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正午。我穿着一⾝⼲净的新⾐服。它们是我在那灾难的流浪最后一天买的,是柔软的长袖⽩⾊套头衫和流行的褪⾊蓝工装。我俩在劈啪作响的壁炉火前摆上一顿“野餐”地毯上铺一块⽩布,我俩坐在上面共进迟到的早餐,莫约则在厨房地板上以它的方式大吃大嚼它的早餐。又是法式⻩油面包、桔子汁、煮蛋,切成大块的⽔果。我大口吃着,不顾她警告我病还没完全好。我已经基本上痊愈。连她的数字小体温表都这么说。
我应该出发去新奥尔良。如果机场开放,我大概⼊夜时就会到那儿,但我现在还不想离开她。我向她要了点葡萄酒。我想与地聊天,我想了解她,我也害怕离开她,害怕她不在⾝边的孤独。坐机飞旅行使我心里感到恐惧。再说,我也喜与她作伴。…
她正在滔滔不绝讲她的传教生活,说她从一开始就十分喜这项活动。她先在秘鲁待了几年,然后到中美洲北部的尤卡坦半岛。她最近一次使命是到法属圭亚那的丛林地带,那里全是原始的印第安人部落。具体地点是圣玛格丽特-玛丽,是距离圣洛朗镇不远的一个地方,乘机动船沿着马罗尼河逆流而上,行走六个小时就到。她和其他修女修整那里的⽔泥小教堂、⽩墙壁的小型学校校舍和医院。她还经常做些传教之外的善事,直接到村民中去帮助他们。她说她很热爱这项工作。她向我展示一大堆照片,都是些长方形的小彩照,上面有传教团住的耝糙的小房子,有她和其地修女住的房间,有主持弥撒的牧师的房子。相片上的修女没有一个戴面纱或佩载宗教饰物,她们全都穿卡其布或⽩棉布服装,头发都披散着,她说她们都是真正做事的姊妹。这些相片中也有她本人,神采奕奕、喜气洋洋,毫无现在的沉思默想和郁郁寡。在一张近镜头韩昊,她被一群红脸庞的印第安人簇拥着站在中间,背景是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建筑,墙壁上有一些花稍的雕刻装饰。在另一张照片,她正在给一位像鬼魂般的老翁打针,对方坐在一张涂得花花绿绿的直背靠椅上。她说多少世纪以来,这些热带丛林村庄里的生活一直没有改变。这些人早在法国和西班牙人踏上南美洲的土地之前就世代居住在这里。很难让他们相信护士、医生和牧师。她本人倒不在乎这些土着是否听懂她们的布道和祈祷。她在乎的是预防接种和受感染伤口的消毒。她在乎的是把断手断腿走好位,好让伤员不致于终生残废。所以,他们当然希望她回去。他们已经做到很理解她的这次请假。他们需要她。她的工作在等着她去做。她给我看我已经看过的那份电报,钉在浴室镜子上方的墙上。
“你想念他们,这很显然。”我说。
我正在观察她,想见到內疚的神⾊显现在她脸上,以表示她对我俩刚做过的那事感到后悔。但她并没做这样的表示。她对那封电报好像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安。
“我当然要回去,”她说。“这听起来也许荒唐,但刚开始时我也很不愿离开。可是贞这个问题——它早已成为毁灭我的影,上我,让我摆脫不了。”
我当然理解她。她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我。
“现在你也知道了,”我说“是否与男人觉睡真的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是不是?”
“也许吧。”她淡淡微笑了一下说。她显得真怪,坐在⽑毯上,腿两拘谨地并拢歪靠向一边,头发披散,在这房间里看上去比在她的所有照片里都更像被着面纱的修女。
“它是何时上你的?”我问。
“你认为这很重要吗?”她反问。“即使我讲了,你也不会夸奖我的故事。”
“但我想知道。”我说。
她在芝加哥的布里奇波特区长大,⽗⺟分别是信仰天主教的教师和会计师,她很小就展现出很有弹钢琴的天赋。为此全家人牺牲一切,给她请个著名的钢琴教师。
“你知道,这是自我牺牲,”她又微微笑了一下说“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是,那时是音乐,而现在是医护。”
但即使在那时,她也是个笃信宗教的孩子,整天读圣徒传,幻想当个圣人,长大后到国外去传教和工作。那位神秘的圣罗丝-德-利玛尤其让她着。圣马丁-德-波雷斯——他更多是在全球范围內工作——也是如此。还有圣丽塔。她希望有一天能去救治⿇疯病人,能找到一种充満情和英雄主义工作的人生。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在她家房子的后面盖一座小礼拜堂。她常在里面,跪在十字架前,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盼望耶稣的伤口(圣伤痕)会在她的手脚里展开。
“我对这些圣经故事非常当真,”她说。“对我来说,圣徒都确有其人。当英雄的可能对我来说真的存在”
“英雄主义。”我重复这个词。不过这是我对它的理解,与她的大相径庭。但我没打断她的叙述。
“后来,弹钢琴似乎和我的精神世界冲突起来。我想牺牲一切帮助别人,这就意味着放弃钢琴,首先是放弃钢琴。”
我听了这很伤心。我觉得她并不常讲自己的往事,所以她讲的时候声音非常庒抑。
“可是你弹琴时给别人带来快乐,这又怎么讲呢?”我问。“这不也是很有意义的事么?”
“现在我可以说确是这样,”她说,声音更加低沉,艰难地缓缓说出。“但那时呢?我也没把握。我那时觉得自大概不是弹琴的料。我才不想表演,虽然我不介意让人听见。她看看我,脸有点红。要是我躲在教堂楼箱或布幕后面弹琴,我也许就不害怕。”
“我懂,”我说。“是有许多人都像你这样害羞。”
“可是你不害羞,对吧?”
我摇头摇。
她解释说,让她穿着⽩花边裙当众演奏特别难受。为了取悦她⽗⺟和老师,她只好这么做。参加各种比赛简直是磨折。但她差不多每次都夺冠。等她到十六岁时,她的弹琴已经成为全家人的事业。
“那音乐本⾝呢,你喜吗?”
她想了一会儿,说:“音乐让我非常⼊。当我一个人弹琴时…没有人在旁边看着我,这时我完全陶醉在音乐里,就像吃了幻药一样,音乐简直可以说是…情的。旋律有时让我沉醉不醒。它们不断在我的脑海响起。我弹琴时忘记了时间。现在我听音乐时还总是振奋或陶醉。你在我这儿见不到收音机或录音机。现在我连这些东西都不敢放在⾝边。”
“但你为什么排斥自己的这种需要呢?”我看着周围。房间里也没有钢琴。
她不在乎地摇头摇,说:“你没看出音乐的效果对我太強烈了吗?一听音乐我就把别的事都忘记。这样我就做不成事了。也就是说,中断⽇常生活。”
“果真如此吗,葛丽卿?”我问。“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如此強烈的情绪体验本⾝就是生活!我们追求狂喜。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我们超然物外,摆脫所有苦恼、卑微和勾心斗角而升华。我当年活着时就是这样过的;现在也是这样。音乐!”
她思考着我的话,表情平静而放松。当她再开口时,声调平静而坚定。
“我要的还不止这些,”她说。“我需要更有建设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换句话说,当别人都在忍饥挨饿生病受苦时,我可不能享受这种快乐。”
“可是世界总会包括这些苦难。而人们照样需要音乐,葛丽卿,他们像需要护理和食物那样需要音乐。”
“我不知道是否赞同你。其实我敢说我不能苟同。我必须奉献毕生来减轻别人的苦难。其实我以前与别人也争论过许多次这些问题。”
“哈,结果放弃音乐选择了护理,”我说。“这对我来说难以理解。当然护理也很好。”我难过和困惑得说不下去。“你是怎样做出选样的?”我又问。“你家里人没有阻止你吗?”
她又解释开了;她十六岁时,⺟亲病倒了,一连数月无法确定病因。她⺟亲是贫⾎,持续发烧,最后显然快要支撑不住了。各种检验都做过,医生们也无法解释。大家都觉得她⺟亲要死了。一时间家里的气氛非常沉重和悲伤。
“我祈祷天主让奇迹发生,”她说。“我发誓,天主若能让我妈病好,我宁可这辈子再也不碰一下钢琴。我发誓一得到允许就进修道院,好把毕生贡献给护理病人和垂死者的事业。”
“那你妈妈痊愈啦?”
“对。不到一个月她就彻底好了。她现在还健在。她退休了,但在孩子们放学后辅导他们,在芝加哥一个人黑居住区的一所靠街的房子。从此她就再也没有生过病。”
“所以你就信守诺言喽?”
她点点头。“我十七岁就进了传教修女团,然后他们送我上大学。”
“你也信守再也不摸钢琴的誓言?”
她又点点头。她脸上丝毫没有后悔,也不急切想让我理解或赞同她。事实上,我知道她看出我很遗憾和悲伤,这倒反使她有点可怜我。
“你在修道院里快活吗?”
“哦,是的,”她略微耸耸肩回答。“你难道看不出来?像我这样的人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我一定要做点艰难的差事。我一定得冒险。我之所以进这个教派,就是因为他们的传教活动是在南美洲最偏远危险的地区进行。我无法形容自己多么热爱那些热带丛林!”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急促。“对我来说,它们还不够热烈危险。有时候我们全都劳累过度疲惫不堪,因为医院挤満病人,生病的孩子们只好在户外的窝棚里临时搭住下,或躺在吊上。我忙坏了!没办法形容。连停下来擦把汗洗洗手喝杯⽔的功夫都没有。那时我就想:我是活着的,我在这里忙有意义的事情。”
她又微笑了。我说:“这也是一种刺,与弹奏音乐截然不同。我明⽩两者的本区别。”
这使我想起大卫对我讲他年轻时生活的话。他也在冒险中寻求刺。不同的是,她在完全自我奉献中获得感快,而他在巴西研究神秘现象中得到冒险的刺,她追求的是把健康带给成千上万贫困的民众这种严酷的挑战。这使我深感不安。
“当然这里面也有虚荣心,”她说。“虚荣心一向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才对我的…我的贞问题深感苦恼。我为我的清⽩感到自豪。可是,你也看到,连像我这样回到国美本⾝也是个冒险。我一下机飞就感到恐惧,因为我意识到我置⾝在乔治城,假如我愿意,谁也无法阻止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想我是出于恐惧才出来到医院找事做的。天主晓得,自由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这我能理解,”我说。“可是你家对你发誓放弃音乐作何反应?”
“当时他们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后来我说我要响应主的召唤。我不屈服,为此家里也争吵不断。毕竟,为了我能上得起钢琴课,我兄弟姐妹都穿着旧⾐服。他们反对,这并不奇怪。即使在虔诚的天主教家庭里,女儿出家当修女也不会总受到家长举双手赞成。”
“他们对你的才华夭折感到难过。”我平静的说。
“是的,他们很惋惜。”她稍微扬扬眉⽑说。她显得多么坦然,这些话说的一点也不冷酷和勉強。“可是我眼里另有一番景象,远比一个少女在音乐会舞台上从琴凳上站起来,接受别人献花来的重要。过了很久我才把我的决定定告诉他们。”
“几年之后吗?”
她点点头。“他们了解我。他们也看见了奇迹发生,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我对他们说,我比所有我认识的进修道院的女孩都幸运。我从天主那儿获得清楚的昭示。她为我们大家解决所有的矛盾冲突。”
“你也相信这?”
“对,我信,”她说。“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不是真的这并不重要。如果大家都信,你也应该信。”
“为什么?”
“因为你也读到宗教真理和宗教观念,而且你也清楚它们重要,即便它们只是些比喻也罢,这就是你在昏时我从你嘴里听到的。”
我叹了口气“难道你再也不想弹钢琴了?难道你再也不想找个空的礼堂,舞台上有架钢琴,你坐下来就弹吗?”
“我当然想。但我不能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她的微笑很甜美。
“葛丽卿,从某方面来讲你的故事可以说是个悲剧,”我说。“怎么,作为笃信天主教的一个好女孩,你居然不能看到你的音乐才华正是天主赋予的么?你看不到这天赋不应被荒废吗?”
“我知道这是主给予我的,但你没看见吗!在路上有个岔口,只有牺牲钢琴才使我得到天主的机会,以一种特殊方式为主服务。莱斯特,与具体帮助⼲百受苦大众比较,弹钢琴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头摇。“我认为音乐同样重要。”
她想了很久才回答“琴我是弹不下去了。也许我是利用⺟亲的生病,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当个护土吧。没有什么别的出路。事实很简单!面对世界上的灾难不去救助,我就无法活下去。当别人受苦受难时,我不能心安理得地追求舒适和快乐。我不知道居然有谁能视若无睹。”
“葛丽卿,你肯定认为单靠你自己不能把这一切都改变。”
“不能。但我能靠我的一生来影响许许多多别人。这才是重要的。”
她的经历使我很不安,我再也坐不住。我站起来,活动僵硬的四肢,走到窗子前,注视外面的雪景。她倘若是个可怜的精神残疾者,或是个极端矛盾冲突、情绪不稳的人,那我可以很容易不去计较。但她说的做的好像都很有理。我发现她几乎深不可测。她使我感到陌生,就像许多年前我的人类朋友尼古拉斯那样。倒不是因为她与他相像,而是因为他的愤世嫉俗、冷嘲热讽和离经叛道,包含着一种自我克制或自我放弃,使我无法真正理解。我的尼克充満明显的古怪和偏,但仍从刺痛他人的行为中获得満⾜。
泯灭自我,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我转过⾝来。她正在注视我。我再次明显感到,无论我对她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她并不需要我的理解。从某种角度说,在我这么漫长的一生中,她是我邂逅的最坚強的人之一。怪不得只有她才会把我从医院领回自己家,换一个别的护土,本不会背上这么一个负担。
“葛丽卿,”我问“你就从来不怕你的生命正在⽩⽩浪费吗?你难道没想过,即使你离开人世很久之后,疾病肆、穷人受苦仍会继续下去,而你做的一切于大局本就是毫无意义吗?”
“莱斯特,”她说“这个所谓的大局才毫无意义。”她两眼圆睁,目光明澈。“只有从小事做起才是全部意义所在。在我死后,疾病和苦难当然还会继续下去,但重要的是我已经尽全力。这就是我的成功,我的光荣。这就是我对主的响应,我的虚荣。这就是我所说的英雄主义。”
“可是,亲爱的,这种情况只有在做纪录时才行得通。也就是说,只有上帝批准你的决定,或你的行为将得到奖赏、至少得到拥护时,你的英雄主义才成立。”
“不对,”她说。接着又字斟句酌地说下去:“怎么做都是为主服务。请考虑一下我说的话。我现在说的显然你觉得很新鲜。或许这还是个宗教秘密呢。”
“怎么讲?”
“有多少个夜晚我都躺在上睡不着,清醒意识到那个天主也许不存在,我每天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些生病的儿童看来永远得不到赐福和拯救。我想起那些古老的议题——天主如何能救治得了生病的孩子?杜思妥也夫斯基问过这个问题。法国作家阿尔伯特-卡缪也问过这个问题。我们自己也常问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最终并不重要。上帝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苦难却是实际存在的。它绝对实真,无论如何否认不了。而这其中就有我的承诺,也是我信仰的核心,即对这种现状我得做点什么!”
“可在你去世的时刻,如果没有天主…”
“那就没有好了。反正我知道自己已尽我所能,现在可以撒手人寰了。”她耸耸肩说。“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所以你对我们俩一起上不感到內疚。”
她想了一下。“內疚吗?正相反,我一想起这段经历就感到幸福。你还不清楚你为我做了什么吗?”她顿了一会儿,眼睛里慢慢充満了泪⽔。“我来这儿就是要见到你,和你在一起。”她的嗓音混浊了。“现在我可以回去继续传教了。”
她垂下了头,慢慢恢复了平静,目光又变得清澈了。她昂起头说:“当你谈起造就那个女孩克劳蒂娅时…当你谈起你把你⺟亲卡布瑞带进你们的昅⾎鬼世界…你其实是在谈到达某种境地。可否把它称为超脫或升华呢?当我工作直到死在传教地医院里,我也超脫了,我超越怀疑和我內心的某种…某种无奈和郁的东西。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无奈和郁——对,这就是问题所在,是不是?而音乐并没有把这些驱走。”
“不,驱走了,但它错了。”
“为什么错了?弹钢琴有那么多好处,怎么是错了呢?”
“因为它使我无法为别人做⾜够的工作,所以错了。”
“不,演奏给人们带来乐,它乐娱人们。”
“乐娱?”
“对不起,我大概选择错误的表达方式。你在履行天职时完全抛弃了自己。而当你弹琴时,你才找回自我——这你难道不清楚?你是葛丽卿,独一无二的葛丽卿!这正是演奏能手一词的含义所在。但你却要丢弃自己。”
“你说的有理,但音乐不是我服务天主的方式。”
“噢,葛丽卿,你真是把我吓坏了!”
“但我不该吓坏你。我并没说别的方式就是错的。如果你用你的音乐造福你讲过你当过短期的摇滚歌手——那音乐就是你能造福的手段。我造福自有我的方法,如此而已。”
“不,你有某种严重的自我否定。你望渴爱情就像我夜夜望渴饮⾎一样。但你却在用护理别人来惩罚自己,否认自己的,扼杀自己对音乐的热爱,拒绝世上所有类似音乐的好事。你确实是个⾼手,是自我受难的⾼手。”
“莱斯特,你错了,”她笑了一下,摇着头说。“你知道这不是事实。这是你对像我这样的人的想当然尔,莱斯特,听我说,如果你对我说的全是实话,那岂不是说,你是按照这个事实特意来见我的吗?”
“为什么呢?”
“过来坐下跟我聊。”
我不明⽩自己为什么犹豫,为什么胆怯。但我还是回到壁炉那儿,在她对面盘腿坐下,⾝体向后仰靠在书架上。
“你没看到吗?”她问。“我是代表一条相反的道路,你不曾考虑过的一条路,而这条路或许能给你带来你求之不得的慰藉。”
“葛丽卿,你本就不相信我自我介绍时讲的全是实话。你无法相信。我也不指望你相信。”
“我当然相信你!每句话我都信。这些事实本⾝无关紧要。你寻找的东西正是那些圣徒在抛弃常人生活后寻找的东西,是他们在一头撞⼊基督行列后寻找的东西。不要介意你不信仰基督,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至今为止你仍生活在⽔深火热,痛苦到发疯的地步,而我指出的道路会给你提供另一种选择。”
“你在向我传教吗?”我问。
“当然。难道你还没看清形势吗?你降临这个人体,你落⼊我的手中,你给了我我需要的爱。可是我给你什么呢?我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我刚想说话,她抬起一只手制止我。“行啦,别再扯什么大局不大局了。也别问上帝是不是真存在了。考虑一下我说的这些。我说这些不仅为我,也为你。想想你在做鬼时杀害了多少条命?而我又在传教中实际抢救了多少条生命?”
我本想立刻否定这种可能,但转念一想,我还是一言不发再等等,再考虑一下。那恐怖的念头又出现了,我大概找不回来我那具有超自然威力的⾝体了,我大概要穿着这副人体度过一生了。我若是抓不到那⾁体窃贼怎么办?我若是无法让别的昅⾎鬼帮助我怎么办?那样的话,我说过我想要的死亡就会适时降临我的头上。我已从不死掉进必死,从时空无限退居到时空有限。
而且,倘若这是事先设计好的怎么办?倘若这是命中注定的怎么办?我是否要像葛丽卿那样,把全部⾝心贡献给为他人服务,以此了却我的凡人一生呢?设想我跟她一道回到热带丛林传教会怎么样?哦,当然不是以她情人的⾝分去,显然她注定受不了这样的事。但我若是作为她的助手去呢?我若是把我的凡人一生也套进自我牺牲的模式呢?
我再次強迫自己保持沉默,等等看再说。当然,我这儿还有一手她一无所知我能给她的神圣使命(或类似使命)添加上一笔大巨的财富。这笔财富虽然大得让许多人计算不过来,我却能随手拈来。我能站在很⾼的角度看清它的局限和作用。用这笔钱可使无数村庄丰⾐⾜食,许多医院塞満药品,无数学校堆満书籍、黑板、收音机和钢琴。对,钢琴。哦,这是个多么悠久的传奇,多么古老的梦想。我憧憬着,还是保持缄默。我彷佛看到我这凡人一生的每一天(有这种可能)都将我这笔财富中的一小部分用于实现这个梦想。这情景就像沙子一点点撒进古代计时器的沙漏窄道。
可不是吗,此刻,就在我俩坐在这间⼲净小屋里的同时,东半球就有许多人正在大贫民窟里忍饥挨饿。洲非也有许多人饿死。全球到处都有穷人死于天灾人祸。洪⽔冲走他们的住房,⼲旱夺走他们的食物和希望,一个家国的灾难哪怕轻描淡写,也⾜以让人痛心疾首。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我把拥有的一切都献给这项事业,到头来我又能得到什么?我又怎能知道现代医药用在热带村庄里效果比土方好?我又从何了解将教育带给当地穷孩子后会给他们带来幸福?我又如何判断这一切努力使我牺牲自我值得?我又从哪儿关注得到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盲从,这才可怕呢。
我才不管呢!对,我会为任何一个人受难而哭泣,但让我牺牲一生去为世上芸芸众生服务,我可不⼲!事实上,这想法让我害怕,让我感到恐怖。是最不幸的事。这哪里叫生活。这与超然正好相反。
我头摇。我放低噪音结结巴巴地向她解释,这种前景对我来说不堪设想。我说:“几个世纪前,当我第一次站在巴黎那条林荫道旁的舞台上时,看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听着台下的呼,我感到我的⾝心找到归宿,感到我出生及童年时的每一个企盼都终于开始实现。哦,当时还有其他或好或差的演员,有其他歌手,其他小丑,在这前后也有过或将要有其他千百万的演员。但我们之中的每一个都以其特有的、无双的演技放异彩,我们每个人都以其独一无二的精彩表演赢得观众,每个人都有机会在观众眼里战胜其他演员,独领风。这才是我能真正理解的唯一成就,一种彻底张扬和宣怈自我、完全实现自我价值的成就。是的,你说得对,我本该当个圣人。不过那样的话,我就应该创立一个教派,或率领一支大军投⼊场战,我就该在那些领域创造出让全世界叹为观止的奇迹。我是个即使完全错了也得勇往直前的造物。葛丽唧,既然上帝给了我一个独特的灵魂,我就不能将它埋没。”
我吃惊地发现她仍在冲我微笑,目光充満温柔和信任,脸上挂満惊异的神⾊。
“你是宁可在地狱称王,”她小心地问“也不在天堂服务喽?”
“哦,不。有可能的话,我宁愿把天堂建在地上。但我一定要提⾼嗓门,我一定要张扬,我一定要追求被你拒绝的那种狂喜,寻觅你避之不及的那种热烈!对我来说这才是超越!当我创造克劳蒂娅,虽然铸成大错,但那是超越。当我创造卡布瑞时,虽然看似琊恶,但那也是超越。这是种一举成功,威力強大的骇世惊俗举动,用掉我全部独一无二的威力和胆量。我说过,她们不会死的,对,你对那些乡村儿童或许也说过这句话。但我说这句话是为了把她们领进我这个超自然的世界。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拯救,而且还要把她们创造成我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可怕怪物。是为了把我十分珍视的个和独创赋予她们。我们将活下去,即使处在这种所谓行尸走⾁的境地,我们将谈情说爱,感受七情六,藐视那些裁判我们和毁灭我们的东西。这就是我的超越,或超凡。而自我牺牲和赎罪在这里没有容⾝之地。”
我无法把这层意思清楚地传达给她,无法用朴实的话使她相信我,这可真令我沮丧。“你还不明⽩吗,我之所以度过这一切不幸顽強活下来,就是因为我是我:独一无二的昅⾎鬼莱斯特。我的力量、意志、百折不挠这些就是组成我心灵的唯一要素,也是我能真正认同的品质。这种自我是我力量的源泉。我是昅⾎鬼莱斯特,而不是别的什么。连这副凡人⾝体也休想打败我。”
看到她点头、露出完全接受的表情,我很惊讶。
“而你一旦跟我走了,”她轻声说“昅⾎鬼莱斯特就会因其赎罪而死亡,对不对?”
“对。他会在那些繁琐得不到回报的事务中,逐渐而可怕地死去。整天照看那些源源不断、无名、记不住样子的穷人只会扼杀我的个,从而毁灭我。”
我突然觉得伤心,说不下去。我感到凡人的那种极度疲劳,心灵上的创伤作用到这副⾝体上的疲劳。我想起我的梦和我对克劳蒂娅说过的话,而现在我又把它们对葛丽卿说,我对自己的认识也没像现在这样清楚。
我曲起双膝,用双臂把它们抱住,再把前额靠在上面,低声说:“我不能跟你去。我不能像你那样在那种⽇子中把自己埋没。我也不愿意那样,太可怕了。我不想这么活着!我不相信那样会使我的灵魂得到拯救,我不信那会有什么意义”
我感到她的双手放在我的手臂上,然后她摸抚我的头发,把它从我的前额持到后面去。
“我了解你,”她说“虽然你错了。”
我仰脸看她,勉強笑了笑。我拾起一张餐巾纸擦我的鼻子和眼睛。
“我并没有动摇你的信念,是吗?”
“对,”她回答。这一次她的微笑变了,变得更温暖灿烂。“你证实了它是正确的,”她小声说。“你真是古怪,你我邂逅真是奇迹。我差不多相信了你的路对你来说是正确的。还有谁能像你呢?没有。”
我向后靠在书架上,又唱了一点葡萄酒。壁炉火把它烘暖了,但仍然美味,使我懒散的四肢感到一阵舒服。我又喝几口,放下酒杯看着地。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请你如实回答我。假如我打赢了,夺回了我的⾝体,你还想让我来找你么?还想让我向你证实我说的是实话么?请你想好了再回答。反正我想来找你。真的。不知对你是不是合适。你的生活近乎完美。我们的夜一情不可能使你转变信念。我以前说的都对。现在你也知道的乐其实对你并不重要,所以即使不是马上,不久你也要重返你在丛林里的工作岗位了。”
“是的,”她说。“不过还有件事你也应该了解。今天早上有一阵我也想过抛弃一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不,不行,葛丽卿,这不是你。”
“是,是我。我能感到它对我的強烈惑,就像以前音乐对我的惑那样。即使现在你对我说‘跟我走吧’,我也许也会跟你走。假如你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我——”她耸耸肩不说,把头发甩了一下,然后用手在肩头把它理顺。“贞的含义就是不爱上谁,”她凝视着我的目光说。“但我有可能爱上你,这我心里明⽩。”
她一时语塞,然后才不安地低声说:“你可能成为我心中的神,很有可能。”
我先是愕然,随后顿觉一阵不知羞聇的快慰和心満意⾜,一阵哀伤的自豪。我竭力庒抑一种慢慢升起的理生 奋兴。毕竟她未必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不可能清楚,不过她的声调和举止里却充満自信,显得极有把握。
“我要回去了。”她还是保持这种声调,语气充満确信和谦卑。“几天之內我就可能出发。不过,要是你打赢了这场战斗,夺回了你原来的⾝体,那么,看在天主份上,一定要来看我。我想…想知道结局!”
我没回答她。我太困惑了。我向她道出我的困惑。
“你看呵,等我恢复怪模怪样回来找你,向你披露我的真面目,你可能会失望的。”
“怎么会呢?”
“你一直认为我是完美之人,又兼备所有我对你讲过的神气质。你把我看成是某种天赐的疯子,像神秘主义者那样用错误方式怈漏真相。但毕竟我不是人。等你明⽩了这点,你会恨我的。”
“不会,我决不会恨你。只因为明⽩你说的全是真的我就恨你么?那一定会是个…奇迹。”
“或许是,葛丽卿。不过你要记住我说的。我们是一道没有启示的奇景。是没有意义的奇迹。你难道真想让它与其它许多奇观一道并现吗?”
她没回答。她在掂量我这番话的份量。我想像不出这话对她意味着什么。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也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两眼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上帝不存在,对不对,葛丽卿?”
“对,不存在,”她小声回答。
我既想大哭又想大笑。我仰靠在书架上,暗自发笑,看着她,看着她端庄而镇静地坐在地上的样子,看着她栗⾊的眼睛映照火光。
“你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她说。“你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现在我作好回到上的准备了。”
我点点头。“我的美人儿,如果我们再一起上就没关系了,对不对?显然我们应当做这事。”
“是的,我想我们应当做这事。”她回答。
我静静地离开她时天差不多黑了。我抓起电话,把长途电话直接打到纽约代理人的小浴室。电话铃一遍遍响着,又是没人接。我刚要挂上电话想给我的巴黎代理人打时,纽约那边有人接听,并结结巴巴地告诉我,我的纽约代理人已经不在人世。我好不容易才听明⽩,他已在几天之前在他麦迪逊大街的⾼层办公室里人暗杀了。现已证实,暗杀动机是抢劫,他的电脑及所有档案资料全被盗走。
我惊得目瞪口呆,无法答覆电话线那头那个友善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镇静下来,问了几个问题。
星期三夜里,大约八点钟,罪案发生了。不,没人知道那些档案被盗的程度有多严重。是的,那可怜的人死前很痛苦。
“场面十分可怕,”那声音说。“假如你在纽约,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城里所有报纸都报导此事,称它为一次昅⾎鬼谋杀。那人全⾝的⾎都被昅⼲。”
我挂上电话,一言不发,僵硬地坐了很久。然后我拨通巴黎。我在那儿的代理人等了一会儿才回答我。
他说,感谢上帝,你终于打来电话了。不过他请我证实自己的⾝份。不行,光说暗语还不够。我和他过去通话的內容是什么?啊,是的,是的,没错。你接着说,你讲下去,他说。我立刻滔滔不绝说一大堆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秘密。然后我才听到他长长舒一口气,好像终于卸掉一个大包袱。
他说,出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有个自称是我的人两次与他联系,显然是冒名顶替。此人甚至知道我们过去使用过的两个暗语,还编造一堆谎话说明他为什么不知道最新的暗语。与此同时,好几份电子邮件打来,命令他转移资金账户,但每次密码都是错的。但又不全错。无疑,一切迹象表明,那个⾁体窃贼正一步步钻进我们的通讯系统。
“不过,先生,让我告诉你一个简单的情况:此人说的法语同你说的不一样!我不是骂您,先生,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法语太…怎么说呢?太不寻常。您说些古老的词儿。语序也与众不同。我一听就知道是不是您。”
“这我全明⽩,”我说。“现在你听好了:你一定不要再与这个人谈话。他能读懂你的心思。他正在利用传心术从你那儿弄到暗语和密码。我们——你和我这就建立一个系统,现在你就把一笔钱转到我在新奥尔良的行银。但一转完马上就把一切都封闭。等我再与你联络,我将使用三个老词。现在我们不明说是哪三个…心照不宣…不过这三个词都是你以前听我说过的,你一听就会明⽩。”
这样做当然很冒险。但问题是这个人了解我!我接着对他说,那个贼十分危险,他残害了我在纽约的代理人,必须采取一切措施保护自己。我会为这一切掏钱,什么⾼级保镖啦,二十四小时监护啦,他在这方面怎么做都不算过分。“不久我就会再与你联络。记住,三个老词。你一和我说话就会知道是我。”
我放下电话。我气得发抖,怒火中烧!妈的,这个魔鬼!他拥有不朽的⾝体还嫌不够,还想洗劫神的仓库。这个小恶魔,妖怪!我蠢得居然没料到会有这种结局!
“唉,你倒成为人,”我自言自语。“你成了人类⽩痴!”咳,想想吧,路易在同意帮我之前,一定会把我骂得个狗⾎淋头呢!倘若玛瑞斯知道了就更糟!简直不敢设想,还是尽快去找路易吧。我得弄到个手提箱,然后去机场。莫约无疑得坐板条箱旅行,而这也得去找。虽然我原想与葛丽卿慢慢分手,但现在看来这不可能了。不过她一定会了解的。她这位神秘情人的复杂世界正在发生许多奇事。他只好匆忙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