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齐桓的哨子又吹响了,学员们瞬息间便在楼下集合成整齐的方队,今天没一个被扣到分。袁朗心里说估计他们都是穿着睡的,他看到队列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暗暗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随着齐桓的口令,队伍往靶场跑去。空旷的靶场上,只听得一声令下,要求整队人马四十秒内完成了预备,一分钟内打完弹匣。
拓永刚一声冷笑,跳进了散兵坑。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伸手到放位置上摸时,愕然地拿起来一个扳机组件:"这是什么?"
他的邻坑则拿着一个管件发愣。
众人位置上都是一些拆散成了七八个部分的械零件,能否全摸到手还是个问题。
成才开始用一种让人眼花缭的速度拼装械。众人恍然大悟,都开始装。
齐桓和几个老A淡漠地在散兵坑外走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没一个人开出一。
袁朗精力十足地观察这些狼狈不堪的学员,与其说在打气不如说在捣乱:"击!击呀!现在的靶子都第二批了!会扣分的!你们在原单位都算王吧?喂,你这孬兵!"他嚷的是正在身边的许三多,后者刚把械组装好,并且刚出所有人中间的第一。
可是连瞄准具都未曾调校过,他那一严重靶了。
袁朗大笑起来,就他和许三多的那个距离,可说笑声震耳。
许三多又开了一,仍是徒劳,他周围的声也零零落落在响了,能来这里的人毕竟都不是善茬,这么点时间他们已经把械组装完毕。
袁朗一脸不屑地走开。
但和许三多一样,绝大部分子弹都是跑靶,每个人的瞄具都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成才犹豫了一下换成了点,他旁边位置的拓永刚立刻开始模仿,他做得更过,把半自动击换成了全自动击。
这个行动立刻被大多数人仿效。
许三多索停止了击,开始调校瞄具,吴哲也开始那样做,他们是四十二个中的两个异类。
齐桓卡下了秒表:"停!停止击!"
声最后响了一下,源于成才的一个点。
袁朗:"扣两分。"
击位置上站着四十二个恼火而难堪的人,根本没人有时间打完弹匣里的子弹,最惨的几个根本没机会开。
沉默。老A用步话机和报靶员在通报成绩。袁朗笑,又是那种得逞的笑,阴谋家的笑容:"四十二个人二十二发子弹上靶,我相信二十二发都叫做弹,这里可从来没有过这样差的成绩。"
沉默。就要爆发的沉默。
袁朗:"全体倒扣五分。"
学员:"报告!"
袁朗:"19发言。"
学员:"械完全分解!我们刚够组装时间!"
袁朗:"一支在实战的故障几率有多少?我当然可以把这个几率算在里边。"
吴哲:"报告!"
袁朗:"39,每次都有你。"
吴哲:"械瞄具未经校正,校正一支需要多少时间?"
袁朗:"一分钟肯定不够。"他转向齐桓,"跟教官说话使用质问语气,扣除两分。"
吴哲死戳着,脸色已气得煞白。
袁朗:"答案是离瞄具你就不会击吗?这么基本的常识。"
拓永刚:"报告!"
袁朗:"27发言。"
拓永刚:"我请求退出!"
死寂。可能每个人都想过退出,但说这话的是第一个,而且在这样的公开场合。
袁朗照常地微笑:"可以。你们都有弃权的权利。"
拓永刚:"不是弃权!是退出!是抗议!谁能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可视条件,用这样的击?我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弃权!也无法放弃从来没得到过的权利!你不过是让我们做些不可能做到的事,然后来显示你们的优越感!畸形的优越感!"
他是说出了每个人的心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默认。袁朗沉,看着那些脸:"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归队,继续。或者找一个人,如果他能做到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你弃权。"
拓永刚:"我找你!就是找你!"
许三多忽然意识到什么,但他离拓永刚太远,他看成才,成才在拓永刚旁边,许三多拼命冲成才使着眼色。
成才似乎没看见他,表情与其他人完全一样。
袁朗:"你还有一次收回的机会。"
拓永刚:"不收回。就是你,如果你能用我这支击,一分钟内打出你们的所谓合格成绩,我弃权。否则,我退出,并且向总部声明,是因为对歪风气的不齿,那不叫弃权。"
许三多使劲瞪着成才,似乎要把成才瞪穿。
袁朗:"分解你的械。"
拓永刚分解械,放下。袁朗进入他的击位置:"现在可视条件比刚才稍好,我不想占你便宜,所以背着身来吧。"
他确实是背着身的,背后长了眼一样摸到他需要的零件,组装,然后转身击,根本看不出他瞄准,用立姿点打完了一个弹匣。拓永刚有些哑然,成绩还没看到,但对方的气势已经完全不是以往看到的那个小人。
齐桓用步话机和报靶通着话,然后过来。
齐桓:"三十发子弹全部上靶,二百四十四环。"
拓永刚:"我要看靶纸。"
袁朗:"拿过来。"
齐桓犹豫地看他一眼,但袁朗的表情像是铁铸的,齐桓只好拿起话机。
夜下几个报靶员冲破夜,拿着靶子而不是靶纸过来。靶子还冒着轻烟,烧炙的弹着点几乎还有余温,所有的弹痕都集中在几个致命位置。
拓永刚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但仍然仔细地看着,并且用手去触摸弹孔。
袁朗:"我特意让他们把靶子拿过来,是怕有造假的歪风气,弹孔还有余温吧?"
拓永刚又仔细看了一次,表情可以用见鬼来形容,然后放弃了检查。他看其他人,其他人几乎因他那难看的脸色不忍看他,那是一个被完全击溃之人的神色,懊悔、痛苦,快让那表情扭曲。
拓永刚:"我弃权。"
袁朗没做任何表示就走开,齐桓神情复杂地看着拓永刚的身形佝偻下来。
许三多看着成才。
最后几个在这做课后作业的人也走了,只剩下许三多和成才。成才收拾了一下站起来:"许三多,回屋吧。"许三多低头写着最后几个字:"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成才略有些不耐烦,但等着。许三多迅速收拾了东西过来。
"为什么不拉住他?"
"拉住谁?"
"我们不清楚教官的为人,可都知道他的击。说到用这里没人比得过他,他一就让你失去做狙击手的勇气。"
成才的表情很怪,干咧了咧嘴:"拉得住吗?"
"拉得住。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谁也不是傻子本来可以做得不那么绝。"
"我没想起来。"
"不是的。咱们俩从来没有不这里的训练,因为在对抗中都长过见识那忘不掉。"
成才苦笑:"我讨厌他,行了吧?"
"讨厌谁?"
"27号。永远居高临下,说话伤人。你会喜欢这种人吗?优越感十足,跟你说句话都像施舍…好吧,你祖宗比我祖宗有出息,又怎么的啦?"
"我不觉得。"
"你当然不觉得,你那么温顺。好了,我不是多好,可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烂人。可以走了吧?"
许三多寸步不让:"我没把你想得怎么样,只是不明白,你讨厌我吗?"
成才笑:"我们都没权利讨厌对方了,两条小命早绑在一块儿了。"
许三多:"不要讨厌人,不好。"
成才:"是的,我错了,现在也知道错了。现在我很同情他,回去会安慰他。而且许三多,你我也知道,他是肯定撑不到最后的,是不是?"
许三多犹豫地点点头,成才觉得很放心地往前走,而许三多仍看着他。
其实真的不是因为讨厌。成才不是无聊的人,讨厌和记恨是真正的无聊,绝不是他会放在心上的东西,是更简单的原因,比这要简单得多的原因。
齐桓又和几个老A在楼下喝酒,但已经不会有人对此有什么反应了。齐桓把手上的酒瓶递给了队友,抹抹嘴,看向宿舍楼。几乎没人在走廊上出入,一个学员在走廊上淡漠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囚犯看狱卒。齐桓看向拓永刚他们的宿舍门,那眼神绝不是没心没肺的。
宿舍里,拓永刚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放在地上,他在等待着走人的时间。三个同寝或站或坐在周围陪着他。
拓永刚说:"反正本来我就不想待了。但是认识你们很高兴,尤其你们俩,41和42,以后这两个数字对我会有特殊的意义了。"
一直沉默的成才显得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拓永刚会提到他。
"真想送点什么东西留念,可那帮家伙已经让我身无长物了。"
"我也是。"吴哲笑了,笑得有点苦涩,"平常心平常心。"
拓永刚:"老喊平常心,可是39,你在他俩面前说平常心就跟骂自己似的。"
听着楼下的停车声,吴哲一向快乐的表情也没了,从门里往楼下看。拓永刚站起来:"该走了。别等棺材钉上来给脸子看。"
那几个人也站起来。
拓永刚:"不要。别送…哥几个,头个被轰走不是光彩事,你们不用陪着我丢人。"拓永刚很认真,而且看起来有些可怜,吴哲几个都只好原地站住。
"我说,你们几个得顶住,千万不能放。我弃权,错了,真后悔了…这里人又黑又横,可真有货…他一开我就知道错了,那样用的人绝不是混饭吃的…而且人家怎么活关你什么事呢?给你添点堵,事情就做不了,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给宠的吗?"
成才好像刚认识拓永刚一样喃喃着:"我们不会放弃的,都不会。"
走廊上的脚步声,那属于齐桓。门开了,齐桓站在门外。几个人看他一眼又低头,等着他给句狠的。齐桓说:"你的行李已经装车了。"然后后退一步,门外等着。
拓永刚:"不要再输了,咱们已经输到底了。"他出去,然后齐桓轻轻把门带上。
三个人看着门,从此后这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送拓永刚的车开走了,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车的背影,那是袁朗,也许只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把自己真实的感情放在脸上。
这42个人都是费尽辛苦才过来的,拓永刚甚至是铁路亲自挖过来的。但是自己就这么对待他们?他真的很想把他们全留下,也可能一个也不留。很遗憾,但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训练还在继续,仍然是越野车在前边奔驶,训练者在后边吃灰。速度很均匀,没人激动也没人牢,只是坚持,再恶劣的环境也有个习惯的时候。拓永刚走了后日子似乎好过了些,其实老A对许三多他们还是一个样,只是教官那一次击已经让很多人放弃了反抗的打算。人人摇着头对自己说逆来顺受,其实心里想的是另外几个字:不能再输。
在袁朗和齐桓近乎变态的要求"比车晚到,扣5分"的提出后,大家异常的平静。
吴哲叉着在路边气,如雨汗下中苦笑:"平常心,平常心哪平常心。"
许三多和成才从他眼前跑过,吴哲也过了这口气,紧跟在后边一步不放。
这次队列奔跑的终点是水库,大家纷纷扑进水里,一时整个水面为之沸腾。齐桓不知从哪了艘快艇在水面穿梭,把水溅得人一脸都是。
齐桓:"教官不耐烦回基地了!你们属乌?!"说完他掉头驶向河岸,醒过神来的人们也开始掉头回游。
许三多:"他什么意思?"
吴哲:"目的地变更!人话不用人嘴说!"
于是掉头回游,有人在水里挣扎着,被快艇救起。这又是一个艰辛的回程。
每天都有人掉队。现在掉队的意思就是说,你以后再见不着他了。
又一次靶场击,烈炎炎。剩下还能在这里击的人已经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几个老A绑上他们的一只手。
单手持。
齐桓用步话机和报靶联系着,刷刷地划着分:"6号,你分扣完!"
正在练习左手击的6号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默然地放下,退出击位置。
在远处荫凉地里看报的袁朗往这边看了一眼,继续看他的报纸。
一辆主战坦克正在空地上逡巡,砰的一打在它的观察镜附近。
坦克里的瞄准具显示着草丛中隐蔽的一个人体。机掉头开始扫,同步机也开始击。
草丛里的那位潜伏者冒着白烟站了起来。
袁朗支了张便携椅坐在空地侧,看起来很悠闲的样子。
潜伏者是吴哲,悻悻走开。
袁朗都懒得说了!他举了个手势,齐桓开始扣分。
袁朗:"坦克很吓人吗?知道中东战争单兵摧毁坦克的记录是多少?花钱装备你们干吗?卸下来扔军品店卖钱得了!"
吴哲怏怏念叨着"平常心,平常心"地回到林间队列集合地。
齐桓:"39,你还剩两分,特此通知!"
吴哲的平常心一下子九霄云外了,抹掉钢盔坐了下来。
那辆坦克仍在戒备,然后一个手榴弹扔在车前侧炸开。
坦克上的手和炮塔在不停地转动着,他们仍没有发现自己的对手。
一个人影从近在咫尺的位置扑了出来,直坦克的右后。看来他一直就在那里潜伏着。手调转口,但那人已经抓住车体,进入机的死角。
那就是许三多。他稳稳当当斜挂在坦克侧甲上,如附在坦克上的一块钢板。
副手终于决定去掉这个讨厌的心腹之患,端着冲锋想爬出炮塔,许三多的手从侧甲上升了上来,一支手对着刚才记忆中的概略位置打光了所有子弹。
许三多翻上坦克时那两名手只好冒着白烟眼睁睁看着他,然后许三多有条不紊地把一个手雷扔进了坦克驾驶舱里。
浓烟滚滚的坦克,就这样停下了。许三多对袁朗敬了个礼,打算归队。
"过来过来。"袁朗甚至都不站起来,"所有人都潜伏,从车后接近,你搞得像在斗牛表演,想出风头吗?"
许三多立正回答:"所有人都那样,驾驶员已经有了惯性思维。而且教官说的,坦克不可怕,是我打它,不是它打我。从正面接近就是为了看清它的击死角。"
袁朗:"继续。"
是让坦克继续不是让许三多归队,许三多只好在他旁边干戳着。刚喊完继续就响了一,倒霉的车长又开始冒烟。
坦克在寻找目标,而声一直在响,第二打在坦克天线上,第三打在潜望镜上,第四打掉了想重掌机的装弹手,第五打掉了车长潜望镜。
那辆坦克索停了下来,炮塔嗡嗡地转动着,但是找不到目标。
看不见的手有条不紊一打坦克的外挂油箱,直到那个部位冒出白烟。
坦克停下,驾驶员还没探头先摇了白旗。
又是砰的一声,他也冒了白烟。
袁朗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停!41,为什么杀战俘?"
丛林边界站起个完全被树叶野草遮盖了的成才。
成才:"他没有离开坦克,副驾驶没有出现,他们仍然持有杀伤武器。"
袁朗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
曾经四十二人的队伍现在凄凄惨惨,它已经只剩下九个人,他们要回的那栋宿舍楼几乎是空的了,已经两个月零二十九天了。当人们太快乐或太痛苦都是分不清时间,嫌短或者嫌长,都是纯属个人的心理时间。我们的许三多还剩二十五分,成才他还剩四十五分,是全队被扣分最少的人,吴哲还剩两分。所以吴哲很紧张,紧张的都奇怪以前念两个学士一个硕士的时候咋都没有现在费劲?
最后的九个人,全用绳子把自己倒挂了在那闭目冥想。袁朗比往常更舒服,坐的地方还有遮伞,今天他居然在打手机游戏。车声渐近,袁朗也没回头,他知道是谁。铁路过来,站他身后。
袁朗头也不抬:"不起来敬礼啦,坐。"
铁路于是坐,坐下看看九个人:"这是干什么?"
袁朗:"他们在算火炮击坐标,同时锻炼非常环境下的注意力集中。"
铁路:"我来看看,最后一天,需不需要个仪式什么的。"
袁朗:"我们预备了。"
铁路:"要我参加吗?"
袁朗:"不用。"
铁路看看他:"你又在想什么?"
袁朗:"必生者可杀,必死者可虏。杀掉悍不畏死的人,俘虏贪生怕死的人,真正可怕,或者说真正可贵的,是那些热爱生命并勇往直前的人。"铁路不说话,看着他,袁朗看着那九个人。
九个人的队列颇有些凄凄切切,他们进入饭堂。打头的几人进屋便愣住,以至后来者撞到他们身上。屋里平常的方桌挪开了,换上一张可容十多人的大圆桌,桌上放着丰盛的菜肴和酒。
齐桓还是冷冰冰的:"就这张桌,不想坐的走人。"
于是按人头入座,按这些天严格的习惯,因为齐桓没有发出吃的口令,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袁朗面春风地进来,那种表情以至于大家一时不太认识他。
袁朗:"对不起,因为拿些东西所以晚了。"他拍拍许三多,"许三多,坐你旁边成吗?"也不等许三多答话,他坐下,"为什么不开酒?连虎,表演一下徒手开瓶的功夫。"
大家都觉得很不对劲,袁朗简直就不像袁朗,终于有人想通了这是为什么。
学员:"报告教官,我是11。"
袁朗:"叫11之前你叫什么?"
学员:"连虎。"
袁朗:"对了。许三多,你也不叫42了,你叫回许三多。"
他一个个看这些仍下意识对他怀着戒心的人:"成才、黄自强、吴哲、佟立国、薛钢…以后你们在任务中也许会用代号,但在基地你们都叫自己的名字。"
人们还怔着,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被折磨得已经轻易不信有这种好事。
袁朗拿出了一摞臂章放在桌上:"刚才是去拿它们去了,你们的臂章。以后你们都得佩戴军衔了,即使老A也是要戴军衔的,对了,还有你们成为老A的一员。"
仍然沉默。
袁朗:"为什么不开酒?我还以为你们会欢呼呢。"
几个兵拿手指捏开酒瓶盖,默默地给众人倒上酒。
袁朗:"不信我?我会开这种玩笑?我把你们训傻了?"
有人下意识地看看齐桓,齐桓仍是那副冷模样。袁朗笑了:"放心,他没带记分册。那东西直接入库了,以后也许还能做资料查查,但不再决定你们的去留了。"
学员:"为什么?"
袁朗:"什么为什么?许三多,你那眼神是为什么?怪怪的。"
许三多:"很多个为什么。"
吴哲:"报告教官,人经历太多的坏事就有不相信好事的权利。"
袁朗:"怎么?你们做了很多坏事还是我做了很多坏事,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像个坏人吗?我是个坏教官,是吗?"
没人敢说是,许三多不说话。袁朗笑得很开心又很天真。
吴哲:"您别那么笑。您那么一笑我们就觉得五分甚至十分又要保不住。"
袁朗大笑:"再说一遍,三个月的训练,或者说审核期已经过去,你们现在正式成为老A的一员,以后你们和他——他指齐桓——没有区别。还反应不过来?好吧,再多说点吧,我坏,坏得是有目的的,我是比坏人还坏的好人。"
他对着的是九双疑惑的目光:"战争就是逆境,我们在战争中是站前排的,以寡击众,就是没有前方后方,那是逆境中的逆境。可这天下承平的环境给我们什么?国家是后盾,人民是源泉,班长哄着,连长罩着,物资有人供给着,你们有谁面临过真正的逆境吗?孤立无援,全无依靠?"
吴哲:"我想这三个月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最大的逆境了。"
袁朗:"好的,这就是目的,都很想来老A吧?"
有人斩钉截铁地点头,有人犹犹豫豫地点头。
袁朗:"好吧,前期的选拔已经让这成为一个必须实现的理想,然后我让你们的理想碰上一个非常惨痛的现实,从来这起你们就要靠自己了,没有安慰没有寄托,甚至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从这里边走出来的人,才是我要的人。"
沉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到他说的这些,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学会了不相信他。
吴哲:"我想我能理解您说的一部分…"
这时响起一个铃声,来自袁朗身上,那只能是手机。
他起身,接电话,立刻响起大家已经惯常听到那种虚假而夸张的笑声。
袁朗:"啊?在公务呢。…没什么大不了,陪几个新兵吃饭…你有请,我就来…哪儿…你订你订,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嘛,我还没吃呢…好,就来就来。"
一边打一边走,最后几个字在门外传来,然后没了,外边响起车声。
所有人僵直地坐着,包括齐桓。齐桓说:"还要等我给你们敬酒吗?"
于是九个人生硬地举杯,沉闷地开始吃饭。
这似乎是庆功宴,又似乎不是。教官接个电话便中途退席,去赶另一个饭局。他再没回来,不是说这顿饭再没回来,而是这个月再没回来。至少我们再没见过他。
九个人沉闷地回来,沉闷地回各自房间,各屋的灯也沉闷地灭去。
"什么比坏人还坏的好人,什么给我们制造一个逆境,全是借口。你可以用手段,但不要标榜手段,尤其是,这样的手段根本是他们的日常习惯。"这就是九个人对老A的评论,虽然他们赢了,虽然他们已经可以叫回自己的名字。特别是吴哲已经失望了,失望的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平常心。
新拿到的臂章。许三多和成才正在照着军容镜,军衔也配上了,他们和周围的特种兵终于没什么区别。成才的脸上孩童般的笑容,许三多有点失落。
成才:"你别那么心事重重的,现在训练也松了,管得也不那么严了,还想那么多?"
许三多:"所以才不舒服。"
成才:"陪我高兴一下,想想我们费多大劲拿到它。"
许三多强笑,成才二话不说上去,许三多真笑。成才说:"我们再试试?"
许三多当然知道他是说什么,有点胆怯地看看门口那两名哨兵。
成才说得热闹,却着实有点心虚,大张旗鼓地走过去,而后故作无意地将一只脚迈在门外。哨兵扫了他一眼,让开了一步。成才终于迈到了门外,他走了两步,冲门里目瞪口呆的许三多挤了挤眼睛。许三多仍有些畏惧地看那两名哨兵,因为那一个是少尉,一个是中尉。
成才壮着胆子,冲回门里揪住了许三多的脖领儿,生把他给揪了出来。那两位哨兵索让开了。他终于忍不住了,跟着成才一溜烟跑开。两个年青的士兵在林荫道里并无目的地追逐,那要求很技巧,因为时常得注意到不让旁的军官看见这明显不属于军人风范的举动。
盲目的高兴,不知道为了什么高兴。后来成才一句话就给挑明了,跟别人一样。我们从下榕树那山沟里出来时唯一的理想。
尖厉的哨声骤然响起。齐桓的声音居然在这里也能听得到——紧急集合!
许三多、成才和吴哲三个用一种发狂的速度冲进屋里收拾行李,将所有的东西打成背包。
齐桓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冰冷充厌恶:"毛病!以为胎换骨打造金身了?菜就是菜!不在屋等着出去瞎跑?你当在你家呢?队长哄你们两句玩的,就真当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赶紧收拾!"
等到吴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几本书冲出来时,九个人已经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门口,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齐桓冷着脸在发号施令,扫了吴哲一眼:"拖拉磨蹭。"
吴哲:"报告,该提前通知!"
齐桓:"我还跑两趟?多大事?换个房而已嘛,搬到对面就是,还通知?立正!稍息!以连虎为基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松一天连路都不会走了,亏得了还叫老兵?"
其实那队形也没怎么的,他习惯地训,大家习惯地听,队列向楼梯口走去。
听说对面条件特好,可我想九个人没一个人想去,我们宁可住在这栋接近年久失修的破楼,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们。
这一小队人横穿了马路,因手上捧的行李多少像队难民,这引起了几个路兵驻足观望。吴哲和很多人都低下了头,大小都是个军官,被人当猴耍让他们很没面子。
一队跑步过来的老A被他们拦住了。齐桓笑了,他的笑容是只对受训者之外的人而发的:"好看吧?咱们大队很久没见过菜鸟了是不是?走慢点,让人好好看看。"
那些老A中发出清晰的笑声,一队人灰头土脸地进了宿舍。
走廊上的老A讪笑着、议论着,看着每个房门口都站着的那个刚通过测试的新人,他们的谈笑对象是新来的,但绝不和新人交流。
一条走廊上立刻站出了两个世界。
成才对面那兵的目光如看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成才深受伤害地将目光望向远处的山林。
吴哲肩上那少校衔显然是让他的同寝不太服气,于是那名中尉踱过来跟他比了比个,吴哲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所有的人将包捧在手上,用这个姿势来接受老兵们嘻嘻哈哈的检阅。
齐桓从队首走到队尾,他明显是在延长这份难受的时间。
随着齐桓向后转的口令新人们用股对着老兵,笨拙地面对着那扇房门,接着背后的笑声。然后所有的新人都用这个姿势进了房间,在整层楼齐爆出来的哄笑声中,他们明白了这是一个并不友善的玩笑。
齐桓对他的老A哥们挤了挤眼睛。
许三多捧着自己的行李,队列步姿走进了屋里,他关上了门,也把那阵笑声关在屋外。
他和齐桓共一屋,他看着这间屋,居住条件优良,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娱乐学习设备,窗明几净,远胜过高城高连长的连长寝室。
他一直走到桌边,确定齐桓不会再发口令了才站住。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这间屋,他几乎不知道把自己放哪。桌上和墙上贴了各种武器的三面识别图,看上去如齐桓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人味。
已经是夜渐下,齐桓才回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许三多忙站起来,半立正的姿势。
齐桓看了许三多一眼:"褥怎么还不铺上,要我去请钟点工吗?"
齐桓说完就开始在屋里忙活,一会儿翻书一会儿找水,许三多铺着被时也时时保持一个半立正的姿势行注目礼,无比的难受。
齐桓踢了踢水瓶,脸上有些不忿。许三多忙拿起水瓶要出去打水。
"得了,以后记着点就行,"说着他把水瓶里所剩不多的一点水倒掉了底,"该干吗干吗。"
说是这么说,可在这么一个人面前你能干什么,许三多只好看着窗外发呆。
齐桓头也不抬:"你那嘴除了嗯和是都不出别的声吗?"
许三多:"出声。"
齐桓:"说点啥,说个笑话。"他找本书往上一躺。
许三多干戳着:"从前有个人头痛,他去找医生,医生问他哪痛,他说头痛,医生拿把锥子…"
齐桓叹了口气说:"你人还老实,服帖点,就还能待下去。主要是在我跟前机灵点,别那么木木呆呆的。"
许三多:"明天干什么?"
齐桓:"拯救地球!干得来吗?训练啦!"
训练场上正在练习徒手攀缘,新人和老人绝对的不默契,甚至连队都分出了明显的两块。老兵笑闹,新兵沉默。
折磨我们的教官消失了,折磨我们的人并没消失。记分册没有了,只剩下机械、单调、冷冰和重复,我们甚至怀念教官,他在时还有挑战和愤怒,不会在适应中一点点放弃。我和成才、吴哲甚至都没有交流的时候,我们分了三个寝室,用吴哲的话,伺候各自的主子。
一个老A跑过来立刻被他的队友们围上了,老A们有意把声音很低,依稀听到下星期要出任务,任务是一起出,但对许三多他们仍是保密的。
这个消息让许三多他们都很兴奋,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一次机会打出自己的位置来,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关心的就是下星期出什么任务,有没有用得上自己的时候…
夜里,齐桓摇晃着水瓶,水瓶是的,他给自己倒水。许三多僵硬地坐着,在看书。
齐桓找话:"死不气的,给点内幕要知道吗?"
"关于什么?"
"下星期任务。闲来磨牙,给你透个风。"
"是什么任务?"
"削你们。"
许三多愣住,但也不问。
"哈哈,你以为基地命令削你们这帮菜鸟呀?我倒想。是对抗,削你们这帮菜鸟来的二部队。"
许三多:"部队只是职能不同,没什么几几的。"
"明天我拿个条写上真理两字,钉你嘴上瞧着吧,打残你们,打废你们,老A才是老大。知道老A啥意思?ABCDEFG——A是老大嘛。"
"那跟三五三团打成平手,这A是不是要分大A小a了?"
"有时候你嘴也很利嘛。明摆着的事跟你说一句吧,削你们,削得你们越狠,我们经费越足,就是这个现实。你想什么呢想到眉头打结?"
许三多:"没想什么。"
我想到七连惨败之前,老A们也在这样对话。如果让我刻骨铭心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想揍他,为了七连。
演习是没有悬念的,钢七连对抗时的遭遇在重演。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对抗的部队不是七连那样的步兵精锐。
当战车轰鸣着驶过,车上坐的是常规重装部队的机械化步兵,他们讶异地看着旁边机动车里的老A们,像看一群异类。
许三多将脸转开,他简直有些羞愧。
这样的任务执行了几次。如果我们是出自齐桓所说的目的在和他们对抗,我无法正视他们。
许三多在疾速奔跑,后边追赶的虽足足有一个加强班的人马。他跃过一条沟坎后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么希望击的尉官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声顿止。他和几名士兵在望远镜里寻找了半晌,却仍没见许三多出来。
尉官:"总得抓住这一个吧!"
士兵:"打中了?"
尉官不太有把握地摇头,几名士兵跟他往那条沟坎匍匐过去,将近沟沿,一声响,一名士兵脑袋上已经冒了烟。齐桓、成才整整一小队的老A在埋伏点击,追赶者是被引进了埋伏圈。许三多从沟里坐了起来开始点,暴在界中的人一个个倒下。
尉官和仅存的人冲进许三多藏身的沟里,所谓仅存,也就是还剩他和一名士兵。许三多近距击,把那兵打冒了烟,那尉官战术动作极好,终于能近和他斗。许三多把对方摔倒,再一举手就能取消他的对抗资格。尉官突然认出了他:"许三多?"
许三多愣住,抹去对方脸上的些许油彩便能认出来,那是以前钢七连的指导员洪兴国。许三多反应不过来这样的巧遇,他茫然站了起来,洪兴国也站了起来,管他真假的战争已经不存在了,洪兴国看起来很想跟许三多说点什么。
砰的一声响,洪兴国被白烟笼罩。远处的成才拿粉笔在自己右手衣袖上又画上了道,他的衣袖上已经划上了近三个正字。
齐桓:"撤回!任务完毕,撤回!"
许三多看看周围,是虚拟的尸体,他又一次误会自己在真正的战场,又一次的怆然。他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白烟中被呛得流泪和咳嗽的洪兴国,就转身追向已经撤出阵地的小队。
许三多他们在一块林间空地上集结,齐桓打出一发信号弹,然后开始无线联络。许三多他们警戒着四周,爆炸声仍在余响。
吴哲:"干掉九个,"他还是有一点得意之,"成才你几个?"
成才亮衣袖给他看,无言的得意。
吴哲:"十四个?你狠。许三多呢?"
许三多着气,不说话。
"许三多?"
许三多:"成才,你把咱们指导员打死啦!"
成才诧然:"哪个指导员?"
许三多:"七连洪指导员!见面,一句话没有,你就砰!"
成才:"全大花脸…我看得清吗?他是假想敌啊…又不是真死。"
许三多哑然,擦把汗:"我想跟他说话。"
"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啦。"
许三多看起来悻悻加惘然:"就是过去了太多事才想说。"
齐桓关闭了电台,起身:"准备回程,直升机马上到。"
吴哲:"回程?演习刚开个头!"
齐桓:"放弃了,那边出事了。"
成才:"什么事?"
齐桓不说话,徐徐下落的直升机旋翼吹掠着枝丛和风沙,齐桓的脸色是异乎寻常的沉重。
暮色下的机场已经早早打开了导航灯,许三多几个刚出机舱,就被接应上一辆越野车。几个老A正在卸下另一架直升机上的物资,吴哲诧然看着那包装箱上的标志:"核生化防护?!"
齐桓:"闭嘴。我不是玩笑,这也不是演习。现在是一级战备,这四个字够让你们闭嘴吗?"
死寂。齐桓满意地看着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凝固:"离战争只差一步了。开车。"
车离开机场,而那辆装运物资的车就在他们前边。
战争?和谁的战争?
前边那车拐弯,许三多他们随之拐弯,那车的老A坐在包装箱上,沉郁地想着什么心事。
许三多呆呆地注视着那车老A坐的包装箱上的几个字。
NBC不是电台,跟球赛也没有关系。NBC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大规模毁灭杀伤武器。
在许三多他们的视野中,基地与平大相径庭了,没有训练归来的队列跑过,没有匆匆走过的军人,整个基地似乎忽然被清空了,但路边全副武装的岗哨却陡增了数倍。许三多和路口的岗哨对视,那完全是一双战时的眼睛。他将眼睛转开,因为那双眼睛诉说的不是盘查,而是他所见的目标是否应予以击毙,并且还伴随着下意识掉过来的口。
警报响起,一辆车载着武装的老A面而来,完全没有减速地与他们擦过,直奔机场方向而去。许三多几个的瞳孔都有些扩大了,因为那车上的老A穿着全套的化学战防护服,钢盔下的脸孔让人想起骷髅。
天色已经将黑了。天空似乎忽然变了颜色
车在他们所居住生活的楼下急急刹住,齐桓和许三多几个跳下车。这里也是空空,除楼口增加了几名武装的老A,一名军官上来,虽然和齐桓也是识,但没有表情也没有客套。
军官:"归队人员立刻全封闭管理,止出入,止与外界联络,没有队长以上直接命令,活动仅限于此楼。十分钟后电教室集合,观看相关资料。"
他们进楼后,哨兵用自己的身体和口将楼道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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