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决定?从事这样的工作还有什么决定的事物?这真是一个充満惊奇的下午。
大为引着她进⼊最里面的房间,占地相当大,灯光通亮。
她立刻注意到对面墙壁挂着的那幅画,没多久就判定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大概出⾝与维也纳画派。那是以蛋彩颜料绘成,画面上充満此类作品的光彩,非人工颜料所能及。就在右下角,以罗马风格的拉丁文写着画家的名字与作品标题:
《阿玛迪欧的惑》,马瑞斯。
她退后几步,细心打量着画作。
一群姿态曼妙的黑翼天使包围住一个跪着的形体,一个褐发少年。背后的天空横越几道拱门,以亮丽的金⾊颜料画出云彩。
大理石地板的质感宛如摄影作品般的精确,几乎可以摸得到那种冰冷感,抚触到石头上的纹路。
不过,人物的神容才是本画的重点:天使的黑⾊羽翼与长袍都美仑美奂的描摹,男孩简直栩栩如生!他的褐⾊眼睛从画面往外凝视,⽪肤带着嘲的质感,似乎即将开口说话。
这么写实的基调有点不像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人物的模样充満特⾊,而非空泛的理想形态。天使的表情略带讥讽,但又颇为苦涩;男孩的⾐服画的活灵活现,她竟然看得到上面的痕,袖口上的灰尘,此外还有一些零星背景,例如散落地面的落叶,搁置在一旁的画笔。
『谁是马瑞斯?』她从未听过这个画家,以往也没有看过这种令人心神难安的意大利画作,黑翅膀的天使…
大卫没有答话,他指着画面中的男孩:『仔细观察他,虽然她不是你将要调查的焦点,但也是个重要的连结。』
焦点?连结?她的注意力都被那幅画给夺走了。
『噢,角落还有一些人类还顾,仿佛被什么力量扫到一旁。那又是什么意思?』
『没错,』大卫喃喃的说:『通常你看到“惑”这个标题时,马上会联想到的是一群恶魔包围着圣徒。』
『没错,而且这幅画的技巧也很难得。』她越是瞪着它看,越发感到心神不安。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好几百年前,组织在维也纳取得。』大卫说:『就在一栋被烧毁的别墅內——顺便一提,昅⾎鬼经常以火焰来对付同族的敌人。《夜访昅⾎鬼》当中,就有好几场大火:当路易斯试图杀死黎斯特时,他在城里的那间屋子纵火;后来克劳蒂亚被害死,路易斯也烧毁了巴黎的昅⾎鬼剧院。』
克劳蒂亚之死…借袭机伶伶打个冷颤,比较警醒起来。
『仔细观察这张画,我们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少年。』
阿玛迪欧,意味着『爱慕神的人』,那孩子长得很漂亮,大约十六岁出头,五官坚毅,但却带着奇异的哀恳表情。
大卫把某个东西放在她掌心上,她不情愿的将视线从画作那里转开,发觉自己看着的是一张十九世纪末期的小幅摄影作品。看了好一会儿,她惊叫出声:『那是同一个男孩子!』
『没错,而且是一张实验之作。』大卫说:『仔细留意,那张照片在⽇落之后拍摄的,原本应该无法显像才是。除了脸部之外,其他的部位都拍得很模糊。』
『再看看这个吧。』大卫又递给她一本十九世纪的旧杂志,那种刊载许多小篇专栏与相关揷画的刊物。画面上又是同一个男孩,微笑着,那幅素描画的很匆促。
『那篇文章写的就是他,以及昅⾎鬼剧场。那本英文杂志的出刊年份是一七八九年,比起书中的年代要早上八十年。不过你可以发现报道所写的是同一个少年。』
『昅⾎鬼剧场…』她瞪着画面上的褐发男孩看:『天呀,那不就是阿曼德,书中的那个主角?』
『完全正确,他似乎很喜那个名字。这名字的意大利文就是阿玛迪欧,后来他就一直使用那个名字的英文版本。』
『慢一点,你的意思是说昅⾎鬼剧场也一直被我们的人观察?』
『没错,档案相当庞大,无数的卷志登录着这剧场相关的谘询。我们还有这块土地的所有权纪录呢。当《夜访昅⾎鬼》问世以来,我们又找到另一个相关的连结。剧场所有人登记的是黎斯特·狄·赖柯特这个名字,那个人在一七八九年买下那产业。至于现在的所有者,是一个跟他同名的年轻男子。』
『这些都已经得到确认?』
『档案都在这里,』大卫说:『以前与现在的产业权状书,你可以观察两份文件的签名。黎斯特作什么都是大手笔,就连签名也签了半张纸那么大的空间,以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我们要你带着这些笔记的照片存档到纽奥尔良,还有,这还有一张报纸新闻,记载着昅⾎鬼剧场被洗劫烧毁的事件,那正好是书中路易斯烧掉剧场的时候。你得好好设想这些相关点,当然,得再仔细看一回这本小说。』
那个周末,洁曦搭上前往纽?尔良的机飞。她的任务是要去观测、纪录曾经出现与《夜访昅⾎鬼》书中的场景地点,搜索土地权状书、旧报纸、刊物——只要是能够印证那些角⾊确实存在的证据,都要确实掌握。
其实她并不真的相信,真有这些昅⾎鬼的存在。一个聪明的小说家当然会充分运用各种有趣的历史资料,编造成一本让人疑似实真的故事。毕竟,光靠戏票、产权书、节目单、报章杂志等等物件,不尽然就证明那些昅取⾎的不朽者当真存在。至于她应该要遵守的调查规则,那可真是小题大做之极。
她能够待在纽奥尔良的时间,只能是⽇出到下午四点;过了四点,她就的回到邻近城市的一栋十六层楼旅馆。如果她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或者感到有人在注意她,必须迅速到人群聚集之处,立刻打长途电话到伦敦总部报告。
而且,绝对不能用心灵感应历来寻觅昅⾎鬼。组织并不清楚这些昅⾎鬼的能力,但他们绝对有读心的能力。他们也能够制造心灵幻象、混肴人心,而且他们的能力超绝,几乎能宰掉任何人。
何况,他们其中的某几个绝对知道泰拉玛斯卡的存在。在过去几百年间,有几个成员就是在调查昅⾎鬼的过程中无故失踪。
她还得每天留意当⽇新闻。组织相信目前的纽奥尔良并没有昅⾎鬼出没其中,否则就不会派她到当地调查。可是,那些人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冒出来。假如她在当地新闻看到神秘死亡事件的报导,要立刻离开城市,不能再回去那里。
洁曦只觉得这些规章真是讨厌得很,即使发生过一些神秘死亡事件,也不见得就会吓倒她。那些牺牲者可能是某些琊教团体的猎物,而那些都是人类乾的好事。
不过,她还是接下这件任务。
大卫送她到机场的时候,曾经这么问她:『如果你本无法接受我所说的事实,那有为何要去侦查这些人物?』
她思索良久回答:『那本小说有某种晦暗的力量,使得这些主角的生命动人心魄。起先,那只是噩梦一般的故事,后来你却沈浸其中,无法自拔,最后竟然感到无比舒坦。你只想停留在那样的世界,即使是克劳蒂亚的死亡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还有呢?』
『我要证明那只是一本小说。』
对于组织来说,这样的理由已经⾜够,尤其她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员。
然而,就在伦敦与纽约之间的长程飞行,洁曦领悟到有些事情她无法告诉大卫。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面对的真相:《夜访昅⾎鬼》这本书提醒她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何在。她不断的回想起那个夏天,嘲⽔般的记忆陆续回流。她告诉自己,那两档子事并不相关,但是那本书的某种氛围、某种情景、主角的态度,以及似是而非、似真似幻的情调,就是像煞那个无以明状的夏天。但是她还是理不出头绪,她的理正如同记忆一样,都被某种东西挡在门外。
停留在纽?尔良的第夜一,堪称她灵异调查员生涯中最古怪的夜晚。
这个地方带有一种加勒比海式的美⾊,以及某种殖民地般的魅力。洁曦在每一处都感受得到『异物』,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被鬼魂⾝,那些吓人的华宅总是郁沈静。即使是游客満天飞的法国区,也带着一种琊的官能情调,是她在信步闲逛的时候无故怔忡;当她闲坐在杰克森广场的长椅,常常不由得落⼊漫长的黑甜乡。
她讨厌下午四点就的离开纽?尔良,虽然她下榻的旅馆提供各种美式的豪华服务。洁曦虽然很喜爱那旅馆,但却无法不被纽?尔良的柔软慵懒气氛所惑。每天早上她醒来时,都知道自己梦见那些昅⾎鬼角⾊,以及玛赫特。
调查四天之后,她打电话回总部报告。据路易斯安纳州的官方文件,纳税人名单当中竟然有个黎斯特·狄·赖柯特。就在一八六二年,他从生意夥伴路易斯·波音提·拉克那里,接受一栋位于皇家街的房子。路易斯在路易斯安纳州拥有七座不动产,其中之一就是在《夜访昅⾎鬼》出现的那座农庄。洁曦目瞪口呆,简直要乐坏了,更美妙的发现还在后头呢,这个叫黎斯特·狄·赖柯特的家夥在本城拥有许多房地产。据一八九五年与一九一零年的文件纪录,屋主的签名与那份十八世纪的文件如出一辙。
真是透了,洁曦简直乐不可支。
她立刻前往拍摄黎斯特拥有的那些房地产:其中两座位于花园区的房子已经摇摇坠,几乎要化为废墟。但是,包括皇家街在內的几栋房子都租给某个事务所,房租直接付给巴黎的某个中介所。
洁曦再也忍受不了,立刻联络大卫要他汇钱过来,她非得将皇家街的房客请走不可。这栋房子绝对是当时黎特斯、路易斯与克劳蒂亚的住所。无论他们是不是真的昅⾎鬼,起码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大卫火速汇钱过来,并且严厉制止她靠近那些残破的老房子。洁曦回复说,她已经检视过那些地方,看样子是多年无人居住。
重要的是那栋城里的房子,由于⾼额的赔偿金,原本的房客都天喜地迁走了。星期一早上,她终于如愿迁⼊那栋两层楼的洋房。
美不胜收的废墟呀,所有的时移事往皆收蔵于破败的家具內。
洁曦手拿螺丝起子与凿子,接近前厅的房间。据书中路易斯的叙述,那儿曾发生一场大火,黎斯特因此受到重创。走着瞧,她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会儿的功夫,她马上掀翻出曾经被火⾆涂炭的木材。至于用来添塞破洞的报纸正好是一八六二年份,正好符合路易斯的描述。当时他将这栋房子转让给黎斯特,签好让渡书,计划远渡巴黎,紧接着便发生那场大火,他与克劳蒂亚只好仓惶逃离。
洁曦还是保持存疑的态度,不过书中的角⾊越来越鲜明真。大厅的黑⾊老式电话已经断线,她得到外面才能打电话给大卫。这让她感到不快,她巴不得立刻告诉他所有的发现。
她一直没有出门,只是呆坐在那儿,享受着光抚⾝的乐趣。这种老房子永远不会真正安静下来,它就像个活生生的东西。她的感应力察觉不到鬼魂的出没,但却也不觉的独自一人。似乎周遭充満温暖,有人摇醒她。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啊,时钟开始滴答作响…
隔天她租用一台壁纸烘烤机,她得将墙壁复员回最初的样子。她要找寻某些东西,⾝旁一直有歌声缭绕,大概是隔壁商店传来的。多么可人的声音哪,难以忘怀的金丝雀啼声,一但你忘却它便伤心而死。她又像昨天那样昏睡过去。
傍晚之后她才赫然起⾝,附近有大键琴弹奏的声音。她听了半晌才睁开眼睛,那是莫扎特的曲子。过于快速,但技巧夺目,音符如同红光飞溅而过。最后她強迫自己起来,再度开始启动壁纸烘烤机。
蒸汽机相当沈重,她在每个房间都凿出一部分的原始痕迹。奇异的噪音使得她难以定神,墙壁內似乎満溢着笑声喧哗,有人急促的讲着法文,还有哭泣的声音——是个女孩或小孩吗?
她将要命的嘈杂机器关掉,就什么也听不见。原来只是空旷屋子的回音。
她赶紧加工,注意到自己好久没有进食,也没有觉睡。她一间间的动工,进行到主卧室的时候,终于找到她想要的:毫无粉饰的石膏墙壁上,绘着一幅壁画。
煞那间她⾼兴的失神,无法移动。然后她速加动工,那就是黎斯特为克劳蒂亚打造的那幅画:魔幻森林。就在烘烤机的速加运作之下,她露揭出更多原始的壁画。
『潺潺流动的小溪旁边,独角兽、金⾊的小鸟、长満果实的树木坐落着…』完全符合路易斯在书中描述的景致。最后她已经凿通四面墙壁,揭露出完整的壁画。这铁定是克劳蒂亚的房间,她感到头晕目眩,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看看手表,已经半夜一点钟!
天哪!她竟然茫然无感的过了大半夜,得立刻走人才是。这是她进⼊泰拉玛斯卡以来,第一次忘记遵守规章。
可是她本动弹不得。虽然亢奋莫名,但也累的不像样。她就这样一直盯着涂上金漆的小鸟看,还有娇小美的花朵,天空一片蓝,但是没有太,只有闪烁着光彩的星河与皎洁的园月。点点滴滴的银⾊星晖还停留在墙壁上。
她慢慢发现,背景的后方有个石头砌成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城堡。从森林漫步到那个木质的闸门,实真愉快无比呢。就像是进⼊另一个次元…她的脑中响起一首原本快要被遗忘的歌曲,以前玛赫特常常唱的那首歌。
然后,不知怎地,她当真看到墙上画的木门真的变成一个⼊口。
她往前探视,没错,一个四方形的开口。她跪下来,试探的摸一摸。她拿着螺丝起子往那里动工,可是却无法开启那个⼊口。
她坐下来思考,这是个被绘画的闸门覆盖的⼊口,旁边还有一个也是画成的把手。没错,就在那儿!她伸出手去转动那个把手的部位,⼊口的门应声而开。真是⽔到渠成般的简单。
她动扭手电筒,看到一个小小的隔间。有东西在那里:一本以⽩⾊⽪⾰充当封面的书本,一串玫瑰念珠,还有一个很古旧的瓷釉洋娃娃。
好一段时间,她无法伸手触摸那些物品。那就像是冒渎一个墓似的。依稀飘来淡淡的幽香,她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头好痛,这绝对不是梦境。她伸出手去,先抱出那个洋娃娃。
以现在的标准看,那娃娃的手工并不精细,可是手脚的关节却做的相当灵活。⽩⾊洋装与薰⾐草⾊的肩带已经快要腐朽,化为零碎的布块。但是瓷釉质的头颅还是非常可爱,⽔蓝⾊的大眼镜与金⾊卷发依然完美无瑕。
『克劳蒂呀。』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让自己意识到,如今是多么的安静。四下无声,惟有老旧地板的震动与旁边桌子上的台灯。可是附近还是传来大键琴的乐声,这回是萧邦的曲子,一分锺华尔兹,技巧还是如许眩目灿烂。她静静的坐着,膝盖上躺着那洋娃娃。她想要梳理它的金发,整理她的肩带。
《夜访昅⾎鬼》的⾼嘲场景再度涌上脑海:在巴黎,克劳蒂亚遭到毁灭,活生生被光晒成一堆灰烬。洁曦感到一阵呆滞的震惊,心跳几涌出喉头。克劳蒂亚已然杳无踪影,但其他那几个却还留存。黎斯特,路易斯,阿曼德…
她倏然一惊,看到隔间內的其他事物。她拿起那本书来看。
是一本⽇记!纸页已经脆⻩生斑,但是那老式的字迹仍然历历在目。油灯已经都燃亮,房间里一片舒适的⻩⾊湛光。她毫不费力的转译其中的法文,第一篇的⽇期是一八叁六年,九月二十一⽇:
这是路易斯送给我的生⽇礼物。尽管随意使用,他这么说。也许我可以誊录一些可爱的小诗,不时念给他听?
我并不真的明⽩『生⽇』的意思。是说在这一天,我降生到人世间;还是说那是我抛弃人类的⾝份,成为现在这模样的纪念⽇?
我那对绅士双亲总是规避这些简单的问题,大概认为说穷追不舍的谈论这些议题,有失贵族的风范。路易斯起先会显得困扰,然后看起来悲惨得很,最后只好去阅读晚报。黎斯特会微笑的为我弹奏莫扎特,然后耸耸肩膀说:『这是我们把你生出来的纪念⽇。』
如同以往,他又送一个洋娃娃给我,长的和我没两样,也穿着和我没两样的⾐服。他要我知道,这娃娃可是万里迢迢的从法国远渡而来。可是我要拿它来⼲吗?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跟娃娃玩?
有一个晚上,我终于问他:『这礼物是否暗蔵讯息,亲爱的爸爸?是说我会永远像个洋娃娃那样?』这些年来他已经送给我不止叁十个洋娃娃,每一个都长的没啥两样,仿佛要我开个储蔵室似的。但我不会一直收蔵它们,我迟早会烧掉它们,用火钳打烂它们的陶瓷面孔,看着火⾆呑噬它们的头发。我不能说自己这样做很慡,毕竟这些娃娃都长得很像我。所以,这样的姿态变得如此注册商标,娃娃和我都如此期待。
如今他又买一个新的给我,当我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竖立在房门瞪着我瞧,仿佛我的问题砍了他一刀。他脸上的神情无比暗淡,这不像是我的黎斯特!
我巴不得自己能够恨他,恨他们两个;但我无法低档他们的力气与软弱,他们是这么満怀爱意,看上去如此悦目!天哪,姐小们一定无法割舍他们。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玩赏那个娃娃,我尖刻的问他:
『你喜自己看到的景象吗?』
他低声说:『你本不想再要娃娃了,对吧?』
『如果你是我的话,』我说:『你还会想要吗?』
他脸上的表情惨无比,我从未看到他是这个样子。一道热流闯⼊他的颜面,他眨眨眼似乎想嫠清视线;他离房开门,走到起居室,我追赶着他。说真的,我本无法忍受看到他这模样,但我还是追上前去。
『你会喜它们吗?』我问他:『如果,你是我的话。』
他瞪着我看,像是我在恐吓他。他是个六英尺⾼的男人,而我只是个不及他一半⾼的小孩。
『你认为我漂亮吗?』我问他。
他快步走出客厅,走出后门,但我还是追上去。当他要跨下阶梯时,我紧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回答我!』我看着他说:『当你注视我的时候,你看到什么?』
他的模样惨不可言。我本以为他会开怀大笑,扯开我的手,但他反而跪倒在地,紧抱住我。他耝暴的吻亲我的:『我爱你!』听起来这像是他烙在我⾝上的诅咒。接着,他读了一首小诗给我听: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我心震颤,她如此早夭。
我确定那是苇柏斯特的诗,黎斯特爱死他的剧本;我在想…路易斯会不会喜这首诗呢?应该会吧,虽然简短了些,但它相当美丽。
洁曦温柔的阖上书本,她的双手颤抖不止。她将洋娃娃抱在自己的怀里,⾎汹涌流动。
『克劳蒂亚。』她低语着。
她的头还在菗痛,不过那不打紧,昏⻩的油灯带来慰抚的力量,不同于耝劣的电灯泡。她静静地坐着,像个盲人般的抚爱着娃娃,触摸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僵硬的洋装。时钟又在响了,每一声都传遍各个房间。她不能昏倒在这里,得赶快把⽇记、洋娃娃与念珠带出去。
在夜⾊的褪映下,空旷的窗户活像镜子。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是电话正响起来。奇怪了,这么晚的时刻…电话正在响,但是大卫无法打电话进来,因为这里…她试图忽略电话,但铃声不绝。好吧,去接听电话!
她轻吻娃娃的额头:『马上就回来,我的小亲亲。』
那该死的电话在哪里?应该是大厅吧,当她看到蜿蜒在地上的电线,几乎也要接到电话。可是那个电话并没有接上电线,但它还在铃铃作响。这不是幻听,电话一声声的急促响起,还有那些油灯。天哪,这里怎会有油灯?
好极了,以往你也遇过这种事情,用不着惊惶,仔细想想要怎么做是好。但她几乎要尖叫起来,电话还是不断的响着。如果你惊惶起来,就会完全失控。你得熄掉油灯,制止电话的铃声。但是,油灯不是真的,客厅的摆设也不是真的,窜动的火光也不是真的!在哪里移动的是谁?一个男人?不要回过头看他!她好不容易拿起电话,将话筒摔落在地,从话筒中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一个女人正在呼唤她:『洁曦。』
她吓得不知所措,撞撞跌跌的回到卧室,几乎要摔⼊那张四柱。这些都不是真的!赶快拿起洋娃娃,⽇记,还有念珠,将它们塞⼊自己的背袋,她赶忙逃出那栋房子。当她到达后门时,几乎被滑脚的铁质阶梯绊倒。花园、噴泉——你可知道现在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荒烟蔓草。那儿还有一道铁门,不,那是幻觉!快跑过去!
这真是惊险无端的噩梦,她卡在其中无法挣脫。当她逃到人行道上,还听得到马车的辘辘声与马匹的嘶叫。每一个笨拙的势姿似乎都绵延至永恒,她挣扎着取出钥匙,打开车门,车子竟然拒绝发动!
当她好不容易到达法国区,已经哭的淅沥哗啦,全⾝都是冷汗。她猛开过城中心的街道,一口气上⾼速公路,回头看到后坐空空。很好,那些幽魂没有追上来,她的袋子好端端的搁在膝盖上,洋娃娃的瓷釉头颅依着她的口。她火速开往旅馆。
当她抵达旅馆时,几乎走不到柜台那里。请给我温度计与阿斯匹灵,拜托扶我到电梯口。
八小时候后她睁开眼睛,已经正午时分。袋子还抱在怀里,体温是华氏一零四度。她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连线上的谈话很不妙。他要她立刻回去!不过她还是努力解释清楚:那本⽇记是克劳蒂亚写的,如此印证了先前的假设。电话的确没有接上电线,但她真的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至于油灯,当她逃出房子时还在燃烧着。那房子的家具像是死人复活般的重现,火灾也出现在门口。那些油灯与火焰可能烧毁房子,大卫一定要想想法子。他正在回答,但她本听不清楚。她只是再叁重申,袋子就在旁边,什么都不用担心。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室內一片漆黑。头痛将她醒唤,头小几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十点半。她感到可怖的焦渴,玻璃杯空空如也。她感觉到房內还有别的『存在』。
洁曦翻⾝坐起来,光线从⽩⾊纱窗那儿透出来。没错,是一个小女孩,她就坐在墙角那里。
洁曦刚好将那孩子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金⾊长发、泡泡袖洋装、踏不着地的悬空腿双。她试着看得更清楚些,不可能是个孩子…也不是鬼魂,那东西确实占据了空间。不怀好意的东西,带着威迫的恶意,那孩子正好看着她——
克劳蒂亚。
她从上跌下来,怀中的背袋仍然靠着墙壁。那个小女孩站起来,从地毯上清楚传来她的脚步声,恶质的感应越发強烈。那孩子从窗口边移到她⾝边,灯光正好将她的蓝眼睛、娇嫰的脸颊、圆润的四肢照个正着。
洁曦尖叫着,紧握着背袋不放,直冲向门边。她慌的开解门锁,本不敢回过头去。尖叫声不断从她自己的口中涌现,有人在门外议论着什么,她终于将门打开,跌⼊外面的大厅。
人群包围着她,但他们可不能再把她扔回房里。有人扶住她,因为她又跌到了。还有人去拿椅子让她坐下,她不由得哭出声来,虽然想停止但完全没办法。她将装有娃娃与⽇记的背袋紧抱在怀中。
当救护车到达时,她不让他们拿开背袋。到医院后,他们给她⾜够的镇定剂,⾜以让任何人抓狂的份量。她像个幼儿般的卷缩着⾝子躺着,袋子就在单底下。只要护士多瞧背袋一眼,洁曦就会立刻醒来。
当阿伦终于赶来时,洁曦将袋子给他。前往搭机回伦敦的途上,她还是相当虚弱。袋子好端端的放在她的膝盖上,而且他尽力照料她,让她一路安睡回到伦敦。快要登陆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银手镯不见了。她无声饮泣着,玛以尔送给她的银手镯就这样遗失了。
他们将她从任务撤离。
早在他们告诉她之前,她心里就有数。他们说,她太年轻,经验也还不⾜,让她从是这样的任务是他们的错误。若要继续下去是在过于危险,当然,她所作的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至于那场闹鬼的事件,显然来自于非比寻常的力量。一个死去的昅⾎鬼的幽魂?当然有可能。至于电话铃声嘛,已经有许多报告指出,超自然的存在会运用各种媒介与人沟通,或惊吓人。现在还是先休息,不要多想,会有其他人来继续这个案件的调查。
至于那本⽇记嘛,除了她所看到的部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残章。心念感应者也检视过那串念珠与洋娃娃,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发现。这些物品会加以收蔵,但洁曦不能在想下去了,她的好好休养是。
洁曦不甘心就此作罢,她多少闹了一场,但那就像是跟梵蒂冈大主教争辩。将来——也许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她或许能够在进⼊这个侦查领域,但现在的话,答案是『不可以』;她必须好好休息,忘掉所有发生的事情。
忘掉所发生的…
她花了几个星期在上养病,整天穿着睡⾐,喝了无数杯的热茶。她眺望着房间窗外的绿地,厚重的树木与公园的草地;她凝视着来来去区的车流,远方道路的⾊彩变幻。他们为她带来好吃的事物与美味的饮料,大卫不时与她聊天,但就是避开昅⾎鬼的话题。阿伦带来満屋子的花朵,其他成员也都来探望她。
她很少开口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这样的举动大大的伤害到她,挑起她的旧伤口:就向那个久违的夏⽇,她被推到一旁,不能再参与地窖里的神秘事物。这真是旧事重演,她好不容易窥见一抹幽微的光芒,又立刻被推开。
现在她永远无法搞懂,她的所见所闻是怎么一回事。如今她只能独自在这里沮丧不已,懊悔自己没有接起电话,倾听另一端的声音。
还有,那个小女孩究竟要的是什么?⽇记本?洋娃娃?不,她原先就该发现这些物品,但她不该弃那个小女孩于不顾。她是个专业的灵异特派员,面对过为数众多的灵媒,与他们谈沟通;她曾经告诉其他人,无论这些灵媒生前如何,现在绝对无法伤害活人。
她哀恳着,再给予一次机会吧,她已经克服一切的恐惧。让她再回到纽奥尔良的公寓!大卫与阿伦保持沈默,最后是大卫环着她的肩膀。
『洁曦,我最亲爱的,』他说:『我们都爱你,但是在这样的调查领域中,我们不能够违规行事。』
每个晚上她都会梦见克劳蒂亚。有一回在清晨四点,她跳到窗口,竭力看清楚远方的微光,在那里依稀有个小孩站着。就在树底下,那孩子穿着红⾊斗篷,勾直勾的看着她。她冲下楼梯去,只发现空无人的润草坪,以及闪着灰⾊光线的清晨。
之后的那个舂天,他们派遣她到新德里。
她的任务是去搜查轮回转世的案例,观察那些一出生便有前世记忆的小孩。关于此类的工作,爱恩·史蒂文生博士已经成就斐然,洁曦将在泰拉玛斯卡的名义下立独作业,为此类田野工作早出另一番风貌。
两位资深成员负责在当地接待她,她立刻感到宾至如归,在那座英国式的华宅住得很舒服。她喜自己的工作,经过一些轻微的文化震,她也逐渐喜爱上印度。在这一年快要过去时,她终于觉得自己有用而快乐。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是小事一桩,却像是好的预兆。在她行李箱內的某个口袋,找到玛以尔送她的银手镯。
没错,她终于又活了过来。
但是她并未遗忘所发生的一切。有好几个夜晚,她无法挥去克劳蒂亚的音容神貌,只好将灯打开;又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晚上行走的某些人物很象是《夜访昅⾎鬼》里面的角⾊。她觉得自己被这些脸⾊苍⽩的生物监视着。
由于无法告诉玛赫特所发生的怪事,她的信件內容越发匆忙、肤浅。不过玛赫特还是一如往常。当家族成员到德里旅行,他们也必会造访洁曦。他们用心留住她,告诉她喜丧婚嫁等消息,乞求她有空时要来玩。国美的养⽗⺟、玛丽亚于马修不助要求她回家停留一阵子,他们很是想念她。
洁曦在印度度过四年愉快的⽇子,她找到叁百个⾜以印证轮回转世的例子,与资质最佳的超心灵调查员一起合作。她逐渐觉得此类工作是有价值、令人舒适的事情,与她早年的追鬼经验大不相同。
在她第五年的秋天,她终于屈服于玛丽亚与马修长久以来的要求。她将要回国美度过一个月的长假,她的养⽗⺟简直乐坏了。
与他们的重聚,对于洁曦的意义远超过事先的预期。她很⾼兴回到纽约的公寓,与养⽗⺟共进晚餐,他们并不多过问她的工作。无所事事的⽩天,她就打电话给大学时代的朋友,找他们出来共进午餐,或者独自一人走过各式都会风景,追忆幼年时代的希翼、伤与梦幻。
就在她回到纽约的半个月后,不经意在书店的橱窗看到《昅⾎鬼黎斯特》。那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不可能的。可是那本书就在那里,书店店员还告诉她,同名专辑已经上市,还有旧金山的演唱会。在她回家的途中,洁曦顺道在附近的音乐行买下专辑与演唱会的票。
洁曦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上读那本书,仿佛《夜访昅⾎鬼》的恶魇再度归来,而她无法挣脫。古怪的是,她却被那个世界所惑,没错,那些人物都是真的。那个故事是如此的峰回路转,回到桑提诺的罗马魔窖,马瑞斯的避世小岛,马以尔的督以德巢⽳,以及『必须被守护者』,如同石膏板的⽩皙冷硬。
没错,她自己亲手触摸那块石头,看⼊马以尔的眼睛,感受到桑提诺手掌得感触。她还亲眼看过泰拉玛斯卡所典蔵的马瑞斯的绘画。
当她闭上眼睛时,她看到玛赫特坐在索诺玛农庄的台,温热的灯光似乎充満允诺与险恶。艾力克与马瑞斯也在那里,还有几个只出现于黎斯特书页的人物。他们全都是同类,没错,灼灼烧焚的瞳眸,散发光彩的头发,毫无⽑孔的肌肤。就在那个银⾊手镯上,她描摹着雕刻其上的诸神纹路;正如同前年之前,那个督以德人在灌木从中对着他的诸神喃喃低语,那是马瑞斯被监噤其中的灌木丛。就在那本灵幻诡异的小说与那个永难忘却的夏⽇之间,她能够找寻到多少道联系?
毫无疑问,还有另一道:昅⾎鬼黎斯特。就在旧金山的演唱会上,当她亲眼见证、亲手触摸到他的肌肤时,她将会看到最后一道联系。就在那个纯粹⾁⾝的时刻,她将得到一切的答案。
时钟的指针不断滴落,她对于泰拉玛斯卡的忠诚度逐渐死灭。这真是场悲剧,他们将不会知道任何隐情,这些无私的人们只知道用心观察,未曾对她起任何疑心。
在那场梦境,她再度看到那个失落的午后。从那道旋转楼梯,她走向玛赫特的密室。她能不能推开那扇门?看着,看到她以前所看到的,乍看之下并不那么骇人:只有那两个她所爱的人,沈睡于黑暗之中。然而马以尔躺在冰暗的地板上,仿佛死人一般:玛赫特倚墙而坐,如同一具塑像。她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
她惊醒起来,満脸通红,房间即寒冷又黯淡。『米莉安。』她说着,慌感慢慢退去,她害怕的靠近些。原来,当时她触摸到玛赫特,冰冷如死的玛赫特。其馀的一切尽是黑暗。
现在是纽约,她躺在自己的上,书就在手边。米莉安并没有出现。她慢慢的下,走到窗口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