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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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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里的靛青正在一张上海地图上打点,他划上的是中统分布的点,在地图上杂乱无章的一片。

  头上的车顶再次被人敲打,靛青连忙道:“就好了。”

  “已经好了。”湖蓝拿过靛青手上的笔,地图上的点被他连成了线,线连成了圈。湖蓝把笔重重一戳,戳在那个圈的中心:“修远是个惜命的老家伙,他一定会把自己层层保护起来。他应该就在我戳到的地方——蓬莱仙。”

  被蒙了眼睛的卅四对着那道强光也照不透的门帘,对着他看不见的老朋友修远。门帘里在沉默,卅四也在沉默。

  “嗳,老妖?”

  “干吗,老狐狸?”

  “我不会害你的。”

  “应该说,到现在为止你还没害过我。”

  “你跟劫谋作对太久,搞得像他一样阴郁,还多疑…”

  帘子里是个愤怒得变了调的声音,修远在走来走去:“是他跟我作对!何止是作对,他要杀了我!他不能忍受有跟他同等的智力和权威!连你也是一样1

  卅四轻轻着自己中弹的腹部,苦笑:“我当然也是一样。”

  “为什么对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态度暧昧?你可以笑着杀了他,不动声地杀了他,开着玩笑杀了他。你是老狐狸,你、我、劫谋,三个人你才是最老谋深算的一个,是最狠最绝的一个…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越来越有实力。”卅四说。

  “是足够噬我们的实力。所以我来见你。”

  “是我想见你,老哥们。”

  “我更想见你,老朋友,因为你我是同类。我们血管里的那东西是冰块,我们是情报和暗杀的天才,我们管治这个没有疆土和界限的王国已经数十年了。我们还有一个同类叫劫谋,他以为把我们掉了他就更加强大。我想见你,从你复出我就一定会见你,至于那鬼知道有没有的密码本都是扯淡。我的学生天真到以为那能帮我,一百个密码本跟你比也只是废纸。能帮我的也只有你,老朋友。跟我联合,杀了劫谋。”

  卅四沉默。

  帘子里的修远是毫无保留的,他不打算给卅四任何选择:“我许诺你地下王国的半壁江山。我知道你对做人上人没兴趣,我许诺和你的和平共处,全盘合作。我对信仰没有兴趣,你尽可以让你的红色事业在我的王国生发芽。”

  卅四想了一下,他必须小心地对应回话:“谁的王国都有界限,这个界限就是民族。你和劫谋咬得太狠了,咬得忘了民族。”

  帘子里冷笑了一声:“哈!民族民权民生。十年一梦的三民主义。”

  “我从没想过修远会用这种口气说三民主义,连我这个死共都不会这样说。”卅四用一种几近忠诚的语气说出那三个单词“民族,民权,民生。”

  修远显得有些焦躁:“我当然会记得民族!杀了劫谋,我们联合起来对抗谁?当然是日本人!我不用做这种许诺,因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1

  “那你觉得你和劫谋的厮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们经常理直气壮不去做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劫谋是我们三个中最有理想的人,可他第一步就偏离他的理想,成了今天这样一具杀无赦的活骷髅。因为他的理想中没有宽容。”

  修远阴沉的威胁从帘子后传出:“老朋友,我急着和你合作,急到没有了耐心。”

  “别威胁我,老哥们。我是这么想的,劫谋很强大。”

  “就算他有整个中国,你我联合也可以吃定他。我们的强大不是在战场上拼千军万马。”

  “湖蓝、靛青、橙黄…其实我碰见的每一个军统干将都是可以让日本人号哭的栋梁。”

  “你什么意思?”

  “我来见你的目的。退一步吧,老哥们,让出你经营了一辈子的地下王国,等我们这些所谓的强敌消失,劫谋会明白他真正的敌人是日本人,他和他的王国自会去对付日本人。你我联合,对抗劫谋,劫谋也许会死,可这个摊子也会真正的支离破碎。我们在日本人面前将再次束手待毙。”

  修远沉默良久:“你疯了。”

  “我倒觉得你们疯了,你们在十多年的厮咬中把狂犬病传染给对方。”

  “因为劫谋强大,所以我就该死?你这是要我去死。”

  “哥们,老哥们,你听我说。”卅四很温和,那种温和让帘子里的修远都有些受感染“共产很穷,我能许诺你的东西也很少。我许诺你西北土地上的一个小院子,几间小破房子,还有几只,几只羊,羊都得我自个给你掏包。我许诺每天都来陪你聊天扯淡,气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知道,我很会气人。”

  “是的,你正在气人,气我。”

  “我许诺你一个孤单安静的老年,不用再天天算计保命和杀人。你不喜欢孤单,我会想办法一堆小孩子来扰你,他们像延安的革命者一样不大听话,他们会把你身上擦了口水和鼻涕,不过时间长了,你会觉得…真是蛮不错的。”

  帘子里在沉默。无趾也在沉默。

  帘子里一声长长的叹气,阴郁而向往:“真好,你都快把我说动了。”

  卅四苦笑:“别说那句话。”

  “哪句话?”

  “无趾,杀了他。”卅四模拟着对方的口气说。

  帘子里沉默半晌,说:“无趾,杀了他。”

  无趾犹豫了一下,掏出,向卅四走过来,他拉开了栓,他找到一个垫子垫在卅四的头上,既可以消声,又可以避免血溅在自己身上。

  卅四猛然扯开了眼布。

  无趾瞬时加快了动作速度,把口顶上了卅四的后脑。

  “等一下,无趾。他想看看我。”修远最后五个字有点嘲笑的意思。

  卅四失望地瞪着那层门帘:“我还是看不见你,可我明白了一件事1

  修远沉默。

  卅四越来越失望,那种失望近乎沉痛:“怎么回事?老哥们,你是不是修远?我的老哥们?”

  修远冰冷地说:“我是你的老哥们修远。”

  “我许诺的是不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一个院子,几间屋子,几只畜生,一群崽子,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山,你什么都不用想。”

  “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我的老哥们修远想要这些东西,可他怎么会牵扯在这件事里头?”

  “什么事?”

  “连劫谋都不急着杀我,想杀我的人只跟那一件事有关。”

  帘子里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卅四将头偏离无趾仍顶在他头上的口,他看了看无趾:“无趾不知道?”

  无趾是一副尽忠尽职但毫无愧的表情。

  “他不知道。所以你再说下去,我会让他马上开。”

  “我想哭,为你哭,老哥们。”

  “谢谢你就此打住,你一向很为别人着想。”

  “你跟我说过你有孩子的,你的孩子会怎么想?”

  “我只有一个女儿。”

  “勒马吧,老哥们。我知道你的苦衷,可走得太远了。我以为我们隔着只是从西北到上海,现在才知道中间隔的这条沟根本没底…你还要往下掉吗?”卅四叹气,将脸放在两只手掌里,卅四从未这样痛苦,从修远让无趾杀他的那一刻他便似乎坠进了地狱,虽然他绝不是怕死。

  修远再度地狂躁起来:“你让我怎么办?我向你求助,我可以给你跪下!你说以民族的名义,你去死吧!好让劫谋安安心心地对付日本人!因为劫谋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他现在比我们更强1

  “我没有要你去死!我许诺你的是安宁!像平常人一样的一个晚年1

  “晚了!你让他们怎么办?你让无趾这样的人怎么办?被劫谋碎剐?1

  “借口!你知道劫谋立刻会招安他们。如果他们不愿意也有的是路走,并不只有劫谋会打鬼子。无趾也可以去西北,他不愿意变成红色也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他厌了杀人,我看得出来1卅四看着无趾。

  无趾的叹气也许只是在心里,但是把口偏开了些。

  “我只是要你放下,放下,把你的权位和仇恨都放下…”卅四瞪着帘子,再次将脸掩在手心里,他在哭泣“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

  修远的声音有点发颤:“什么?”

  “当年北伐军中三个男人拿来自勉的一句话,后来这三个男人分别成了一个老妖,一只老狐狸,一具活骷髅。以前他们三个是对手,可一起对抗共同的敌人,以前他们三个梦见一个同样的中国,可后来梦醒了,发现那其实是三个不一样的中国。”

  沉默。良久后修远似乎在那边叹息,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

  “不要走1卅四站了起来,当他的手将触及门帘的时候,无趾的手掌准确地切上他的颈动脉,把他打晕了。

  军统的车队驶来,他们的实力绝对够把整条街给血洗了。

  一个黄包车夫慵懒地似乎要从旁边路过,然后将手上推的车撞上了军统的车。

  雨地中的爆炸。从街边的民居里飞出弹。

  双方开始火并,猝然遇袭的军统并不慌张,他们的实力绝对够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再把对手噬。

  湖蓝忘情地击着窗户里的人影,看着弹下的血和雨一起纷飞,来上海终于让他觉得也有那么少少的一点快意。

  “抓住修远1

  橙黄看着湖蓝:“我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1

  “抓住所有老家伙1

  靛青猛烈地向民居里扫。前天晚上他才要求了三天的停火,但事实上停火只维持了不到一天半。

  卅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外边的声和爆炸震动着整栋房子。他不抱希望地开那道帘子,正如预想的一样,空无一人。卅四去推无趾带他进来的那道门,发现门已经锁死。卅四苦笑:“是啊,老哥们,你不怕湖蓝发现你的踪迹,因为今天你想砍掉劫谋的左膀右臂。”他试图用椅子去砸门,可那对于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来说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湖蓝的座车在林弹雨中驰冲过来,停在茶馆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湖蓝和他从西北带出来的几个手下都是悍不畏死的家伙,几支冲锋在身后护着,向着从茶馆里冲出来的任何人倾泻着火力。他们连子弹都没去闪躲,大摇大摆走进无趾曾走过的那条岔道,向对手显示着他们在杀线中漫步的勇气。

  楼梯后闪烁着几个中统的人影,在这么个狭窄空间里,什么都挡不住军统一通的暴。几个被打成蜂窝的身影倒下,剩下的几个掩护着一个用围巾裹头的人退向二楼。

  湖蓝抢过了手下的,扫,像剥洋葱一样剥去那个人的层层护卫,让通往二楼的阶梯几乎被人体和鲜血覆盖。他停顿了一下,能奔上二楼楼梯口的已经只剩下那个疑似修远的人了,那是湖蓝特地留到最后的,他瞄了一下,打出最后几发子弹,那个人摔倒在楼梯口。

  “你杀了修远1纯银的语气是祝贺。

  湖蓝在祝贺声中把扔回手下手上:“假的,这么容易死的人该在和先生作对的第一个月就死绝了。你们搜那个方向,老妖最爱扮割须弃袍的曹阿瞒。”

  纯银带队追向看似空无一人的一楼。

  湖蓝走向楼梯口那个仍在呻的修远替身,他将那具躯体翻转过来,扯掉脸上蒙着的围巾,一个陌生的中统,全无意义。湖蓝厌倦地放开那具躯体,他开始关注另一个声音,就是这层楼传来的,一下接着一下,用硬物砸门的声音。

  湖蓝走过一楼过道。身后,一块暗板轻轻开启。

  无趾和两名中统现身,与周围的声相比,他们安静得像影子,他们摸向二楼的姿势像蛇的滑动。对无趾和他的手下来说,这是死士一样绝无回头的刺杀,他嘴里噙着一柄雪亮带弧的过肘弯刀,手上反拿着另一柄。

  湖蓝仍在看着传来异响的地方,他的护卫在听见碎响回身时,无趾的手挥了一下,刀光在阴暗的楼道中划了个弧线,鲜血溅,倒下。两名中统迅速扑向湖蓝。湖蓝转身,用手杖架开了刺过来的一刀,用来架的只是个鞘,他把拔出的剑刺进袭击者的腹腔。被刺的中统用腹腔和双手抢夺着他的武器。第二个袭击者刺向湖蓝的腔,仍是用刀子。湖蓝放弃了武器,用手臂搪开了刀刃,他的另一只手在间掏了一下,指里多了把格斗刀,他把那柄刀刺进对方的咽喉。第二个袭击者的喉咙咯咯作响,但却死死抓住湖蓝的那只手。无趾用肘弯卡住湖蓝的脖子,刀由湖蓝肩膀上方下刺。湖蓝用已经受伤的手架住无趾的手臂,他的另一只手还被袭击者抓祝湖蓝猛踢了一脚,将那名中统踢得从楼上摔了下去。湖蓝刚挣回那只手的自由,无趾已经聚力再刺。湖蓝拉出了手腕上那条用来勒死人的钢丝,杀人的东西现在用于救命,他用钢丝住刀刃全力外拉。无趾嘴上咬着刀子,全力地下刺。在两个人的全力中钢线断裂,无趾的刀也飞了出去。湖蓝连气的时间都没有,无趾嘴上的刀已经到了手里,直刺湖蓝心脏。湖蓝架住,无趾要把刀刺进他的心脏,他要把刀刃拧向无趾的心脏。无趾对湖蓝似乎十分了解,他开始猛踢湖蓝的假腿,两脚之后,湖蓝的假腿彻底从接合处断掉。没了支点的湖蓝拖着无趾倒向后方。无趾将自己的重量连刀下,不管不顾地全力下。无趾很占便宜,湖蓝要架开的不仅是他的全部力量,还有他的全部体重。湖蓝喉咙里咯咯作响,看着刀尖一点点下,再度刺进肌,往下是不可避免地穿心脏。

  一个人从外跑过来,一张椅子砸在无趾身上,无趾从湖蓝身上摔开。破门而出的卅四扔掉那把早已支离破碎的椅子,一股坐在地上。湖蓝暴怒地吼叫,抢过无趾的刀,一刀刺进无趾的口。“不要1卅四喊叫。湖蓝把刀完全捅进去后才回头,这样冷血的厮杀过后,太多的血腥让他像个疯子:“为什么不要?1卅四在血泊和这一地的尸体中茫然,嘴在发颤,无趾在呻,卅四哆哆嗦嗦爬向他:“无趾?无趾。”

  无趾还没死,但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像要成了最后一口气:“先生…先生和你说什么?…先生要做什么?”

  卅四看着那张对修远死心塌地的脸:“先生什么都没做,先生只是为你们担心。”

  无趾开始神情涣散地微笑。

  暴怒未息的湖蓝猛然推开卅四,他架起无趾的身子撞向扶栏,那一下让无趾的头卡进扶栏里。此刻的湖蓝是个杀红了眼的疯子,他在无趾口上狠跺了几脚,直到无趾彻底断气。然后他瞪着卅四,像瞪着下一个可以踩成泥的人:“为什么帮他?1

  卅四茫然看着,他无力阻止,刚才那一下几乎让他觉得老迈的筋骨都在撕裂:“因为他为你效力的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他在北伐战场上打击派系军阀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因为我们本是同,他杀你的时候他心里也在哭泣。这么说够了吗?”

  湖蓝愣了一下,看着卅四下衣服盖上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那也不是说他杀我就不还手。”

  “别觉得无辜。你们现在只是为主子互相撕咬的疯狗。”卅四也许经常挑衅,但那种挑衅通常都抓不着把柄,让人哭笑不得。但现在的卅四,沮丧,愤怒,他像是烧着,为了眼前的尸体和血泊,为了方才与修远的交流,为了一切串味的理想。“是的,湖蓝,我一直觉得你干净单纯,所以我叫你孩子,可现在我觉得你像疯狗,你成了一条疯狗。”

  湖蓝跳起来,刚才的厮杀太近距,他连掏的空也没有,现在他掏出来戳卅四的头:“你就快死了,知道吗?你就快一文不值了!你一天比一天更没有价值,等我们断定你只是来做说客的时候,你就去死1

  卅四在狂怒中和湖蓝推搡,他不可能推得过湖蓝,但是湖蓝的那条断腿早就报销了,所以被他推得仰天摔倒。“我不敢在一群杀人如切草的人面前妄谈人的价值!是啊,我多烦人!我该死!你们杀得这般忘我,咬得如此投入,一个不识时务大喊停下的人,你们活该把他分尸1体力随愤怒而来也随愤怒消退,卅四蹒跚走下尸体和血泊点缀的楼梯。他老了,无可挽回的衰老,修远和湖蓝给他的打击超过那发烂掉他肠肚的弹。

  上膛的声音,湖蓝瞄着卅四。

  扑了个空的纯银和其他人正从一楼过道回来,他们诧然看着尸体和这两个对峙的活人。

  “来呀!我该死!我希望你们像人,不要自相残杀!所以我是最该死的一个人1

  军统们讶然地看着,他们已经看惯了油滑的卅四,其实连湖蓝都没有看过卅四刚烈甚至暴烈的一面。

  湖蓝的口微微有些颤抖。

  “我们本来可以让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1

  湖蓝把收了起来,因为那老头子的喊叫撕心裂肺像是哭声。

  一块血渍在卅四的腹部迅速扩大。厮杀、疲劳、哀恸,无论哪一项都让他本来就没救的伤势彻底崩裂。

  湖蓝坐在楼梯上,他的手下在楼梯下,他们看着卅四出去,这回他们不会再担心卅四跑没了,一条血迹标示着卅四所去的方向。

  “跟着他。”

  橙黄和几个手下应声而去,更多的等着湖蓝下一步的指令。

  “再帮我找条腿来。”

  一只管里空着,鲜血和死亡就在身边,多到即使湖蓝也觉得有点恶心和疲劳,自悲和自卑又一次袭击了他,湖蓝再次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当卅四走过街上的尸体时,军统正在迅速整理掉杀戮之后的痕迹。卅四的面色介乎铁青和惨白之间,他坐进一辆车的后座,身左身后立刻坐上了一名军统。

  一名坐上司机座的军统将车发动。

  车子远去。

  湖蓝仍坐在死人中等他的腿,盯着卅四的橙黄已经回来向他禀报:“湖蓝,目标上车了。回酒店。”湖蓝点了点头,他有点郁郁:“修远又跑了,我们失败了。”

  靛青哼了一下:“老妖就会两项本事,躲和跑。”

  湖蓝的腿已经送来,湖蓝开始装他的腿:“有这两项本事,就总是他杀我们,我们永远沾不着他。茶馆里的老家伙都扣下来了没有?”

  靛青看起来有些为难:“扣下来了,可是不太好办。”

  湖蓝听着来自隔壁的吵吵声:“怎么还敢吵吵?”

  “他们是沪宁会的。”

  “黑道?”

  纯银在一旁解释:“湖蓝,沪宁会是你的合作者之一。”

  “我?”

  “颉无忧。沪宁会是大商会,你们有生意往来。”

  “颉无忧是汉,那沪宁会也是汉走狗会?”

  “正好相反,沪宁会一向爱国,会长简执一刚直不阿,身在上海还从未做过与日本人有染的生意,每年还有大笔款项支援抗战,很多洋人的生意离了他就不转,所以日本人也是想收拾他而不能。”

  湖蓝敲敲额头,他想起他曾跟那个李文鼎提过这个人:“我想起来了,他有个上延安没事找事的女儿…就是说我们要收拾他也不能?”

  靛青一脸为难:“湖蓝,你知道的,我们身在敌占区,结这些地方上的爱国士绅还是多多益善。”

  “如果修远也是爱国士绅,要搞死你们岂不是很容易?”

  靛青哑祝湖蓝开步:“我去看看一个人能怎么刚直不阿。”

  纯银拦住湖蓝:“不行。你也许还要用颉无忧的身份和他们来往。”

  湖蓝没好气地瞪了靛青几眼:“你去。”他又点上了橙黄“还有你。”

  蓬莱仙的每一个出入口都被荷的军统特工封锁着,坐了半壁的老头们看似老迈,实则都是各掌一脉的商界巨擘。

  “各位是奉了大日本天皇阁下的旨意?不在你们那大大的弹丸岛上待着,非得蝗虫一般来扰我们小小中国几个老朽的清福?不不,别回话,做哑巴最好,别各位一开口居然说上了中国话,我老不死的倒要被一群走狗气得仰天撅在这1一个老儿正戟指了打头的军统,神情似钢盾,手指如矛,吐出来词像出来的铅弹——那是沪宁会会长简执一。

  一帮军统被他一个脏字不带骂得脸色发青。靛青和橙黄出现在门口,两人站在门口谁都不愿意往前多走一步,都知道简老头难

  湖蓝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他从板壁里的窥看着简执一骂人,也察看着那一堆形态各异的商人:“他会是修远吗?一地商会之长,真要是,修远这些年也过得不错。”

  “确有可能。修远在上海有一帮羽,认修远而不认中统,要养出这么一帮子人,没家没业是不行的。”纯银说。

  湖蓝继续望着板壁那边,每一个人都是怀疑对象。

  靛青和橙黄终于一脸堆笑地向简执一靠近,他们显然是认识的,简执一看见他们时神情一下变得很怪,然后从一种怒转向另一种怒:“你两位是怎么回事?茶会来晚了就不要来嘛!快走快走,下次早来1

  靛青笑道:“多谢简会长,一向承情关照。”

  橙黄也忙笑道:“这是我们的人,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就是说…”

  “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我们在…”靛青看了看橙黄,身为上司的好处就是这种时候可以把难题扔给下属。

  橙黄神秘地向简执一附耳:“诛杀汉。”

  简执一愣了一下,将那些监视他们的军统扫了一圈:“哪有汉?”

  靛青低声地:“杀了几个,漏网之鱼跑到这里来了。”

  “我的商会?”

  靛青手,因为他面对着一个明显不好惹的人:“这个…只怕万一。”

  “该杀1简执一看着刚才还在和他一起品茶听曲的会友,疾恶如仇在他脸上造就的不是光彩,而是一种铁青色的灰暗“你们找,找出来就杀。”

  靛青和橙黄愕然看着简执一,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对方的爽快。

  湖蓝在冷笑,不屑加上了怀疑:“这样正义的人如今很少见了,你不觉得怀疑吗?”

  纯银尽忠职守地窥看着:“此人一向如此,疾恶如仇,对叫做汉的更是斩尽杀绝,背地里被人叫做冷脸简哼。”“这个脸冷得不大地道。我是汉不是?”

  纯银讶然看他一眼:“不是。”

  “笨蛋,我说我扮的颉无忧。”

  “是的。”

  “冷脸简哼还跟汉颉无忧有生意往来?”

  “那是副会长曹顺章搭的线。曹顺章是他的铁杆搭档,外号热股曹哈。”

  湖蓝不莞尔:“热股曹哈?指给我看。”

  纯银辨识了一下:“不在。没来。”

  恰在这时,一个古怪的笑声传来。这个笑声先是哼哼两声,然后嘿嘿,最后转成哈哈大笑,故作不凡加引人注意,但那种怪声怪气只让人想到发出笑声的是一个獐头鼠目的油滑小人。

  纯银说:“来了。”

  简执一冷脸瞪着门外,因为笑声来自门外,笑的人在将大堂与街道隔离开的影壁后。

  “姓简的老木鱼,公份摊钱的香片喝了几泡?有没有频?茅房都被你大水冲了龙王庙吧?”

  “个老瘪三来这么晚!快给我进来,有好事1

  “不进来。什么好事你能想到老曹?请了名伶又听不见唱曲,准是听你正人君子的叨叨。隔夜啊1

  “没好事。我们被十条彪形大汉拿顶着,曹老你快跑吧,你欠我那笔款子正好给大家伙买棺材。”

  “掏了份子的茶钱我能不喝?总说你一脸死相,我今儿正好瞻仰下你死相上头…”曹顺章边说边往里进,进来立刻愣住,一个每一步都要显出财大气的人立刻蜷成了老鼠。

  影壁后站的两名军统将身子挪了一下,封住出去的路。

  曹顺章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简执一。

  简执一苦着脸:“说让你别进来。合窝子被黑道绑票了,要赎金。”

  曹顺章:“我车上有,这就去拿。”

  “拉牢拉牢!老小子是个铁公,我赌咒他连赏手巾把子的钱都不会带1

  曹顺章苦了脸被人堵住,又苦了脸向着简执一抱怨:“你这损人不利己何苦来的?要凑赎金也得有个人在外边跑啊1

  “君子损人岂能利己?我跟好汉爷打了个商量。”简执一向着靛青一抱拳“他们说你曹老板也家大业大,又惯常言而无信,不如放我这个一言九鼎的出去跑钱。”

  靛青只好苦笑着抱拳还礼,道具一般。

  曹顺章东张张西望望,望尽简执一严肃的神情,望尽同会们忍笑的表情,望尽军统们没表情的表情。“开玩笑吧?串通了搞我吧?这是戏班子找来的?这假的吧?”他立刻胆大到去捅一个军统的眼,然后惊到手杖都丢掉。“要死!老简你要玩死人啊,真也拿出来搅事1

  “这种世,我要能玩玩真倒也好过受倭寇的气了。”简执一指指靛青和橙黄“你倒看看这两位,你们见过的。”

  曹顺章讶然看着靛青和橙黄:“还真有点面善。哪单生意见过的?两位哪里高就?”

  简执一和他附耳,曹顺章的胆怯和犹豫换成了高山失足之惊,手摇得蒲扇也似,立刻要远离了几人:“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你怎么跟他们搞到一块去了?1

  “你怕什么来的?你老曹小人十足,可不是汉,找的又不是你1

  “不认识。生意人要的是钱财,不是人命,哪里认识。”

  “杀的是鬼子1

  “杀谁我都血本无归。就不认识1

  简执一和曹顺章夹着。

  靛青和橙黄打量着大堂里的每一个人,但是说句实话,就算修远在其中,他们也没有任何辨别的办法。

  湖蓝哼了一声,从窥看的板壁前站起身来离开:“没兴趣看两老头自以为有趣的对相声。让靛青跟这耗吧,我回酒店。”他有些沮丧,都第十次刺杀修远了,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湖蓝出门,一帮千里随行的手下紧跟着也出了门。

  47

  湖蓝的司机拐过街口,忽然就将车速放慢了下来。前边的街口站着几个,确切说是一个人领着一排人,虽然是便装,但队列般齐整。他们的雨衣在雨雾中已经淋得闪闪发光,显然已等了很久。湖蓝也早已经意识到这种异常,将一只手伸进了衣服里握着

  纯银道:“小日本冰室成政的人。”

  “恐怕就是冰室成政本人。照原向开。”

  冰室看着车近前,全无戒备,反倒鞠了一个躬。

  湖蓝终于在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敲打了一下司机座,车停下。湖蓝摇下车窗:“冰室成政?”

  冰室再次稽首。他属于那种从不咄咄人的人,以致要在事后回味你才能想起他的阴冷。他中文说得标准,但是措辞有点书面:“湖蓝先生,所有资料都显示您喜欢直接和铁腕,那么您是喜欢在下直说,还是赏光在下一小时前备下的一杯清茶?”他向身后示意了一下,身后是家小铺面,不管原来是做什么的,现在都已经被他们改造成了茶席。

  “你已经在绕了。”湖蓝说。

  “想和您谈笔易,在下愿意出…”

  “先说要的是什么。”

  “卅四的命。”

  湖蓝愣了一下,并不是惊讶,而是审慎,他想了想:“我想试试你们日本茶。”

  冰室会意,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他并没等湖蓝,而径直去了那铺里的桌边。

  纯银把自己的递过来,湖蓝在下车前将那支进自己口袋里。

  为了表示没有敌意,湖蓝的人和冰室的人都站在铺面外淋着雨。

  铺面里,湖蓝和冰室相对坐在桌边。

  冰室在调着热水,他的茶道还在第一道工序。

  “茶,我没兴趣了。我下车,因为有笔账要跟你算。”湖蓝开始不耐烦,他恐怕没想过这个茶会喝得如此麻烦,而且他也不懂得喝茶。

  “袭击您车队的账?”

  “是。明白人,你也就不用玩这些坛坛罐罐了。我事先给你们递过话,我一滴血,你们准备躺十个人。”

  “我们不想躺十个人,您死了一个司机,作为歉意,来见您之前我已经释放了贵方潜入我军刺探情报的铜黄。培养一个专业特工比培养飞行员更加费力,你们应该很高兴看到他活着出来。”

  湖蓝愣了一下,是的,这是个好消息,但湖蓝更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好消息:“不止一个司机。”

  “是的,我们还几乎杀死了卅四,您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共产特工向我们复仇。”

  “如果我高兴,为什么不可能?”

  “尊敬的劫先生会不高兴,他一命换一命的规则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并不是为了狭隘的复仇。现在,我想跟你谈的是卅四剩下的半条命。”

  “半条命值多少?又一个铜黄?”

  “五个。”

  湖蓝惊了一下,在一个永远是孤独和潜入的世界里,五个是惊人的数目:“至今为止,我们被你们抓到的称得上特工的人,好像也就是五个。”

  “是的,全部。加上一条路。”

  “什么路?”

  “贵方向江浙一带运送器材人员的水路被我军切断了,我会运作军部撤回这条路上的全部监视哨,把它还给你们。”

  “五个特工和一条路,好像是你们今年一年的全部成就。”

  “是的。”

  “换半条必死无疑的命?为什么?”

  “我们无法再从你们手上拿走他,任何袭击都会导致我们双方的全面开战。您非常清楚我们在上海有多少人,如果不动用军队,即使是靛青也可以铲平我们。”

  “我问你的是这个吗?”

  “明白,您想知道卅四的那半条命怎么会值这么多?因为我们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像您看到的一样。”

  湖蓝安静地看着对方,他从来也没相信过他看到的东西,尽管在受它感染。

  “如果他真的将贵方、中统和共产联合一体,上海就显得太小了,我们的组织再无容身之地。”

  湖蓝仍然安静地看着、看着,一丝冷笑慢慢浮上嘴角,那丝笑容包含了他先前一直掩饰的全部东西:愤怒、悲伤、同情,卅四至今为止影响到他的一切。湖蓝开始大笑,这种大笑才是掩饰:“你要为不存在的东西付出价钱吗?如果在地下王国这三方能联合一体,你可以让咱们脚底下这个地球换个方向转!

  “是的。我付钱。”

  湖蓝不再笑了,他看着冰室。对,如果是买卖,冰室属于那种一定会付钱的人,因为他事先已经算计过一万遍。问题是这是否算一桩买卖,湖蓝说不太清,说不太清的湖蓝索不说,他推开身后的椅子,起身,离开。

  冰室看着湖蓝上车离开,他就像他的姓氏一样,一间冰冷的、空的、全无特点的房间,整个的谈话中他没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表情。

  湖蓝带着沾染了一身的雨丝回到饭店,也带着全部的烦忧。大堂经理向他鞠躬。湖蓝视若无睹地走过,用他的瘸腿把跟在身后的一帮手下都扔得很远。湖蓝径直走向卅四的房间,他终于懂了点起码的礼貌,就是说推一个病人的房门时他尽量轻手轻脚,这种轻巧又似乎是犹豫和谨慎,因为在触到卅四房门时,他又放手,走向自己的房间。

  报务员悄没声地站在身后,以致湖蓝有些愠怒地瞪他。

  “先生来电,湖蓝。”

  湖蓝立刻从报务员的表情上领会到那是一封将改变目前走势的电文,他走向走廊的一块僻静处,报务员跟上。

  报务员低声地念:“先生电文。杀了卅四,我们全力对付修远。”

  湖蓝怔了一下,并不是诧异,他对这样一个指令可以说是早有预感。劫谋终于对卅四的顽强失去了耐心。湖蓝突然闪过一丝回忆:就在这走廊上,就在今天早上,卅四给他一个难吃的饭团。卅四还说:“很多人很快会对我还活着失去耐心,连你的先生都会失去耐心。”

  湖蓝低着头。在这个世界里决定总在低头和抬头间做出,懊悔和情感是勒死一切后再说的东西。

  “派个人去见冰室。”湖蓝终于做出决定“告诉他,可以易。”

  报务员无声地去了。

  湖蓝看着身上的雨静静滴在地板上。耳边仿佛响起卅四的哭喊:我们本来可以让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

  卅四神志模糊地靠在椅子上,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也许更像是干了。

  门轻轻地推开,湖蓝轻轻地进来,关上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那块英文铭牌。他走向卅四,静静地看着。平静的鼻息,卅四确是睡着了。湖蓝拿出一瓶通常是为他预备的止痛药,放在旁边的几上。他转身去倒水,这也许是军统在除了公开场合时为卅四倒的第一杯水。

  “谢谢,孩子。”

  湖蓝惊了一下,把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他不在乎这点痛苦,只是甩了甩手:“没睡着就不要装死1

  “谢谢你的药,可是已经不痛了。”

  湖蓝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背着身愣了两秒,然后转身将茶杯蹾在几上,似乎重重的一蹾,但并没让杯里的水洒出。

  “明天,我又要一个人出去。希望不要又是偷偷地跑掉,我实在跑不动了。”

  湖蓝烦地说:“去吧去吧。”

  卅四欣慰地笑了:“就是说我还可以活到明天?”

  湖蓝并非真正恼怒地瞪了卅四一眼,又被套走一个小秘密,但到了明天这个秘密又算得了什么。他拉开紧闭的窗帘,看着窗外的雨丝。

  “谢谢。一直想打开,可就是没有力气。”

  “我最烦他妈下雨,什么都森森的,什么都在发霉。”湖蓝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抱怨了,和手下、和一切人,可他是第一次得到一个像样的回应。

  “其实这种雨下起来是很清新的。”

  “的清新。”湖蓝瞪着窗外。

  “因为你关着窗户啊,也关着门,你把自己关起来了,这屋里都是老人的味道,是这屋里快发霉了。你把窗打开,这时候外边的空气是清甜的。”

  湖蓝开了窗,清凉的雨丝飞到脸上,让他打了个寒噤。他不可避免地看着高楼下破烂的贫民窟,每次当他情绪很重的时候都会看着那边。

  “的清甜。”湖蓝忧郁地说。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开心是会影响判断的,不开心也是一样。”湖蓝有一种想说的冲动,但他还从未学会与人交流心情。

  “你是我见过个性最强的年轻人,看着你的假腿,看着你要把自己用成报废的机器,真是让人心痛。”

  “你不要因为我今天对你客气一点,就他妈…”

  卅四立刻帮他接上:“就他妈什么?就他妈不要关心你是吗?你也说不出来。”

  湖蓝在无词中挥了挥手。

  “你总是说口,因为口让你觉得离家更近?”

  “什么?”湖蓝忽然愣住了,因为卅四居然跟他提到一个家字“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正看着你出生的地方吗?你正看的是不是你小时候摸爬滚打的那条街道?你还记得劫谋收养你之前的事情?你是不是很想回去看看?可劫谋说不行,你现在是人上人,全中国最有势力的人不该回小时候的破板屋、草席,有辱身份…”

  湖蓝呆呆听着,像是心脏被人给捏住,这颗心脏很强健,但在被卅四触摸到的地方脆弱不堪。“是影响判断。”他说。

  “管它是什么,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湖蓝瞪着卅四,像是入定,像是疑问。

  “对不起,果绿告诉我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当情报记下来了。可我不想用在你身上,我只是觉得…你太想和人聊聊。”

  湖蓝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让这屋里恢复到他进来时的阴暗。

  卅四看着,苦笑:“聊天时间过了。”

  “我进来只是要告诉你,吃饭。”湖蓝出去,他显得比卅四还要疲倦。

  白色的餐厅里站着黑色的人。

  卅四在狼虎咽,几乎恢复了独六个泡馍时的英雄本

  “这样吃,也许你今晚上就会伤口恶化死掉。”湖蓝仍是一杯水,几乎不吃什么。

  “那我该替你高兴了。”

  在手下面前,湖蓝又恢复了他的身心防御,对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他木然地对待,木然向纯银伸了伸手指头:“靛青后来有收获吗?”

  纯银答:“一无所获,差点被简哼扣下喝茶,曹哈在我们付了茶会钱以示歉意后态度好点。”

  湖蓝哼了一声,他对这个根本没有兴趣,只是为了避免和卅四说话:“明天还会下雨吗?”

  “会。这种飘雨一下就是很久。”

  湖蓝郁闷着,然后看着对面的卅四涎笑着向他举起一杯红酒,那是向他敬酒。湖蓝拿起白水。卅四笑着摇头放下杯子。湖蓝拿起他从没打算碰过的红酒。

  卅四笑笑:“为了什么?”

  “一杯酸溜溜的酒,跟什么也没相干。”

  “为咱们认识。”卅四将杯子伸过来,在湖蓝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湖蓝拿着杯子,看着卅四,根本没有要喝的意思:“我可以帮你做件事,你儿子在西安,我们没碰过他,知道碰他也没用…我可以让他过得好点。”

  “不要,不要让他和我们这些人搭上任何干系,死也不要。”卅四还从未这样不假思索地否定一个主意。

  湖蓝将酒倒进嘴里,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惨白的天花板。

  48

  卅四从他的房间出来,迟缓地开门,关门,走向楼梯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湖蓝惊起,他跳下拉开门。

  纯银站在门外:“目标下楼了。”

  湖蓝愣了一下,抓起一杯冷水泼在头上,一边用衣服擦着头,一边和纯银走过走廊下楼。

  卅四老态龙钟地爬上一辆黄包车,打着一把桑至于伞上有没有跟踪器,卅四已经不打算去心了。车夫拉着黄包车雨中小跑。卅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在身边流逝的上海租界。

  盯梢的车轻易就可以跟上这辆黄包车,但车里的军统不再敢掉以轻心,他们知道这是个能烫死人的山芋。

  湖蓝在他的车里听着盯梢的车发来电报:“目标去法租界。”

  湖蓝挥挥手让车跟着,他的心情阴郁,似乎跟流逝的时间都有仇恨。

  黄包车在一栋欧式小楼前停下,小楼封闭而安静,紧闭着房门。卅四按响了门铃,听着铃声在屋里很深远的地方响起。应门的是个西洋人,卅四在和那个外国人说什么,然后卅四进去,门关上。

  随后,一个军统走过去,他打算敲门,但门边的一块小牌让他凝神注视了一下。牌子小得吓人,中文,写得那么小似乎是根本不打算让人看见:叶尔孤白金行。那位军统愣住,他不去打门,而是看着街上的方向,这么大的事应该湖蓝决定。

  湖蓝的车驶来,这种跟踪几乎是明摆的事情,所以他明目张胆地让车停在前一辆车后边。他从车里探出头来,恼火地看着那位无措地等待他的手下:“怎么回事?”

  “目标进去了。”

  “什么地方?”

  “叶尔孤白金行,犹太人开的投资行。”

  “投什么资?共还玩投资?”

  纯银解释:“就是现金黑市,犹太人放高利贷的地方。我想他是想问你这样的地方,我们该不该跟进去。”

  “为什么不进?”

  “湖蓝,上海滩最大的就是金融行,军入侵时都先得许诺他们将保护租界的金融。我们…”

  湖蓝已经很清楚纯银想提醒他什么,而这确实是他们该顾忌的事情。湖蓝开始冷冷地讪笑:“犹太共产?你信吗?犹太人共产?”

  “不可能。这家叶尔孤白出了名的手眼通天,也出了名的唯利是图,要他们对共有兴趣,除非共能拉出黄金来。”

  车外的军统向湖蓝报告:“我们已经封锁了每一个出口。”

  湖蓝点点头,拿定了主意,甚至有点轻松:“等着。目标还能多活十几分钟。”

  时间一点点过去,下了车的湖蓝开始在路边踱步,焦躁地看着表。

  报务员上:“湖蓝,先生电文。杀否?”

  湖蓝茫然了一下,看看卅四所在的楼,继续在人行道上走着。

  “先生很少主动问话。这样下去…”

  湖蓝挥手:“回电。正在跟踪,我有疑虑。”

  报务员看了湖蓝一眼,离去。那一眼不止疑惑,还有怀疑。

  湖蓝一脚将自己映在积水里的影子跺碎。

  卅四终于从那栋楼里出来,犹太人叶尔孤白居然在后送行,虽然并未送出那扇永远关闭的大门。

  监视的军统在一个信号中掩入各自的藏匿位置。

  卅四在街边要了辆黄包车。

  湖蓝坐回车里,看了看表:“浪费两小时。先生没有回电?”

  纯银道:“没有。”

  湖蓝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件事情避无可避:“找安静地方下手。”

  “要不要尸体?”

  “要。尸体要带回去。”

  车辆开始再度盯梢。

  卅四又下了车,走进一间小而幽静的咖啡馆。卅四在彬彬有礼地和服务生谈话,倒像他是这里的常客,然后对方给他拿来一份报纸。卅四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开始看报。

  湖蓝的车停下,他透过大玻璃窗看着:“我要他看的同样的报纸。”

  纯银放下望远镜:“湖蓝,好像是英文报。”

  “他今天决定扮假洋鬼子吗?”

  卅四的咖啡已经端来,这家店的主人显然把情趣与赚钱看得一样重要,因为这店就他一个人,他兼为服务生,而且希望别人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忠诚于自己的技艺。

  湖蓝看着店主把一小杯什么倾进卅四的杯子:“他倒的什么?”

  “威士忌。目标要的显然是爱尔兰咖啡,在咖啡里搅拌少量威士忌。”

  那边玻璃后的闲情逸致让湖蓝有点恼火:“这老东西打哪学会的这套?”

  “湖蓝,目标与先生同辈,他十多年前也是上海滩地下王国的风云人物。”

  提到先生又让湖蓝让他想起某件让他坐立不安的事情:“先生怎么还不回电?”

  纯银全无意义地说:“先生没有回电。”

  烦躁,湖蓝简直无法在车里坐着,他伸手去开车门:“我也要去喝杯他妈的爱尔兰咖啡,我们在盯梢根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那为什么他装老板装假洋鬼子,我们就得扮耗子?”

  湖蓝愤愤地下车往对面的咖啡馆走去。他找了个靠墙的位置,把好好放着的椅子斜放了一下才肯坐下,因为这样才方便他第一时间看到可能的来人和对付任何可能的袭击。手下在同一张桌上你推我搡地坐下。

  卅四在报纸后向他颔首,就像一个常来的客人看见另一个常往的客人,仅此而已,然后又抬起了报纸。

  “先生们要点什么?”店主绝无对卅四那种彬彬有礼的热情,因为作为一个爱咖啡的人,他用鼻子都闻得出这几位绝不是要咖啡。

  “跟那个一样。”湖蓝抬下巴指向卅四,他的声音在这里显然过于响亮和鲁。

  店主看了这几位一眼,连回话都没有就迅速走开了。

  卅四的报纸动也没动,他看得很投入。

  湖蓝时而看着窗外的雨雾,时而又看看卅四。

  卅四在那看着报纸,似乎一时也不会飞上天。

  咖啡端了上来,店主正要调拌威士忌。

  湖蓝先伸手拦住了:“我们有事,都不喝酒。”

  “可是…”

  湖蓝鲁地将店主扒开,因为挡住了他看卅四的视线,他的表情已经足够让店主收声避开了。

  纯银精确地报告:“他刚才在看时事栏,现在换了商讯栏。”

  湖蓝一边咄咄地瞪着卅四,一边端起咖啡。居然不怕烫,一口倒下去半杯,然后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地僵在那里。

  卅四这时忽然从报纸上抬头,看湖蓝一眼,点点自己桌上的一杯水,那是每一个客人进店都会奉上一杯的。那意思您喝口水,然后他看报。

  纯银警惕地看着湖蓝古怪的表情:“怎么啦?”

  “太苦了。”湖蓝拿起卅四指点他的水,又是咚咚咚的喝水声。作为一个从不喝咖啡的人,总算让那股苦味落进肚子里。一个蓄势待发的杀人者居然需要被杀者指点,这让湖蓝觉得沮丧:“换一杯!要最贵的1

  店主道:“咖啡没有贵,只有喜好。”

  湖蓝瞪着,那目光对除卅四之外的人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很费时间。”

  “最贵的。”

  店主低下头,开始拿出他繁琐复杂的咖啡家什,那些蒸馏器一类的东西恐怕是很少动用的。

  湖蓝回头改瞪纯银,因为纯银一直在用很怪的眼神看他,于是纯银也低下了头,但本着一向直言的习惯,还是轻声地嘀咕:“最贵的最苦。”

  湖蓝瞪着卅四,在这个所谓高雅的世界,他是不听劝告的暴发户。

  雨水冲刷着玻璃,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湖蓝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让人烦躁的声音,这让店主不安,也让自己更加烦躁。

  店主在那里忙碌着,工艺顶得汉全席的复杂,那道咖啡才刚开了个头。

  沉默。

  纯银终于不怕死地开口:“整个上午都耗过去了。你杀人的最快纪录是八点四秒,从动手到彻底断气。”

  湖蓝看着雨水将隔着玻璃的上海分解得支离破碎:“先生来电没有?”

  纯银也无奈地说:“你知道,先生如果来电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的。”

  湖蓝终于转回头看着他:“你们饿了?”

  纯银沉默。

  湖蓝向店主:“有吃的没有?”

  卅四终于动了一下,那不过是在翻动报纸。

  纯银低声地道:“他现在改看体育栏了。”

  卅四仍然埋头于报纸。店主在忙着他的功夫咖啡的第N道工序。湖蓝的手下沉默地坐着,他们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就剩下湖蓝那一块。

  湖蓝看着窗外:“先生来电没有?”

  “没有。你问先生什么事情,他如果想回话会马上回话。他如果不回话,一辈子不会回话。”纯银瞪着湖蓝的侧影无可奈何。

  湖蓝看着窗外,沉默。

  “不回话,就是说,先生已经恼火,非常愤怒。你知道…”纯银吐了一下,因为在说一个他亦意识到的非常感的问题。

  “有话直说。”

  “我们可以在这里坐到明天。可是,你改变不了这件事情。所以他必须死,马上就死。”

  身后轻响了一声,纯银和手下过于警惕地回头,是店主。那道最贵的咖啡终于做好,小小的一杯。店主正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把咖啡放在湖蓝面前,立刻走开。

  纯银看看表,叹了口气:“这杯咖啡…三个小时。”

  湖蓝看着窗外。

  卅四终于开口:“孩子。”

  湖蓝回过头来,慢慢的。

  卅四正在慢慢叠好那份报纸,放在桌上,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咙,好像要说很多:“谢谢你,真的。”

  五个字能让湖蓝明白很多,越明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越糊涂。湖蓝不再看窗子,改看着桌子,桌子上除了那杯耗费三个小时而且他根本没打算要喝的咖啡,根本没别的值得一看的东西。湖蓝拿起那杯咖啡,一口全倒进了嘴里。他站起来,一边被苦得皱起了眉:“最贵的最苦。”他大步地走向卅四身边,当他站在卅四身边时,已经掏出来,指着卅四的头。

  同时一名军统也用指住了唯一的局外人。店主张皇了一下,蹲入柜台下。

  湖蓝看着他必须杀死的老人。

  卅四在微笑:“傻孩子。”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有关卅四的所有情节都在湖蓝的眼前闪掠,卅四说过的话,卅四做过的事,所有的细节…甚至那个被自己捏扁的饭团…湖蓝仿佛凝固了一般。

  纯银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表。

  “别说话。”

  “我没有说话。”

  湖蓝晃了晃自己的头,是没有人说话,鬼知道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湖蓝。”纯银始终是湖蓝身边不怕死的一个,他向湖蓝抬起自己的表“五分钟了。”

  湖蓝似乎意识不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已经在柜台下窝了五分钟的店主开始探头,拿指着店主的军统口已经下垂,他又把口抬起,店主再度窝了,军统将换了只手,他实在拿得疲了。

  湖蓝的目光转向窗外,雨水覆盖了上海,雨水在窗上淌。他向卅四转回了头,如此艰难的事情其实在转头间就可以决定,劫谋喜欢杀无赦,因为扣动扳机如此简单。湖蓝开。发生的事情就像发生过很多次的一样,目标的头颅往后震动了一下,太近的距离让子弹穿透了颅骨,斜入卅四身下的地板。因此卅四没有倒地,他只是在一下震动中将头仰在椅背上,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湖蓝转身走开,转身走向店门,在转身的时候已经将藏好。

  纯银看手下一眼,追上湖蓝。他们将高效地料理好一切后事。

  卅四在椅子上安息。

  店主蜷在柜台下,他已经被恐怖麻木。

  把风的军统向湖蓝发出平安无事的信号,湖蓝根本没有看,他径直上车,坐下,司机已经将车预热。湖蓝看起来已经平静了,是的,终于平静了,像他没遇见卅四之前一样。

  纯银钻进来坐在他身边,但那并不是要开车的意思,他等候湖蓝的下一步命令。

  湖蓝看着车外:“尸体带走,解剖。目标来上海也许与密码无关,可也许把密码藏在身上的什么地方。”

  “是。其他人杀掉?”

  “其他人?”

  纯银几乎有些惊诧湖蓝今天的迟钝了:“开店的。”

  湖蓝犹豫了一秒钟:“算了。”

  “可是…”

  “开车。”

  纯银刚跳下车,车就开走。纯银无奈地和几个军统进店,他们还要料理善后。

  49

  湖蓝的车在上海街头行驶,繁华与贫寒在车窗外替。

  一个乞丐几乎被车撞倒,他木然地看着那辆黑色汽车远去,转头用茫然而熟悉的眼光打量着贫瘠而富有的上海。久违了,那是零。落魄潦倒且摇摇坠。疲劳、伤痛、饥饿让他有一种半死的眼神。终于,他回到家乡了。

  湖蓝回到饭店。房间依然封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拉着,门关着,窗紧闭。湖蓝站在屋里发呆,然后从窥视孔里看着隔壁的房间。

  空的,什么都是空的。

  湖蓝站在窥视孔前发呆。然后他转身开门,走向隔壁。门打开,湖蓝进来。他站在玄关就再没往前走一步,似乎那个人仍在这个屋里确确实实存在着,这让他不想往里走。他看着屋子,椅子仍斜放着,昨天的水杯放在几上,药放在桌上。湖蓝看着墙上的铭牌。

  纯银静静地从他身后进来,站着。

  “这写的什么?”

  纯银仔细地辨识了一下:“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什么话?”湖蓝出去。

  “基督的徒弟保罗说的,他后来被钉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场的十字架上。”纯银这才发现没有说话对象,湖蓝已经在这屋消失了。

  乞丐样的零走过空落落的巷子。

  走过一堆垃圾的时候,零的眼睛开始像狼一样发光,喉结动得像是有了生命,他克制着排山倒海般的望,以维持可怜的自尊。周围没有人。零忽然崩溃了,几乎是凶残地扑向那堆垃圾,像阿里巴巴在翻腾山里的宝藏。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个烂到核的苹果。

  零坐在雨水中的墙下,开始享用他到上海后的第一顿晚餐。

  黑色的湖蓝坐在白色的餐厅里,他在吃饭。他似乎恢复了从离开西北后就失去了的好胃口,居然点了三份西餐。

  纯银斜坐在桌边,诧异得吃不下东西。

  湖蓝伸手去拿纯银那边的红酒,纯银就手推给他,推到一半愣住,湖蓝几乎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湖蓝看着他,纯银倒酒。

  湖蓝安静地啜着,看着对面的椅子。对面的椅子很空,对面的椅子上没有人。

  门关着,窗着着,窗帘拉着。吃过饭的湖蓝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站着。空空落落,失去了东西干什么好?失去腿干什么好?失去一个讨厌的老头干什么好?

  呆了一阵后,湖蓝试探地去拉开窗帘,那种试探像是窗帘后被敌人安了个饵雷。

  打开窗。俯瞰下的贫民窟,像是一件千疮百孔叫花子的衣服,湖蓝看着他常看的那个方向,在雨雾和暮色中他无法分清万千补丁中的小小一块,他拿起一架望远镜,眺望。

  那些窝棚的破烂和贫困像是永恒的一样,从窝棚顶上捅出的锈铁管在雨中冒着烟气,铁锈管下几个平米里分布着一家人的卧室、餐厅…窝棚外的泥地是全家人的阳光室和孩子的游乐场以及所有人的卫生间,对一些连砖砌的炉台都不够放在窝棚里的人家来说,它也是厨房。

  湖蓝看着一对破衣烂衫的夫妇在雨中徒劳地想燃他们砖瓦砌的灶台,但灶台只在雨中冒着浓烈的青烟。大些的孩子们站在旁边大哭,也许是饿的,也许是觉得有必要向世界证明他的存在。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几米开外高兴地玩耍,坐在泥坑里,浑然忘忧地抛洒着泥巴,五六岁孩子还没有穿衣服的资格,只有赤着。

  一个乞丐蹒跚过那泥泞的街道。也许是回家吧?

  湖蓝将一只拳头抵进了自己的嘴里,以抵住从喉咙也是从心肺里发出的哽咽。然后湖蓝看着自己的房间,缩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会看成天堂的地方,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拳头开始号啕,无声地号啕。

  那个乞丐从窝棚旁边的空地蹒跚而过。零正走在湖蓝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他的一只鞋陷在了泥里,不过他意识不到,他已经完全被那对夫妇灶台里冒出的气味吸引了。他所能做的是尽快地走开。零走过那一个哭的孩子,靠近那个笑的孩子时,他下自己的衣服盖在那个赤身体的孩子身上,一个乞丐施舍了另一个乞丐。零快步地走开,他再撑不住了,他在空地的尽头坐倒。他很幸运,因为那刚好逃出湖蓝的视界。

  零坐在雨中仰望着雨雾,夜已经降临。他的眼前闪掠过一些抹不去的画面,他仿佛又看见二十看着窝棚里养伤的他说:“你还没有完成任务。”那八个字不断地重复、重复,以致在零的脑子里成了一种无法抹掉的轰鸣。零望着上海雨绵绵的夜空,艰难地苦笑,心里在说:“卅四,二十,玩得太过了吧?…您两位。”

  纯银惶急地敲着湖蓝的门,但是里边是一串莫名其妙的响动,门过了很久才开。屋里出来的湖蓝衣冠整齐,但是透着,眼睛倒并不是那么红肿。纯银讶然,有些迟疑地说:“先生电话。”

  湖蓝条件反地道:“喔。念。”

  “是先生电话。”纯银他加重了语气“先生在等着,他要和你通话。”

  湖蓝稍微一愣,然后像一股黑色的旋风从纯银身边卷过,冲向放着劫谋话筒的报务间,用一种狂热的态度抓起那个话筒:“先生?”一种压抑着渴望与痛苦的声音,一种对着热恋到为之战栗的异才能发出的声音。

  话筒那边沉寂,很久,以至湖蓝掉头看了看报务员和纯银,以为是个骗局。

  “湖蓝。”电话里劫谋声音清晰得像是仅仅为了说话。

  湖蓝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先生。”

  “做得很好,湖蓝。”

  “不好。很多事情都错了。”

  “我容许你犯错,你是唯一一个。”劫谋声音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在湖蓝听来,有如摩西在山里听到的上帝之音。

  湖蓝有点欷歔,以致将身子背开了恭立的报务员和纯银,渴望让他足够把电话那边的超然当做唯一的亲人:“我想见您,先生。”

  “为什么?”

  “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不必。”

  “我想1湖蓝知道他在惹恼一只可以随时捏死自己的手。

  纯银窥视湖蓝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将被判决的人。

  电话那头在沉默。湖蓝对着那头的沉默倒出自己的忧郁,那东西快让他在沉默中爆炸了,尽管只是淡淡的几个字:“上海下雨…一直在下雨。”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要去上海。”电话里的劫谋突然说。

  忧郁得像雨雾的湖蓝一秒钟内抖擞得像豪猪的刺:“杀修远?”

  “看你。”

  湖蓝的脸上绽开了一丝他根本无法自觉的笑容,他拿命赌了一下,然后,拿到了他都不敢奢望的胜利。他拿着电话一直到那边传来断掉的声音。湖蓝又拿了一会儿,以确信电话已经被挂掉,然后放下电话,他看着纯银和报务员。对方怪异的表情终于让湖蓝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他脸,强行掉让他自己也觉得很不适的笑容,然后一字一顿地倒出在他的生命中很重要的那几个字:“先生,要来上海。”

  50

  雨,一直在下。

  这是上海的富豪居住区。夜掩映中的林荫道上,零挣扎着走过,仿佛一个跋涉向酒池林以求活路的贫苦游魂。在一座独门独院结合着中西式奢华的住宅门前,零抓着紧闭的铁门,看着院落里树荫遮掩下透出的灯光,然后倒下。头重重撞在铁门上,但是没人听见。

  清晨,雨终于歇止,它让整个上海沉浸在重之中。

  贫民区的那个破炉灶终于冒出第一丝火苗。那家孩子大的披着零的衣服,小的穿着大的原来的衣服。

  湖蓝从上坐起来,拼装上自己的假腿和一切杀人的道具。

  纯银在街头匆匆上车,鬼知道他又在监视谁。

  零趴在那大户人家的铁门之外,像惹人嫌的一具路倒尸。邻院的门开了,犹太人叶尔孤白驶出自己的车,眼光从零的躯体上扫过,这样的死者不过是一片落叶。一片落叶是不值得叶尔孤白浪费时间的,他要赶去金行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葫芦带着一肚皮下气打开院门。门开了一半他就站住,门外有个死人。这世道,一个死人和一只死耗子没什么区别。但无论是谁恐怕都不想靠近一只死耗子。曹葫芦仰天长啸:“晦气啊1然后他颠颠地跑进楼。

  闻声聚拢的用人老妈子对着那具尸体指指戳戳。

  刚刚起的曹顺章含着一支雪茄,他在划火柴,火柴有点发。在报销了两火柴后,曹顺章斗一样对着鼻头下的雪茄。

  曹葫芦噼里扑噜跑了进来,站定,发出第二声长啸:“触霉头啊1

  “我呸呸呸呸呸!扣你薪水1曹顺章呸了一通道。

  “顺遂大吉利啊!门外有个死人头1

  曹顺章跳了起来:“报警啊1

  “报警?”

  “身首异处,尸分两地。不是帮派火并就是切了个头下来敲诈勒索我!哼哼!曹顺章在上海被人敲过?报警没得说1

  “我说死人头…就是饿死病死的穷鬼,脑袋还在,身子也连着…警察不管的。”

  曹顺章冷静下来,又坐下来较劲他的火柴:“葫芦啊,不是我说你,曹家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的人家现在都说国语,上海话太土。”

  曹葫芦很现实地着心:“怎么办?”

  曹顺章终于打着了火:“隔壁起了没有?没起就拖去他家门口。这东西等卫生队来清,要收五块钱卫生费的。”

  “起了、人家上班早。”

  曹顺章有点犯愁:“那就得拖远点了。要等到小囡起,像上次那个倒门口还不断气的被她拖进来,医药除虱费,本想也是捡个便宜劳力,结果还死了,殡葬棺材费,清洗房间费,那就不止五块了。”

  “谁拖?那东西有传染病的。”

  曹顺章瞪着他:“我拖?”

  曹葫芦终于放松了:“哦。”

  “我拖?1曹顺章一巴掌拍在几案上,烟缸都跳了起来。

  “哦哦。”曹葫芦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一溜烟跑了。

  曹顺章立刻着打痛的手。

  曹葫芦再一次面对那具躯体,点了点指指戳戳的用人杂役们:“你你你你!拖走1

  被他点到的立刻掉头就走,没点到的也跟着闪。

  曹葫芦喊:“扣薪水啦1

  一个用人不地说:“扣啦扣啦!我一份钱做两份工,好意思扣就扣啦1

  “叫你们做事不做事啦!当然要扣1

  “雇我是做饭,现在连衣服也要洗啦1

  “我是司机,院子也要我扫!前天陪老爷去茶会,刚打死人呢,连个惊钱也不给1

  “到你们家多做不给钱,少做就扣钱。大管家你打听一下啦,现在老爷多得很,我们这样服侍过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1

  曹葫芦瞪眼:“你意思说曹家不是真正上等人吗?”

  “那就摸着心口讲啦。”

  曹葫芦很没辙,因为跟他斗嘴的都是且战且退,嘴没斗完,人倒没影了。曹葫芦只好瞪着尸体发呆,零的德行让他也龇牙咧嘴:“尸体嗳尸体,你就做尸体也做得寒碜了啦。”曹葫芦拿起用人扔掉的扫帚捅了捅零,然后他瞪着零的脸,高山失足般地一惊:“大头鬼了1他跳着蹿回屋。

  曹顺章沾沾自喜地出一口烟,这个人一生中似乎就三种状态,对下的目高于顶,对上的阿谀奉承,独处时的沾沾自喜。

  曹葫芦蹦着跳着进来:“冤孽啦!撞见鬼啦1

  曹顺章被呛得直咳嗽:“我呸呸呸呸呸!咳咳咳咳咳…”“二少爷啊1

  曹顺章已经顾不得顺遂了:“你撞见鬼啦1

  “是撞见鬼啦!死人头…大门外边的路倒尸,是二少爷啊1

  曹顺章的表情有点像被鬼掴了一耳光,狐疑着不知该上哪找伤害他的家伙。

  “二少爷啊!二少爷回家啦1

  曹顺章沉默,狠了一口雪茄把雪茄放在烟缸里,外表冷静而内在惶急,他忘了戳灭刚开个头的雪茄。他边往外走边沉郁地发着狠:“要不是扣你薪水。”

  曹葫芦一言不发地跟着往外走。

  花甲之年的曹顺章和知天命之年的曹葫芦在大门前打量着那具尸体。用人们又聚了很远地指指戳戳。

  “老爷您看,可不是二少爷。”

  “不是吧?”曹顺章仍在狐疑,惟恐那具尸体是一个可能的骗局。

  曹葫芦拿扫帚戳零的脑袋,调换着角度:“您看,剃了这头发,刮了这胡子,没这块伤…往回倒找十几年。”

  曹顺章看着,靠近,他开始战栗。曹葫芦还在戳,曹顺章把那把有失恭敬的扫帚抢了扔开,他用手把零的脑袋扳了过来,探鼻息,摸脉搏,然后捶顿足:“冤孽啊!天道啊!讨债鬼呀1他回头瞪着指指点点的用人“还看着干什么?往里抬啊!还没死啊1

  于是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抬路倒尸没有身份,抬路倒尸二少爷就有了身份。零的脚拖在地上,仅存的一只鞋子也掉在地上,零的脑袋撞到了房门。曹葫芦在后边架着曹顺章跟随。

  零在七只手八只脚的胡搅中被扔在自家沙发上。

  曹顺章在语无伦次地下着命令,夹杂牢:“去找医生啊!药啊药啊,家里有药的!烧洗澡水啊!把衣服换了!有传染病的!丢人哪!现眼啊1他忽然住嘴了,警惕地看着他的用人。

  用人们什么都没有做,在沉默,有一个预谋似乎在方才已经商定了。

  曹顺章用一种忽然显得极冷静的调门:“干什么不去做事?”

  全体用人齐刷刷的一个大鞠躬:“恭喜老爷!贺喜老爷1

  曹顺章警惕地问:“我有什么喜事吗?”

  “二少爷回来了!大喜事1

  “你们最久的做了不到半年,见过二少爷吗?这畜生…二少爷回来不是喜事,也不要声张,知道?嗯?”

  “是喜事,大喜事1

  “嗯嗯,去干活去干活。”

  用人们看着这个装聋装死的老头,几乎有些愤怒了:“老爷,喜钱。”

  “没喜事哪来什么喜钱。”

  “老爷,对街马家讨小,给所有下人多一个月的薪水。”

  “姓马的是暴发户!我曹某是上等人。上等人按规矩给,不派钱-…我有做讨小这种为富不仁的事吗?1

  零在用人们鲁的折腾中被醒,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身前晃动,咆哮,厉内荏,狐假虎威。一切都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用人继续说:“按规矩就是该给钱。”

  曹顺章蹾他的拐杖:“是按我的规矩1

  “我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对着那个走出去的用人:“你就不要干了1

  “我也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现在有点发愣。

  “我们商量过了。你家早没法干了,我们都没法干了。”

  “你家也不是上等人,上等人家的二少爷不会这样子,上等人家都讨小,女儿都早早地嫁出去,上等人家的管家也不会叫葫芦。”

  曹顺章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主仆反,看着络绎离开的用人,他明白这是早有预谋的一次起义:“良心何在?你们这是乘人之危!我扣你们薪水!我报警了!我…葫芦你盯好了他们!别让偷走东西1

  零在父亲的叫嚣中不得安宁,他微动了一下:“爸…”

  曹顺章跳着:“下等!瘪三!赤脚的!啊?葫芦回来!小畜生醒了!葫芦找医生-…葫芦拿药-…葫芦?拿什么药?…葫芦?做事呀1

  曹葫芦嗫嚅:“老爷,葫芦就一个。”

  “爸爸…”

  曹顺章愤怒:“我去你的妈1

  零昏沉着,他甚至睁不开眼睛:“妈妈早死了。”

  “被你气死的1

  “不是的。我离开家前妈妈就死了,好想她。”

  “我也快死啦1曹顺章看起来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在欷歔,他只是对着儿子的耳朵咆哮。

  零看着那个耳前晃动的模糊影子:“爸,气真好。”

  “被你气的1

  零试图挣动起来,结果是摔下沙发,晕厥。曹顺章试图扳动儿子的躯体,然后、忽然、终于开始一场像样的哭泣:“怎么办哪?葫芦?…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曹葫芦一直在发愣,此时忽然被他家老爷的眼泪到清醒,想起这家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他朝楼上跑去:“三小姐!三小姐!三小姐你哥回来啦!是二哥!你二哥回来啦1

  昏中的零在一种似乎蒙着纱线和雾气的光线里看到自己被人抬起,放下,上楼,转弯,拐角。恍惚中仿佛听到二十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妹妹曹小囡紧紧拥抱着零,眼泪滴上了他的脸庞:“二哥!我想死你了1

  曹顺章跳脚的身影挤开了曹小囡的影子:“小畜生1

  医生那张陌生的脸从零的视线里出现又闪开,扳着他的眼皮:“他得了疟疾。”

  曹顺章在咆哮:“疟…疟疾?丢人哪!现眼哪1

  “爸爸1曹小囡在嗔怪。她亲吻了零一下,像她从小做的那样。“二哥,我就回来。你等着。”她跑了出去。

  曹小囡从屋里跑了出来,用人去尽的院子空无一人,她奔向大门,在她寂静的一生中,今天是个太大的变故,她急到只在睡衣外披了件纱质的衣服。曹小囡在家门口张望了一下,跑向邻院的叶尔孤白家。

  零闭上了眼睛,他本不想再看到那些杂乱无章的真实的、虚无的画面,却又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另外一种模糊的画面。

  一个人正在低头面对如海的表格、价目单的,他在书写,计算,打算盘。

  “哥。”年轻的零看着那个人,年轻到他要过个一两年才会去刺杀劫谋。

  “嗯?”零的大哥曹烈云没有抬头,他仍在计算。

  “我们换个名字好吗?”

  “为什么?”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看着摊桌子的表格,发出一声苦笑,但仍然没有抬头。

  “我讨厌我的名字,曹若云,模棱两可说有又说没有。我喜欢你的名字,曹烈云,烧着跑着,火烧的云彩。爸爸给你起名字的时候肯定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零愤慨。

  曹烈云又开始忙于计算:“爸爸现在是什么样子?”

  “庸俗,鄙,麻木,势利,没有良知。”

  曹烈云再次地苦笑,摇了摇一直低着的头。

  “你们都只会忙着挣钱,小妹都这么大了,还是只有小名。”零看着旁边四岁的曹小囡。家人没有时间去关心她,只能给她穿最好的衣服买最好的娃娃,让她也像个粉装玉砌的娃娃。

  曹烈云忙于计算:“小囡很好听啊,是不是,小囡?”

  曹小囡甜丝丝地说:“小囡好听。”

  “我要你的名字,他像革命者的名字。”玩笑对零没有用,刚明白世事不平的他绷得像一张要下太阳的强弓。

  “我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曹烈云停顿了一下“你害我算错一个数,这一个数是一百块钱。”

  零带着曹小囡和他刚得到的名字出去。

  昏中的零不安地摇了摇头,刚摆掉一个模糊的画面,他又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画面。

  还是那个屋子,零再次进来,他已经成长到很快就会去刺杀劫谋的年纪。曹烈云和上次一样,在计算,没有抬头。

  “还你你的名字。我要走了。”

  “为什么?”曹烈云依然在计算。

  “你现在和爸爸一样了。待在这,我怕有一天像你一样。”

  “去哪呢?”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然后再重新开始计算。

  “不知道。不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名字做大事,是大事,不是模棱两可的事。”零站着,期待哥哥能看自己一眼。

  曹烈云摇了摇头:“你害我算错了一个数,这个数是一千块钱。”

  零在失望中转身,在失望中开门,他也打算在失望中离开。

  曹小囡站在门外,从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女孩,穿着更华丽的衣服,拿着更好的娃娃,她让零看娃娃眨眼:“哥哥你看,爸爸买的。”

  “哥哥不看。哥哥要走了,再也不回来。”零蹲下来似乎在关心着妹妹,目光转过肩头看曹烈云,他很希望曹烈云哪怕抬头看他一眼。

  曹烈云在算账。

  “小囡一起走。”

  “等你长大。”失望到极点的零在压抑着愤怒,他那时年轻得还没学会苦笑。

  “已经长大了。”

  零站起来,又弯下,接受妹妹的一个亲吻。零说话,但话仍是说给哥哥听的:“我去的地方,你永远不要去。”

  零昏着,模糊的画面接踵而来。

  爆炸。血泊和尸海零冲向劫谋的车。

  零在西北的荒原上,用自己的胳臂承受黑衣队掷过来的刀锋。

  零和湖蓝纠着,将口顶在湖蓝身上开

  零疯狂地用车门撞击着劫谋保镖的头:“我不想这么做,不要这么做,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在做什么?…我不得不这么做。”

  零昏着,从一个回忆掉入另一个回忆,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模糊的画面中。当他回到现实时,现实也像是梦境。零在惨白耀眼的光线中醒来,他躺的就在画面里的屋里,他痛恨的账桌就在他的边,只是桌上没有那些他更痛恨的账本,没有曹烈云存在的痕迹,只有眼前的输架、输瓶,医生已经离开,只有曹顺章在门口和曹葫芦叨叨。

  “我老觉得忘了件大事?…医生?”

  “老爷,小姐把医生请来了,医生刚走。”

  “吃药?”

  “小姐喂过药了,治病药营养药都喂了。”

  “吃饭?”

  “小姐正给二少爷熬汤呢,小姐借了邻居犹太佬的用人,小姐把什么都忙完了。”

  “还是缺东西。啊呀,雪茄我忘灭了!十块钱呢-…不是这事…”

  “早烧光了。”

  “想起来了!我忘了骂这畜生了1曹顺章猛烈地拍打着脑门,然后雄赳赳地走向零的头。

  零决定装睡,但转念又睁开了眼,这顿骂逃不过的。

  曹顺章沉郁地看着儿子那双清醒透彻的眼睛,说了要骂,但是不开口。

  “爸爸…我回来了。”

  曹顺章开始东张西望屋里除了零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谁?回来了?回哪?葫芦啊,回来谁了?”

  曹葫芦索走了,这样的老爷你用不着对他太讲客气。

  零只好给他的老爸搭台阶:“我回来了。”

  “哎呀,刚找着…什么东西?1曹顺章终于找到了他偌大的儿子,毫不掩饰他的愤怒“认错了?”

  “我没错,爸爸。我只后悔让你难过了。”

  “我没难过,我难过什么?”曹顺章再度左顾右盼“赔钱货,赔钱货,死剁了头才好呢。”

  零微笑,如果连麻怪对他都是可爱的,那眼前这个老没品的东西简直是天使。

  曹顺章正道:“回来就回来了吧。三生九世的叫花子都比你来得体面。约法三章。一、老实在家养病,别想再出去逛,你那一身好像是五痨七伤了,再加双你老子打断的狗腿也没什么的。二、除了在这家别让人说你是曹家的老二,咱们家现在是上等人,丢不起这个人。最好是别让人看见你。嗯哼。”“这才二。”

  曹顺章终于又恼了:“三就是你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孽障啊!我上辈子欠印子钱了!阎罗王把你个讨债鬼派过来了!你是我老子啊!爸爸!欠你的我还了呀!你就乖乖做路倒尸不要回来了1

  “爸爸?1外边传来曹小囡嗔怪的声音。

  曹顺章立刻老实,偷过什么似的踱到窗边:“嗯哪,我在透气。”

  曹小囡小心翼翼地进来,先用托盘推开门,还得保证托盘上盛的碗里不要溅出来。

  零惊讶地看着进来的少女,他很难把她与画面里那个小女孩联系起来。现在的曹小囡美丽、脆弱、单雹虚幻,像是她小时候总拿在手里的娃娃。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曹小囡没料到零会如此快地清醒,她手忙脚地找地方放好托盘。

  零莫可名状地看着曹小囡。

  放好托盘的曹小囡转过身来,擦着眼泪,然后再一次抱住零。

  曹顺章有些难受又有些妒忌:“你抱过了。”

  曹小囡没有理会,只是抱着,哭着。

  零僵硬的肢体渐渐适应,他终于认同了这个长大成人的少女是自己的妹妹。

  曹小囡开始觉得这样哭有点无趣,她开始挠零的胳肢窝,她自己在哭,可她想让别人笑起来。

  零呆呆坐着,直到被曹小囡挠出来眼泪。不是笑出来的,只是把眼眶里的眼泪震动了出来。

  “你怕的!你怎么不怕了?1曹小囡惊讶而且不平。

  “二哥很难受。小囡,二哥最难受的就是…都没有看见,你就长大了。”零在苦笑,一具像他那样折腾过的肢体怎么可能还会怕

  曹小囡不甘心地继续尝试,零宽容地张开双臂让给她所有可能怕的领地,曹小囡在尝试中哭着和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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