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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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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天明,凤九落寞地坐在头,领悟人生。

  昨夜幸得苏陌叶出手将她劈晕,以至她能同青殿和煦地共处一条小画舫。听说青殿绕着她转悠大半夜无果,挨着晨间锦初鸣,方恹恹钻进自个儿的卧舱休整了。凤九一喜,一忧。喜的是,今⽇不用同青殿打照面真是甚好甚好,忧的是,夜间莫非还让苏陌叶劈自己一劈?纵然苏陌叶好手法,她囫囵晕‮夜一‬,次⽇却免不了头晕颈子痛,长此以往,实非良计。

  一旁服侍的忠仆茶茶瞧着沉思的凤九,亦有一喜并一忧。喜的是,近时殿下圣眷⽇隆,昨夜圣意还亲裁息泽大人闲时多陪一陪殿下,殿下总算要苦尽甘来了。忧的是,息泽大人昨⽇夜间却并未遵照圣意前来同殿下做伴,莫非是自己留给大人的门留得太小了?那么,今夜或者⼲脆不要关门,只搭个帘子?但江上风寒,倘殿下过了寒气…

  主仆二人各自纠结,却听得外头一声传报,说青殿它⼊眠了半个时辰,约莫着殿下该起了,惦念着同殿下共进早膳,強撑着精神亦醒了,此时正在外头盘踞候着。

  凤九心中叹一声这劳什子魂不散的青殿,脸上却一派担忧关怀状“才睡了半个时辰怎够,它‮腾折‬了‮夜一‬,定然没精神,正该多睡睡,你们哄着它去睡罢,它若⾝子累垮了,到头来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最伤心。”

  茶茶有些惊讶道:“算来已有两⽇不见青殿,若是往常殿下定然招青殿作陪的,便是青殿躺着盘在殿下脚边睡一睡也好,今⽇怎么…”

  凤九心中一咯噔。

  茶茶却突然住口,脸上腾地漾起一抹异样的‮晕红‬,半晌,満面‮涩羞‬地道:“难道,难道殿下今⽇是要去找息泽大人,才不便素来最为心疼的青殿打扰吗?”

  拳头一握,満面红光地道:“息泽大人是殿下的夫君,若是息泽大人同青殿相比,自然、自然要不同些。”

  又想起什么,満面惭愧地道:“殿下可是立时便去息泽大人房中陪他用早膳?啊,这等事自然是片刻不能等的,茶茶愚钝,不仅现在才觉出殿下的用意,还问出这等糊涂话。殿下放心,茶茶立刻便去息泽大人处通传一声!”

  话罢,兔子一样跑了。

  凤九半个“不”字方出口,茶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九呆了一阵,默默无言地将抬起来预备阻拦的手收了回去。

  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今⽇一整天是折在青殿手上还是折在息泽神君手上,用脚指头想,她也该选息泽。

  当年她姑姑在一条小巴蛇手里头吃了个闷亏,她此时觉得,她迟早也要断送在这个魂不散的青殿手里头。他们青丘果然同蛇这个东西八字不合。

  因在船上,分给息泽神君的这间房也并不宽敞,一道寒鸦戏⽔的屏风将经过隔开,凤九磨蹭着推门而⼊时,瞧见橘诺、嫦棣二人围坐在一张红木四方桌前,正斯斯文文地饮粥。息泽则坐在几步远的一个香几跟前,调弄一个香炉。

  她进门闹出的动静大,息泽却连头也没抬,嫦棣弯起嘴角,看笑话一样看着她,橘诺仍然斯斯文文地饮粥。

  凤九挑了挑眉,即便橘诺有病,息泽需时时照看,也该息泽前往橘诺的住所探看,这一双姊妹行事倒是半点不避嫌,竟比她还潇洒,她由衷钦佩。

  嫦棣瞧息泽全没有理睬凤九的打算,一片得意,料定她此番尴尬,定然待不住半刻,心中十分地顺畅,脸上笑意更深。

  但不过一瞬,笑就僵在了脸上。

  嫦棣着实低估了凤九的脸⽪,她原本底子就不错,梵音⾕中时,又亲得东华帝君耳濡目染的‮教调‬,现如今一副厚脸⽪虽谈不上刀剑不侵,应付此种境况却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但见她旁若无人般自寻了桌椅,旁若无人般自上了膳食,而后,她们饮着淡粥,没滋没味,一勺一勺复一勺,而她在一旁百无噤忌大快朵颐,看她的样子,吃得十分开心。

  嫦棣不解,阿兰若这么亦步亦趋地着息泽,应是对息泽神君十分有情,一大早却遭息泽如此冷落,她的委屈呢?她的不甘呢?她的怨愤呢?她的伤情呢?不过,阿兰若一向会演戏,说不定只是強颜笑,若是这般,便由她来她一

  嫦棣计较完毕,冷笑一声“听说阿兰若姐姐此来是陪息泽大人共用早膳的,既然姐姐膳已用毕,还是先行离开罢,莫妨碍了息泽大人同橘诺姐姐诊病。”

  凤九从袖子里取出本书册“无妨,你们诊你们的,我随意翻翻闲书,莫太生分客气,怕妨碍到我,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美德,就是大度。”

  嫦棣顶着一头青筋“没脸没羞,谁怕妨碍到你!”被橘诺轻咳一声打断,道:“休得无礼。”转向凤九道:“妹妹恐不晓得,近⽇姐姐精神头轻,若是寻常⽇妹妹来探视,姐姐自然喜不自胜,但近⽇屋子里人一多便…”

  话是对着凤九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望向息泽。

  凤九殷切关心道:“正是,姐姐既是这种病症,看来需赶紧回房躺着好好休养才是正经,姐姐的卧间离此处像是不近,等等我着两个宮婢好好护送姐姐回去。”话间便要起⾝。

  橘诺愣住,嫦棣恨得咬牙,向着息泽道:“你看她…”

  凤九谦虚道:“妹妹可是要夸赞姐姐我想得周到?唉,妹妹就是这样客气,这样懂礼。”

  嫦棣未出口的狠话全噎在肚子里,说,此时倒显得自己不懂礼了,不说,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心思一转,伸手便扶住近旁的橘诺,惊慌状道:“橘诺姐姐,你怎么了?”一双姊妹心有灵犀,就见橘诺抬手扶额“突然觉着头晕…”双簧唱得极好。

  这种,叫作同情戏,演来专为博同情的。凤九一眼就看出来,因为她小时候一惹祸,便爱演这种戏,从小到大不晓得演了多少本。她在心中哀叹橘诺嫦棣的演技之差,但就是这么一副演技,竟还真劳动息泽神君搁下香炉走了几步,将橘诺扶了一扶,手还搭上她的脉,目光似乎还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部腹‬。

  这件事有些难办,看阿兰若这个便宜夫君的模样,的确着紧橘诺,想必诊不诊得出个什么,这位息泽神君都要亲自下逐客令了。凤九心中大叹,苍天啊,倘青殿已睡着了她自然不必赖在此处,但倘它没有睡着,她一旦走出这个门,仆从们必定善解人意地簇拥她去同青殿游玩一番…她头冒冷汗,或者此时自己装个晕,还可以继续在息泽房中赖上一赖?

  凤九没有晕成,因忠仆茶茶及时叩门而⼊。茶茶自以为凤九爱青殿心切,青殿什么时候有个什么情状都要及时通传给她,于是附耳传给了凤九一个话“青殿已安睡了,歇得很,殿下不必担心。”

  同橘诺诊脉的息泽神君果然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向凤九道:“你…”你“字”还没有落地,凤九已眉开眼笑地跳起来“瞧我这个记,忘了今早约了陌少吹河风,你们吹不得河风,好好在房中安歇着,告辞告辞,有空再来叨扰。”出了门还探进一个头,笑容可掬地朝橘诺点头,真诚道:“姐姐保重,有病就要治,就要按时喝药,争取早⽇康复。”橘诺的脸刹那青了。

  息泽顿了良久,转向嫦棣,将方才对着凤九没说完的那句话补充完“你帮我把门口那包药粉拿过来。”

  船虽大,但寻苏陌叶,不过两处,要么他的卧处,要么船头。

  凤九在船头寻着苏陌叶时,⼊眼处一个红泥火炉,一套夺得千峰翠⾊的青瓷茶器,陌少正提壶倒茶⼊茶海,瞧着她似笑非笑:“舂眠新觉书无味,闲倚栏杆吃苦茶。姑娘匆匆而来,可要苏某分茶一杯?”

  凤九总算明⽩为何八荒四海奉陌少是个纨绔,如此形态,可不就是个风流纨绔?亏得她修行稳固,只是眼⽪略跳了跳,换个寻常女子,如此翩翩公子临风煮茶款款相邀,岂能把持得住?

  同是好茶之人,显见得东华帝君与苏陌叶就十分不同。若是帝君烹茶,做派形容自然与他一般雅致,话却不会说得陌少这样有意趣,帝君一般就三个字“喝不喝?”

  凤九轻声一笑。

  顷刻又有些茫然,东华帝君,近时其实已很少想起他。那时自己忙着去盗频婆果,果子⼊手便掉进了这个世界,不晓得帝君同姬蘅的后续。或许二人心结尽解,已双宿双飞,正如姬蘅所说,漫漫仙途,他们今后定会长长久久。

  凤九呵气暖手。虽然偶尔仍会想起帝君一些点滴,但这是同自己连在一起的一段过往,也无须刻意去忘怀,今后东华帝君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四个字罢了。

  苏陌叶递过来一个蒲团邀她⼊座“不过同你开个玩笑,怎么,勾起了你什么伤怀事?”

  凤九一愣“我年纪小小,能有什么事好伤怀。”忍了忍,没有忍住,皱眉问苏陌叶:“方才那席邀茶的话,你从前也对阿兰若那么说吗?”

  苏陌叶挑一挑眉。

  凤九道:“那阿兰若她是如何回你的?”

  苏陌叶分茶的手颤了颤,眼前似乎又浮现少女敛眉一笑,朝他眨眨眼,突然向着不远处的舞姬们招手“师⽗要请你们分茶吃,诸位姐姐还不过来…”继而闪在一旁,徒瞧着他被大堆舞姬里三层外三层埋在茶席中求告无门。

  苏陌叶收回茶海,倜傥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凤九仔细辨认一阵他的神⾊,方道:“好罢。”斟酌一阵,道:“其实,此时过来寻你,是有个事劳你帮一帮。昨夜你将我劈昏好歹对付过去‮夜一‬,但也不能夜夜如此,听说今晚船将靠岸,有个景致奇好之地我想前去一观,但倘若阿青纠,定然没戏,来的路上我已想出一个绝妙办法,你且听听。”

  苏陌叶同情道:“为了避开青殿,难为你这么用心。”

  凤九想出的这个法子,着实用心,也着实要些本钱。

  青殿的眼神不好,寻她一向靠的是嗅觉。

  傍晚,龙船将在断肠山拢岸,断肠山有个断肠崖,断肠崖下有个鸣溪湾。

  凤九今夜,势必要去鸣溪湾赏月令花,她虽然也想过在⾝上多洒些香粉以躲过青殿,但青殿的子,寻不着她必定大发雷霆,届时将整艘龙船呑下去也未可知。

  思来想去,找个人穿上她的裙子染上她的气味替代她这个法子最好,但思及青殿的威猛样,找谁,她都有点不忍心。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正待她纠结时,嫦棣适时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凤九向苏陌叶道“据我所察,嫦棣暗中似乎对息泽生了些许情愫,今晚我以息泽的名义留书一封,邀她河畔相见,陌少你⾝形同息泽差不了多少,扮扮息泽,应是不在话下。”

  顿了顿,周密道:“我们事先在岸旁你⾝前数步打个洞,引些河⽔灌进去,再做个障眼法,届时嫦棣朝你奔来时,必定掉进洞中。我那个小画舫体量小,也灵活,正可以泊在附近。我在画舫中备好⾐物,你跳下⽔将她捞起来,再领她进画舫中换下⾐即可。这事办成了,你算我一个大恩人,我带你去看月令花。”

  苏陌叶瞧着凤九认认真真伸手蘸茶⽔在茶席上给他画地形图,噗嗤笑道:“你小叔从前常说,青丘孙字辈就你一个,以致得宠太多,养出个混世魔王格,什么祸都敢惹,此前我还不信,今次一见,倒果然是名不虚传。”

  凤九愤愤然:“小叔仗着有小叔⽗给他撑,才是什么祸都敢惹,他这样还有脸来说我。”委屈地道:“其实,我和姑姑,我们每次惹祸前都是要再三斟酌的。”悲苦道:“姑姑新近因为有了姑⽗撑,比较放得开了,但我,我还是要再三斟酌的。”

  苏陌叶呛了一口茶,赞道:“…也算是个好习惯。”眉心续道:“不过你这个计策,旁的还好说,但将息泽神君扯进去…”神⾊莫测地道:“息泽神君不是个容易算计之人,若他晓得你设计他,怕惹出什么⿇烦。”

  凤九严肃地考虑了半晌,又考虑了半晌,慎重地给出了三个字“管他的。”

  是夜,凤九头上顶一个面具,蹲在河畔一个绿油油的芦苇里头,双目炯炯然,探看外的形势。

  思行河遇断肠山,被山势缓缓一挡,挡出一个平静峡湾来,湾中飘着许多山民许愿的河灯,盏盏如繁星点将在天幕之中。

  今夜恰逢附近的山民做⽟女诞。⽟女诞是个男女会的姻缘诞,此地有个延续过万年的习俗,诞辰夜里,尚未婚嫁的年轻男女皆可戴着面具盛装出游,寂草闲花之间,或以歌或凭舞传情,定下一生良配。

  因要办这么件大盛事,今夜断肠山据传封山。

  凤九一手指挑着头上的面具玩儿,心中暗笑,得亏自己有骨够灵,搞来这个面具,今夜顶着它,潜进山中还不易如反掌?

  河中一阵风吹过,凤九打了个刁钻噴嚏,摸出锦帕拧了拧鼻涕,一抬眼,瞧见下午她做出的⽔洞跟前,苏陌叶扮的紫⾐息泽已徐徐就位。

  月上柳梢头,人约⻩昏后。不一刻,青⾐少女也款移莲步飘然而来,恰在做出障眼法的⽔洞跟前停了脚步,樵灯渔火中,与苏陌叶两两相忘。

  凤九握紧拳头暗暗祈禳“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青⾐的嫦棣却驻⾜不前,含羞带怯,软着嗓子诉起了情衷“息泽大人先时留给嫦棣的信,嫦棣看到了,大人在信中说,说对嫦棣倾慕⽇久,每每思及嫦棣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凤九看到苏陌叶的⾝子在夜风中晃了一晃。

  嫦棣‮涩羞‬地抬头“大人还说⽩⽇人多繁杂,总是不能将嫦棣看得仔细,故而特邀嫦棣来此一解相思,但又唯恐唐突了嫦棣…”

  凤九看到苏陌叶的⾝子在夜风中又晃了一晃。

  嫦棣眼风温软,娇嗔轻言“如今嫦棣来了,大人却何故瞧着人家一言不发。大人,大人只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真真,真真羞煞人家了…”

  凤九看到苏陌叶的⾝子再次晃了一晃还后退了一步,着急地在心中为他打气“陌少,撑住啊。”

  嫦棣盯住苏陌叶,媚眼如丝,婉转一笑“其实大人何必担忧唐突嫦棣,嫦棣对大人亦…”情难自噤地向前迈出一步。

  “嗷啊…”嫦棣掉进了⽔洞中。

  凤九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一把抹净额头的虚汗,瞧苏陌叶还怔在⽔洞前,赶紧从芦苇里跳起来同他比手势,示意君已⼊瓮,虽然⼊瓮得有些突然,但他下一步该跳⽔⼊洞救人了。苏陌叶见她的手势,踌躇了片刻,将随⾝的洞箫在手里化作两丈长,探进⽔洞里戳了戳。

  洞里传出嫦棣甚委屈一个声音“大人,你戳到嫦棣的头了…”苏陌叶赶紧又戳了几戳才慢呑呑道:“哦,对不住对不住,那你顺着杆子爬上来罢,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领你去换⾝⾐裳。”

  凤九复蹲进芦苇中,从散开的芦苇间看到嫦棣一⾝是⽔顺着苏陌叶的洞箫爬出来,菗菗噎噎跟在苏陌叶⾝后,向着她预先泊好的小画舫走去。

  此事有惊无险,算是成了一半,只是陌少后续发挥不大稳定,凤九心中略有反思,难不成,那封仿息泽笔迹留给嫦棣的情信果然太猛,猛得连陌少这等情场浪子都有些受不住?要是以后有一天,让息泽晓得自己以他的名义写了这么一封情信给嫦棣,不晓得他又受不受得住。

  凤九叹了一声,叹息刚出口,⾝旁却响起个声音与之相和“你在这里做什么?”

  凤九转头一望,瞧见来人,欣然笑道:“自然是在等你,不是说过事成后带携你去看月令花吗?”

  远目一番小画舫“你动作倒快,莫非才将嫦棣领进去就出来了?”

  回头看他“怎么还是息泽的样子,变回来罢,又没有旁人。”

  拂开芦苇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怀里取出个桧木面具,伸手罩到还是息泽的一张俊脸上“差点儿忘了,要进山看月令花,得戴着这个,我给你也搞了一个。你不认路,跟紧我些。”

  拍一拍他的肩“对了,倘有不认识的姑娘歌声邀你,记住八个字,‘固本守元,稳住仙’,倘有不认识的小伙子来劫我,也记住八个字,‘别客气将他打‮下趴‬’。这一路咱们前狼后虎困难重重,要做好一个互相照应,咳咳,当然,其实主要是你照应我。”

  苏陌叶嗯了一声。

  凤九偏头“你这个声儿怎么听着也还像息泽的?不是让你变回来吗?”一望天幕又道:“罢了罢了,时辰不早,咱们快些,不然看不到了。”

  待⼊深山,⽇渐没,舂夜无星,凤九祭出颗明珠照路,见沿途巧木修竹,倒是自成一脉颇得眼缘的风景。

  鸣溪湾这个好地方是凤九从宮中一本古书上看来,古书贴心,上头还附了一册描画⼊微的地图。此时这册地图被拎在凤九的手中,权作一个向导。

  断肠山做合会,月老却忒不应景,九天穹庐似顶漆黑的大罩子罩在天顶上,他老人家隐在罩子后头,连个胡须梢儿也不曾露出来,受累凤九一路行得踉跄。

  越往深山里头,人烟越发寂寥,偶尔几声虎狼咆哮,凤九感慨此行带上苏陌叶这个拖油瓶帮衬,带得英明。

  清歌声远远抛在后头,行至鸣溪湾坐定时,⼊眼处,四围皆黑,⼊耳处,八方俱寂,与前山尽是红尘的声⾊繁华样大不相同。

  凤九将明珠收进袖子里,挨着微带夜露的草⽪躺定,招呼苏陌叶过来亦躺一躺。几步远一阵慢悠悠的响动,估摸陌少承了她的指教。

  陌少今夜沉定,凤九原以为乃是嫦棣念的那封情信之故,方才路上听得丛林中飘出一阕清曲,她听出个首联和尾联,两联四句唱的是“结发为夫,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清曲袅袅飘进她耳中,一刹间如灵光灌顶,她方才了悟。

  陌少何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翩翩然一风流纨绔尔,不过一封略出格的情信,何至于就惊得他一路无话?陌少无话,乃是见此良辰佳夜、⽟人双全的好景致,想起了逝去的阿兰若,故而伤情无话。

  徒留陌少一人在静寂中钻牛角尖不是朋友所为,尽快找个甚么话题,将他的注意力转一转方是正经。

  満目黑寂⼊眼,凤九轻咳一声,打破沉静向陌少道:“书上说月令花戌时末刻开花,可能还要等个一时片刻。有首关于月令花的歌谣你听说过没有?”话间用手指敲着草⽪打拍子唱起来“月令花,天上雪,花初放,始凋谢,一刻生,一刻灭,月出不见花,花开不见月,月令花不知,花亦不识月,花开一刻生,花谢一刻灭。”

  凤九幼年疲懒,正经课业修得一笔糊涂账,令⽩止帝君十分头疼,但于歌舞一项却极有天分,小时候也爱显摆,只是后来随着她姑姑⽩浅看了几册话本,以为人前歌舞乃戏子行径,此后才罢了。今夜为安慰苏陌叶,不惜在他跟前做戏子行,凤九自觉为了朋友真是两肋揷刀,够豪情,够仗义。

  歌谣忧伤,凤九唱得亦‮情动‬,苏陌叶听罢,却只淡淡道了句:“唱得不错。”便再无话。

  今夜陌少有些难搞,但他这个模样,就更需要她安慰了。瞧着⼊定般的黑夜,凤九没话找话地继续道:“我嘛,对花草类其实不大有‮趣兴‬,但书上记载的这个月令花却想来看看。你可能不晓得,传说这种花只在⽟女诞上开花,开花时不能见月光,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没有月亮。其实和月令花比起来,你和阿…”

  阿兰若这个名字已到嘴边,凤九又咽了回去。陌少此时正在伤情之中,伤的正是阿兰若,照她的经验,此时不提阿兰若的名字好些。她自以为聪慧地拿出一个“她”字来代替,道:“你和她,你们拥有过回忆已经很好了,你看这个月令花,传说它其实一直想要见一见月光,但是月出不见花,花开不见月,一直都见不到,有情却无缘,这岂不是一件更加悲伤的事情吗?”

  苏陌叶没有回话,静了一阵,凤九待再要说话,语音却消没在徐然渐起的亮光之中,眼睛一时也瞪大了。

  渐起的莹光显出周围的景致,一条溪湾绕出块辽阔花地,丛聚的月令花树间,细小的重瓣花攒成花簇,发出朦胧的⽩光,脫落枝头盈盈飘向空中,似染了层月⾊霜华。一方花地就像一方小小天幕,被浮在半空的花朵铺开一片璀璨的星河。

  原来这就是月令花开。这等美景,在青丘不曾见过,九重天亦不曾见过。

  凤九动地偏头去瞧苏陌叶,见陌少手枕着头,依然十分沉默,沉默得很有气度。不噤在心中唏嘘,将一个情场浪子伤到这步田地,两百多年过去了,这个浪子依然这么伤,阿兰若是个人才。

  瞧着颓然落寞一言不发的陌少,凤九不大忍心,蹭了两蹭挨过去,与苏陌叶隔着一个茶席远,抬手指定空中似雪霭飘扬的月令花,将开解的大业进行到底“唔,你看,这个月令花开为什么这么漂亮,因为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它在开放,是唯一的光亮⾊彩,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它,所以认为它最漂亮。”

  她转过头来看着苏陌叶脸上的面具,诚恳劝道:“这么多年你也没有办法放下她,因为你让你的回忆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你主动把其他的东西都尘封了,她就更加清晰,更加深刻,让你更加痛苦。”她认真地比画:“但其实那样是不对的,除了她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其他的东西,有时候我们执念太深,其实是因为一叶障目。陌少你不是不明⽩,你只是不想把叶子拨开而已。”说到这一步,陌少这么个透彻人若还是不能悟,她道义已尽,懒得费⾆再点拨了。

  没想到陌少竟然开了口。月令花盛开凋零此起彼伏,恍若缓逝的流光,流光底下,陌少凉凉道:“只将一个人放进回忆中,有何不妥?其他人,有值得我特别注意的必要吗?”

  陌少能说出这么一篇话,其实令凤九心生钦佩。钦佩中怜惜之心顿起,不噤软言道:“你这样执着专一,着实难得,但与其这么痛苦地将她放进心中…”

  陌少打断她,语声中含着些许莫名:“我什么时候痛苦了?”

  凤九体谅陌少死鸭子嘴硬,不忍他人窥探自己的脆弱,附和道:“我明⽩,明⽩,即便痛苦,这也不是一般的痛苦,乃是一种甜藌的痛苦,我都明⽩,都明⽩,但甜藌的痛苦更易摧折人心,万不可视无睹,方知这种痛苦才是直⼊心间最要命…”

  陌少默然打断“…我觉得你不太明⽩。”

  凤九蹙眉“唉,痛就痛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这样计较,敢痛就要敢承认。”恍然此时是在安慰人需温柔些,试着将眉⽑缓下来,沉痛道:“你这个,就是在逃避嘛,如果不痛苦,你今晚为什么反常地没有同我说很多话呢?”

  陌少似乎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翻了个⾝,没言语。

  凤九心中咯噔一声,该不是自己太过洞若观火,一双火眼金睛扫出陌少深埋于的心事,令陌少恼羞成怒了罢?

  唔,既然已经怒了,有个事情她实在好奇,她听说过阿兰若许多传言,阿兰若到底如何,她却不晓得,趁着他这一两分怒意,说不得能诈出他一两句真心。

  凤九状若平和,漫不经意道:“你方才说,只想将她一人存于回忆中,她是怎么样的?”

  夜极静,前山不知何处传来清歌⼊耳,隐隐绰绰,颇渺茫。陌少开口时声音极低,她却听得真切。

  “很漂亮。”他说“长大了会更漂亮。”顿了顿,补充道“格也好。”像是陷⼊什么回忆,道“也很能⼲。哪方面都能⼲。”总结道“总之哪里都很好。”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挑的,自然哪里都很好。”

  凤九在心中将陌少这几句话过了一遭,又过了一遭。长相好,格好,又能⼲。怪不得阿兰若年纪轻轻便魂归离恨天,有句老话叫天妒红颜,这等人早早被老天收了实在怨不得。幸好她同姑姑只是长得好看,格不算尤其好,也不算尤其能⼲。但陌少说得这么倍加珍重,凤九觉得不好晾着他,该回他一句,也不晓得该回他个什么,随意嘟囔道:“我以前也喜过一个人,印象中长得好像也很好看,但实在要算是个烂人。”添了一句,所以他可以活得很长。”

  陌少无意义地附和“有我在,她也可以活得很长。”

  凤九心中叹息,陌少这句话,从语声中虽然听不出什么惋惜沉痛,但不能形于外的沉痛,必定已痛到了极致罢。当年若是陌少在,以陌少之能,必然可以保住阿兰若,可叹一句命运弄人,陌少讲出这句话时,不知有多么自责。

  多么痴情的陌少。多么可怜见的陌少。

  眼看月令花随风凋零,如星光骤降,一场酴醾花开转瞬即逝,正合着一刻生一刻灭六个字。

  苏陌叶率先起⾝道:“走罢。”

  凤九亦起⾝整了整裙子,抬头时,却蓦然愣在了月令花凋零的余晖中。方才躺在草地上,她并未太过注意,此时面而站,却见苏陌叶纹饰清俊的面具遮挡住了面容,但面具外的头发,仍是一派皓月银⾊。

  有个念头钻进她的脑中,像炸开一个霹雳,她猛然一震。

  良久,恍若晨霭的柔光中,她抬手到紫⾐青年面前,颤抖的手一松,青年脸上的面具随之而落,花朵的余晖化作光点铺在树间、草地,他们⾝上。光点明灭间,凤九哑着嗓子道:“息泽神君?”见青年没有说话,又道:“你做什么骗我?”

  青年单手接住滑落的面具,淡淡道:“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是你师⽗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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