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加百列一醒来,我就把她从尼克⾝边拉开,把她带到僻静的树林里,并且告诉了她前一天夜里发牛的一切。我告诉他所有阿曼德暗示的和明确说出的东西。我还尴尬地提到了我和她之间的那种沉默,提到了自己现在已经明⽩这将无法改变。
“我们应该尽快离开巴黎,”最后我说道。
“这个家伙实在太危险了。至于那些接受我剧院的人,他们除了他教授的东西之外一无所知。用老皇后的话说,我主张把巴黎让给他们,我们去走魔鬼之路吧。”
我原本以为她会对阿曼德心怀怨气,会对阿曼德说些恶毒的话,可是在我讲述这整个事情的过程中,她始终保持着平静。
“莱斯特,没有解答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她说。“我想知道这老的女巫团是怎么开始的,我想知道阿曼德了解我们多少。”
“⺟亲,我不想再理会这件事了。我不在意它是怎么开始的。我想,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在意。”
“我明⽩,莱斯特。”她静静地说着。“相信我,我真的明⽩。当把一切都说完,一切都做完之后,我对这些家伙的关心将还不如我关心树林里的树木,或是头顶上的星星。与其在意这些家伙,我还不如研究研究风向,或是树叶上的纹路…”
“完全正确。”
“可是我们千万不可贸然行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三个一定要在一起。我们应该一起到城里去,慢慢地为我们的出发作准备。
我们也应该一起努力实现你的计划——用小提琴醒唤尼古拉斯。”
我想跟她谈谈尼古拉斯。我想问她,尼古拉斯的沉默背后到底隐蔵着些什么?她能预见些什么?可是这些话在我的嗓子里发⼲,令我无法说出口。现在,我的想法好像跟她最初的评价一样:“一场灾难,我的儿子。”
她抱住我,引领着我朝塔楼走去。
“我不需要读取你的心声,就知道你內心在想些什么,”她说道“我们把他带到巴黎去吧,去找那个斯特拉迪瓦里。”说到这里,她踮起脚尖吻了吻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曾一起走上魔鬼之路。”她说。“不久,我们将要再次踏上此路了。”
把尼古拉斯带到巴黎,就跟让他⼲别的事情一样容易。他像个鬼魂一般登上马,在我们⾝边前行。他的⾝上只有黑⾊的头发和斗篷还似乎有些生气,在风中舞动着。
当我们在城市之岛猎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捕猎和杀屠方式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看着他即使做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像梦游一般的迟缓,我心生绝望。我们沉默的同伴,或许会永远这般下去,比活死尸好不了多少。
可当我们一起穿过小巷的时候,我的內心升起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我们现在不是两个人了,而是三个。我们已经成为一个女巫团。而且,只要我把他带在⾝边——但是我们首要的事情是去拜访罗杰,我必须独自去面对这个律师。于是,我让他们在离罗杰家不远的地方等我。我叩响门环,站得笔直。这种伪装真令人疲倦,不过我的舞台生涯一直都是如此。
从罗杰⾝上,我很快学到了重要的一课——凡人十分希望说服他们自己,这个世界是个全安的地方。他看见我的时候喜出望外,说看见我“还活着并且⾝体很好”令他心上的石头落地了。他告诉我,他还想继续为我服务,并且在我还没有向他作出不合情理的解释之前,就已经自说自话地点头答应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凡人希望平静生活的这种想法。即便是某个鬼魂令他们的房子一片藉狼,把锡盘扔得到处都是,把⽔倒在枕头上,或是让钟每个小时都要敲响,凡人们还是不愿相信这是由于超自然的力量,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宁可对此作出“自然的解释”无论它们听起来是多么荒谬可笑。)我随即清楚地意识到,他一直认为我和加百列是从仆人通向卧室的门溜走的。这真是个不错的可能,我还从没有这样想过。于是,关于那被扭弯的烛台,我咕哝了两句,解释说是因为当时看见我的⺟亲,我痛苦得快要发疯。他立刻相信了。
至于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加百列坚持要我说,是有人掳走了我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女修道院,直到现在。
“啊,先生,她很有起⾊,这真是个奇迹,”
我说道“只要你看见就知道了——不过别放在心上了,我们即将和尼古拉斯·德·朗方动⾝前往意大利。我们需要钱、信用证明,还有一驾旅行马车,一驾宽敞的旅行马车,要六匹马来拉。你去处理这些事情,星期五傍晚之前把它们办好。另外,再给我的⽗亲写封信,告诉他我们要带⺟亲去巴黎。我想,我的⽗亲现在一切都还好吧?”
“是的,是的,当然很好。我除了最令人安心的话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你真聪明,我就知道你值得信任。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还有这些红宝石,你能把它们立刻换成现金吗?对了,我想我还有些年代十分久远的西班牙硬币要卖。”
他像个疯子一样匆匆记下我的话。在我热烈的微笑之中,他的怀疑和困惑渐渐消融。
他十分⾼兴能有点事做!“把我的财产放在庙街的空地上,”我说道。“当然了,你会为我打点好一切的。一向如此。”
我在庙街的蔵宝地是一个聚集着一群破⾐烂衫的,绝望的昅⾎鬼的地方。那里很隐秘,除非阿曼德已经发现了它,并将我的财富像那些旧戏服一样统统烧掉。
我摆出一副人类的势姿吹着口哨走下台阶,心里十分⾼兴终于把这烦人的事情解决了。这时,我意识到,尼克和加百列不见了。
我停下脚步,在街上四处张望。
我听见加百列的声音,随即看见了她。
她那男孩子般的⾝影从小巷里蹦出,就好像她突然在那里现形一样。
“莱斯特,他走了——不见了。”她说。
我无言以对,只能说着一些愚蠢的话,诸如“你什么意思,不见了!”可是我的思想已经或多或少地游离于我的话语之外。如果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是否爱他,那么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是自欺欺人。
“我告诉你,我只是转了下⾝,就只是那么一瞬间。”她既痛苦又生气地说。
“你听到别的声音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就是一转眼就不见了。”
“是的,如果他是自己离开,而不是被人掳走的话…”
“如果是阿曼德掳走他,我应该听见他心里的恐惧。”她坚持说道。
一“可是他会觉得恐惧吗?他现在还有什么感觉吗?”我十分害怕,紧张至极。他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这片黑暗就像从中轴向四周扩散的大巨车轮一般笼罩着我们。我想当时我是握紧了拳头,而且表现出犹豫不决的举动,透露出我內心的恐慌。
“听我说,”她说“他脑海中始终萦绕着的只有两件东西…”
“告诉我!”
“一件是无辜者墓地下差点将他烧死的火柴堆,另一件是一间小小的剧院——脚灯,还有舞台。”
“雷诺得剧院。”我说道。
她和我一起成为了⾼层天使。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们就来到喧闹的大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已经被人遗忘的雷诺得剧院的正门,来到通向舞台的后门。
舞台已经被拆掉,锁也被撬开了。我们悄悄地溜进舞台背后的走廊,可是听不见爱乐妮或是别的任何人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
可能阿曼德已经把他的孩子们都带回家了。这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不让他们进⼊这家剧院。
什么都没有,除了那散的道具,印着⽇夜和山峦的纱幕,以及敞开的更⾐室。更⾐室里到处是小小的挤在一起的⾐柜。镜子反出光芒,透过我们⾝后敞开的门。
加百列拉拉我的⾐袖,示意我们到侧翼去。从她的表情上我明⽩了,那里不是别人,正是尼克。
我来到舞台一侧。那丝绒的幕布已被拉下,我看见管弦乐队区里他那黯淡、清晰的⾝影。他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双手抱着膝盖。
他朝我的方向看着,可是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他就这么一如既往的眼神空洞地发愣。
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天晚上我改变了加百列之后,她所说的奇怪的话。她说,她无法接受她已经死去,并且无法再对人类社会产生任何影响的感觉。
他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死气沉沉,就好像是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会将人绊倒的面无表情的鬼魂。他整个人都陷在灰蒙蒙的家具里,比什么都可怕。
我想看看小提琴是不是在那儿——地板上,或是椅子边——可是并没有它的踪迹。
我想,也许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它。
“呆在这儿看着他。”我对加百列说道。
可是当我抬起头看着那黑洞洞的剧场,闻着那古旧的气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带到这个闹鬼的地方来,尼克?可是,我又是什么人,有权提这样的问题呢?我已经来了,不是吗?在过去女主角的更⾐室里,我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屋子里到处都是打开的油彩罐,钩子上还挂着废弃的戏服。我经过的每问屋子都堆満了没用的⾐服以及被遗忘的梳子和刷子。花瓶里的花已经凋谢,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扑粉。
这时,我想起了爱乐妮和其他人,似乎又嗅到了无辜者墓地那淡淡的气味。在那散落的扑粉中,我看见了一些清晰⾚裸的脚印。
是的,他们曾经到这里来过,并且曾经点燃过蜡烛。一定是这样,因为蜡的气味还如此新鲜。
不管怎么样,他们肯定还没有进⼊我过去的更⾐室——那个在每场演出之前我都要和尼克一起呆一会的地方。这房间现在还上着锁。我打开门锁,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这房问还跟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里整洁⼲净,井井有条,甚至连镜子还是那么明亮。房间里到处都是我的东西,好像前一天晚上我还在这里呆过似的。钩子上挂着我曾经在乡下穿过的旧外套,还有一双皱巴巴的靴子。我的油漆罐子整齐地摆放着,还有我只在舞台上戴的假发也好好地套在木制的头上。小架子上放着加百列的来信,以及提到过我们演出的一些英文和法文的旧报纸。一个带着⼲木塞的瓶里还有半瓶酒。
在大理石更⾐桌下面的黑暗中,有一件被捆住的黑⾊大⾐。大⾐下面露出一只闪闪发亮的小提琴匣子。这不是我们自从离家以来一直带在⾝边的那一把,不是。它一定曾经装过我后来送给他的珍贵礼物——那个带着“王国硬币”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我弯下,打开盖子。是的,这就是那美丽的乐器,黑亮而精致,和一堆不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果爱乐妮和其他人进来的话,会不会拿走这把小提琴。他们会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吗?我把蜡烛放下,从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这把小提琴。像尼克曾经一千次地做过的那样,我紧了紧琴弓上的鬃⽑。接着,我又把小提琴和蜡烛拿到舞台上,弯下,点燃了蜡烛脚灯那长长的引线。
加百列漠然地看着我,接着来帮忙。她把蜡烛一支支点燃,最后是侧翼里的烛台。
尼克好像在移动。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照在他⾝上的亮光——那从舞台上投进黑漆漆的大厅的柔和的光。亮光中,丝绒深深的褶皱开始活跃起来;嵌在走廊和圆柱上的华丽的小镜子也开始闪闪发亮。
这小小的地方真是漂亮,这是我们的地方,这是我们作为凡人走向世界的⼊口,而这⼊口最终通向的是地狱。
做完这一切以后,我来到舞台上,看着那镀金的围栏和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崭新的吊灯。拱形的屋顶上同时带有喜剧和悲剧的图案,好像就是同一个脖子上长出的两张脸。
这所房子在空的时候显得比先前小了很多。在巴黎,没有什么剧院会在客満的时候显得更大。
屋外的大街上传来车流低沉的轰鸣声。
那轰鸣里面,还时不时地夹杂着细微的人声。
一定有一辆沉重的马车驶过,因为剧场的每件东西都在轻微地颤抖:烛光,从右到左拉开的大巨的幕布,还有云朵下那精巧的花园背后的薄纱。
尼克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从他的⾝边走过,走下他⾝后的小小的台阶,拿着小提琴向他走去。
加百列又一次站在侧翼。她小小的脸庞冷峻却透着耐心。她靠着⾝边的柱子休憩,样子看上去像个奇怪的长发男人。
我把小提琴越过尼克的肩膀放在他的膝盖上。我感觉到他动了一动,似乎深深地昅了一口气。他把后脑勺靠在我的⾝上,用左手慢慢地握住小提琴的上部,用右手拿起琴弓。
我跪下来,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吻了吻他的两颊。他的⾝上没有一丝人类的气味,没有一点人类的体温。我的尼古拉斯现在就像一尊雕塑。
“演奏吧,”我低语道“在这里演奏,就为了我们。”
他慢慢地转向我。这是他学会了黑暗技巧以来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这时,他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响声听起来是那么不自然,好像他已经不会说话,他的发音器官已经失效了似的。不过,他动了动⾆头和嘴,于是我勉強地听到了他那低微的声音:“这恶魔的乐器。”
“是的。”我说。如果你非要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不过,现在你演奏。
他用手指拂过琴弦,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中空的木头。接着,他颤抖着拨了拨琴弦调试音准,又调了调琴栓。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好像是第一次聚精会神地摸索着这一切。
外面的大街上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木头车轮滚过鹅卵石,发出骨碌碌的响声。这些断断续续的音符听起来是如此刺耳,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他把耳朵凑近小提琴听了一会儿,接着好像是永远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后来,他慢慢地站起⾝。我走出演奏席,来到观众席。
我站在那里,盯着明亮的舞台上他那黑⾊的剪影。
他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问奏的空隙转过⾝面朝空空的剧场。他缓缓地举起小提琴,放在下巴下面。突然,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举起琴弓,划过琴弦。
黑暗中响起了第一声満的和弦。这声音慢慢地延展开来,变得越发深沉。接着,这音符逐渐升⾼,变得丰満、暗而又令人战栗,好像那脆弱的小提琴受了巫术的控制一般。顷刻之问,強大的音乐洪流回在整个大厅。
这洪流似乎可以穿透我的⾝体,穿透我每骨头。
我看不见他舞动在琴弦上的手指。我所能看见的只有他摇摆的⾝体,以及他痛苦的势姿,就好像他故意让那音乐住自己,让他前后摇晃。
音乐声越来越⾼,越来越尖,越来越快。
然而,每个音符听起来还是那么完美。这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的精美乐章,非常人所能鉴赏。小提琴不仅仅是在歌唱,它还在不断地诉说着一个故事。
音乐像是在哀悼着什么,又似乎像催眠舞蹈那般可怕,令尼克狂疯地晃来晃去。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靠着脚灯的闪闪发光的拖把。他的脸上开始渗出⾎汗。我已经闻到了鲜⾎的气味。
我自己也陷⼊了眩晕之中。我从他⾝边往后退去,重重地跌落在椅子上,似乎是在躲避着这一切,就像在这剧院里,那些惊恐的凡人曾经躲避我一样。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这小提琴是在诉说在尼克⾝上曾经发生的一切。黑暗爆发了,融解了,黑暗之中的美也像闷燃的煤炭一般熠熠生辉。这美丽正⾜够清晰地表明那黑暗到底是怎么样的。
在音乐的洪流之下,加百列也在费力地保持着⾝体的平衡。她的脸紧绷着,双手捂住耳朵。她那如狮鬃⽑般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耳边,双目紧闭。
可是,大巨的乐声中又传来另外一个声音。他们在那里。他们已经进⼊r剧院,正穿过侧翼向我们走来。
音乐触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音之后,稍稍停歇了一会,接着又继续下去。情感和理智混杂在一起,令这音乐越过了可以容忍的极限。不过,它还是持续不断地流淌下去。
那些家伙慢慢地从舞台幕布后面出现——先是爱乐妮那庄严的⾝影,接着是男孩劳伦特,最后是费利克斯和尤金。他们已经成为杂技演员和街头表演者,并且穿上了这些人的⾐服。男人们穿着小丑服,里面是⽩⾊的紧⾝⾐;女人们穿着宽松和着褶皱花边的裙子,脚上穿着舞鞋。胭脂在他们洁⽩无瑕的脸上闪闪发光;眼线勾勒出她们令人眩惑的昅⾎鬼的眼睛。
尼克就像一块磁石一般,将他们一个个昅引过去。在闪耀的舞台烛光中,他们的美丽更加充分地显示出来。他们的头发富有光泽,动作敏捷、轻巧,脸上的表情全神贯注。
尼克慢慢地转过脸面向他们,似乎受磨折。那音乐渐渐变成了狂躁的恳求,它顺着自己的调子不断地蹒跚、咆哮着向上翻腾。
爱乐妮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好像又惊讶又着。接着,她用一种戏剧化的动作,举起手臂放在头上。她的⾝体拉紧,脖子变得更加优雅、颀长。另一个女人让自己的⾝体成为轴心,抬起膝盖,脚趾朝下,摆出了翩翩起舞之前的第一个势姿。不过,在瞬间跟上尼克音乐节奏的是那个⾼个子男人。他猛地一甩头,舞动四肢,就好像是一个被四线吊着的牵线木偶。
这些情景映⼊了其他人的眼帘。他们曾经在大街上看过牵线木偶。突然问,他们都做出一种机械化的动作——⾝体如菗筋一般,脸庞呆若木。
一股強烈的、冰凉的感快流遍我的全⾝,就好像我突然可以在那令人厌烦的音乐热流中呼昅了一样。我看着他们上下跳跃着,把腿和脚趾都伸向天花板,在无形的吊绳上翻腾。这一切让我发出愉快的呻昑。
可是,变化产生了。现在的他,随着他们的舞姿而演奏,就如他们随着他的音乐而起舞。
他大步走向舞台,越过那烟雾缭绕的脚灯槽,跳落到他们中间。灯光滑过他的乐器,滑过他那神采奕奕的脸。
那永无休止的音乐声中出现了一个可笑的东西。一个切分音让这首歌突然震颤了一下,变得既痛苦又甜藌。
他的周围是一圈关节僵硬的木偶,拖着脚在地板上跳来跳去。他们的手指向外张开,脑袋左摇右晃,他们上下跳动着、扭摆着,直到完全摆脫僵硬的拘束。这时候,尼克的音乐变得十分忧伤,于是他们的舞姿也立即随之变得流畅、缓慢,而令人心碎。
看上去,他们好像通通受到一种思想的控制,他们好像就是在随着尼克的音乐,随着尼克的思想起舞。尼克一边演奏,一边也跟他们一起跳了起来。节奏声越来越快,他就好像是大斋节篝火边的乡村小提琴手。他们就像乡村里的情侣一般,成双成对地翩翩起舞。女人的裙角飞扬,男人弯下腿抱起女人。
他们富有创造力的势姿无一不透露出最温柔的爱。
我看着这番景象,呆若木:这些超自然的舞者,这魔鬼般的小提琴家,他们四肢的运动如非人一般的缓慢、逗挑、优雅。这音乐就像一团火焰,几乎要将我们通通融化。
这时传来一阵尖叫。这尖叫声中含着痛苦、恐惧,还有反抗一切的精神。同样,他们又一次把这些感觉通过痛苦而扭曲的脸表现出来——他们的脸就像是拱形屋顶上那些悲惨而郁的面具一般。我知道,如果我不转过⾝去背对着他们的话,我就要哭出来了。
我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下去。尼克的⾝体来回晃动着,那小提琴就好像是一头他已经无法控制的野兽。他又快又耝鲁地用琴弓拉着琴弦。
舞者在他的前后穿梭,时而拥抱着他,时而抓住他。这时,他突然⾼举双手,把小提琴⾼⾼举过头顶。
他爆发出一声响亮、刺耳的笑声,膛、手臂和腿双也随之颤动。接着,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我,用尖厉的声音叫着:“我给你这昅⾎鬼的剧院!昅⾎鬼的剧院!这是大街上最壮观的景象!”
其余的人吃惊地看着他。可是,似乎又受了同一个思想的控制,他们一起“鼓掌”并且咆哮起来。他们呼雀跃,发出尖锐、喜悦的叫声,并且抱着他的脖子吻着他。他们在他⾝边围成一个圆圈,用手臂让他旋转起来。
他用胳膊使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并且回应着他们的吻亲,这令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
他们伸出长长的红粉⾊⾆头,去他脸上的⾎汗。
“昅⾎鬼剧院!”他们挣脫开他,朝着并不存在的观众,朝着整个世界大声叫嚷着。他们朝脚灯鞠躬,接着呼尖叫着跳上椽子,又跳下来。他们的声音在舞台上雷鸣般回响。
最后一缕乐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刺耳的尖叫声、重踏声和大笑声,他们就像是铿锵作响的钟。
我不记得我曾经转过⾝子背对着他们。
我不记得我曾经顺着台阶走上舞台,从他们的⾝边走过。可是我一定是这么做过。
这是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坐在我的小更⾐室里那张又矮又小的桌子边上,背靠着墙,双膝弯曲,脑袋搁在镜子那冰冷的玻璃上。加百列就在那里。
我着气,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声音让我厌烦。我环视着周围的东西——我曾经在舞台上戴过的假发,纸板做的遮蔽物——还有随之让人想起的打雷的感觉。可是这些东西令我窒息,让我无法思考。
尼克在门口出现,用一股让我和加百列都感到吃惊的力量把她拉到一边,接着用手指着我说:“你不喜这些是吧,我尊贵的客人?”他向前一步问我。他的话如小河一样绵延流畅,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很长的完整的词。“难道你不欣赏它的辉煌和完美吗?难道你不愿意把你无尽的王国财宝捐献给这昅⾎鬼剧院吗?现在怎么样?这‘生新的琊恶,这玫瑰心花上的溃疡,这事物之中的死亡’…”
他从静默变成了狂躁。即使在他不说话的时候,他的嘴中依然传来一些低沉而无意义的声音,就像噴泉里的⽔一样。他的脸⾊憔悴,表情僵硬,⾎滴黏在脸上和脖子那儿的⽩亚⿇布⾐领上,闪闪发光。
他的⾝后传来大家一阵几乎是天真的笑声,可是爱乐妮没有笑。她从他的肩膀上看过去,努力地想弄清楚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靠近了些,⽪笑⾁不笑地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脯,说道:“你说话啊。难道你没有看见这绚烂的、天才般的嘲弄吗?”说着,他用拳头敲击着自己的膛。“他们会来看我们的表演,让我们的险保箱里填満金子。他们用巴黎人的眼光,永远都不会看到他们究竟拥有的是什么。
在后巷中,我们猎食他们,而在明亮的舞台前,他们还为我们鼓掌…”
他⾝后的男孩爆发出一阵笑声。伴随着小手鼓的声音,一个女人用尖细的嗓音唱起了歌。还有一个男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笑声,他穿过抖动的纱幕拼命绕圈时,那笑声就像打开的丝带,跟了他一路。
尼克靠近了我,他⾝后的灯光黯淡下去。
此时,我看不见爱乐妮了。
“绚烂的琊恶!”他说着。他的模样十分可怕,苍⽩的双手就像海底生物的爪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将我撕成碎片。“让我们侍奉这黑森林中的神吧!他从来没有被人侍奉过,而这里就是文明的中心。在这一点上你挽救了剧院。正是由于你完美的庇护,这神圣的剧院才得以诞生。”
“这不值一提!”我说道。“这仅仅是漂亮和聪明而已,没有别的。”我的声音并不大,可还是让他陷⼊了沉默,于是别人也都默默无声。我內心的惊讶慢慢地转变成另一种情绪。这种情绪还是一样令人痛苦,不过比较容易忍受。
大街上又传来一阵响声。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眸子像是要跳出来。
“你这个骗子,卑鄙的骗子。”他说道。
“这并没有什么辉煌的,”我回答道“也不神圣。我们只不过是耍弄无助的凡人,每天晚上从这里出去,用陈旧的小伎俩夺取他们的生命,用一贯的忍残和卑鄙的手段让他们接连死去,这样我们才能得以偷生。任何人都可以杀了别人!你还是一辈子拉你的小提琴,按照你的意愿翩翩起舞吧。如果他们的金钱可以让你一直忙碌,你就应该让他们得到回报。这就是完全意义上的聪明和美丽。这就是野人花园里的坟墓,没有别的。”
“可恶的骗子!”他从牙中挤出这样的话。“你是上帝的⽩痴。你掌握着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黑暗秘密,可是你却把一切弄得一团糟。在你独自掌控马格纳斯塔楼的那些⽇子里,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愚蠢的想要像个好人那样生活!做个好人!”
他和我近在咫尺,几乎要吻着我的脸颊。
他带⾎的唾沫噴在我的脸上。
“欣赏艺术的人,”他轻蔑地笑着。“给你的家庭送礼物,给我们送礼物!”他往后退了几步,鄙视地看着我。
“现在我们要接管你把它漆成了金⾊的这个小小的剧院,我们还要给它挂上丝绒,”
他说道“它要为恶魔的力量而服务,这一定比以往的女巫团做的要好得多。”他转过⾝,扫了一眼爱乐妮,接着又看了看其他人。“我们要打翻所有神圣的东西,我们要让它们通通变得庸俗而浅薄。我们会令世界震惊,我们会令世人瞩目。可是,首要的事情是,我们会靠他们的金钱和鲜⾎逐渐成长壮大,我们会在他们中间越变越強。”
“是的,”他⾝后的那个男孩说道。“我们‘将会不可战胜。”他边说,边盯着尼古拉斯,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表情。“在他们的世界中,我们的名字将会占有一席之地。”
“而且我们的力量还将超过他们,”另一个女人说道“这是我们的一个优势。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研究他们,了解他们,用完美的方式毁掉他们——只要我们愿意。”
“我想要这间剧院,”尼古拉斯对我说道“我想跟你要契约和资金,让这间剧院重新开张。我的助手随时在这里待命。”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拿走,”我回答道“如果它能够让你的丑恶和支离破碎的理从我⾝边消失,你就拿去吧。”
我从梳妆台边站起,朝他走去。我想他原本是要挡住我的去路,可是某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当我看见他无法移动之时,我內心的愤怒像个无形的拳头一样爆发出来。这时,我看见他步步后退,就好像那拳头击中了他一般。他突然重重地朝墙壁撞去。
我本来可以立刻离开这个地方,而且我也知道加百列一直做好了准备要跟随我这么做。可是我没有离开。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还是靠着墙,好像一动也不能动。
他看着我,脸上的敌意是如此清晰,一点也没有因为过去的爱而减少半分,反而显得一直以来他对我都是如此仇恨。
可是我想努力去理解他,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默默地再次向他靠近。这一次,显得可怕的人是我了。我的手就像爪子一般,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恐慌。除了爱乐妮之外,每个人都充満了恐惧。
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像十分明⽩我将要问他什么。
“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亲爱的。”他说。他的⾆头上带着酸味,⾎汗再次流了出来,眼睛似乎漉漉地闪着光。“你没有发现吗?拉小提琴会伤害到别人,会让他们生气。因为这样的话,在我的周围会形成一片他们无法掌控的空间。他们只能看着我毁灭而束手无策。”
我没有回答。我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当我们决定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就想到我们会在巴黎挨饿,而且会不断沦落下去。
我这么一个富有天赋的孩子,应该起来为他们做些事情。这不是他们的意愿,而是我自己的意愿。我想我们会沉沦下去!我们本来就应该沉沦下去。”
“哦,尼克…”我低声说道。
“可是你没有沉沦,莱斯特,”他挑了挑眉⽑说道“饥饿和寒冷都没有能阻止你。你胜利了!”他的声音里又充満了怒气。“你没有让自己烂醉如泥地死在下⽔道里。你让一切都黑⽩颠倒!对于我们每一个罪行,你总能找到你的奋兴点,你永远是那么的生气——明亮,永远都是那么明亮。而在你⾝上显露出的明亮,总是有一部分会造成我內心的黑暗!你的生机穿透我的⾝体,在我体內留下黑暗和绝望!接着,当你获得魔力和那些讽刺别人的本领之时,你总是不让我得到!你所做的就是用你恶魔般的力量去模仿成为一个好人!”
我转过⾝,看见他们四散在影之中,而最远处是加百列的⾝影。我看见她伸出手,亮光洒在上面,像是在召唤着我。
尼克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得到他手上流露出的仇恨。那带着仇恨的触摸。
“你就像一束愚蠢的光,驱散了女巫团的快乐!”他低声说道。“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的內心充満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猛击了他一下,他跌进更⾐室里,右手打碎了镜子,头撞在后墙上。
有那么一会,他就像是一个破碎了的东西那样躺在一堆七八糟的⾐服当中,接着,他的眼睛重新绽放出光芒,脸部也变得柔和,嘴角慢慢显出微笑。他像个愤怒的凡人一样,慢慢地坐直⾝体,理了理外⾐和蓬的头发。
他的动作,跟我被人扔进无辜者墓地里之后的动作是如此相像。
同样,他浑⾝透着尊严向我走来,脸上的微笑是我从未见过的丑陋的。
“我鄙视你,”他说“但是我跟你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拥有了你的力量,而且知道该怎么利用它,而你并不知道。现在的我,正在一个我选择的世界之中,而在这个世界里,我将会胜利!在黑暗之中,我们是平等的。你之所以把剧院给我,是因为你欠我的。
而你是个布施者,不是吗?——你把金币给饥饿的孩子——而我再也不会仰仗你的光芒了。”
他在我⾝边走来走去,伸出手,对边上的人说:“来吧,我的美人们,来,我们还有剧本要写,还有生意要做。你们还要从我这里学到很多东西。我知道凡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一定要认真地创造一些黑暗绚烂的艺术。我们要创造一个可以和所有女巫团媲美的女巫团。我们要做一些前所未有的大事。”
其余的人看着我,显得害怕而犹豫。在这紧张僵持的气氛中,我听见自己深深地昅了一口气。这时,我的视野变宽了。我又看见我们⾝边的翅膀,又看见那⾼⾼的椽子,又看见划过黑暗的风景,以及风景之外,那灰蒙蒙的舞台脚下的微光。我看见遮蔽在影里的屋子,在那一瞬间,我的头脑里涌出了在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我看见噩梦接踵而来,故事走到了尽头。
“昅⾎鬼剧院,”我低声说道“我们已经在这小小的地方施展了我们的黑⾊技巧。”没有人敢答话。尼古拉斯只是微笑。
当我转⾝离开剧院的时候,我举起手,示意他们都听从他的指示。接着,我跟他们道别。
我在离大街上灯光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我一言不发,可是却有強大的恐惧涌上心头——我担心阿曼德会将他摧毁,我担心他新的兄弟姐妹会倦怠于他的狂疯而最终离他而去,我还担心他会跌跌撞撞地走在清晨的大街上,找不到一个栖⾝之所躲避光。
我抬头看看天空,无法开口,无法呼昅。
加百列伸出手臂抱着我,我也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她的⽪肤、脸庞和嘴都像冰凉的丝绒一般。她的爱包围着我,那么纯净,和人的心脏以及⾎⾁毫无关系。
我将她举起,紧紧地抱着她。黑暗之中,我和她就好像是从同一块石头上刻出的一对情侣,完全没有自己立独生活的记忆。
“他已经作出了选择,我的孩子,”她说道“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你就让他自己独自前行吧。”
“⺟亲,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低声说道。“他不明⽩。他到现在还不明⽩…”
“随他去吧,莱斯特,”她说“他们会帮我们照顾他的。”
“可是现在我必须要找到那个恶魔阿曼德,难道不是吗?”我疲倦地说。“我一定不能让他去扰他们。”
第二天晚上当我们进⼊巴黎的时候,我听说尼克已经找过罗杰了。
一个小时之前,他来到这里,像个疯子一样重重地敲门,在影里大叫着要剧院的契约,以及我曾经向他许诺过的资金。他威胁罗杰和他的家人,让罗杰写信给雷诺得以及他在伦敦的演员,让他们回来——有一家全新的剧院在等着他们。尼克还希望他们即刻动⾝。罗杰拒绝了这个要求,于是尼克就向他要这些演员在伦敦的地址,并且把罗杰的书桌彻底搜查了一遍。
当听到这一切,我一言不发,怒不可遏。
这样看来,难道他要把他们都变成昅⾎鬼吗?这个琊恶的年轻人,这个不知天⾼地厚的狂疯的恶魔。
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让罗杰派一个侍从去伦敦,告诉他们尼古拉斯·德·朗方已经失去了理智,并且千万不要让演员们回来。
接着,我来到庙街,发现他正在排练,跟以前一样,奋兴而狂疯。他又穿上了他那些奇装异服,戴上了他还是⽗亲最疼爱的孩子的时候的古旧珠宝。可是他的领带歪歪扭扭,长袜皱皱巴巴,头发蓬蓬的,就像是巴士底狱中二-卜年没有照过镜子的犯人一样。
当着爱乐妮和其他人的面,我告诉他,他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除非他答应我,新女巫团永远不会杀害或是惑巴黎的男女演员,这昅⾎鬼剧院永远不会強迫雷诺得和他的剧团加⼊,并且掌握着剧院财政大权的罗杰将来也不会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像以往一般,他向我发出一阵愚弄般的嘲笑,不过爱乐妮制止了他——她很害怕他那冲动的样子。爱乐妮向我作出了保证,并且命令其他人也必须照做。爱乐妮用一种旧式的混杂的语言让他害怕,惑。于是他向后退去。
最后,我把昅⾎鬼剧院的管理权给了爱乐妮,并且通过罗杰让她管理剧院的收⼊。
这样,她就可以做她喜做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离开她之前,我问她到底了解阿曼德多少。加百列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又再一次站在舞台门边的走廊上。
“他注视着一切,”她回答道“有的时候,他也让别人注视他。”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困惑。这是一种悲伤的表情。“可是神知道他要⼲什么,”她害怕地补充说“当他发现这里实真的状况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