说辞,无非就是多赔些银两,对下河院来说,灾难却是致命的,管家六不可能因了两个不值钱的轿夫而放弃这次机会。

  管家六对东家庄地要娶灯的决定简直恨到了骨髓里,换上娶别人,管家六大可不必动用如此歹毒的伎俩,甭说冲三次,冲十次又能奈何?可灯不同。管家六对这个来自后山的老姑娘有着十二分的惧怕,这不是说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多么了不起,关键是她后面藏着个人。管家六认为庄地在无意中捞了一稻草,这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实则老谋深算的后山老舅。

  这是个老狐狸!太多的日子里,管家六被这个想法折磨着。一想起中医刘松柏那双眼睛,管家六就要打个颤,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难肠事儿和折磨人的事儿身子就打颤,控制不了。管家六曾跟中医刘松柏有过几次交道,一次是为了女人柳条儿生儿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灯有关。两次他都吃了亏,大亏,按沟里人的说法,亏得老驴淌眼泪,亏得哑巴挨炮,有亏喊不出来。不过两次之后,管家六算是把中医刘松柏记死了,记硬了,当时他就想,你等着,刘家先人你等着,有你老驴的后悔的时候。管家六要是恨起人,啥脏话也能骂出口,牛,驴,甚至猪,看见啥他骂啥。骂着还不过瘾,还要把对方的先人抬出来,想到驴上,猪上,狗上。这样他就有了平衡,认为对方不过是个畜牲干的,再狠再毒也还是斗不过他。但是对于这个刘松柏,他骂一次怵一次,从来就没在心里胜过,他认为刘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气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你想想,他能把女儿养到二十二还不嫁出去,这是个什么野心?后山包括整条菜子沟,谁家的女子养过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聋的,瞎的,撑死了也就养到十七八,再大,哟嘿嘿,那不叫人骂断脊梁骨,舍不得嫁你又不留着自己用,那还叫人吗?呸!

  可这个刘狐狸,他就不怕骂,他就硬是养到了二十二!六那次就带着商量的口气说,实在你要有难处,我就带了去,做个小,你要是觉得屋子空,我给你把沟里的麻秀撮合过来,麻秀尽管腿有点病疾,你是中医,不怕的,再说了,人家麻秀怎么说也才十七。

  呸!没等他说完,中医刘松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鼻梁上。气得他当下就想中医个娘。中医刘松柏竟还不罢休,抄起就打他。边打边骂,吃了草的六,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个断后鬼做管家!

  六的"断后鬼"就是刘松柏骂出的,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沟里。这话太毒,断后鬼,他是成心不让我六生带把儿的了,他要灭掉我六家的香火哩。这狼

  不只如此,六认为灯的进门足以破坏他五年的谋略,甚至让他功亏一篑。五年的光景别人兴许一晃而过,管家六却是刀尖上走过的,沟里上上下下几千口子人,包括那些个新来的逃荒户,谁个不知这个管家他六争得不容易,当得就更是下,连个妈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脸色。好在他六不是个轻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时还兴奋得很,兴奋得想叫,冲望不见头的深沟叫,冲川不息的沙河叫,冲一沟两洼的菜子叫。总之,六就是想叫。谁知后山半仙刘瞎子要出这么个馊主意,成心坏他的好事。

  管家六不能不有所行动。他是个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人,更是个别人一放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还是我狠,别的比不过,比狠六还没输给过谁!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对刘松柏还有后山半仙刘瞎子的鄙视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计后,他开始等待好事发生。

  新人一过野岭,六的心就突突跳,黑夜里能看到他脸上的火星子。二拐子这牛,照旧有说有笑,笑还得很。六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裆里也说不定,听那笑声,嘎嘎的,就跟叫驴一样。当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让你一同掉沟里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没能发生。

  它居然没能发生!他个天爷的,这咋个可能!

  直到望见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抬到门上,六还是处在惊奇中,不可能,绝绝不可能!

  六那夜往自家走的时候,脑子还恍恍惚惚的,不敢确认新娘子灯是摔死了还是活着抬回来了。有一刻他确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岭往下走二百步处,那儿正好是鬼见愁,后山中医刘松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断崖口。六笑了,总算把她娘俩打发到了一起。刚咧开牙,就听见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儿叫了!六心嗖地一凉,没死,活着抬来了。他奋起一脚,将一泡猪屎踢到了远处。

  那夜六一进门,先是美美捶了一顿柳条儿,柳条儿刚生下娃娃,身上还染血,人更是个气丝丝。六不管,抓住就捶,边捶边骂,我叫你活,我叫你这个害人鬼活着回来!捶累了,捶得柳条儿没气了,六才看见炕上的血泡泡,那是柳条儿刚生下来的货,隐隐约约的,像一团血。六这才明白,女人柳条儿给他又添了一张嘴,六扒过血泡泡一看,双腿中间那光片片立刻让他心灰意冷,不由得就又来了气,比先前更大,更猛。他再次抓过柳条儿,我你柳家的先人,你成心让我断后哩,你比后山的刘狐狸还狠毒。骂着,拳头雨点般落下,后来竟连脚也用上了,直把柳条儿从昏死中再次捶过来,六听见闷腾腾一声喊,你个断后鬼,想让老娘死,没那么便宜!

  那个夜晚六气急败坏地想了一夜,他实在想不出哪儿出了问题,上苍再保佑也不可能再把松开的绳结给系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知道他六做了什么。天明时他忽然想到了二拐子。

  这个畜牲!

  六猛地跳下炕,惊乍乍就往下河院跑。一进院,就歇斯底里喊,二拐子,二拐子,你个挨天刀的,死哪儿了!

  六那天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一顿二拐子的,敢跟我玩心计,敢坏老子的事,看我不死你牛才怪。

  二拐子哈欠连天着惺忪的双眼进来,问,管家你喊我?

  二拐子!管家六切齿道。

  啥事?二拐子问话间掰下一块眼屎,拿手里细玩。他的样儿漫不经心,一点没把管家六的脾气当回事。

  管家六啊啊了几声,却忽然想不出惩罚二拐子的理由。是啊,总不能把那夜的事说出来,说是他发现的活扣,救了少

  你个牛,干的好事!管家六咬牙骂了一声,心里急着想主意。

  二拐子伸了个懒,昨黑他睡在了马房里,跟马房的伙计吹了一黑牛,期间还说到了少。他跟伙计打赌,说少子有瓷碗大,伙计不信,说顶多喝茶的青花碗那么大。二拐子骂,青花碗那么大,那种子是猪子,少的一定是马子,说不定比马的还大。两人为此争了半宿,后来还打赌,真要是有伙计吃饭的瓷碗那么大,伙计冬天穿的那双袜子归他。因为睡得晚,这阵还糊里糊涂的,想不起做错了啥,惹得管家清早八时扯狼声。

  管家六这阵已想起花轿上路时东家庄地跟他说过的话,这趟回来,就打发了他。猛地一黑脸,底气很足地说,二拐子,你牛没安好心,下河院这份钱,你挣到头了。卷起铺盖,回你的猪窝去。

  二拐子一惊,凭啥子?

  凭啥子?就凭老子看不惯你牛

  二拐子从浑中醒过神,知道管家六没说玩笑话,他黑紫的脸还有一大早就没明没白发出的驴脾气让二拐子懂得,这叫驴在冲他撒野。二拐子并没急,甭看他有时也是个驴脾气,关键时刻,他却比管家六沉得住气。

  嘿嘿,嘿嘿,管家,你看你,二拐子笑道,清早八时的,你跟谁摆威风?

  跟你!

  嘿嘿,你女人没本事,一下一个母猪,赖我?

  二拐子的话捅到了管家六痛处,六最怕别人提这个,二拐子偏偏又哪处疼咬哪处,一句话就把管家六咬得失去了理性。二拐子,我你娘,你个有生没人养的,嘴里个啥粪?

  这话骂别人行,骂二拐子,重了。且不说二拐子的娘就在下河院,说不定这阵正躲在某处听哩,单是有人生没人养这句话,就足以让二拐子把杀父之恨发出来。果然,管家六的骂刚落了地,二拐子猛一个老虎扑食,恶毒地就冲六裆下扑来。二拐子人瘦,力气也不是太大,但自小受惯了沟里孩子的欺负,也练就了一手防身本领。特别是他扑人家下身的功夫,更是不一般。如果他真要要你的命,老虎扑食就是先兆。

  管家六还没看清,裆里便被狠毒地一捏,妈呀一声大叫起来。二拐子大约也是平里积攒了不少对管家六的恨,苦于找不到机会发出来,今儿个这一出手,便格外有点狠。一头撞向六肚子时,手已牢牢捏住了六的命子,六再想骂,就力不从心了。他疼得嗷嗷叫,六那东西过去就伤过,还不止一次,若不是当年后山中医刘松柏给了他一服祖传的药引子,怕是那玩艺儿早成了废物。这阵让二拐子连抓带捏,就觉整条命儿让他拿捏到了手里。他拼足力气,喊,二拐子,放开我,你再敢捏,我…我…

  我叫你,你本事大得很,谁的娘你也想,今儿个你就给我走。二拐子说着,也不松手,就要牵驴一样牵六去仁顺嫂的住处。这时间,院里干活的下人还有长工全都围过来,见是管家六跟二拐子,也不拦挡,只管围着看景儿。见二拐子捏了六的蛋,还说要去见仁顺嫂,全都拿眼神加着油。二拐子主动权在握,加上他向来就不把仁顺嫂当回事,也不怕这样闹丢自家的人,看景的人一多,越发有了劲。六憋青着脸,弯着身子,有劲没处使,此时看上去有点活不成。

  东家庄地突然出现了,一看这情形,轻轻咳了一声,变换了下脸色,道,放开。

  二拐子这才松了手。一松手,六就又活过来,他岂容二拐子如此下毒手,眨眼间,使足了劲就冲二拐子一拳,不偏不倚捣在了鼻梁子上。二拐子的鼻梁软,血哗地出来,染了一脸。六第二拳刚要捣过去,就听人堆里响出一声哭,不活了,欺负得人没法活了。妈仁顺嫂扑进来,一看儿子脸是血,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母扑食般扑向六,幸亏六躲得及时,要不,这一次要是让仁顺嫂捏住,那蛋儿非碎不可。

  东家庄地一看仁顺嫂也掺和了进来,不怒不行了,脸一黑,声音威严地道,都给我住手,大清早的,成什么体统!说完又冲围观的下人们怒,干活去,吃了五谷不干人事,围这里看什么?

  下人们哗一下散开时,二拐子从仁顺嫂手里挣开,扑向六,这次他没向六使毒手,只是瞪住他的眼睛说,叫驴家的你给我听着,今儿个这事没完,你再敢一个字,小心爷把你干的丧天良的事全给抖出来!

  管家六脸色哗地一黄,浑身一下软下来,吃惊地瞪着二拐子,不敢再言半个字。

  东家庄地没听清二拐子说了什么,气咻咻道,二拐子,你太无理了。过一会儿你到上房来。

  惩罚二拐子的事就这样闹了个虎头蛇尾,六非但没讨到一点便宜,反倒让二拐子一句话种下了心病。那个晌午二拐子是到了东家庄地的上房,六一颗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几个时辰,才见二拐子脸喜地出来。到今儿他也不晓得牛家的到底跟东家反了什么舌,反正东家见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没撵出下河院,东家庄地还赏了他一条子。第二天他见到东家庄地,庄地只是平淡地说,念他抱了新人进门,让他到南山煤窑去吧。

  这段日子六总是疑神疑鬼,见谁都觉有毛病,偶尔地看见下人们聚一起,不由得就会竖起耳朵,但听来听去,还是听不见一丝儿自个想要的东西。

  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里意味深长剜他的那一眼,让管家六足足想了一个正午。难道二拐子真就把风声透了出去?难道后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险棋?种种可能排除后,管家六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新娘子灯完全有备而来。

  那么自己面对的不再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风姿妖娆眉里藏刀的新娘子灯将是他今后的一个噩梦。

  此时正是菜子开花的季节,一沟两山的菜子用不着管家六天天张望,思来想去,六觉得坐地等死毕竟不是办法,他得及早争取主动。他想借这个空闲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跟东家随便编了个理由,神不知鬼不觉地踩着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这一消失,又不知会给下河院带来什么?

  这天夜黑,少将刚刚给男人命旺喂完妈仁顺嫂留在了屋里。两个人闭上门,开始了新娘子灯进门以来的第一场谈话。之前仁顺嫂一点准备都没,所以灯一张口,她便心紧得浑身哆嗦。将近半夜时分,妈仁顺嫂拖着虚空了的身子,还有一脊背冷汗,怀抱灯给她的东西,钻进了厨房。

  这个夜晚,对下河院来说意义非同寻常,甚至它掀开了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页。妈仁顺嫂路过长廊的时候,接连打了几个冷战,一想少跟她的叮嘱,还有那些个绵中带刺的威胁,腿就抖得支撑不住身子。经过上房的时候,她凄凄哀哀朝东家庄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怅,望得有些无奈,更透着一份不甘心。她的脚步在离睡房很近的地儿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有片刻的迟疑,或是别的企图,但最终,她还是离开了那儿。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摸黑打开厨房。她在厨房里呆立了好久,心里泛过许多往事,泛过许多伤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润,了好多清泪。最后她牙一咬,从怀里掏出少交给她的东西。这时候她脑子里飞过下河院的忌,飞过三房松枝的惨死。她轻哦了一声,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把那东西倒进了罐中。不大工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儿飘出厨房,弥漫在下河院的上空。这味儿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闻不出来,慢慢,它变得浓了,那是一种似曾有过的味儿,一种熟悉的味儿,但却久长地在下河院闻不到。不只是闻不到,自从庄地做了东家,这味儿就成了一种毒气,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谁敢造出这味儿,谁的命就跟三房松枝一样。那是很惨的一种结果,比沟里那些个穷人家的死还要惨出十分。

  妈仁顺嫂有点怕,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三房松枝的死。那是一个噩梦,凡是下河院跟东家亲近过的人,都被那个噩梦绕着,一生轻松不得。

  味儿越发浓了,它掺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里,和在雨后的空气里,想走,却又不走,使得这院的空气一下浓重起来。大约刚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里过重的气使它本来的味儿淡了许多,但它确实改变着下河院那惯有的闷腾腾的香味儿,使得这院有了某种活气,有了某种与人相关的稠糊糊的味儿。

  那是什么味儿呢?

  少妈仁顺嫂都清楚,那是中药味儿!

  下河院是见不得中药味儿的,可这夜,下河院有了这味儿!

  淡淡的中药味先是从厨房天窗里冒出来,袅袅地飞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搅到一起,弥漫在下河院上空。

  后来,这味儿就像是被着,藏着,偷偷摸摸挤出来。那是妈仁顺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劲扇呢。甚至她在灶台上点了几枝松香,想借松香的味儿把它给下去。

  整个过程看上去很平静,妈仁顺嫂和少啥都不说,个干个的事,可心里,却是惊心动魄。等一切完毕,两个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场。

  喂完药回到耳房,妈仁顺嫂再也睡不着觉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间让新来的少抖出来,连带底,一点儿面子也没给她留。她顿时变成一条让人牵住了尾巴的狗,连叫唤都不敢出一声,只能顺着她指的路,低住头往下走。一想往后的日子,妈仁顺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个掐死的念头。

  夜风吹来,卷进了院里,菜子沟百年老院发出些微的颤动。西墙下几棵老杨树,叶子不住地瑟瑟作响。响声沙沙的,像有几双脚步在走动,那是冤魂的脚步,还是仁顺嫂听错了声音?一只猫头鹰想落下来,瞅瞅院里昏黄的灯,掠翅飞走了。那只猫头鹰也是飞得怪,空中盘旋了几个来回,最后,竟奇怪怪一头落到沙河边六的泥巴院里。天呀,六家落进猫头鹰了!就在六女人柳条儿翻身喂的空儿,猫头鹰一个乍起,抖了几下翅膀,再一次扎下身,落到六家屋檐上。这一次,猫头鹰看清了这家院子,院子有点破,有点小,甚至还弥散着一股气。猫头鹰扑腾了几下翅膀,狰狞地叫了几声。

  六的第四个女儿引弟就在这时候发出了哭声,本来她嘴里含着,是发不出声音的,可她在襁褓中挣扎了几下,吐出了柳条儿脏兮兮的头,那哭就发了出来。很小,猫叫似的。

  沟里沟外一派宁静。

  三个月后,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堂堂正正走出朱漆大门,高挑曼妙的身子紧裹在水红色对衬衫里,下身着一条墨绿子。红衫绿在阳光下映衬得她越发动人,像一只金丝鸟从中飞出,一下捉住了人们的眼睛。她头裹一块粉巾,带着花案的粉巾只在头顶盘着,却不学其他媳妇把整个脸都掩起来,这就让人们有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一沟人的眼都惊了,都说后山娶来的新人是个老姑娘,还以为真就黄鼻癞眼,见不得人,没想这阵一望,才知啥叫个新人了。人们在惊叹她脸的粉白和鼻子的灵巧时,同时也看清了她藏在镰似的浓眉下灼明的眼睛,还有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发出的道道光亮。

  那光亮是沟里任何女人都不能发出的,它接近于男人却又比男人的多了层水,在脸上会让人不由得垂下头,却又感觉有团温绵在脸上动,不住想抬头再望一眼。总之不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偶尔在鹰的眼睛里看到过。对于下河院新来的这个女人,沟里已有了很多传说,每个传说都能引起人们无限联想。人们正是在这一个个传说里,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神秘,感觉到她的非同寻常。因此也就巴望着她早走出来,走近他们的生活。

  灯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这个动作有点夸张,其实她脸上是不带一丝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们她在炕上是多么的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软扭了出来。哟嘿嘿,这女人,你瞅她那个,比水蛇还细,比水蛇还柔软。这命旺,临死了还有这般福气。更有眼尖者,在灯二次扭时,一下就看着了她红衣绿出的那抹香红,那是女儿家裹身子的肚兜儿,沟里一般人家是没有的,既或有也是布,拿红颜色水里泡出来的。灯的那抹红却是真正的香红,一闪便把人的目光给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凉州城有名的丝绸铺子里买的,据说凉州城里,穿这样香红肚兜的也没几家。寻着这香红想上去,男人们便纷纷在心里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耸的子,不定还拿啥值钱的香草裹着哩。

  众人的惊望里,少放开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带几分夸张,青石路面上,立刻就动出一片片风摆柳似的娑影,脚下是沙沙的水声,不,是风,一脉儿一脉儿过山野的那风。沟里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儿看。肚子显然还是平展展的,一点开怀的迹象也没。这倒不打紧,反正沟里也没谁真就巴望着她能早开怀。不开怀才好哩,那些沟里养着女儿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立刻就叫灯出的新奇给了下去。

  这个后山女子真是不一般,一看,就像是三房松枝活了过来,细品,却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风。你瞅她那股,高翘得很,也茁壮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紧。那绿裹着的腿儿,哟嘿嘿,那是腿儿么,那是把人往死里馋的两柱柱啊…人们望见她径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红的太阳下,冲金黄的菜子做了个弓的姿势。

  此时正是菜子丰收的季节,因为今年雨水广,雨过天晴后太阳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结的籽都多。镰似的菜角因为籽大厚,全都垂着头,坠得菜秆鞠躬似地弯了黄的菜花已不见,泛油的翠绿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菜子沟在这个时节,是一年里最让人疯最让人贪的,你瞅瞅,从东边出到西天落处,百里长的沟谷还有那绵延无尽的南北二山,全都一个颜色,菜子的颜色。站在沟谷,目的灿黄发出金子的泽,耀得人睁不开眼。开镰的声响脆中带颤,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放眼望去,执镰的人恍若林中的鸟,在一片咔嚓声中扑扇着翅膀。菜子倒地处,绿的苦苦菜显了出来,都已没到了脚踝处。这带着苦腥味的野菜晒干了既是庄稼人过冬的宝贝,又是猪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时,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收割带来的荒凉,让大地再次充生机。偶有执镰人不慎踩折,便渗出黏儿黏儿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里少精心要采撷的宝贝。

  灯知道,那汁状的黏是能医百病的。她今天来,不仅仅是分享收割的快乐,更重要的,是要带了这些黏儿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开花转向成的几个月间,身子骨出奇地活了。

  这是个奇迹,怕连灯自己也没料想有这么快。

  灯绝然没想到,自个要嫁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痴子!纵是在后山娘家想过一万遍,做过一万种坏的打算,还是没想到,摊她头上的,竟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宝贝!

  说活是灯的气话,她也只有说活,还能咋个说?

  这么想着,她的泪溢了下来。记得刚进房时,她心里还扑闪扑闪的,抱着一丝幻想,兴许,爹说得有点过,有点怕人。爹是给她敲警钟哩,让她往最坏处想,让她不要抱啥不实在的指望。爹说过,这是一条苦路,比黄泉路还苦,你要咬住牙子走,你必须咬住牙子走,走过去,就是金光闪闪,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自个掀了盖头,想看个明白时,她的心就凉了,岂止是凉,她像是六月天掉进冰窟窿,从头到脚,哗一下冻住了。

  眼前,清油灯下映出的,蛐蛐一样蜗在红木椅子里的,哪是个人?分明是个头怪物,分明是个鬼,比鬼还狰狞。只见那个叫做男人的物什,口里着一口的白沫,鼻子脸拖着,找不出哪是鼻子哪是脸,这还不算,难看的是他的头,天呀,世上竟有这样的头!分明就是个猴子,就是个山里跑的野兽,眼倒是睁着,还冲她望,可那眼,哪有光啊,分明两个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灯不怕了,男人顶多有十岁娃儿那么大,纵是伸直了腿站起来,顶多也就到她肚脐处。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着,像个牛鼻圈,弯弯的就把男人给箍在了椅子里。

  总之,初进房的那半个时辰,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给想了起来,把脑子里所有骇人的记忆都给调动了出来,还是觉得没有自己要嫁的这个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胆,居然没在那一天里给吓死。

  过了半个时辰,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过去,学男人掀开女人的盖头那样,掀开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块红布。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当时并不明白,男人下身裹这么一块红布做甚?这样的穿戴她像是没见过,中医爹也没跟她待过。但是她不管不顾了,她急着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来,想亲眼证实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来,站起来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腾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时,房门哗地开了,妈仁顺嫂扑进来喊,使不得呀,红布,红布…喊着,一把将男人夺过去,疾疾地拿红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后来灯才明白,他们在给男人讲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气冲了男人,更怕男人会在掀盖头前忽然间病发。

  男人一发病,头件事儿就是扒子,然后…

  灯清这些时,已是一个月后。

  一个月里,她所经见的,远比后山中医爹说给她的多。兴许,有些事儿爹也不知晓,毕竟,他也有十年没踩进过下河院了。

  如今,少早已见惯不惊,她的沉着,甚至比妈仁顺嫂还强出几分。

  早上公公进了西厢房,头一眼便望见儿子自个穿衣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可是十五年里从未有过的事。他扑向儿子,颤着声音,抖着双手,一连让他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确信这不是梦境,老泪纵横地一把抓住儿媳的手,也不顾什么忌讳,连说了几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儿居然行了!

  公公的惊愕完全在灯的意想中,她颤颤地伸出手,犹豫了那么一刻,然后,大方地替公公抺去老泪。这个动作有点惊讶,可灯做得一点不造作,冰凉的手掌居然在公公热的脸上多停了会儿,那一停,似乎有万语千言在里面。灯凝住公公的脸,那脸的沟壑瞬间让她悲凉,心也跟着一片,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抚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沟壑抚平。

  这种感触,是在这三个月里生出的,三个月里听到看到的事,让少对自个公公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隐情。

  公公哪里知道,她的心早也沟壑纵生,为男人,更为这下河院。公公转身离去的一瞬,深长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说全拜托你了。灯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焦苦,任两行清泪恣意地下来。

  夜里,灯唤来妈仁顺嫂,又叫了上房的丫头,坐灯下挤菜。白从菜地采来的苦苦菜还带着新鲜的水,用手一折,便有鲜如汁的儿滴淌出来。丫头叫葱儿,自小没了爹娘,跟着讨荒,到了菜子沟,便舍不下这一地的菜子,嚷着要留下来。东家庄地给她十两银子,两人便住下来。后来过世,庄地送她一口棺材,葱儿便磕了头,唤庄地干爷,身前身后地侍候。葱儿捧着碗,小心地接着苦汁,接到半碗时不解地问,挤这东西做甚?灯瞅她一眼,问,你吃过苦菜么?葱儿点头说吃过,跟讨荒时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沟。灯说这东西养人补人,还治病,只是吃起来苦啊。

  灯跟葱儿说话的时候,妈仁顺嫂一脸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灯想没准她还念着先前她说过的话,便宽慰道,话讲过便是讲过了,也没人想拿你怎样,你又何必哀声叹气呢。仁顺嫂摇摇头说,我不是愁自个,你就是把我老脸扒了,也不过分,只是一看见少爷,心就不由得哀起来。

  一句话说到了灯痛处。公公哪里知道,命旺好起来的路还长着哩,除了会穿衣,这三个月别的长劲全没。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说的,就连妈仁顺嫂,也不得不遮瞒着。

  命旺得的是花病,还不只是花病。要是灯晚进门一月,怕是真就没治了。还是爹看得准呀,什么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出来吓人的。爹和后山半仙猜得一点没错,管家六才是祸子,他就是想让命旺早死。

  怎么能染上这病哩?连中医世家出身的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小的年纪是不会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给染了,还很重。灯初夜跟他睡时,照着爹的话留意过。爹说的一点没错,十五岁的小男人一旦硬起来,跟火一样。不但会硬,还会,就跟牛撒一样,一一大摊。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坏的,那么大个人,能经得住一夜三五次的?灯全然顾不上羞臊,很多话爹跟她讲明了,羞臊不但会要了命旺的命,也会让她死得很难堪。这是一步险棋呀,菜子沟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能进的,爹把宝押她身上,她把宝押在命旺身上,胆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顶轿,不能进这个门。

  小家伙常常是夜里睡着时烧起的,醒了反而没事。灯哄着男人睡着,坐在菜油灯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梦里搐着,一定是梦着了什么。能梦着什么呢,这么大个活人坐边上,他都不知咋下手,梦里怎就亢奋得要死?这时候她必须唤醒他,不让他在梦里游。她摇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个坐身惊起,眼,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再看他下面,奇了,刚刚还火一样烧着的,转眼就软塌了。灯长长舒口气,总算少了一次。

  可是,更多的时候,灯也会睡着,睡得比他还死。那是白里劳心的缘故。能不劳心么?表面上风平静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树,里面长了窟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顷刻间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这又是灯必须费心的事。

  她一睡着,一切便会照旧,男人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惊叫,发出要死的声音,那家伙便如一头亢奋的驴子,出一嘴的白沫。灯终于相信,男人正是在这一次次的中虚空的,更别说他还有其它的毛病。

  中医爹在来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把包好的药装了一袋子,说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兴许一天天会好起来。顽固的公公却至死不相信儿子会得怪病,他坚信是儿子小时的某个夜里让鬼魂了身,那是个泼鬼,十六岁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却找了命旺替她还债。所以他坚信只能请道士和和尚来做法场,尽早将辱死鬼赶走。对于中医爹的苦药,他是决不允许喂进儿子嘴的。

  不只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闻见中药味,这下河院,怕是又要闹腾上一场地震。

  想到这儿,灯不由得叹出气来。在她和妈仁顺嫂的百般小心下,药是吃了不少,男人的东西也一天天听话起来,可男人还是神志不清。尤其是的习惯,怎么打也改不了。她只能让妈仁顺嫂夜夜伴他,等他足了沉沉地睡去,妈才能叹着长气走出西厢房。

  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个偏方,说实在不行,就让他喝,汁里加上后山带来的当参,兴许能让他身子实起来。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妈说?妈仁顺嫂是啥人,来时爹跟她讲个一清二楚。虽说她用了些心计,也软硬兼施地给她套了笼头,表面上妈仁顺嫂是服帖了,可到现在,灯还不敢断定她能不能跟自个一条心。丑话虽是端面子上了,能不能吓住她又是另回事。爹跟她说过,在这院里,甭看六是管家,可真能让公公鬼心窍的,却是眼前这个女人。想到这,灯忍不住抬起眼,静静端详了妈片刻,这确是个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轻几岁,保不准灯都要拜下风。

  让灯疑惑的是,近端日子,妈仁顺嫂也神经兮兮的,天天嚷着要做法场。做法场是管家六的主意,打南山回来,管家六突然提出要做法场,还说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请好了,就等东家庄地点头。灯起初装没听见,她还不十分清楚管家六的用心,也就不好采取什么对策,不过,她断定管家六是冲她来的。灯先是不动声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对管家六的话,公公是不是句句都当宝贝。平静了没几天,灯刚想松口气,忽然就听丫头葱儿说,东家爷爷答应了管家,要做法场哩。灯当下就跑进上房,也不管公公脸色,突然就开了口,爹,这法场不能做。公公没理他,照旧低头看着账簿。灯又唤了一声爹,这次她的口气重了,要是爹答应做法场,就先"休"了媳妇!

  这话一出,东家庄地不得不抬头看看儿媳了,说实话,做不做法场东家庄地到现在也没个定主意,他是烦六天天跟他嚷,好像这法场不做儿子立马就会闭气,实在烦不过了就顺口应了一句。没想儿媳突然拿"休"这个字来要挟,东家庄地本来是可以显摆出公公的威风狠狠教训一顿她的,一看媳妇儿脸色,主意突然就变了。

  不做?

  不做!

  你能冲好?

  冲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东家庄地叹口气,手一摆,打发了灯。法场的事却因此搁了下来,再也没人敢提起。谁知,安稳了不到两个月,妈仁顺嫂却跳了出来,代管家六说起了话,整天嘴里念叨的,不是道场就是法场。这就叫灯摸不准了,是妈仁顺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还是…

  碗终于挤妈仁顺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说,管家六这次请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脯说能捉掉。捉掉?这院里上上下下,到现在还是一个心认定,男人命旺是让泼鬼了身,不捉掉泼鬼,男人命旺就缓不过来。灯嘴上没说甚,心里却恨道,泼鬼,还不知是哪个泼鬼了命旺呢?这么想时,恨恨剜了妈仁顺嫂一眼,妈仁顺嫂大约觉出了这一眼的毒辣,低住头,不言声了。灯也不想把她得太难堪,苦了脸,半晌,沉道,你们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个来。

  妈跟丫头葱儿一前一后出去了,屋子里哗地静下来,豆大的油灯下,少看上去一片凄然,她既不想听妈仁顺嫂提什么和尚,更不想让她知道这苦汁做什么用,妈仁顺嫂再三问时,她只说自己想擦洗身子。

  这是她必须瞒着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妈仁顺嫂掏啥心窝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说服自个,到底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灯摇摇头,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让男人吃饭更是件苦事儿。若要不是妈那两只大,他怕是早饿死了。十五岁的男人不会吃饭,别人喂还必须得有大,边边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灯直到今天也没让他碰过,不是舍不得,人都嫁他了,还有啥舍不得的?是怕她自个。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上轿时还记住中医爹的另句话,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让他沾上真事儿,啥心都不用费,只等抬棺材埋人。

  在肚兜里,那是在她自己。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天天守着那么一,还不得让自个有非分之想,她容易么?

  但她必须得守住。

  白里她从后院杀猪的屠夫手里偷偷要了一只猪泡,洗干净,想不到爹的这个法子还真能派得上用场。洗时她脑子里闪过妈仁顺嫂那两只肥硕的房,她知道,必须得找个法子把妈仁顺嫂打发开,再也不能夜夜依赖着她,要不,剩下的事儿就更不好做。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更好的法儿,只能将就着用它了。灯想着,已将藏好的猪泡拿出来,对哄着往男人嘴上贴。男人起先躲着,反抗着,极不情愿似的,迫不得已,灯把它揣进自己怀里,就当自个身上长出的,男人果然兴奋了,张着嘴巴过来。灯紧着的心哗一下松开,旋即,却又更苦了。这一夜,不知又该多么漫长,望着男人一边泡,一边苦汁,灯的心就翻过了。

  谁也没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神秘的目光从长廊探进来,忽忽悠悠的,像猫头鹰的两只绿眼。一听说命旺自个能穿衣了,管家六的心掉进了冰窟里。几个月里,管家六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西厢房,生怕里面传出对下河院有利的动静。谁知偏是在这节骨眼上,东家庄地神神秘秘发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条家规,西厢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进入,除了妈仁顺嫂和丫头葱儿,谁胆敢越进小院一步,即刻撵出下河院。管家六心里气得锅滚,嘴上还得发出一连串的赞同。他在下人面前憋足了劲,把西厢房说得跟慈禧的寝宫一样神秘,心里却恨不得点一把火把它烧掉。气死人的家规一出,管家六的窥探便陡添不少难度,他不得不做贼般小心翼翼。

  连来,管家六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总是闻见西厢房飘出一股淡淡的异味,那味儿他当然熟悉,但苦于这事的感,加上又没捉到实质的把柄,管家六至今仍不能确定是不是熬中药。妈仁顺嫂自从二拐子仗义抱了新人得到东家庄地的宽容后,也开始变得神神武武,这个讨厌的女人一旦得到东家庄地的一个笑脸,便开始尾巴又往天上翘。眼下六还是拿她没有太多的办法,毕竟,她的大头不只喂着命旺一个人,想要把她制服帖,六还得等更好的时机。六原想采取哄哄招,借她进出的方便探得院内虚实,想不到一趟南山回来,她就倒向少这边。管家六对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时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脏事儿连同这院见不得人的秘密一并抖出来,可一想自个付出的五年心血,还是忍了。万般无奈,六只好出自下策,自个鬼一样躲在长廊深处朝这边偷望。

  望着望着,六便闻见了那股味儿,淡淡的,含着一股子山野百草的暗香,却又苦咧咧的,从西厢房飘出来,啊,到了自个头顶。

  六猛地就想,要是有一天自个真就抓到了证据,那该是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

  上房的门吱呀一声,探出来的好像是东家庄地的身影,六吓了一大跳,猫一弯,状若骇极了的山鼠,滋溜一下没影了。

  下河院复又归于一派死寂。

  管家六那双猫头鹰似的眼,一开始就没瞒过灯

  灯知道,不只是管家六,这院里至少有三五双眼睛,随时随刻都在探向她,自个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他人的监视里。

  灯并不恨恼,或者来不及恨恼,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不出时间想别的。爹说过,嫁过去的三五个月,是你最忙最无主的时候,你要各道四处打听,要摸清每一个人,看清每一张脸,要把院里每一个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儿是个沟,哪儿是个坎,哪儿藏着暗井,哪儿布下险阵。这院啊,爹叹了一声,表面看着气派,热闹也是方圆几百里的财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儿,那份儿毒,那份儿暗藏的惊骇,怕也是山里独一无二。

  灯最初不太信,爹的话总说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说得比曹地府还害怕。现在她懂了,爹说得一点不过。这院里,不只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对管家六的戒备,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时虽说事儿还没个准,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还没十足的把握,但,对这个六,她却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瞒着东家庄地去南山的事,自以为做得很聪明,没谁会知道,岂知他前脚到南山,后脚信儿就到了灯耳里。他在南山的所作所为,包括一个笑一声咳嗽,全都没开灯的监视。灯把这些死死地在心里,绝不敢在脸上出来,不只如此,她还跑到公公那儿,装做浑然不知的样子问公公,管家呢,这院里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并不理她。公公对媳妇灯提出的所有问题都采取了摇头的对策,内心里他是不想看到媳妇多事,妇道人家,守着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却不说,由着媳妇到处走,到处打听,包括盘盘腿儿坐地上跟下人们喧谎儿。她是后山中医的女子!她是三房松枝的侄女!每每灯这样,公公心里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想念在亲戚份上宽容些媳妇什么,他是无奈!他太了解这家人了,媳妇灯今天的样子跟当初三房进门时几乎没甚两样,这还不算,媳妇灯眼里,分明要比三房松枝多出两道子光!这光让他骇怕,让他惊战,让他夜黑里不住会一个冷战跳出被窝,莫非三房的灵魂活了出来?

  细嚼却又不像,她比三房鲜活,比三房会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么一股子劲道。这劲道眼下公公还细说不出来,但鲜鲜地就活泛在他心里,有点喜,有点赞同,有点…

  总之,公公模棱两可的态度里,也是藏了许多的,说穿了,她跟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咋说也比管家六要亲,要近。一想到管家六,公公的心哗就暗了。

  暗了。

  灯却不暗。管家六躲在暗黑处伸长了眼朝西厢窥望时,她会一动不动盯住他。管家六的眼会眨,她不会,她就那么一直盯着,死死地盯着。尽管暗黑和距离遮挡了他们相互脸上的表情,但分明,灯要比管家六要狠,要恨,她切着牙,一手捏着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个死字。她知道,迟早,她要把这个字送给六,让他也晓得,她灯并不像三房松枝或是柳条儿那么容易任人宰割。

  白里偶尔遇了面,灯还是老样子,不躲,不避,照直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跳上那么几跳。如要遇上管家六问她少好,她会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启开一道子雪白的牙齿,说,好,好着哩,管家六还没迈开脚步,她又飞过去一句,还没死!

  管家六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缩着脖子远去了。他晓得,这个死是冲娶亲那个晚上说的,轿子的事,她装在心里。

  这个上午,少心情出奇地好。

  管家六的事很快显了端倪,一切尽管都还模糊着,但已隐隐约约让她捉到了线。

  这是一片雾,揭开了兴许下河院的天空就会晴朗,下河院的银子也不会再像水一样莫名其妙淌到别的地儿。

  是的,银子,这才是灯所关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来水一般去的银子,才是她发誓要捍卫的东西。

  她必须要捍卫,否则,不等她把命旺冲过来,怕这下河院,就让那些看不见的黑手连抢带掠地给成个空架子了,那么,她豁了命嫁来,还顶啥用?

  发现管家六那双眼睛后,灯觉得自己该有个帮手,一个能对付得了管家六的帮手。再这么单匹马闯下去,就算自个再小心,也难免不出破绽,到时再让别人抓住把柄,就不会像头一月出门犯忌那么简单。那次也多亏了公公,他居然轻易就饶过了她,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罚的准备了。要知道,在这样的深宅大院犯忌,轻者挨打受骂,重者,怕是要绑回娘家去的。公公却轻叹了一声,道,这院是有规矩的,比不得后山你家,念你初来,算了吧,往后,这院的规矩就是钉子上的铁,天王老子也没得改!

  苦思良久,灯猛然就想起了那夜抱她的人,冥冥中觉得,在下河院,兴许只有那双在她腿上身上窜过的手,才肯帮她。

  他救过她一条命哩!

  菜子已全部收倒,人们开始忙打碾,菜子沟洋溢在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里。东家庄地的丰收带给沟里人长久的快乐,管家六也只有在这时候才变得大方,将银子给到他们手上。间或还会拿出些下河院用不了的东西,散给大家。一沟的大人小孩才能换上新做的布衣裳,才能吃上下河院刚刚宰到的猪香弥漫在沟谷里,和着菜子的油香,还有畅意的笑声,能在沟外几十里闻到菜子沟横溢的幸福和甜蜜。

  有什么事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更令人心醉的呢。

  少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做梦都盼着亲眼看看沟里人打场的景儿,得到公公的允许后,她迈着快的步子,穿梭在大小碾场上。她要亲自过目丰收带给下河院的收益,这也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只有到碾场上,才能把一年菜子的收成算个明白。那么,下河院一年里让人劫走多少菜子,才能心中有数。这些,怕是连东家庄地也不能想到的。

  这个中医世家的独女,居然将算盘玩得异常熟悉。人们的记忆里,这神秘的珠子只有老管家和福跟六这样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转,哪见过女人也玩这东西。所以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猴一样盯住灯。这个半夜里抬来的女人带给他们的新鲜已经够多了,包括她敢当着沟里人的面看牲口配种,敢在未开怀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开荤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听公公跟管家谈话等等,无一不丰富着沟里人对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象。现在她又拿了算盘,笑盈盈跟管家六边说笑边拨拉。人们望见她对管家六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儿一飞,小嘴儿一拧,就能把管家六这样的人也糊涂。管家六手里的算盘珠珠不动了,只是傻傻地盯了她望,脸上会因女人出奇不意的笑拧出些尴尬或羞臊。人们起先以为管家六跟二十二岁的少有些扯不清。这样的事在深宅大院里不是不可能,况且就有现成的传闻拿来参照,便一边打碾着菜子,一边使了劲地放开想象,尽可能地将这个后山女人想得风些,想成狐狸,这样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统得见了沟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肯正眼望一眼的管家六想在一起。想象往往会以对管家六的抱憾告终,人们终于相信,管家六也不是什么圣人,最终还不是踏了老管家和福的老路?

  但是,这样的结论未免下得太过轻率,几天以后,人们便发现事情远没那么简单,更没那么好懂。管家六渐渐在女人的说笑里萎缩下去,胆怯下去,人们就觉不是那么回事。倒觉得管家六让女人抓住了什么,不得不垂下他高傲惯了的头,就连见了一般的佃户,管家六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不仅小而且谨慎。这便让人们放弃了将他们扯在一起的望,反倒期待着百年老院的管家和少之间发生些什么更让人激动的事。

  比之管家六,少却大方得很。她会不时地在某个场上停下,跟赶着驴转的沟里人聊上一阵。有时也会冷不丁抱起场上玩耍的孩子,亲热地咬上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让她跟沟里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亲穷人的孩子,这可是自古闻所未闻的事,纵是沟里年岁最长的朱二,也未经见过。也难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猪都跟穷人家的不一般,甭说少!平里隔着朱漆大门远远望一眼都算不错了,哪敢奢望她走出来跟你说话,还给你脏兮兮淌着鼻涕的碎娃一块糖吃?

  这一天,人们就见少正坐在沟沿旁给年迈的朱二梳头。哟嘿嘿,这更是个新鲜事儿。朱二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齿好,还能咬动东西,怕是早入了黄土。不过朱二的懒惰和脏却是远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妇的话说,一年不洗一回脸,不换洗一回身子底下的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那头发,早就朽成一块毡了,甭说梳,怕是看一眼都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下河院的少却不嫌弃,人们望见,她从正午时分梳到了现在,先是拿个盆子舀了清水,一边帮二洗,还拿来下河院最珍贵的洋胰子,听说一块值一匹骡子钱,这还是东家庄地年轻时到凉州城买的。在洋胰子滑润润的香味里,人们的心也跟着润滑起来,她们一边心着闻洋胰子的香味,一边担忧着少甭叫二身上的沤臭味给熏倒了。结果没多久,人们便望见她拿了一把颇为稀罕的牛角梳子,唰,唰,唰给二梳起头来。至此,人们算是相信,来自后山的老姑娘灯是不怕脏的,更不怕难闻!她的耐心比二的媳妇都要强。一脸老笑的朱二咧开还有几颗牙齿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说东道西。这个老掉牙的,哪有那么多死话,你倒是快把少放开呀,人们还正待望哩。

  可是,人们却从少用心的姿势里看到一种东西,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梳头,更不像管家六说的她是闲着坐不住,放着少不当,偏要跑出来瞎显摆。八成…

  然而不管咋说,少一连串对沟里人亲近热乎的举动着实让人开心,比从管家六手里拿到实惠的东西还开心。不知不觉间,下河院少在沟里的口碑一下好起来。

  很快,沟里的女人感动得跟她无话不谈了。这个世上,女人其实是最耐不得小恩小惠的,何况少用的绝不是小恩小惠。她是拿心跟沟里女人的心往一块贴,沟里还有哪个女人傻到不愿跟她贴心?关于租子的事正是在这时候开始说进灯耳里的,少佯装无意的问话让沟里人少了戒备,不小心便会出管家六一些秘密。有些人倒更像是故意,顺着灯的话把对管家六的不出来。渐渐,少眼前竖起一个贪得无厌的影子,大把大把去无踪影的银子让她恨不得立刻将管家六的恶行摆到公公眼前。但她忍了再忍,她知道现在还不到时候,爹再三提醒对付管家六切不可草莽行事,他在下河院水深得很,决不是轻易一两子就能把他打趴下的。

  灯只能从长计议。

  这天灯帮沟里女人草绳扬场,扬场就是将打碾下来的菜子拿木锨顺风扬起,让风吹走草屑或是杂物,黄丢丢的菜子便会变得干干净净。站在下行里,灯手握扫帚,将风吹到下行的草屑和菜角皮清扫出去。菜子打在脸上,草屑沾头发上,灯全然不顾,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跟草绳的谈话上去了。嫁过来以前灯就跟草绳认识,草绳生了四个丫头,急于要儿子,找她爹吃药,一来二去两人便了。草绳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肚里从来不装话,加上又对灯一家心存感恩,一听灯问管家六的事,不遮不掩就给说了。场扬到一半就见管家六远远出现在另家场上,灯丢下扫帚,径直走了过去。

  草绳紧忙在后边喊,少,心里装着就行了,犯不着跟谁也提。

  灯清楚,这是草绳在提醒她呢。沟里虽说都是些庄稼人,多一半又是佃农,可人跟人不一样,这一点她还是心里有数。

  管家六正跟这家商量租子的成数,灯装做随意地问,几成?场上的男人嗫嚅着,半天不肯说。管家六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说,六成。

  灯哦了一声,不是说按七成收的么?

  少的意思是我少收了?

  看你,话说哪儿了,我这不是才跟着你学么,多收少收一成的,不打紧,只是甭让他们白忙了这一年。

  少真是会替他们想。管家六点头道,眼睛却一刻也没敢离开打场人的脸,生怕他一漏嘴说出什么来。那人见少这么说,忽然就大了胆,嗫嚅道,少,真按六成收啊?

  这事你问管家。灯突地丢过去一句,脸依旧笑盈盈的,一点看不出她说这话的意思。管家六脸突地一绿,他刚刚跟场主商量的是按七成五收,上下就是一成五的出入,场主当然不乐意。

  不过他旋即稳住自个,说,多收少收也不是我说了算,这要看东家的意思。少要是真想给他们减,就先跟东家拿仗拿仗,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准。

  灯掉转头,忽地指着远天处的一团云,喊,快看,火烧云!

  远天处果然腾起一团火烧云。

  那边,草绳已在喊了,少,你答应帮我扬场的,我可顾不过来,这好的菜子,要是扬不干净,可惜了。

  我就来。灯甩过一句,抖着一身红衣绿,去了。

  管家六僵在那儿,心里比火烧云烧还难受。

  菜子打碾到一半,各家各户能打多少便都在灯心里了。下河院的租子她也有了数。这时候她开始谋算另件事。

  这件事儿跟租子比起来,一点也不小。灯所以把它推到现在,是因一直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终于有一天,下河院妈仁顺嫂的儿子二拐子秘密走进了西厢房,就连他的亲娘仁顺嫂,这次也被瞒在了鼓里。

  管家六照旧出而做,落而息,偶有空闲,便来到东家庄地的上房里。

  东家庄地看上去气稍稍好了些,他正在水烟,丫头葱儿站边上侍候。东家庄地的这个爱好也是管家六带来的,以前他不,劳作乏困的时候,他躺老婆边上听曲儿。当然是三房松枝。三房松枝是个很会哼曲儿的女人,山曲儿从她鼻孔哼出来,就裹了一股清的山风,仿佛人到了山林中,耳边有盈盈的松涛,有啾啾的鸟鸣,还有一股山花烂熳的味道。到现在,东家庄地闭上眼,耳边还是那山泉般叮叮咚咚别有味儿的曲儿:风来了,雨来了,房上的米米儿就刮掉了。妈,妈,给我个筛筛儿我端上,给我个簸箕儿我背上…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风如歌的曲儿,那有着鸟一样嗓子的人儿,都成了让霜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个寒冷的日子了。庄地纵是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腾出来。

  东家庄地现在喜欢抽烟。

  端坐在方桌边雕花椅子上的庄地一边听管家六说话一边没忘了抽烟,灵巧的手指在烟壶里稔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是优雅。丫头葱儿划着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对到烟嘴上,听他长长地一,烟壶里的水便发出悦耳的咕嘟儿声。

  管家六站边上将打碾的事说了,庄地问今年能收几成,管家六报了数字,这数字让东家庄地满意,遂说,家里家外你就多点心,该怎么给佃户分还怎么分,丰收了就该让全沟人高兴。

  管家六点头说是,他本想再问一声二拐子的事。前他得到消息,被东家庄地打发到南山煤窑的二拐子不好好干活,还打着妈仁顺嫂的旗号,到处转悠。这还不算,这牛竟然不跟煤掌柜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踪影,到今儿个也没回。管家六想问个清楚,是不是东家找他有事。庄地却提起儿子命旺。

  东家庄地说,命旺近来有转机,气一天比一天见好,法理智的道场就先推了吧。六忙说,推不得呀东家,有转机管啥用,得让少东家赶紧好起来,再不好怕就…

  东家庄地眉一蹙,问,你想说啥?

  六吭了吭,没说。

  东家庄地搁下烟锅,伸长了耳朵等。

  六这才支支吾吾说,怕是少

  我心里有数。东家庄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声。脸色也忽然铁青下来,看得出,六这话说的不是时候,东家庄地不爱听。管家六磨蹭了会儿,眼睛偷觊在东家脸上,不见庄地脸色好转,管家六败兴地往外走。快要出门时,突然听庄地丢过来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厢房看看。

  管家六一阵暗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儿子的命当命!管家六这样想着,脚步已迈到长廊里。秋日的长廊扑扑的,太阳光一天里照不了多少,这凉好似重重叠叠地堆在了这里。但是六并不觉得凉,心猛然间狂热起来,终于得到出入西厢房的权力了,再也不用猫一样藏在角落里,偷偷巴望。但他并不打算真去西厢房,不急,有的是时间。这一刻管家六突然自信起来,庄地既然准了他进出西厢,就表明老东西对西厢也有了疑惑,这是个好事,大好事,只要找到药罐子,拿到喂中药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管家六从长廊迈过步子,在太阳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个地儿。天,我咋把这么要紧的地儿给疏忽了!

  三步两步,他就奔到了厨房。厨房门敞着,妈仁顺嫂正在面。在这院里,妈仁顺嫂只做三个人的饭,东家庄地,少东家命旺和灯。但整个厨房归她管。下河院的厨房共分三厨,一厨就是妈仁顺嫂现在面的这间,算是上厨房,专事东家一家人的饮食。二厨在边上,有这两个大,三个妇女轮换着做饭,主要管东家及长工们的吃食。还有间小伙房,一间半大,算是三厨,负责短工及下人们的伙食。下河院的长工不跟别处的长工,长工有身份,比管家和妈低,但比下人高,而且长工们不但每年拿固定的工钱,按月还有小钱,算是东家赏的,长工的家眷到了下河院,不但可以白吃白住一阵子,走时,还能得到东家的赏赐。短工则是按季节随时找来帮忙的,换得勤,工钱也就少,一般按天数论。下人则是外地逃荒或是落了难,寻上门找碗饭吃的,一开始只管吃管睡,不发工钱,熬过一阵子,若是让东家或管家看上了,自个又乐意长留下来,就有可能提到长工的行列里。

  菜子沟下河院最多时用过三十二个长工,五十多号下人,是在老东家庄仁礼手上。五十多号下人一大半是凉州府逃难逃来的,那一年凉州府大旱,灾荒闹遍四野,真可谓饿殍遍地,白骨野,大饥馑后,又是一场旷持久的瘟疫,周遭几百里,怕是除了菜子沟,没一处不死人。这沟因此落下一个美名,人称赛天堂,大灾过后,得救者还自发背石背水,伐木取路,在南山修了一处庙,名天堂庙。庙里还专门供了庄氏祖宗的牌位,更有积德碑慈善碑仁义碑等立于寺庙显眼处。如今,那天堂庙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每逢初一、十五,沟里人不辞辛苦,非要成伙结队,虔诚地去庙里磕拜。当年逃难来的五十多号下人,如今全成了地地道道的沟里人,在沟里娶养子,安居下来。草绳家便是其一。

  见管家进来,仁顺嫂忙直起问好,六硬梗梗道,不必,你忙你的,我瞎转转。一厨的门上只有仁顺嫂有钥匙,平时院里人是不敢轻易进来的,管家六也没随便进出的自由,毕竟,这是做饭食的地儿,加上东家庄地又是个饭食上极讲究的人,一厨便有了股神秘。管家六大约心里还想着东家庄地刚刚说过的那句话,自以为这院他有了随便出入的权力,便放肆地在厨房里张望起来。妈仁顺嫂不了,冲六说,管家要是没事儿,还请出去,我这阵正给东家做饭哩。管家六没理茬,照旧探了脑袋,锅台上下狗一样搜寻。也许是天意,管家六的鼻子很快闻到一股药味儿,隐隐约约像是从缸里飘出,缸是米缸,盖着木头盖子。不等妈仁顺嫂做何反应,管家六猛就掀开了缸盖,这一掀不打紧,却把缸里藏着的秘密给掀到了眼里。

  妈仁顺嫂唰地脸白。

  缸…缸…管家你——妈仁顺嫂的声音已吓得变了味。

  药罐子,你敢藏下药罐子!管家六的声音近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脸上,霎时成了另种颜色。有乐,有喜,有惊,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妈仁顺嫂横扑过来,一把抢过六已拿到手里的药罐,脸色苍白道,厨房的东西,由不得你翻。

  说,给谁熬药!六此时早已没了怯意,正义得很,怒瞪住仁顺嫂,就等她说实话。仁顺嫂结巴着,半天吭吭哧哧,呶不出一个字。

  不说是不,好,我见东家去!

  你站住!妈仁顺嫂见六真拿了药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听清了,这罐是我的,药也是熬给我喝的,中医李三慢给开的。至于谁准我喝的,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涂,有本事,这阵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东家他说话还算不算数!说完,腾地丢下手里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就要往上房去。

  这下,轮到管家六怯步了。他万万没料到,妈仁顺嫂会跟他来这一手有些话一直放在暗处,兴许还由得你想,一旦豁出来摆到明处,你便没了思想的空间。这下河院的事,难就难在妈仁顺嫂身上,管家六虽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儿去跟东家面对面问个清白,量他也没这胆子!

  况且妈仁顺嫂亮堂堂就把东家庄地摆了出来,这等胆略,他何时见过?

  不敢了,怕了?我说六,甭以为东家给个好脸,你就成爷了,远着哩!妈仁顺嫂趁六发愣的空儿,一把夺过药罐,理也没理他,啪地就将它炖火上,打柜里取出一服草药,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管家六顿时成了气的皮球,软了,蔫了,恨恨一跺脚,走了。

  妈妈仁顺嫂快快将药罐端下来,将水滗了,拿布把药渣包起来,重新进柜里。还不放心,怕药味儿飘出去,忙忙点了支松香,熏。

  管家六气急败坏地在院里转了几圈,还不死心,找到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如此这般问了一番,中医李三慢说,方子是他开的,药也是他抓的,仁顺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服两服的还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时间。一席话说得管家六想吐。

  管家六刚出了车门,仁顺嫂的脚步就到了西厢,今儿这事太玄,他咋就给闻到了呢?要说自个还反应得快,死头子话把他给住了,要不,不敢想。

  妈仁顺嫂将厨房里发生过的事说给了少,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发颤。少静静地听完,问,柜里的药是哪来的?

  是我为防万一,找中医李三慢开的。

  哦——灯感激地望一眼仁顺嫂,不过,心里却一点轻松不下。管家六敢到厨房查看,就敢到西厢来,眼下是瞒了过去,往后呢?

  少,他要真找东家问呢?妈仁顺嫂还是放不下心。

  他敢!灯忽然就来了气。这气不只是冲管家六妈今天的话,无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儿端到了桌面上,尽管这事早就在她心里,可突然地端出来,她还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张惶失措的,公公那儿我去说,只是这药,怕是在厨房熬不成了。

  太阳明亮得很,沟里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该榨油了。按规矩,管家六就该去油坊查看了。药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后,管家六很是沮丧了一阵子,不过,心里还是一直疑惑着,不相信那药真就是妈仁顺嫂吃的。少东家命旺一天天见好,若不是后山老狐狸刘松柏使了手段,能有这奇效?这事儿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实据。近他心里很是不宁,老觉有双眼在背后盯着。二拐子不声不响走了又回去,窑头杨二还没跟他回话,去了哪里他自己也号不准,可又不能硬问。二拐子不是别人,仗着有妈仁顺嫂,他的就比别人直。油坊这边怕更得早安顿,保不准灯哪天就给闯了去。

  一想灯,管家六心就沉了。

  一沟两山的地是租给几百户沟里人种的,下河院只供种子和牲口,收种打碾全是佃户的事。租子按收成论,下河院的规矩是不能跌过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过,那不过是个别。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于哪块地哪户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说了算,东家庄地是从不细问的。这就给了六很大的余地。菜子是一个菜子,年也是同样的年,各家的成数却不会一样,高几分低几分完全看管家六的心情,况且地里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知道,六不说,东家庄地从哪里知晓。

  今年是六当管家以来最好的年份,按说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该放不下,管家六却不这么认为。凭什么要收给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没地方放。管家六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让东家庄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谁知少跳出来搅他的好事。少显然对他已有所察觉,管家六不得不有所收敛。目前为止他还不明白这是东家庄地的主意还是女人自作主张,但下河院明显对他有了防范。少算盘珠珠左拨拉右拨拉,六的菜子就寥寥无几了。

  恶毒的女人!六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干净地除掉她。

  站在堆菜籽的场上,管家六眼里燃起挡不住的望,金黄的油菜籽,着扑鼻香味的油菜籽,鼓着他充野心的怀。六再一次想起妈仁顺嫂。这个女人尽管很是可恶,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没有她的帮忙显然是不行的。

  这就是管家六的矛盾处。他恨这个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这个女人。

  管家六决计先抛开对这个女人的恨,我得想办法笼络她,得让她听我的!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有力地越过碾场,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骡子驮着趾高气昂的管家六,朝沙河上游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论白还是夜晚,都是寂静的,远不如后院和草园子那么热闹喧嚣。这怕是跟它的八黑柱有关,当年修南北二院时,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红漆或别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东家庄仁礼竟然破口大骂,将那个原本好意的工匠给撵了出去。此后,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调。跟八黑柱的调对称的,便是东家庄地的心境,还有少东家命旺的身子。当然,这只是下人们一起偷偷说的怪话,要是给东家庄地听见,嘴里的舌头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长条状,这跟整个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状又有所差别。东家庄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这面,气足,睡房紧挨着上房,也是两间。妈仁顺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东家睡房之间,有条几丈长的窄廊,那是边廊,管家六是不走的,他从中间宽宽敞敞的正廊走进去。

  这天夜黑,管家六先是跟屠夫们开了阵荤玩笑,又到后院各处看了看,估摸时辰差不多了,猫贴着廊沿溜过去,将身子藏在东家庄地睡房的边窗上。白里他已乘人不备,放了把梯子,还在边窗上取了个小

  管家六的心有点紧,这一刻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决心。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要是事儿败,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还会被撵出沟,或被打死。在下河院,偷听窗或偷窥东家都是视做大忌的。当年老东家庄"仁""礼"手上,就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二管家为了撵走大管家,夜黑里人睡定像猴子一样盘伏在树上,偷窥了老东家炕上的事儿。没想,还没打树上跳下来,大管家带着人便等在了树下。老东家炕上的事儿再离谱,二管家也没得机会说了,大管家一声喝,十几长矛便齐齐里冲树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来。一身鲜血掉下树后,老东家庄仁礼穿戴整齐地等在树下,二管家还想求个活,没想老东家庄仁礼鼻孔里哼了一声,手一摆,吐出两个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两只眼被挖了,舌头上穿了刺,两只脚被挑断了筋,这还不算,他被连夜到了南山上,吊树上,活活让老鸦一口一口叼了。

  老东家庄仁礼在沟里,可是拿"仁"、"礼"二字出了名的呀。

  管家六的腿有点抖,梯子发出细微的颤动。

  要不,算了?管家六犯起了嘀咕。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让东家给察觉…管家六哆嗦了一会儿,心忽然就坚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没这个毒脏腑,就吃不了铁五谷!他决计豁出去。

  管家六要看的,正是东家庄地炕上的事儿,这事儿要说也不是新鲜事,这院里,怕是谁都心知肚明,就连沟里,也隐隐绰绰的在嘀咕。可嘀咕归嘀咕,毕竟是没影儿的事,谁敢拿面子上讲?管家六就是想让它跳到明处,跳到他手心里,那样,往后,这整个院子,怕是他想咋个捏就能咋个捏。这么一想,管家六越发坚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过气,黑得人真想拿个啥把它一下捅开。管家六在梯子上像狗一样蹲了将近一个时辰,院里还是没有响动,除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风卷枯叶的细碎的响,再没第二种声音。莫非,老家伙察觉到了,不让来了?再莫非,老卖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许?所有的想法都让他排除后,他决计孤注一掷,等下去,往死里等。

  一只鹰突然从沙河那边盘旋过来,穿透暗黑,像个魂似地飞旋在下河院上空,嘴里,发出森森的叫。管家六抬头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听出是只猫头鹰。

  丧门星,叫啥叫哩!管家六差点就给骂出声。夜黑里撞见猫头鹰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给你,你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让车给撞死,让马蹄子给踢死。管家六觉得今儿个这日子有问题,左挑右挑咋挑了这么个日子?

  丧门星还在叫,发出的声音越发惊悚。管家六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烂他的嘴。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梯子时,院里突然响过一阵脚步。

  正是从窄廊里发出的。

  管家六的心狂跳起来,再也顾不了猫头鹰,神情专注得就跟红了眼的赌徒,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

  出踏,出踏,那步儿碎碎的,细细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脚步,倒像是猫,是鼠,是风在吹着树叶走。响几声,没了,刚悬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屏住气,死死地按住心,不让它跳,不让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脚步给吓回去。漫长的一阵出踏后,脚步终于响到了他脚底下,顿住了,下面的黑影儿好像抬起了头,寻着天空望,隐隐绰绰的,管家六看见了那脸,白,,带点葱的颜色,不像是一个老女人的脸,倒像是沟里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种。管家六恨了恨,为这脸,他没少生过恨,她比自个老婆柳条儿大好多岁,可柳条儿跟她一比,简直比她妈还老相,还死相。这脸像是豆腐,一辈子都保着一个鲜。这沟里,没几个女人能比过她,就连新娶进门的灯,怕也不是对手。管家六想时,那脸又抬了起来,这次抬得长一些,高一些,她望见了那只鹰,那鹰冲她扑腾了几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转身的空儿,狗的猫头鹰扑闪了两下,一声没叫就走了。

  管家六打死也想不到,猫头鹰没去别处,它飞了几下,很是熟练地一头扎进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儿招弟忽然就说了声梦呓,很快,发起了高烧。

  这边,脚下的黑影儿还是没抬开步子,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双黑乎乎的眼儿,四下望,眼看就要绕过廊沿,往藏梯子的西墙这边巴望了,管家六气紧得要死掉,紧得双脚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上系了绳子,把自个绑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来。

  终于,黑影儿望够了,望足了,了口气,抬开步子,往前走。

  月牙儿这时探了头,一层淡淡的晕光从天空遥远处洒下来,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脚步儿穿过窄廊,往东一拐,就到了东家庄地睡房的窗棂下。

  东家庄地早早躺在炕上,等这一刻来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东家庄地的生命里,这样的时刻才能让他热血滚滚,才能让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后,他的厌倦的生命,仿佛就为这一刻活着,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为了给他和她腾出更多的地儿和空闲,来享受这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销魂。是的,销魂,东家庄地到现在还顽固地认为,要说销魂,怕是这辈子,没人跟得上将要推门进来的这个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对手,尽管她们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想表现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窝里,到了身子底下,她们的差就了出来。没法比,真是没法比。东家庄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说论身段,论脸庞,他的三房女人没一个输给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输得一塌糊涂呢?有次他在沟里转,看到竿子,也就是柳条儿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一切,这所有的谜,都是为了一个字,一个说不出口的字。

  偷。

  偷这个字,是很不为人的,也是庄氏祖宗最恨最切齿的。偏偏,它又像魂缭绕,永远地盘伏在这院中,任凭庄家哪一代东家,都驱它不走,灭它不尽。这院里,便永世地有了股气息,偷的气息,也有了股快乐,偷的快乐。更有了一种不,偷的不。只是这不,永远地藏在暗中,藏在庄家一代代男人的心灵旮旯里,见不得光,也不需要见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将它藏在一层层的暗黑里。裹紧,裹牢,裹成一个千古解不开的暗谜。

  明白这点后,东家庄地便再也不纳闷了,再也不细想了。其实,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属于偷的动物。细品一下,甭说炕上,甭说被窝里,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经地义的,谁个珍惜过,谁个当宝贝过?谁个不把偷来的抢来的,看得比命还重?

  偷来的才香,偷来的才味足,偷来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东家庄地转了一下身,近来,他偷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动了,再说偷了一辈子,偷到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么馋,不那么贪了。怕,咋个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东家庄地这么想时,脑子里闪出两个影来,一个,是管家六,一个,是他怎么也不情愿想到的媳妇灯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叹得有点凄,有点凉,有点悲壮。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个夜晚最终以管家六的一场惊险告终。

  管家六真是想不到,自个竟是这般的没用。本来一切都还顺当,好戏都已开场,就等他在寒风中耐着子欣赏下去。管家六其实也是很想看这样一场戏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险,有一半缘由,还是想足一下他那见不得人的望。

  管家六是个让人说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乐趣不在偷着干,在偷着看。

  隔着窗棂儿,或躲在墙旮旯里,偷偷把目光探过去,屏住气儿,稳住心,管家六的快乐就来了。在沟里,这样的事儿不只发生在炕上,沙河旁,杨树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只要有处,只要能背过人,随时,随地,那景儿就有可能出现,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窝里,人们似乎更喜欢野外,更喜欢在不该发生的地儿发生,更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

  管家六看得极过瘾,极投入,也极足。有什么比看这样一场戏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况且戏的主儿不断变换着,忽儿是麻三,忽儿是杨四,他们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时地变换着脸,今儿个是二狗子他妈,明儿个是五槐家的,后儿个,说不定还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这是多精彩多壮观的一场戏呀,管家六看了七年,愣是没看够,愣是还想看。看它到死!

  这事要说也不是个啥稀奇,在沟里,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这事当个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开,看得。你想想,沟里住的都是些逃难逃来的,要么自个老家闹土匪,男人让打了,长矛挑了,活不下去,连逃带奔地来到沟里,这命本就是抢回来的,是老天爷不小心意外多给的,那就不能让它白白走。还有,既或老家啥事也没有过,既或一生下来就是沟里人,那又咋?该偷还偷,该扒还扒,人活个啥,挣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没明没黑,没饥没,你说活个啥,难道仅仅为张嘴?说穿了,还不图个没白活!啥叫个没白活,谁个有谁个的想,谁个有谁个的主意,但在一点上,大家是一致的,惊人的一致。

  这就是得给自己点快乐!

  那么,放眼望一望这深不见底的沟,望一望南北两座黑的山,望一望沟中间头顶里二尺宽的个天,你还能有啥快乐,你还想有啥快乐?

  毕竟,沟里就一个下河院,就一个东家庄地,不是谁都能苦一辈子挣下座金山银山的,不是谁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么,你还抱个啥指望,能抱个啥指望?

  那就把快乐放简单点,放直接点,放到能得到的份上。

  沟里人一快乐,管家六的快乐便来了,来得猛,来得烈,来得想躲也躲不过。

  管家六快要乐死了。

  要说,管家六起初也不是这样的,管家六染上这毛病,全是因了柳条儿。

  柳条儿打十五上进了门,没出三年,腾腾掉下两个带杈的,起初管家六还乐,还笑,认为自个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说算命先生说过他要断后么,不是说他六家注定要人断路稀么?咋不到三年掉下两个!牛的,嘴里尽滚蛋蛋哩。慢慢,管家六就乐不起来了,笑不出来了,为啥,两个虽是两个,可,可都是带杈的呀!

  在沟里,你就是学母猪一样一肚子下下十几个,扒开腿一看,只要是个杈,还是闲的,你还是个断后鬼!

  管家六心慌了,慌来慌去,就把问题归到了自个不会上。沟里人见了面,科打诨的,最爱把问题归到不会上。瞅瞅你个狼,定是错地儿了。或者,地笑一下,会不会啊,不会今黑里让给我,一一个准。

  六的叔老子竿子有次喝了猫,没大没小的也就把这话丢到了他面前。六当时想,不会我还不会看?对,我倒要看看,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的。

  这一看,就把六带到了歪处,带到了另条路上。

  六有了瘾,再也改不掉。

  六自此踏上了一条不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处的路。六不爱偷着干,只爱偷着看。

  看里他获得兴奋,获得足,获得别人无从知晓无从体验的极其隐秘的快乐。

  这晚六根本来是看到了,看得还极过瘾,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成一把骨头的庄地,竟然,竟然…

  那只猫头鹰在极关键处忽地飞了来,它可能是在六家泥巴院里呆烦了,呆闷了,不想呆了,也跑来看热闹。这个丧门星,你说它害人不害人,它飞来,先是在六头顶上不声不响旋了两圈,接着,它一个猛扑,捉小似的直直冲六扑下来。

  扑下来。

  六一声喊,连人带梯子,腾一声,摔到了地上。

  屋内戛然而止!

  没谁说得清,这沟的历史有多长。更没谁说得清,这南北绵延起伏重重叠叠的二山,最终去了哪里?就连东家庄地,对这沟也是陌生的,对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沟里活了六十年。

  这沟深着哩。

  沟从遥远处的马牙雪山来,据说古时那儿曾有个樵夫,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对下棋的神仙,樵夫是个棋,一看见下棋,便走不动路。蹑手蹑脚走过去,站边上看,云里雾里,刀光剑影,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盘棋还没杀出个胜负。樵夫没累,神仙累了,想歇会再下,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站着看棋的人。神仙一问,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发誓,神仙道,你也用不着发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这才记起老母,记起上山是为采药来的,神仙说山中方七,世上几千年,你采药还有何用?樵夫揣着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还有过去的影子!这变化,怕不只是几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个为一盘棋误了老母性命,泪哗哗下来。没想,这泪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开了道口子,泪顺口而下,冲开一道河,这河便成了沙河,这水便成了终年不断的沙河水。

  东家庄地听这个传说的时候,才五岁,躺在爷爷怀里。爷爷的脯又绵又软,跟妈仁顺嫂的没啥两样。只是,爷爷边讲边抚着他的头,地儿,记住了,将来这沟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还是你的。你要让沟变得更像沟,河变得更像河,山变得…

  更像山!五岁的庄地抢着说。

  爷爷笑了,爷爷那一笑,含着对下河院这惟一的孙子无限的爱意,还有深深的担忧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庄地到现在才明白,爷爷那笑是有无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着这沟能为庄家曲幽,这河能为庄家绵延,这山能为庄家起伏,这天呀,能为庄家蓝。只是,这怕是个梦,真的是个梦。

  可人有梦多好。

  要是没梦,他庄地能活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能单匹马地将偌大的下河院撑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还能在危机四伏的下河院装没事人似的,轻轻松松,该咋受活还咋受活?

  人得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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