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明⽩了…”昅⾎鬼若有所思,慢步走向窗口。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后隐约可见狄威沙德街上昏暗的灯光和来往车辆的光束。现在男孩能更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了:一张圆形橡木桌、几把椅子;墙上装有一个盥洗盆,盆的上方有一面镜子。男孩把公文箱放在桌子上,等待着。
“可你带了多少磁带?”昅⾎鬼边问边偏转过⾝子,现在男孩可以看见他的侧影。“够录一个人的全部故事吗?”
“当然够,只要故事精彩就行。有时走运的话,我一个晚上可以采访三到四人,不过故事一定要动听。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确实不过分,”昅⾎鬼回答道。“那么我愿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很愿意讲给你听。”
“太好了,”男孩说道,迅速从公文包里取出小录音机,检查了一下录音带和电池。“我很想听听你为什么相信这事,你为什么…”
“不行,”昅⾎鬼赶紧说道“我们不能这样开始。你准备好你的设备了吗?”
“准备好了,”男孩说。
“那好,坐下。我打算把头顶上的灯打开。”
“可我以为昅⾎鬼不喜灯光呢,”男孩说道。“如果你觉得黑暗能够增添一些气氛的话…”但他没接着往下讲。昅⾎鬼背对着窗户看着他。此时他看不清昅⾎鬼脸上的表情。昅⾎鬼一动不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昅⾎鬼走到桌前伸手去拉上方的电灯开关线时,男孩才松了一口气。
灯一打开,房间里霎时充満了⻩⾊的光,很刺眼。男孩抬头看着昅⾎鬼,不由得倒昅了一口冷气,手指不由地向后摸索着抓住桌子的边缘。“上帝啊!”他轻轻惊叫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昅⾎鬼。
昅⾎鬼洁⽩光滑,如⽩骨雕刻而成。他的脸就像塑像一样毫无生气,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绿光,紧紧盯着男孩,像骷髅里噴出的两团火焰。昅⾎鬼満怀期待地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望渴的神情。他那洁⽩光滑的脸就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说话脸上的每一块肌⾁都強烈地跳动着。“你看清楚了吗?”他轻柔地问。
男孩全⾝颤抖了一下,抬了抬手,像是要遮住強光。他的视线慢慢扫过昅⾎鬼⾝上裁制得很考究的黑⾊上⾐、带长褶的斗篷,脖子上的黑⾊丝领带和泛着刺眼⽩光、与昅⾎鬼⽪肤一样⽩的⾐领,然后落在昅⾎鬼的黑⾊头发上。他的头发如波浪般一层层梳向脑后,发卷挲摩着⽩⾊的⾐领。
“你现在还愿意采访我吗?”昅⾎鬼问道。
男孩张了张嘴,没出声,然后点了点头说:“愿意。”
昅⾎鬼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向前探着⾝子,温和亲切地对他说:“别害怕,开始录音吧。”
他把手伸过桌子。男孩吓得全⾝一缩,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这时,昅⾎鬼抓住男孩的肩膀,对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我希望你这就开始。”他收回了手,静静地等待着。
男孩费劲地用手帕擦了擦前额和嘴,结结巴巴地说麦克风就在录音机里面,然后按下键钮,告诉昅⾎鬼说录音机已经开了。
“你并非一直都是昅⾎鬼,对吧?”他开始提问。
“对,”昅⾎鬼回答道。“我25岁时才变为昅⾎鬼的,那是1791年。”
男孩听他说出如此精确的⽇期,着实吃了一惊,不由重复了一遍这个⽇期,然后问:“怎么变的?”
“答案可以很简单,不过我不想只是简单地告诉你,”昅⾎鬼说“我要给你讲整个故事…”
“好的,”男孩赶紧说。他一个劲地把手帕折来折去,又擦了擦嘴。
“发生了一场悲剧…”昅⾎鬼讲了起来“我的弟弟…他死了。”
昅⾎鬼说到这儿停住了。男孩清了清嗓子,在焦躁地把手巾塞进口袋之前又擦了擦脸。“你讲这个故事不痛苦吧?”他怯生生地问道。
“你觉得我不痛苦吗?”昅⾎鬼问,然后摇了头摇说:“不痛苦,因为我另外只给一个人讲过这个故事,而且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不再痛苦了…
“那时我们住在路易斯安那。我们得到了府政赠予的一块地,就在新奥尔良附近的密西西比河畔建了两个种植蓼蓝的种植园…”
“啊,这就是那种口音…”男孩轻声说道。
昅⾎鬼愣了愣神,然后大笑一声,说道:“我有口音?”
男孩有点手⾜无措,赶紧说道:“我是在酒吧问你以何为生时注意到的,你把辅音发得比较弱。就只这点不同。我没想到是受法语的影响。”
“没关系,”昅⾎鬼安慰他道“我并不像我装出来的那么惊讶。只是我不时会忘了这一点。还是让我接着讲吧…”
“好的…”男孩说
“我刚才讲到种植园。实际上种植园和我变成昅⾎鬼有很大关系,关于这一点我后面会讲到。那时我们在那儿过着富庶自然的生活。我们觉得那种生活是十分人的,要比在法国生活快乐得多。不过也许是路易斯安那的荒野僻壤才使我们的⽇子显得丰裕。我记得屋里都是进口的家具,”昅⾎鬼脸上露出微笑。“有一架非常可爱的旧式钢琴,我妹妹经常弹它。在夏⽇的傍晚,她背对着敞开的落地长窗坐在琴旁。此时此刻,我依然能记得那轻快的琴声,眼前浮现出她⾝后的那片沼泽,挂満青苔的柏树在空中摇曳着枝叶。还有那沼泽地的声音,昆虫在鸣叫,鸟儿在歌唱,所有生命谐和地演奏着一曲美妙的响乐。我觉得我们深爱着这一切。这一切使房子里的琴声更加优美,而我们的红木家具也似乎分外华贵。甚至当紫藤穿透了屋顶窗的遮板,要不了一年就会将藤须伸进刷得雪⽩的砖…是的,我们热爱着这一切!但是弟弟却并不是这样。他虽不曾抱怨什么,但我却了解他的內心感受。那时候⽗亲已经去世,我是一家之主,不得不经常注意不让⺟亲和妹妹为难他。⺟亲和妹妹想带着他去走亲访友,参加新奥尔良的各种舞会。但他痛恨这些事。我想他不到12岁就坚决不肯和她们一起出门了。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是祈祷,以及他那些圣徒们的苦行僧式生活。
“后来我为他在住宅以外修建了一间小礼拜堂。他开始将⽩天的大部分时间和傍晚都花在那里。说来真不可思议,他是这样的与众不同,与我们格格不⼊,而我却是如此的普通,丝毫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说到这里昅⾎鬼微笑了一下。
“有时候晚上我会去找他,发现他在离礼拜堂不远的花园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我向他诉说我的各种烦恼,诸如管理奴隶的难处,监工、经纪人的狡诈,加上天气又是那样变化无常…我遇到的所有方方面面的问题。他呢,只是听我说,很少揷话,但总是充満了同情,所以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他为我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似的。我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要求都不会拒绝。我发誓,无论失去他会多么令我心碎,只要时机一到,他就可以去做一名牧师。然而我错了。”昅⾎鬼停下不说了。
男孩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像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措词地问道:“嗯…他不想当牧师吗?”昅⾎鬼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他这话的含意,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我错了,错在认为自己会对他百依百顺。”他的目光移向远处的墙壁,然后凝视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像。”
“真的看到了幻像吗?”男孩问了一句,语气中多少带点犹豫,似乎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
“我想不是的,”昅⾎鬼说道。“那个时候他15岁,长得一表人才,光滑的肌肤,一双蓝⾊的眼睛。他⾝体很结实,不像我现在或过去那么瘦削…但他的那双眼睛…当我凝视他的眼睛时,有一种近乎脫离尘世的感觉,好像正独自站在世界的边缘…站在狂风吹拂的海岸,周⾝笼罩着悦耳的涛声。唔,”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像,起初只是有些异样,后来⼲脆不吃饭了,一个人住在小礼拜堂里,整天就跪在圣坛前那块光滑的石板上,而小礼拜堂本⾝却不在他心上了。蜡烛灭了不点,圣坛上的布脏了也不换,甚至连落叶也不清扫。有天晚上我站在玫瑰丛中看着他,他的神情使我吃惊不小。整整一个小时,他一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双手前伸相成十字。奴隶们都以为他疯了。”昅⾎鬼抬了抬眉⽑,似乎仍感到惊讶不已。“我以为他不过是…过分热衷于上帝。后来他把幻像的事告诉了我。他说圣多明我和圣⺟马利业到礼拜堂来了,对他说要把我们路易斯安那的所有家产,把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卖掉,然后用这笔钱在法国为上帝工作。我的弟弟将成为一名伟大的宗教领袖,使法国焕发出以往的宗教热忱,扭转无神论和⾰命的嘲流。当然弟弟自己没有钱,所以我必须将种植园以及新奥尔良的房子卖掉,再把钱给他。”
昅⾎鬼又停下不说了。男孩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吃惊地看着他,低声问道:“嗯,…我想问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你把种植园卖掉了?”
“没有,”昅⾎鬼回答说。他显得很平静,就像刚开始讲故事时一样。“我嘲笑他,他呢…很恼火,一再坚持说那确实是圣⺟马利亚的旨意。我是什么人?竟敢无视圣⺟的旨意?我算什么?”昅⾎鬼轻声自问,似乎又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算什么?他越是要说服我,我就越发觉得他可笑。我对他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产生于不成的,甚至是病态的心理。我告诉他,这个礼拜堂就是个错误,我要马上让人把它拆了;他得去新奥尔良上学,把他这种愚蠢可笑的念头赶走。我记不清当时我还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在我对他的回绝和鄙视的背后,是一股郁积的怒火,以及失望的情绪。我本不相信他。”
“这是可以理解的,”昅⾎鬼稍一停顿,男孩便揷了一句,脸上吃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的意思是难道会有人相信他吗?”
“这可以理解吗?”昅⾎鬼看了男孩一眼“我认为也许这是我的自私心理在作怪。让我解释一下。我很爱我弟弟,这一点前面跟你说到过。我有时认为他是一个活着的圣教徒,因而决不反对他做祈祷、默念,还一味鼓励他这样做。我十分愿意让他成为一名牧师。如果有人告诉我阿尔勒或卢尔德的某个圣人看到了幻像,我会相信的。我是一名天主教徒,我相信圣徒,也常常在教堂的大理石神像前秉烛膜拜。我知道圣人的样子,能说得出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各代表什么。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我弟弟的话。我不仅不相信他见到了幻像,就连这样的想法我也一刻不能容忍。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我弟弟,尽管他可以是圣洁的,可以是绝对古怪的,但不可能是圣方济各①。只要是我的弟弟,就绝不可能。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私的。你现在明⽩了吗?”
①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的创始人。
男孩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明⽩了。他觉得自己是明⽩了。
“也许他是看到幻像了,”昅⾎鬼说。
“那你…你的意思是不知道…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幻像?”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信念很坚定,一秒钟也不曾动摇。我现在很清楚这一点,当时我也知道。那天晚上他离开我的房间时悲伤到了极点,几乎到了狂疯的地步,但丝毫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几分钟后他就死了。”
“怎么会呢?”男孩问。
“他出了房间的落地长官,来到走廊里,在砖砌的楼梯端顶站了片刻就摔了下去。等我赶到下面时,他已经死了,摔断了脖子。”昅⾎鬼惊恐地摇了头摇,但面部依然很平静。
“你亲眼看见他摔下去的?”男孩问道“会不会是失⾜摔下去的?”
“我没看见。有两个仆人看见了,他们回忆说弟弟抬起头,像是看到了空中的什么东西,紧接着整个⾝子就像是被风吹着往前飘去。有个仆人说他摔下去的时候正要说什么,我也觉得他有话要说,可惜那会儿我从窗口走开了。我刚背转过⾝,就听到了他摔下去的声音。”昅⾎鬼瞥了一眼录音机,继续说道“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觉得他的死是我的过错,其他人似乎也都这么认为。”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想?你说他们是看见他摔下去的。”
“他们并没直接指责我,只是知道我和弟弟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知道他摔死之前我们争吵过几分钟。仆人们听到了我们的大声争吵,我⺟亲也听到了。她一个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向沉静的弟弟怎么会大吵大嚷。妹妹也跟着一再追问我。当然,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震惊之余我怀着満腔的悲怨,哪有心思去答理别人,心里只想着决不能让人知道弟弟看到的‘幻像’,也决不能让人知道他最终不仅没成为圣人,反而成了…神经病。妹妹不愿意去参加葬礼,宁可上觉睡。我的⺟亲在教区里逢人便讲我和弟弟在我的房间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只是我不愿讲出来。这话从我⺟亲的口里说出来,以至于察警都来盘问我。最后牧师也来看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他们谁也没有讲事情的经过,只说我们当时是在讨论一点事情,并且一再申明他摔下去的时候,我没在走廊里。他们盯着我,就像是我亲手杀死了弟弟一样。不过我自己觉得是我害死他的。我在他的棺材旁坐了两天,心里一直想着他是我害死的。我凝视着他的脸,直到两眼冒金星,几乎昏倒。他的后脑勺摔碎了,头在枕头上还是歪的。我強迫自己紧盯着他,仔细审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因为那大巨的痛苦和尸体腐烂的气味几乎令我无法忍受。我一再想让他睁开眼睛,你知道这是多么地异想天开。我脑子里一直萦绕的念头是,我嘲笑了他,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对他不好,是我害死了他。”
“这事真的发生过,对吧?”男孩小声说了一句“你给我讲的这些…是真事?”
“是的。”昅⾎鬼看了看男孩,对他的话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我来接着给你讲。”他的视线离开男孩,又落回到窗户上,对男孩并不在意。而男孩似乎在心里无声地挣扎了一阵。
“你说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幻像。可你…是昅⾎鬼…怎么会不知道他究竟…”
“让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一件一件告诉你。不,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幻像,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男孩看他又不讲了,说道:
“请…请接着讲。”
“嗯…我想把种植园卖掉,再不愿看到那所房子,那个礼拜堂。后来我把它们给一家代理所,帮助我处理有关事务,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里去了。⺟亲和妹妹搬到了新奥尔良城里。当然,我一刻也没忘记过弟弟,脑子里常常想着他的尸体在地底下一点一点地腐烂。他被埋在新奥尔良的圣路易斯墓地,我常常想方设法绕开那个地方,心里却怎么也忘不掉他。无论是醉酒还是清醒的时候,我都似乎能看见他的尸体在棺材里腐烂。我简直难以忍受这种磨折。多少次在梦里,我看见他站在楼梯的端顶,我拉着他的胳膊,温和地对他说话,劝他回卧室,告诉他我相信他说的话,让他祈祷上帝给我信心。在这期间,种植园的奴隶开始传说在走廊上看见过他的鬼魂,搞得人心惶惶,弄得监工无法维持正常的工作秩序。周围的人以不礼貌的方式向妹妹打听这件事的整个过程,弄得妹妹也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她倒不是真的成了神经病,而是为了应付别人的询问,才装成那样的。我整⽇饮酒,尽可能不待在家里。后来我就变成了那种想死又没有勇气杀自的人,独自在黑暗的大街小巷穿行,常常到酒吧喝得烂醉如泥。有两次差点和别人打架,我都中途主动躲开了,这倒不是因为我的懦弱,而是出于对这一切的冷漠。我倒真希望能有人杀了我。于是有一天真的有人来袭击我了。袭击我的可能是任何人,因为我的这种邀请是对所有人的…⽔手、小偷、疯子,等等。可袭击我的竟是一个昅⾎鬼。一天夜里,在离我家门几步远的地方,他抓住了我,然后认定我死了,便扔下了我——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他昅了你的⾎?”男孩问道。
“是的,”昅⾎鬼大笑一声“他昅了我的⾎,就是这样。”
“可是你活了下来,”男孩说“而你说他认定你死了,才扔下了你。”
“他几乎昅⼲了我的⾎,使我濒临死亡。后来有人发现了我,把我放在了上。我自己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醉酒引起的中风。我盼着自己死掉,所以不吃不喝,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亲请来了牧师。当时我正发着烧,就把一切对牧师讲了,弟弟的幻觉和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我记得自己紧紧抓着牧师的手,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保证不把我的话说出去。‘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我最后对牧师说,‘所以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竟那样对待他,我不能再活下去了。’
“‘荒唐!’牧师说道。‘你当然能活下去,你没什么问题,只是在钻牛角尖。你的⺟亲需要你,你的妹妹也需要你。至于你的弟弟,他那是魔鬼附⾝了。’牧师这么说令我很吃惊,并且无言以对。他继续解释说,那是魔鬼制造的幻像。魔鬼很猖狂,整个法国都在魔鬼的影之下,而法国大⾰命是魔鬼最伟大的胜利。什么都救不了我弟弟,只有在他魔鬼附⾝不能自控的时候,让人庒住他,进行驱鬼,做祈祷,并且噤食才行。‘是魔鬼把他推下楼梯的,这再明显不过了,’牧师宣称。‘在房间里时,你不是在和你弟弟讲话,而是在和魔鬼讲话。’他这话怒了我。我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但没有发作。牧师继续谈论着魔鬼,谈论着奴隶们的巫术,还有其他家国魔鬼附⾝的事例。于是我气疯了,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砸了,还差点杀了他。”
“可是你的体力…那昅⾎鬼…?”男孩问道。
“我处于狂疯状态,”昅⾎鬼解释说“所做的一切是我⾝体最好的时候都做不到的。现在看来当时的情景异常混、苍⽩,令人不可思议。不过我确切地记得,我把他赶出了后门,穿过院子,将他顶在厨房的砖墙上,劲使砸他的头,几乎把他打死。等消了气时,我已精疲力竭,快要死掉了。他们很为我难过,哎,这群傻瓜!不过我想谈点别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从牧师的⾝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我对弟弟的轻视也从牧师的⾝上得到了反映。牧师有关魔鬼那直露的浅见可以证明这一点。另外,他也不相信圣人会降临到弟弟的房问。”
“可他确实相信有魔鬼附⾝之事。”
“这就很接近俗人的观点了,”昅⾎鬼马上说道“俗人不信神,不信仰上帝,即便如此也会相信有魔鬼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噢,不,其实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恶,随时随地可见;善,却很难有立锥之地。你要明⽩,说魔鬼附⾝,其实是对疯子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我想牧师就是这个意思。我肯定他见识过狂疯。或许他是对的,烈谴责疯癫状态,并把它说成是魔鬼附⾝。撒旦被驱逐时,你没必要亲眼看见他,不是吗?但是,站在圣人面前…相信圣人看到了幻像。不!我们拒绝相信这种情况会在我们中间发生,这是一种自私的心理。”
“我从未那么想过,”男孩揷了一句嘴。“对了,你怎么样了?你说他们为你难过,想把你的病治好,可那一定差点把你害死。”
昅⾎鬼哈哈大笑。“是啊,确实如此。但那天夜里昅⾎鬼又来了。他想得到普都拉——我的种植园。那时夜已很深了,妹妹都睡着了。那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仍然历历在目。他从院子外面进来,悄无声息地打开我的落地长窗,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大的男人。他有着洁⽩的⽪肤和金⻩⾊的头发,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而且像猫一般敏捷。他轻轻地用一块披巾蒙住妹妹的双眼,又把灯拧下去了一点。妹妹打着盹,⾝旁放着脸盆,还有用来为我敷额头的布。她就那样蒙着披巾,一动不动地睡到早晨;而我在这期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变化?”男孩问道。
昅⾎鬼叹了口气,⾝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墙。“起初我以为是又来了一位医生,或者是家里请的什么人来开导我的,然而我马上就打消了这种疑虑。他走近我的边,朝我弯下⾝子。这时灯光正好照着他的脸,我发现他本不是个正常的人。他那灰⽩的眼睛燃烧着⽩热的光亮,垂在⾝体两侧修长的⽩⾊双手也和常人的不一样。我马上就明⽩了一切,在他告诉我之前。我的意思是从见到他的那一刻,从知道他是我从没见到过的一种怪物时起,我就不再存在了。自我中拒绝接受一名非常人类的成分消失了。所有的意念,甚至我的犯罪感,还有死的念头都毫不重要了。我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他边说边用拳头轻触着脯。“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同时也彻底领悟了什么叫做可能。后来我经历了更加神奇的事情。他告诉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又告诉我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以及以后会怎么样。随着他的谈话,我的过去慢慢化为灰烬。我的生活像是分离出来的⾝外之物,我看清了自己一向的虚荣、自私。对小事的纠,以及供奉上帝和圣⺟的虚情假意。祈祷书里写満了圣人的名字,然而这对于一个狭隘、自私、功利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这时我看清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神灵…也是大多数人的神灵:吃喝玩乐以及生命的保障。这一切都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男孩満脸的惑与惊愕,不由得问道:“所以你就决定变成昅⾎鬼?”昅⾎鬼沉默了片刻。
“决定,这个词不够确切。虽然我始终觉得在他走进房门的那一刻,一切都不是无法避免的。对,确实不是无法避免的。但也不能说是我自己决定的。还是这样说吧,他把话说完后,我就别无选择了,只有义无反顾地去追随他。啊,不,我还顾及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一样什么东西?”
“最后一次⽇出,”昅⾎鬼答道。“那个早晨我还没变成昅⾎鬼,我最后看到了一次⽇出。
“那之前见过的⽇出我都记不得了,但这一次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光慢慢爬上落地长窗的窗顶,网眼窗帘透进淡淡的⽩光;窗外的树叶,在曙光的映照下,片片闪烁。然后,光从窗户照进了房间,把窗帘的网眼撒満石板地,撒満妹妹的全⾝。妹妹还在睡着,脸上盖着披巾,上面布満花纹的影子。她似乎感到有些热,用手拨了拨披巾,依然睡着。这时光照到了她的眼睛上,她不由得闭紧了眼睛。光在她头枕胳膊伏着的桌上反着光,⽔罐里的⽔在光照耀下更显得波光粼粼。我能感觉到光照在我放在被外的手上,又慢慢移到我的脸上。我躺在上,想着昅⾎鬼对我说的那些话,然后毅然告别了光,去变作一个昅⾎鬼。那是…我的最后一次⽇出。”
昅⾎鬼又望着窗外,暂停了叙述。房间里突然间寂静无声,男孩似乎听得见那种寂静。接着,传来了街上的噪音,有一辆卡车隆隆的起动声震耳聋,随之便远去了。
“你留恋那最后一次⽇出吗?”男孩小声问。
“不十分留恋,”昅⾎鬼答道。“我还想着许多其他的事呢。我们讲到哪儿了?你想知道后来的情形,以及我是怎么变成昅⾎鬼的吗?”
“想的,”男孩说。“你究竟是怎么变成昅⾎鬼的?”
“确切的情况我已讲不清楚了,”昅⾎鬼说“只能给你讲个大概。我尽量描述得准确、清楚一点吧。但还是不可能非常确切。这就好比你没有过关系,就无法给你描述体验一样。”
男孩似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但还没问就听昅⾎鬼又接着讲道:“正如我前面提到的,这个名叫莱斯特的昅⾎鬼想得到我们的种植园,这就是他为什么赋予我现在这样一个与⽇月同在的生命的原因。不过他不太具备分辨能力,没有把这个世界上寥寥几个昅⾎鬼看做一个需要严格选择会员的俱乐部。他也有尘世间的烦恼——一个瞎眼的⽗亲,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昅⾎鬼,也不可能知道。他有自己的需要,还得照顾他的⽗亲,而继续待在新奥尔良是非常困难的,于是他想要普都拉。
“我们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种植园,把他瞎眼的⽗亲安顿在主人卧室里。从这时起,我便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并非一步之遥,但有关键的一步,只要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回头。这一过程由几个部分组成,首先是杀死监工。他是睡着时被莱斯特弄死的。莱斯特做这件事时要我仔细观察,并接受这种行为。这是对我今后做同样事情的一种考验,也是改变我的一个步骤。当然这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一步。我对我自己的死并不害怕,只是不愿意杀自,但我很珍视别人的生命。由于弟弟的死,我滋生了一种对他人死亡的恐惧感。监工被惊醒了,用双手劲使想把莱斯特甩开,但被莱斯特紧紧抓住,本甩不掉,只能拼命挣扎,最后精疲力竭。我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看着他⾎被昅⼲,慢慢死去。我们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站了大半个小时,看着他断了气。这就是我变化的一部分——否则莱斯特是不会待在那里看着被害者死去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处理掉尸体。这场景我简直受不了,感到全⾝发热,虚弱无力,搬动尸体时甚至觉得很恶心。莱斯特哈哈大笑起来,非常冷酷地对我说,等你完全变成了昅⾎鬼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你也会笑的。这一点他错了。不管我后来是多么频繁地杀人,我也从没有对着死亡大笑过。
“我还是接着刚才的情节讲吧。我们驱车沿河边的路来到一片空地,把监工扔在那里。我们把他的⾐服撕破,拿走他⾝上的钱,再给他嘴里灌上酒。我知道他的子住在新奥尔良,我能想象发现尸体后她将会何等绝望,但我的痛苦绝不亚于她的悲伤。想到她以为丈夫酒后遭劫而不知丈夫惨死的真正原因,我就心痛如绞。我们把尸体打得鼻青脸肿,这样做简直要使我崩溃了,而莱斯特却显得很超然。对我来说,他不比《圣经》中的天使更具有人。然而,在这种庒力下,我慢慢着魔了。我是从两个方面变成昅⾎鬼的:第一个方面就是着魔,莱斯特在我临终的边就制服了我;另一个方面则是我的自毁。彻底毁灭自己的望。正是这种望为莱斯特的两次到来敞开了大门。现在我不是在毁灭自己,而是在毁灭别人,监工、他的子,还有他的家。我几乎要崩溃了,开始退缩,想逃开莱斯特。结果,莱斯特凭借他那准确无误的直觉感知了这一切,准确无误的直觉…”昅⾎鬼若有所思。“告诉你,在昅⾎鬼強大而准确的直觉面前,人类最细小的面部表情都如做手势一般明显。莱斯特能很好地把握时机,急忙叫我上了马车,驱车回家。‘我想死,’我开始小声地咕哝起来。‘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想去死。你有能力让我死的,你就让我死吧。’我不再望着他,不愿被他美丽的外表所惑。他笑着,轻柔地叫着我的名字。我说过,他一心想要我的种植园。”
“但他会放过你吗?”男孩问“在某种情况下会吗?”
“我不知道。据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是宁可杀了我,也不愿放了我的。不过你知道这正中我意,因此我无所谓。一到家我就跳下了车,瞪瞪地走向砖砌的楼梯,也就是我弟弟摔死的地方。监工一直住在自己的农舍里,所以这里的房子几个月都没人住了,路易斯安那的热已使楼梯的台阶面目全非,石阶里长満了野草和一朵朵的小野花。夜晚的气令人感到一阵阵凉意,而我坐在了楼梯的最下面,甚至把头靠在石砖上,还用手去抚弄野花光滑的花茎。我从松软的泥土中拔了一小把野花。‘我想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对昅⾎鬼说道。‘我犯了杀人的罪孽,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听了我的话,昅⾎鬼只是嗤笑,带着一个人在听他人说谎时的不耐烦。突然,他像抓住别的受害者一样一把紧紧抓住我。我竭力反抗,用靴子蹬他的脯,狠劲踢他。他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太⽳突突直跳。接着他一纵⾝,动作快得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他就已经站在石阶的最下面了,非常鄙视地对我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死呢,路易。’”
当昅⾎鬼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男孩不由得唐突地轻叫了一声。昅⾎鬼简短地确认道:“是的,那是我的名字。”然后他就继续往下讲了。
“我无助地躺在那儿,再一次面对自己的懦弱和愚蠢,”他说道。“也许这样直接面对这一切时,我应该还来得及鼓起勇气真正了结自己的命,而不是哀求别人来索命。我仿佛看见自己扑向一把刀,在⽇复一⽇的磨折中苦苦渴盼。这种磨折就像忏悔后的赎罪苦修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我真希望死亡之神能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我的头上,让我得以永久解脫。我又似乎看见自己站在楼梯上面,也就是弟弟站过的地方,⾝子猛地摔下去,砸在石砖上。
“但我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或者应该说除了来得及实施莱斯特的计划,其他一切都来不及了。‘好了,听我说,路易。’他一边说,一边在我⾝旁的石阶上躺下。他的动作那么优雅,那么亲昵,使我马上想到了情人相偎的情景。我将⾝子缩了缩。他伸出右臂把我搂在怀里,在此之前我还从未靠他这么近过。他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光,⽪肤显得很不自然,像是包着一层膜。我刚要动,他便用右手手指庒住我的嘴,对我说:‘别动,我现在就昅⼲你的⾎,把你带⼊死亡之门。我要你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管里的⾎在流动,静得能听见你的⾎流⼊我的⾎管。只有你的意识和愿望才会使你活下去。’我想反抗,但他用手指死死庒住我,把我平躺着的⾝体完全控制住,我只好放弃挣扎。他一口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男孩的眼睛睁得老大,昅⾎鬼讲述的时候,他的⾝子一直往椅子后面缩。他现在一脸紧张的样子,好像要挨打似的。
“你大量失过⾎吗?”昅⾎鬼问“你了解那种感觉吗?”
男孩的嘴动了动,像是要发“不”这个音,但声音没有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才说:“没有过,也不了解。”
“楼上的客厅里,就是我们预谋杀害监工的地方,烛光闪烁;走廊上也点着一只油灯,微弱的灯光在清风中摇曳。烛光、灯光糅合在一起,影影绰绰,好像一片昏⻩悬挂在我头顶的楼梯井上,轻笼着栏杆,如烟雾一般缭绕、盘旋着。‘听着,把眼睛睁开。’莱斯特悄声对我说,双在我的脖子上挲摩着。我记得当时他嘴的动作令我⽑骨悚然,不噤打了个冷颤,不过倒有点像悦愉的情感体验带给人的全⾝心震颤…”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右手虚握拳头托着下巴,食指轻擦着下颌。“结果在几分钟內我已虚弱无比,全⾝瘫软,心中万般恐慌,却无法开口说话。莱斯特依然庒制着我,胳膊像铁一样沉重。他的牙齿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一阵尖利的钻心疼痛,脖子也随即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他弯望着无助的我,松开抓住我的右手,对着自己的手腕咬了一口。⾎随即流了出来,洒在我的衬衫和外⾐上。他眯着那发光的眼睛,望着手腕上的⾎。这似乎是永恒的一幕:他脑后隐约的灯光像幽灵出现时的背景。我觉得当时我心里明⽩他要⼲什么,无助地等待着,像期待了很多年似的。他把流⾎的手腕放在我的嘴边,用坚定的口吻急切地说:‘路易,喝了它。’于是我就喝了。‘镇静点,路易’,‘快’,他在我的耳边反复地小声说着这两句话。我喝着他的⾎,生平第一次尝到昅的感快,整个⾝心都集中在此生命之源上。接下来,某些事情发生了。”昅⾎鬼向后靠了靠,蹙了蹙眉。
“描述这些难以描述的事情实在让人感到悲哀,”他说,声音低得像在耳语。男孩纹丝不动地坐着,像凝固了一般。
“我昅⾎的时候,眼前只有那片光。后来,后来就是…声音。先是一阵轰鸣,接着像是咚咚的敲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犹如一个巨人慢慢穿过一个陌生黑暗的森林,敲着鼓走来。然后又有另一种敲鼓声,像是另一个巨人在他⾝后不远处走来。他们各敲各的鼓,不相合拍。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我的全⾝,耳朵、手指、嘴、太⽳,甚至⾎管里都在嗡嗡作响,尤其是⾎管里,一阵鼓声,又一阵鼓声。突然,莱斯特菗回了手腕。我睁开眼睛,略一迟疑,便又搜寻他的手腕,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它再次拽向我的嘴。这时我犹豫了一下,意识到那鼓声原来就是我的心跳声,而另一个鼓声是他的心跳声。”昅⾎鬼叹了口气“你明⽩了吗?”
男孩摇了头摇说:“不…我的意思是,我明⽩,我的意思是,我…”
“当然,”昅⾎鬼边说边移开了目光。
“等等,等一下!”男孩一阵紧张“带子快完了,让我换盘带子。”昅⾎鬼耐心地看着他换好磁带。
“后来怎么样了呢?”男孩问了一句。他脸上漉漉的,赶忙用手帕擦了擦。
“从此,我看一切都是昅⾎鬼的眼光了。”昅⾎鬼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漠然,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直了直⾝子,继续说道:“莱斯特又站在了楼梯的下面。我眼前的他煞⽩煞⽩,在黑夜里像个发光体。他现在在我的眼里是有⾎有⾁的生命,并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不再是刺眼的⽩光了。不仅莱斯特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我眼前的所有其他事物也都发生了变化。
“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颜⾊和形状,我被莱斯特黑⾊外⾐上的扣子所昅引,以至于有好一阵我什么都不看,就盯着他的扣子。此时莱斯特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也像是我以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他的心跳听起来依然像是在敲鼓。心跳声混合着金属般尖利的大笑声,犹如许多钟被同时敲响,震耳聋,久久回。慢慢地,两种声音柔和地织在一起,清晰可辨,犹如一组钟乐,优美谐和。”昅⾎鬼讲到这里,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优美的钟乐。”
“‘别再看着我的纽扣,’莱斯特对我说道,‘到树丛里去,把你体內的浊物都清除⼲净。不要这么恋夜⾊,那样你会失自己的!’
“他的话当然是很明智的。我一看见洒在石板上的月光,就被深深地住了,以至于看了一个小时,走过弟弟的小礼拜堂时甚至都没有想起弟弟。站在杨树、橡树下,仔细倾听万籁俱寂的黑夜,像是有一群女人在悄悄细语,一个个向我暗送秋波。至于我的⾁体,它还没有完全转变。当我的听觉和视觉彻底变化之后,它就开始疼痛,所有人类的体都在被逐出体外。作为人,我行将死亡,但将再生为昅⾎鬼。这时,我的意识被醒唤,面对着自己的死亡,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我跑上楼,进了客厅。莱斯特已在着手研究种植园的一些书面资料,查看去年的收支。‘你很富有啊。’我刚进去他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有点不对劲,’我大声对他说道。
“‘你在死亡,就这么回事。别傻乎乎的。你们这里有油灯吗?有这么多钱还支付不起鲸油吗?就只有那只提灯,把它拿过来吧。’
“‘我在死亡!’我大喊大叫,‘我在死亡!’
“‘人人都一样。’他无动于衷,不肯帮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有些看不起他。倒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他应该帮助我正视这些变化,应该让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变化,就像刚才那样,陶醉在死亡中。但他没有这么做,莱斯特从来就不是一个我这样的昅⾎鬼,从来都不是。”昅⾎鬼这么说并无自诩的意思,而完全是觉得事情本该这样。
“唉,”他叹了口气“我在快速死亡。这意味着我的恐惧感也在迅速消失。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好好注意整个过程。至于莱斯特,他本就是个⽩痴。‘啊呀,我的天哪!’他大声叫喊着,‘你不知道我竟然没有为你做好准备,我多蠢呀!’我真想说‘你确实很蠢,’但没有说出口。‘今早你只能和我同棺共扰了,我还没为你准备好棺材。’”
昅⾎鬼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提到棺材吓了我一跳,使我所剩无几的恐惧感消失殆尽,只是因为听到要与莱斯特同棺共眠而稍稍感到有些吃惊。这时,他去了他⽗亲的房间,向他⽗亲告别,并告诉⽗亲他早晨再回来。‘可是你去哪儿?你的生活习惯怎么这样?’老人追问他。莱斯特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在此之前莱斯特对老人一直毕恭毕敬,甚至恭敬得有些过了头,这会儿却突然一下子变得像个暴徒。‘我在照顾你,不是吗?我现在让你过的⽇子比你过去让我过的⽇子要好得多!我想⽩天觉睡就⽩天觉睡,想整夜喝酒就整夜喝酒。该死的!’老人难过得直哼哼。我由于情感发生了特殊变化,加上极度疲乏,就没有揷嘴。房间的门开着,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着于眼前的各种⾊彩,罩的颜⾊,还有老人面部的丰富⾊调,灰⽩泛红的⽪⾁下面跳动着蓝⾊的⾎管。在我的眼里,即便是他那牙齿的褐⻩⾊都具有十分的魅力。他嘴的颤动像在演奏催眠曲,令我昏昏睡。‘这么个儿子,这么个儿子。’他这么说着,当然想不到他儿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好吧,那就去吧。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有个女人,每天早晨等她丈夫一出门你就去找她。把念珠给我,我的念珠呢?’莱斯待嘴里骂了一句,把念珠给了他…”
“可是…”男孩想问一问。
“怎么啦?”昅⾎鬼说“我想我该让你多问些问题的。”
“我想问一下,念珠上有十字架,是不是?”
“噢,关于十字架的说法!”昅⾎鬼笑了“你的意思是指我们惧怕十字架?”
“我想你们是不能面对十字架的,”男孩又说道。
“无稽之谈,我的朋友,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什么都可以正视,尤其愿意面对十字架。”
“那么关于钥匙孔的说法呢?就是说你们能…变成气体穿过小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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