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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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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来到膳房中,只见桌上早摆了几碗热腾腾的菜,有鱼有,以及三碗白米干饭,就差没有酒。

  谭意哥笑道:“怎么没烫酒呢?”

  及老博士道:“早酒最伤人,不宜少年饮。”

  谭意哥道:“我不是要喝酒,而是说我们这一大早就吃干饭,不是太正经了一点吗?”

  及老博士笑道:“原来是你这小表在说俏皮话,我还以为你是真想喝酒呢,意哥,你还说你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呢,怎么不晓得乡下里人的生活呢!他们早上多半是吃干饭,吃了才有力下田干活儿啊。”

  丁婉卿道:“她说的乡下,只是出了城门而已,虽然有几块地都是种菜的,生活也跟城里差不多,只不过略为俭一点罢了。”

  谭意哥道:“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要下田的。”

  及老博士轻叹道:“不下田的日子,工作也轻松不了,打谷、舂米、修房补漏、砍柴,腌菜、腌、网鱼,除了过年的那一个月,没有一天是清闲的,所以他们早起吃干饭已经习惯了。”

  丁婉卿轻叹道:“这也是他们命好,生在这鱼米之乡,像我的老家,三年苦旱,一年水灾,十年中难得有两三年是平平安安过的,庄稼人一年难得吃两顿干饭的,还不是一年到头像条牛似的拼命干活。”

  谭意哥道:“娘,不吃饭又吃什么呢?”

  丁婉卿道:“年成好的时候,一顿杂粮两顿粥,年成坏的时候,可就难说了,野地里的野菜,草,树上的树叶,连树上的树皮,都能捶碎了做饼吃。”

  谭意哥一声轻叹,轻扒了几口饭,再也吃不下了,丁婉卿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好端端的提那些丧气话,扫了大家的兴。”

  及老博士道:“意哥是病后新愈,不要吃太多,而且她早上也没吃惯干的,就这样好了,回头我们骑马打猎去。”

  意哥一听兴致又来了,催着及老博士赶紧用饭,等他吃好了,又休歇了一下。

  李忠已替他们把马匹备好了,只有两匹马跟一头骡子,丁婉卿道:“我的胆子小,不敢骑马,而且我也不会盘弓箭,还是在家里耽耽吧,你们爷儿两个去,也免得多个累赘。”

  及老博士道:“去!去!你不会箭,检检猎物的总会吧,一起出来玩,单单留下一个太没意思了。”

  让她们母女两个骑上了马,及老博士自己跨上那头大青骡,就得得地出发了。

  谭意哥好开心,肩上背了一壶箭,一把细胎弓,里还挂了把小短刀,头上戴了顶遮笠,脚登小蛮靴,显得格外俐落,一开始就策马跑在前面。

  及老博士一直就追在后面叫道:“意哥,别跑,仔细跑丢了,慢慢来,路还长呢。”

  就这么叫着,催着,赶着,跑出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到了小山脚下,山上是一片密密的林子,及老博士道:“到了,上了山,林子里就有野物可猎。”

  读意哥瞧着那黑的林子,不有点胆怯,道:“老爷子,这里都有些什么?”

  及老博士笑道:“也不过是山、野兔狐鹿之类的小兽,难道你还想猎到大虫不成?”

  谭意哥道:“这儿有没有大虫?”

  及老博士道:“以前是有的,可是渐渐的人越来越多,野兽也避人,所以不入深山,是很难得见了。”

  谭意哥这才吁了口气道:“那就好,我真担心,贸然跑出一条大虫时怎么办?”

  丁婉卿笑道:“其实真要见了大虫,你不怕它,它可能就怕你了,一头大虫,站起来不会比人大多少,虽有爪牙之利,却不见得比人的手脚灵活,虽然力气比人大,跳得比人高,跑得比人快,但又怎能如弓箭之速,刀剑之利,因此人也该比老虎更占上风才是。”

  及老博士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年轻的时候,我曾入山行猎,还看见过羊搏虎,一头山羊居然把头老虎赶得落荒而逃,那是一头母山羊,还带了两只羔羊。被老虎追到绝壁之处,前无去路,母羊护羔,情急拼命,就用头上的角跟老虎打起来,居然力大无穷,不但把老虎撞得连连退后,而且还把虎腹撞破了一块,使老虎落荒而逃。”

  丁婉卿道:“如果母羊只为了自己逃命,很可能连自己也难逃虎口,它是为了保护小羊而拼命,反而能创造奇迹,这亲子之情,实在是太伟大了。”

  说着,慢慢地驱马上山,那只是一条樵夫走出来的小径,行出不过里许,已是一片树林,雀鸟噪鸣,一头山雉由草丛中振翅飞出,谭意哥连忙搭上了箭,一箭去,却落了空,还是及老博士补了一弹子,把它打了下来。

  谭意哥喜孜孜地上去拾了起来道:“老爷子,还是您准,一发中的。”

  及老博士笑道:“飞禽不能用箭,因为它动得快。”

  谭意哥不服气道:“北地雕手,可都是用箭下天上大雕的。”

  及老博士道:“姑,那得要相当的技术才行呀,还有人能用箭中飞虫的,可不是我们这种身手做得到的,而且一壶箭才得十几枝,像你这么个用法,一眨眼就用完了,回头又拿什么玩儿呢?”

  “难道您用弹子就打不完了?”

  及老博士笑着拍拍马身上一个皮袋道:“我这儿带着一袋子呢,李忠知道我比较喜欢用石弹,经常替我磨好了一大袋子备用的,又小巧、又方便,使用时也不可惜,我看你也学着用弹子吧。”

  谭意哥十分高兴,忙掏了一把,由及老博士指点她如何扣弹、如何控弦,又如何瞄准。

  一面指点,一面练习、示范,谭意哥倒的确够得上冰雪聪明,用一颗栗树做靶子,先是打树干,后来打树枝,练到三四十颗弹子后,她已经能够在树上把枝梢的栗子打下来。

  及老博士忍不住摇头赞叹:“意哥,你真是了不得,我算是喜欢玩的,刚开始练习,几乎天天不断,也要个把月才能到你这个程度,你居然在不到半个时辰中,有此进步,这只能用天才两个字,才能够形容了。”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您练弓的时候几岁?”

  及老博士道:“我想想看,大概是九岁十岁吧。”

  谭意哥笑道:“我今年都已经二十岁了,学起来自然快得多,小孩子的领悟力,自然不能跟大人比的,何况您那时是初学,我已经有用弓的基础,弹与箭的道理差不了太多,只是一点诀窍不同,所以我经过几次的尝试后就领悟到窍门了,倒不是有什么天分。”

  及老博士笑道:“说得也是,弹也好,箭也好,到你这一发五六中,只是个初步境界,以后如要十发九中,更上一层,就是练习了,要到百发百中,则是最高境界,那可是天才帮不了的,现在凭你的这么手法,可以打两只鹌鹑、斑鸠了,我们快去吧,别再磨菇下去,天就要黑了。”

  谭意哥道:“天还没过午呢,你怎么就想到天黑了?”

  及老博士道:“打猎可不能以收场的时间为计的,必须要折半计,还留下一半的时间出山,如果我们混到快天黑的时候才歇手,那就得摸黑回去了,别看这儿曰里很好玩,一到晚上,猿啼狐号,鬼火闪烁,可怕人得很。”

  谭意哥一惊道:“这山上有鬼?”

  及老博士笑道:“荒山野地,鬼火是一定有的,那怕从无人迹的地方,也照样有鬼火。”

  “那怎么会呢,鬼是死人变的,没有人的地方,也不会有死人,怎么会有鬼火呢?”

  及老博士道:“所谓鬼火,实际是磷火,是腐残骨,为水气所蒸,因而才有的东西,白天看不出,黑夜中发出绿光,因为它都是在朽骨堆中出现,因而才被人当作游离的魂,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鬼。”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我从书上看过,可是既然为人迹不到之处,又何来朽骨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这是想左了,磷火乃枯骨中的质髓出,感气而生,并不一定要死人堆里才能有,其他鸟兽之属,死后的朽骨,一样能有磷火出的。”

  谭意哥一笑道:“这就是了,大家都管它叫鬼火,我想一定有鬼的地方才有鬼火呀,这恐怕也不是我一个人如此想,你去问一百个人,至少有九十九个是如此想的。”

  及老博士道:“碌碌者众,都是不知以为知,甚至于牵强附会,如意渲染,到后来竟至于以讹而真了…”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大道理等回到家里再去摆好了,现在我们可是该打猎去了,我还是空手呢。”

  她领先在前头跑着,及老博士忙道:“意哥,别跑,大家要在一起,走失了可不得了。”

  到了前面,只见谭意哥喜孜孜地拿着一头山雀,高兴地叫道:“娘,看我打下来的。”

  那头雀儿只是翅间着弹,丁婉卿道:“可怜,这么大一丁点儿,油炸了还不够一口的,倒不如把它的翅上伤处里一里,等好了养着好玩吧。”

  谭意哥更为欢喜道:“娘,它还能活吗?”

  丁婉卿道:“那要看你怎么照顾它了,现在它只是翅膀上受了浮伤,只要包扎一下就行了。”

  说着取出了绢子,撕开了,细心地里扎好,及老博士却从一丛树后出来道:“意哥,快来,那儿有十几头野兔,可是给你表演箭法的时候了。”

  谭意哥一听忙不迭地去了,及老博士笑笑对了婉卿道:“这丫头,比个男孩子还野!”

  丁婉卿道:“老爷子,这可是您给带野的,我跟她一起有十多年了,也没看见她这么个野过,不过也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可见一个人还是要多接触一点自然。”

  及老博士道:“可不是,要不是那些俗务羁身,我真想在乡下一直住着,婉卿!听说你打算也到乡里去静居?”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已经把地买好了,有一幢瓦房,一口水井,一个池塘,还有十几亩菜园子,一畦花圃,现在是让人在管着,我准备过几年,意哥也收了,娘儿俩就到那儿去住下来莳花、种菜、养鱼过日子。”

  及老博士笑道:“听起来日子很逍遥,但是真到你去做起来,就感到苦了,十几亩菜园子,光是浇水就够你累了,你以为这是简单的。”

  丁婉卿道:“我知道,我们娘儿俩都不是干苦活儿的人,也不真指着那片菜园子做活计,只是排遣一下时间而已,一切大多数还是要雇长工来做的,我自己私蓄有一点,意哥这两年,也着实地赚下一点,只要不特别浪费,这辈子的温是够了。”

  及老博士道:“那就好,你已经置下产来就算了,否则我打算把这片田庄送给你们的。”

  丁婉卿道:“那怎么敢当呢,老爷子,这是您的祖产,您怎么能够给别人呢?”

  及老博士轻叹道:“一栋祖屋,几亩薄田,收成还不够付给李忠一家子的工钱,年年都在贴钱,虽然赌得有限,我那媳妇已经打算给卖了,我立刻就给了她一顿臭骂,然后我把家产都分好了,只要我一死,他们就各领各的份子走,这栋祖产是我自己留下的。”

  他走近丁婉卿,有点腆地道:“婉卿,如果我年纪轻一点,我是很想把你接回家来的,可是我想想这一大把年纪,不是白白地耽误了你的青春…”

  丁婉卿感动地道:“谢谢你,老爷子,我这一辈子已经不打算再嫁入了。”

  “为什么?婉卿,你的年纪还不算大,如果说找个适当的人家,把你当元配结发取饼去,那倒还不容易找,只是四十多岁,丧偶的光还很多,至少还有二三十年的风光日子呢。”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我如果有意思从良,老早就嫁了,我实在是有苦衷。”

  “婉卿究竟是什么,你在我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丁婉卿语又休,及老博士道:“我也约略知道一点,你在风尘中多年,都极少有留宿的客人,是不是因为有什么暗疾?”

  丁婉卿凄然道:“暗疾倒是没有,只不过是痛苦留下来的痕迹而已,我是从小因为父亲犯了事,被发配为官的,我子又倔,脾气又硬,再加上人又笨,整天就是在鞭打中过日子长大的,慢慢等我开了窍,也习惯了,可是已经留下了一身的鞭痕。”

  及老博士骂道:“该死!懊死!这些官窑中的老鸨子居然如此狠心,那儿这样作人。”

  丁婉卿叹道:“都是一个样的,不是官窑中的鸨母,对买进来的小女孩子又何尝善待过,那些人我真是想不透,她们自己也是从那种生活里出来的。为什么一旦自己作了妈妈,就忘记从前的受罪日子,甚至想把当年所受的委屈,发在别人身上似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种心,妇人无知,又不是她们亲生的女儿,自然更不知道痛惜了,所以我常说,意哥跟着你,真是它的福气,一直就把她当成凤凰似的呵护大的,没受过一点委屈。”

  丁婉卿苦笑道:“那孩子天生绝顶聪明,跟着谁也不会受委屈,谁也会把她当宝贝的,只不过别人是当作一棵摇钱树,我则是真把她当作女儿。”

  “这就是天壤之差了,婉卿,你说不嫁人,就是因为身上有几条鞭痕?”

  “不是几条,是几十条,叉纵横,而且当时又没人懂得调理。不知道渗进了什么,变成又黑又花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无损你的美好情,善解人意,温柔懂事,种种美德啊!那些男人难道会如此没眼光?斤斤计较那些个?”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可惜世上像你这种怀的人不多,我试过了几次,终于使我看透了人生。”

  及老博士道:“婉卿!如果你不嫌弃我老,我倒是很希望能把你续弦入门。”

  丁婉卿一震道:“老爷子!您这不是开玩笑吗?”

  及老博士摇头庄然道:“不,不是开玩笑,是很认真地说话。当然,像我这个岁数,再也谈不到什么夫恩爱白头了,能有个三年五载,都是好事了…”

  “老爷子,您又何必这样说呢?”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是说正经的,不能客气,也不容虚伪。我呢,只希望能够在自己的风烛残年,能够有你这样一个知情着意的人为伴,使我能享一个安静舒适的晚年。至于你呢,婉卿,我要感到很抱歉了,大部分的家产,我都已经分析好了,没有分掉的,只有这一片田庄,几亩桑圃,当然亲自耕种养蚕,自赡自足是没有问题,但是我不能叫你受这种委曲。”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并不在乎什么委曲。”

  及老博士摇手道:“你别打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城里还有五六处生意中的股子,都是对半折的,合起来也有个上万两银子,每年拆息,总在三四干上下,这一笔钱是我体己的私房,另外在我名下,还有二万两的存款,这笔钱可以名正言顺地归给你,我知道你不是个贪心的人,不会斤斤计较争产的,所以我如果要接你回来,在这个条件下,我的儿媳们都不会有什么话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承您看得起,我是十分感激的,侍候您是我应该做的,也不必要什么条件了。”

  及老博士道:“话不是这么话,我想我最能给你的,就是一个名份,及氏一族,在地方上还算个大族,我明媒正娶把你给娶回来后,就有你的一份地位,总比你们母女两人,茕独无依,受人欺侮时,也好有人帮你们撑撑。”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知道,这是您有心在照顾我们,我是万分的感激,更谈不下什么愿意不愿意了,你也不是真要人侍候,因为我知道:您的儿子媳妇一再地想要为您置侧来侍候您的起居,是您自己拒绝的。”

  及老博士笑道:“这一点说来,他们还算知道孝顺,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们的反对。”

  丁婉卿道:“只是怕他们容不得我这样身份的人。”

  及老博士道:“这还由不得他们说话,而且也不太可能,因为你的贤慧能干,是人尽皆知的,早些年我常在你的闺中出入,他们还劝我把你接回家呢。”

  “…那时我没答应,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不能耽误你的青春,可是一晃几年,你仍然没有嫁人之意,今天我问清了原由,才提出此请,你是怎么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容我考虑一下好吗?”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只要你点点头,回去我就找人开始办事,而且叫陆象翁出来做媒,着着实实地风光一下,既为长沙留段佳话,也使你的名份更为敲实一点。”

  丁婉卿道:“我要跟意哥商量一下,而且要等着她籍,总不能叫他项着现在的身份,跟着我吧?”

  及老博士道:“跟她商量一下是应该的,我想她一定会赞成的,而且我想没人会反对的。”

  丁婉卿道:“咦!意哥呢?这孩子跑到那儿去了!”

  及老博士道:“在那边,追野兔去了。”

  丁婉卿移头望去,但见林木森森,却没有人影,不由有点着急道:“老爷子,您快去看看,这孩子从没打过猎,子又野,别了路就惨了。”

  及老博士道:“没关系的,这片山并不深,我得很,随她失在那里,我都能找得到。”

  丁婉卿手指远处的苍茫云山道:“那么深的山,您还说不深,山尖都已经高挂云表了。”

  及老博士笑道:“那座山跟这座山之间,还隔着一道绝壁,下临百丈深谷,除非她长了翅膀,否则绝对无法过去,跑到绝壁前,她就会自己回头的。”

  说归说,但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丁婉卿也把马匹栓在树上,跟进去寻找了。

  也不过那一下子说话的时间,谭意哥居然跑得不见了,两人找了将近半里路,在一处小土坡虚有几头野兔在草地上吃苜蓿,见到人影,一溜烟地钻进坡上的士里去了,然后伸个头出来看看。

  及老博士大声叫了两遍意哥的名字,却是一点回音都没有。

  丁婉卿急急道:“老爷子,是这儿吗?”

  及老博士道:“没错,我指点的方向一直过来,而且也只有这儿有兔子,这孩子别是跟我们开玩笑了。”

  丁婉卿大声叫道:“意哥,你是躲在那儿,快出来吧,别再开玩笑了。”

  喊到第三遍,她的声音已见凄厉,眼泪都落下来了。

  及老博士连忙道:“你别喊了,她听见了一定早出来了,准是不在这儿,可是,又会上那儿去了呢?”

  “是不是在前面的地方转了方向,折到别的山路上走了?”

  及老博士道:“不可能,也根本没有别的山路,两边都是要树林子,又浓又密,空身一个人通过不容易,要就是过了坡到前面去了。”

  “前面又是什么地方呢?”

  “前面也是一片浅坡,直到悬崖边上,她要是真过去了,我们这么个喊法,她也该听见了。”

  一面说,一面还是慢慢找了过去,忽而丁婉卿叫了起来道:“老爷子,您看有血!”

  及老博士紧张地过去,果见草地上有几点鲜血,忙蹲下去,用手蘸了一点,仔细地看了一下,又放在口中了一,才笑道:“你放心,这是兔子的血。”

  “老爷子,不会错吧?”

  及老博士道:“绝不会,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宫廷御医,怎会连人血兔血都分不出来的,这绝不会是意哥的血,你放心好了。”

  丁婉卿道:“假如是兔血,那就证明意哥一定到过这儿,看见了野兔,发箭伤了野兔,然后追下去了。”

  及老博士道:“很像!我们就在附近找找看,受了伤之后的兔子,血不会只留下这几滴的;我们顺着血迹往下追就行了。”

  于是两个人很快地就在附近找到了第二处血迹,血滴尚新而未凝,证明了是有像丁婉卿所判断的那些事,两个人心中略定,也就一路很仔细地追了下去。

  好在每隔十几步,总有一点血迹。而且还有一些地方留下了些断草折枝的现象,在在都证明了谭意哥确是由此而经过的,两个人就更放心了。

  但是只不过找到了一点形迹而已,在没有看到人之前总是不太安心的。

  就这么断断续续的找着找着,不觉已走下了里许路,丁婉卿又不安了,道“怎么还没有看到人呢?”

  “你别急嘛,兔子受伤带箭而逃命,意哥是不甘心猎物走失而急追,双方都不会中止的,一定要等兔子血多了,力竭倒地才能有个结果。”

  “那么还可能跑多远出去呢?”

  “这就很难说了,子长的,三里五里也不一定。”

  “意哥也能追下这么远吗?她的体力也支持不了呀!”

  及老博士道:“在平时她也许体力不支,可是此刻情况不同,她一心只在追赶猎物,不但忘了路的远近,也忘了疲倦困乏,能追下多远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的年纪轻、潜力厚,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谁也无法估计的。”

  “这孩子也是的,也不怕别人着急,不声不响地就跑下去了。”

  “也难怪她,我自己有过经验,年轻时,我为了追一头鹿,足足步行奔跑追下了四十余里,一直等到鹿力竭而倒地,我方感到疲倦,坐在那头鹿旁,累得再地无法举步了,足足又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才肩着死鹿走出来,家里都以为我失踪了,那时我母亲还在世,为我哭肿了眼睛,差一点就要上吊。”

  及老博士一面回忆,一面解说着安慰她,指着目前那条路道:“我记得当初走的也是那条路,我鹿的地方,也是发现野兔的地方,几年来,由于有人不断在这儿捕猎的缘故,像狐鹿之类较大的野兽,都已经稀少而绝迹了,只剩下一些山雉野兔…”

  丁婉卿道:“老爷子,你说一路追下去有四十里?”

  “可不是,那是我后来以归程计算的,从早上一直走到黄昏,脚下几乎没停,才走了回来,可是我跑着追鹿的时候,只跑了一个多时辰,两个时辰不到,后来想想都难以相信,而且去的时候,还是上山,此回来时难行一倍,不知不觉,一口气就硬拚上去了。”

  “老爷子,那不是到了前面的那座深山里去了?”

  “可不是嘛,远入深山,我躺下休息,到了半夜,听到虎啸猿啼,百兽嘶鸣之声,可把我给吓坏了,找了颗大树爬上去,一直等到天亮才敢下来。”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不是问路的远近,也不是问你追下去多久,你不是说中间有一道悬崖,下临深谷,根本无法飞渡吗?那又怎么过去的?”

  及老博士笑道:“你原来是说这个,可见你还真细心,事情是这样的,上面尽头虚有一处地方,那边相接很近,只有丈来宽,那头鹿负伤跳了过去,我也跟着一跃而过,当时毫不考虑,倒是回来的时候,我着实为难了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才跳了回来,所以人在不知不觉中,常能发挥出惊人的体能与潜力。”

  丁婉卿道:“意哥会不会也追了上去?”

  “应该不会吧,那儿下去还有两三里呢。”

  想想又道:“就算她能追到那里,也不会再过去了,兔子跳不了那么远,她也跳不过去的。”

  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找着,在地上草丛处又看见了一支箭着,及老博士道:“你看,这是兔子停了下来,她在后面再补上一箭,结果没中,兔子又躲,她又追,连箭都忘了检。把箭检了起来,旁边有一堆更多的血,及老博士笑道:“兔子跑跑停停,就是体力不支之状,也就差不多了,我相信在前面很快就找得到她。”

  丁婉卿叫了几遍,可惜的只有空谷回音,却没有一点回答,及老博士也帮着叫两声才道:“也许是她已经累得连开口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丁婉卿急急道:“那怕是累死了,她也该回一声的。”

  及老博士道:“也许是她听不见,我们这儿是逆风,声音传不远,又有树荫遮隔着,反正已经知道她从这儿上去的就不会有错了。”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实在担心。”

  及老博士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大的人了,还丢了不成,我只想到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她急着追赶受伤的兔子,脚底下不择路,绊着摔了一跤,跌昏了过去,所以才没听见我们的呼喊…”

  丁婉卿道:“我也怕是有此可能,要是碰上尖石块上伤了那儿,人又昏不醒,血不止,那可怎么办?”

  及老博士道:“你别想得那么多事,这地上草丛那么厚,就是摔上一跤,也跟在地毡上跌一跤一样,那会伤着了。”

  这话说着他自己也知道靠不住,如果不会伤着,跌昏的可能也很小。

  这两个人反正都是在一面着急、一面安慰对方而已,就这样一路寻找下去,居然也走了四五里,耳边听得水声潺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丁婉卿道:“这还有河啊?”

  “那条小比下有一条小涧,雨后就有水,秋的雨水较勤,所以才会有水,冬夏两季都是干干的。”

  来到涧边,只见壁下深有数十丈了,急滚滚,忽然两人都不约而同兴起了一个不祥之念--谭意哥会不会落下去了?

  及老博士连连地道:“不会的,不会的。意哥这孩子又不是傻瓜,又没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不会往下跳的。”

  说归说,他还是向上游找去,因为那儿有个最狭的地方,也是他当年越过去的地方,虽然不太可能,但仍要去看一看才死心。

  到了那儿,两个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因为那个地方,不知道谁架了一道索桥,通向对岸,所谓索桥,不过是两山并排,中间隔有尺许,横缚着一段尺多长的树枝,两岸的地下各打了两地桩绑住了山。然后又在两岸,各选了一颗树在身上绑了一麻绳,作为扶手之用。

  这实在是最简便的吊桥了,没有胆子的人还不敢走过,可是现在扶手的绳子断成了两截,而桥身上的树枝也断了一,临风摇晃着。

  桥的构段上有一两还有着血,那是兔子的血。

  最让他们怵目惊心的是断去的一桥枝上,还挂着一张弓,正是谭意哥用的那张。

  两个人都呆住了,呆了半晌,丁婉卿哭了出来道:“我那苦命的孩子啊…”及老博士颓然地坐了下来道:“婉卿!别哭!别哭!意丫头未必见得就掉了下去。”

  丁婉卿哽咽着道:“老爷子你别说那些使我宽心的话了,人是一定掉下去了,一定是横挡一断,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那扶手的绳子上,吃不住重,才掉了下去,手里的弓才挂在断木上…”

  这是合情合理的揣测,及老博士无话可说,想想道:“好在底下有水,就是掉了下去,也未必会死。”

  “可是意哥又不会泅水。”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从十岁就把她带过来了,至少对她的情形有个了解吧。”

  及老博士道:“那你可不比我清楚了,他闲下跟我谈起过,小时侯跟一个姓张的木匠…”不错,他叫张文,是个很实心的人。“”她说张文好喝酒,经常醉醺醺的,也不理她的生活,她只得自己调理了,夏天的晚上。,水井离住的地方太远,她挑不动水,提水又太辛苦,就溜到河里去洗澡,同时也摸些田螺,用小网捕些鱼虾之类,第二天卖了换米…

  “”这孩子小时候是很苦,我怎么没听说呢?“”这些事并不是愉快的记忆,她只是在偶然的机会中有了感触,才提起一谈,但由此可以知道她是会泅水的。“丁婉卿的心有点动了道:“若是会泅水,落下去立刻浮起来,顺着水,一面冲,一面向上边游,倒是不会有危险,这水看来不太深吧。”

  及老博士道:“不;很深,要深水才好,掉下去不会碰伤人,立刻能把人浮起,若是水浅反而糟了,下去碰上石头,倒是真的没命了。”

  丁婉卿探头看了一阵才道:“老爷子她要是浮上来了,应该在两边岸才对?是吗?”

  及老博士道:“不对,水很急,总要随水冲一阵,而且,这两边都是绝壁,到了岸边也爬不上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顺而下,到比较平坦的地方才登岸。”

  “老爷子,这水通到那儿?”

  及老博士道:“这个我倒是没有详细问过,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从这个地方过去,就是宁乡县,宁乡城外,有渭水,对了,这儿是渭水的上游,这儿下去就是个叫檀木桥的小镇,陆象翁陆老儿的老家就在那儿,跟我们住的如意乡,仅仅相去十来里,我们常在村头上见面的…”老爷子,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快上檀木桥去找她吧。“及老博士道:“急也没有用的,这会儿她恐怕已到了檀木桥了,等我们回到家里,她已经先到了。”

  “她能比我们先回去?”

  “可不是!我们为山势所阻,她却是乘穿山而下,比我们快了不知多少倍。到了檀木桥,她只要找到人家一说,就会有人送她回来的。”

  听她说得那么有把握,丁婉卿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然而,两个人心中都明白,这希望十分地渺茫,那是要谭意哥丝毫无损地到达檀木镇才能如此。

  从这个地方飘到檀木镇,有十几里水程呢,谭意哥能飘浮那么久吗?

  很可能到达时,已经是一具浮了。

  但是两个人都努力压制自己往坏处去想,他们立刻回头。到了拴马的地方,跨上马,拼命急奔回程。

  回到家门,他们还是充着热望的,但是看见了来的桂花,两个人都凉了一截。

  别花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那就证明了谭意哥并没有先到家,否则她一定抢着前来告诉了。

  不过及老博士还是问她一句:“谭姑娘回来没有?”

  别花充了诧异诘问道:“老太爷,谭姑娘不是跟你们一起去打猎的吗?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呢?”

  这个答案,使得两个人仅有一点希望都消灭了下去,及老博士忙安慰丁婉卿道:“婉卿!不可能会这么快的,等等就可能会有消息了,你不要着急。”

  丁婉卿慢慢地沈静了下来道:“老爷子,我不急,我们母女俩都找李铁嘴算过命,他算出意哥今年秋天当有一劫,但后来却是夫荣子贵,长寿偕老,后福无穷,因此我相信她绝不是夭折之相。”

  及老博士道:“说的是,李铁嘴的命相是很灵的。”

  丁婉卿作了一个凄然的苦笑:“老爷子,我知道你平时不信那一套,因此你也不必装着相信来安慰我。”

  及老博士道:“在平时我是不信的,可是今天你说他推算意哥的命相,我是十二分的相信,否则我真会后悔死了,这完全是我多事害她的。”

  “老爷子,这怎么能怪您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每个人都很爱她,没有人会要害她,人人都拿她当宝贝似的,一定要怎么样,也不是人力可挽回的。”

  她倒是比及老博士看得开,反过来安慰及老博士了。

  这时李忠老两口也出来了,李忠的儿子李大全也在,问明经过后,大家自然都很着急,难过。

  李大全道:“那条山涧的确是通到渭水檀木镇的,也就是山口深一点,出口后,河面宽了,就浅得很,那位谭姑娘只要是会点水,绝不会有危险的,那条桥是村口的猎户郝松架的,为的是入山打猎方便,听说架桥的时候,他的十一岁儿子也掉下去了,结果小孩子涉水到了檀木镇,比他老子还先回家,郝松哭哭啼啼地回来,看见儿子还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儿子冤魂不散,回来找他算帐的,直苦苦哀求,说以后再世不赌钱打他娘了…”

  傍他这么一科打诨,气氛又轻松了一点,李忠道:“大全,那你就到檀木镇去着接谭姑娘回来。”

  李大全道:“我跑一趟倒是快当,只是谁也没见她掉下去。”

  及老博士道:“她的弓还挂在断桥上…”

  李大全道:“老爷子,小的是知道掉下去的可能很大,但万一不是那种情形,或是追过了桥去,失手把弓丢了也不一定,还有…”

  他止口不言,及老博士道:“你有话快说。”

  李大全道:“小的在镇上回来,听说有个江洋大盗,被官府追急了,就躲在山里面,谭姑娘如果遇上了,那也是有点麻烦,因此小的认为还有继续到山上去找一找的必要,那座小桥,小的见过,很着实的,而且经常有人走动,以谭姑娘那么轻的身量,让不会是踩断了才是…”

  及老博士听怔住了,忙道:“大全,你的意思是说…”

  李大全道:“小的只是猜测,不过也有点根据,断桥是一个疑点,上面挂着弓是第二个疑点,一般说来,她要过桥,一定会把弓挂在背上,双手扶住绳栏,一步步地慢慢过去,因此绝不可能留下了弓不见人的。”

  及老博士点头道:“有理!有理!大全!照你这么一说,该怎么个办法?”

  李大全道:“我爹带几个人,到檀木镇去问问,小的约两个同伴,进山去找一找…”

  及老博士道:“那么大的一座山,两个人有用吗?”

  李大全道:“山虽大:但是人经过的时候,总有痕迹留下,我那两个朋友对这一套很。”好!好!那你就去约吧,要多少报酬,都由他,别跟人计较。“李大全道:“我不问他们要报酬,已经够客气了,他们是邻县的捕快,就是为了追求那个江洋大盗才到镇上来,因为我对山里的情形,我朋友辗转相托,想请我领路,我是听说老爷子来了,怕有事,才没立刻答应,现在他们还在镇外的一个朋友家里等我消息,我去了就能成行。”

  丁婉卿道:“那就麻烦李大哥了。”

  李大全爽快地道:“丁姑娘,快别这么说,在这儿出了事,是我未能尽到照料之责,我应该去找的。”

  李忠跟李大全俩分别出发了。

  李妈就劝及老博士道:“老太爷他们两起人,就算回来的快,也在后半夜了,您吃点东西先歇下吧。”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我那儿吃得下呀!”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尽了人事,天心一定要这样子,那就是天命了,反正我们并没有故意存心害她,所以您该把心情放开些。”

  及老博士看着她道:“婉卿!你真看得开,别人可能会说意哥不是你亲生女儿,所以你不着急,但是我知道你对意哥,比亲生的女儿还要关切,而你这么达观,倒使我觉得意外了。”

  丁婉卿道:“我自幼一直是在逆境中长大的,没有人照顾我,要不是学会了安慰自己,我就不可能活下去了,安慰自己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忧不急,不哀不伤,咬紧牙关,逆来顺受,尽往好的地方想,当我听说要挨二十皮鞭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还好只有二十鞭,比上个月那个同伴挨四十鞭的轻了一倍。当皮鞭打在身上,我每挨一下,心里就在安慰自己--只有十九下了,十八下了,…就这样,我反而忘了鞭打的痛楚,挨打完后,我反而很高兴,认为灾难终于过去了。”

  及老博士怜惜地道:“婉卿,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没什么,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反而高兴我吃过苦,使我能够坚强起来…”

  两人进了屋子,坐了下来,似乎觉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似的,这一天下来,身心悴,的确也是够人受的,先前支撑着还不觉得,这一放松下来,才感到无比的疲累。

  可是谭意哥呢,她上那儿去了呢?

  她的确是追那头兔子到了桥上,只是没有掉下去,她走到桥心的时候,身体直晃,差一点要掉下去,幸好对岸来了个人,手中执着一枝长长的竹竿,飞快地伸过来,把竹竿往她面前一送道:“快抓住。”

  谭意哥惊魂未定,根本已经没有了意识,所以对这类简单的命令,根本未假思索,就照着做了。

  竹竿是实在的,双手握住之后,脚下也稳了,那个人的力气很大,稳稳地带着她慢慢地后退,把她一步步地引过了桥。

  直到脚踏上了实地后,谭意哥才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双手一松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那个人倒是吃了一惊,连忙过来探探她的脉息,然后才陷入沉思,最后终于下了她身上的弓,先到桥上,故意踏断了一桥木,又把扶手绳栏断了,才抱起了谭意哥,走向一片树林。

  林中有一所小木屋,只得一个单间,也不过丈来见方,是入山猎人来不及出山时,就在这儿过夜用的。

  屋子很窄,门也很结实,都是整株的圆木围编而成,屋子里却很简单,除了一个石块堆砌成的火炉,可供烧火取暖煮食之用,就只有一张。所谓也不过是把三的树枝,每隔两段横放一段,然后在上面排了许多竹片,就成了,而上再编草为褥,都是十分简陋的手工制品。

  这人把谭意哥放在上后,立刻烧起了一堆火,好在他有一口铁镬,而且镬子里就是煮着水。

  这口锅很大,可以煮下整头的小羊,大概也是那些猎户们带进来的,预备过冬时下雪在此长住煮食之用。

  因为到了冬天,兽类觅食较为困难,像山羊、野鹿、山猫、狐、兔等类,既不冬眠,又不懂得贮食为粮,仍然照旧要出来觅食,容易擒猎,所以带大口锅来作为煮食之用的。

  只不过现在这个汉子,却只来煮了一大锅的清水,他把水烧熬了之后,看见谭意哥仍然没醒,而且额头又发烫起来,这倒难怪,谭意哥原来是个宿疾未愈来养病的,到了乡下,因为心情一高兴,显得振作起来,好像没病了,其实病谤还是存在的。

  再加上为了追那只兔子,一阵子忘情的快跑,到了桥上,又因濒危而致心摇胆裂,这一切都导致了她病谤复发,所以人一虚下去,就很难起来了。

  这个汉子倒像是懂得医理的。他把水烧熬了之后,先拿了一个碗,然后托起了谭意哥的头谭意哥的神志在半清醒的状态中。口中频频叫着:“水…水…我要喝水…”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水碗到了边,她倒是知道喝下去,喝完了一碗后,汉子把她放下,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汉子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谭意哥的下衣了下来,另外找了一身自己的衣放在一边,再用块布,为谭意哥的下身抹擦了一阵,才又替她穿上了那条宽敞的男人子。

  然后他才捧着那些换下的衣出屋去了。

  等他回来时,那些衣都已经洗濯干净了,而且还带着几味草药。

  他先把衣服用树枝撑着便于烘干,然后把药草投入锅子里,加上火又烧。熬了一段时间,他才用碗盛了一碗过来,先在口头上吹凉了,才又托起意哥的头,她喝了下去。

  这一碗药虽不知是什么成分,但是药效却极为有力,谭意哥喝下那一碗药后,慢慢地才开始清醒丁。

  首先她接触到的是自己处身于一间木屋中,身上盖着一张兽皮,然后她又看到了一张脸。

  这张脸略有印象,正是先前把她从断桥上救过来的,虽然长了胡子,但仍不失为英俊。

  换上普通女子,也许会被吓着了,但谭意哥却是见过世面的,她落落大方地在上点点头道:“多谢先生相救。”

  那汉子笑了一下道:“姑娘好了?”

  谭意哥道:“身子好像还很虚,不过神志已经清楚了,刚才外承先生相救…”

  那汉子一下道:“这算什么呢,拯人于危,这是每个人都应尽的本分…”

  才说到这儿,他忽地脸色一变道:“不好…”谭意哥诧然道:“先生,什么不好了?”

  那汉子道:“来不及细说了,有人来了,锅子里有我为姑娘煮的药,回头再服一剂,就应该差不多了,后会有期,如果有人问起我,姑娘最好告诉他们,我是往南去的。”

  屋子里开着两扇木窗,他打开了一面,却从另一面窗子里跨了出去。在放下窗子时,他又问道:“姑娘贵姓?”

  “我叫谭意哥。”

  汉子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谭姑娘,难怪如此国天香,好,我走了!希望不久后,我能来看你…”他放下窗子,轻巧地走了,谭意哥倒是着实发了一阵怔,不知道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只不过很快地,她又听见了屋外的叫声,有人叫道:“胡天广,我们知道你在屋里,还是自己出来吧。”

  叫了两声,谭意哥在里面不敢出声。她知道救自己的那个汉子胡天广,却不知外面的人是谁,但胡天广躲开他们,显然是将不利于胡天广。

  看胡天广的举动,颇似一位君子,那这些不利于他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外面见屋里没回应,登的一声,把屋门踢开了,然后有两个持着兵器的人冲了进来,谭意哥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那两个人看见屋中有个女子,也吃了一惊,端祥了片刻,一个人才问道:“你可是胡天广的同?”

  谭意哥不说话,屋外又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看了一下谭意哥,道:“姑娘可是姓谭,谭意哥姑娘?”

  谭意哥一愕,点点道:“是的!你认识我?”

  那汉子笑道:“谢天谢地,谭姑娘果然是被那家伙挟持在此,幸好姑娘安全无事,谭姑娘!我叫李大全,是桂花的爹爹,奉了及老太爷之命,入山来寻找搭救姑娘的。”

  另一个汉子道:“老李,这是你说的那位姑娘?”

  李大全道:“错不了,我虽然没见过,可是我家老太爷说过谭姑娘的模样。姑娘,胡天广呢?”

  “我不知道什么人叫胡天广。”

  李大全道:“就是把姑娘挟持到这儿的人,那是个江洋大盗,这两位是株州城的官差,来追捕胡天广的…”

  谭意哥听说那个救她的汉子,居然是个江洋大盗,心中倒是有点不信,因为那个汉子看上去并不像是凶恶之辈,温文尔雅,一点也不似作犯科之徒。

  可是李大全的话却实实在在,那个公差看起来也很确实,而这时一个公差又问道:“姑娘,你知不知道,那个胡天广上那儿去了?”

  谭意哥迟疑着,看看那扇开着的窗户,正考虑着是否要告诉他们实话,那公差却道:

  “可是从这窗子里逃了?”

  谭意哥点点头:这倒是句真实话,胡天广的确是从窗子里走的,只不过不是这扇窗子而已。

  那公差显然是为开着窗子所惑,走到窗前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谭意哥道:“就是你们开口招呼前一会儿。”

  “那他一定没跑远,走!我们快追下去。”

  两个人都从窗子里翻出去,紧追下去。谭意哥心中对这两人有点歉意,然而想起这可以帮助胡天广,略报他对自己的援救之恩,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李大全却没有跟着追去,他很仔细地看了一下屋子里的情形,当然首先注意的是火堆旁的女装,心中有数,口中却不说什么,他已经知道谭意哥是长沙城中的名,虽然心中并无轻视之意,却也没有把她失贞之事看得严重,轻描淡写地道:“姑娘受惊了!”

  谭意哥道:“在桥上摇摇坠的那一刹那我的确很害怕,倒还撑得住;可是被他救过岸来,我倒是吓昏了过去。”

  李大全哦了一声道:“姑娘是被他救起来的?”

  谭意哥道:“是啊!他对我倒很好,在最危急的时候,突然出现,把我救到对岸来,然后…然后我心里一松,人好像就虚昏倒了,怎么来到这儿的我就不清楚了。”

  李大全道:“这倒是不容易,这儿离过桥的地方有两三里呢,他居然把姑娘一直背了下来,只是他居心太不良了,居然布置成姑娘断桥堕崖的样子,可把及老太爷跟丁娘子给急坏了,还以为你被水冲到渭水去了,让我爹带了人到下游去打捞了。”

  谭意哥倒是一怔,而且也有点莫名其妙,李大全这才把一切的情形说了,谭意哥道:

  “我的天,那不是已经整整过了一夜了?”

  李大全道:“可不是,我们连夜上山的,姑娘的弓挂在桥栏上,多亏我细心,看样子不像是失手掉下去的,一直穷追进来,总算找到了,可也被他给坑苦了。”

  谭意哥想想道:“这…倒是不能怪他,他既是躲避入山的,自然怕有人发现,而我当时又昏倒在地,他既不能放着我不管,又怕人找了来,所以才布置成那个样子。”

  李大全见谭意哥对胡天广似乎并无恶感,遂不再去说胡天广的不是了,想想一下道:

  “姑娘!你还好吧?”

  谭意哥是坐在上的,伸手一掠头发道:“我很好,虽是醒来没多久,但是身上一点都没什么不舒服,他还我喝了一碗药呢。”

  说着开盖的兽皮,伸脚下地,她发觉李大全的眼光看着她,显得有点异样,不问道:李李大叔,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李大全吃吃地道:“姑娘,你…没受他的欺负吗?”

  谭意哥道:“没有,我相信没有…”

  “我是说…姑娘在昏中,也许不知道,现在姑娘身上有什么感觉…”

  谭意哥红着脸道:“没有感觉,否则我会知道的,不管他是什么人,犯了什么大罪,但是他对我却是有救命之恩,而且也没有作什么欺凌我的事。”

  李大全似乎仍有不信,谭意哥道:“李大叔,是真的。”

  李大全道:“咳…谭姑娘,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嘴是很靠得住的,姑娘若是受了什么委曲…”

  “是真的没有,李大叔,你怎么不相信呢?”

  李大全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姑娘身上…”

  谭意哥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得轻叫了一声,连忙又回到了上去,用兽皮盖了起来。

  其实她的衣衫整齐,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在腿间渗出了一片殷红而已。

  李大全想要说什么,仍没有说出来,谭意哥的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下,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衣服在火旁烤着,而身上此刻穿着的,必然是胡天广的子了。

  不过她心中对胡天广却更为感激,低声道:“李大叔,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形,这是我们女孩儿家例行的月病,我既没受伤,也没什么。”

  李大全一听已经明白了,笑笑道:“这就好!这就好,那我出去一下,姑娘拾掇一下,我们快下山去吧,家里人不知有多着急呢。”

  谭意哥点点头,李大全转身出去了,还顺手掩上了门,谭意哥才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拿过来,发现洗得很干净,心中着实感动,于是又整顿了一下,把衣服换上了,看看锅子里熬的药,更抹不开胡天广的影子了。

  到了门外,李大全道:“姑娘!是不是能走,这儿到桥头还有一大段路呢。”

  谭意哥道:“可以!我又没受伤,只不过是受了点惊吓,现在没妨碍了。”

  李大全看她走了几步,才放心地道:“那我们就快一点下山去吧,及老太爷一定急坏了。”

  谭意哥却有点不舍地问道:“李大叔,还有两个人呢?”

  李大全道:“他们追胡天广去了,说好了发现踪迹之后,说由他们自己去追踪,我们不必管了。”

  谭意哥道:“不晓得他们是否能追得到?”

  李大全笑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就是追上了,他们也没办法把胡天广抓回去的,听说那个家伙本事很高,一个人能敌十几个大汉呢,更兼有一身高来高去、飞檐走壁的轻功。”

  “李大叔,那个…胡天广犯了什么案子?”

  李大全道:“劫盗,他在乡县劫了十几家大户,劫走了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

  谭意哥紧张地问道:“有没有杀伤人命?”

  “那倒没有,只是在一次割掉了一个富翁的鼻子,其实这个小伙子在一般人的口中倒不是个坏人,他劫取的对象,都是些为富不仁。以及鱼乡里的劣绅恶霸。”

  谭意哥很感欣慰地道:“那他是个侠客了,我看他的样子也不像个坏人。”

  李大全笑道:“他的行为是有些侠气,劫来的财货,多半用来救济贫困了,他自己本来也有一份家财的,就为了学武功以及救济穷人都散尽了,济贫固然是好事,但不该劫富,这就犯了法,毁了自己的前程。”

  谭意哥点点头道:“大叔说的是,有机会我要劝劝他。”

  李大全微微一怔,谭意哥道:“他是从关着的那扇窗子出去,而向南逃的,故意把往北的窗子打开…”

  李大全笑道:“这一南一北,两条小路通到两个不同的地方,那两个家伙这下可要扑个空了,不过姑娘。”

  谭意哥道:“他们再回来找我也没关系,我并没有说谎呀,他们一共问我两个问题,我也照实说了,他也怪不到我,因为胡天广是从窗子里走的。”

  李大全道:“不错!不错!谁叫那两个活宝不问问清楚是那一扇窗子呢?姑娘,你在回答时就用了心机了。”

  谭意哥有点忸怩地道:“胡天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总不能恩将仇报,指使人拿他,不过,我也不能帮助他逃,只好拣能说的说了。”

  李大全笑道:“姑娘好像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谭意哥道:“我才醒来没多久,谈不到几句话,无所谓印象好坏,只是看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情,很令我感激。”

  李大全笑道:“是的,他没有乘人之危,证明他这个人还很正派,我原来也不想为那两个公差带路的!因为我对胡天广也颇有好感,前两次我都推辞了,后来听说姑娘在山中失踪,又听说了绳桥上的布置,我一听知道是人为的,因而想到了他身上,觉得这家伙不像传闻中那么正派,否则便不该做这种事情,那知道他竟是别有隐情的。”

  谭意哥道:“他原是听见人声,才隐身暗处探望动静的,见我有了危险,才身而出,偏偏把我救了过去,我又昏倒了,他若把我丢下不管,又怕为别的野兽所伤。”

  李大全道:“不错!就隔了那么一道山涧,情况就差很多,较大的野兽,都在涧的那一边…而且他如不做个幌子,怕人一直走了去,发现他藏身之处了。”

  谭意专道:“这一来倒是我害了他了,害得他运个藏身之地都没有了。”

  李大全道:“多事的是我,我若是一个人来就好了,不带着那两个公人,他也就不必跑了,只是我事前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以为他可能对姑娘存心不善,所以才领了入前来。”

  谭意哥忽又一笑道:“不过我想没关系,他走时很从容,而且还问了我的姓名,更说过两天,他会来看我,大概他有把握身的。再说,我想到他也不会一直在此藏身的。”

  李大全道:“是啊!要说藏身,那山中并不是一个绝佳的处所,既没吃的,又没穿的,而且出路又不好,我也有点想不透为什么会选那个地方藏身!”

  一面说着,一面已到了断桥所在,断桥的横索又结好了,而且那枝断去的桥木也换上了一枝新的。

  李大全愕然道:“这是谁呀,那么勤快,一会儿工夫把这些都修好了。”

  谭意哥却看见在绳栏处系了一块布条,遂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果然那上面用炭写了几行字,却是一首绝句:寄语青岛报双成,就云路下红尘;庭湖上明月夜,仙乐飘飘处处闻。

  看完后她把布条慎重地收了起来道:“是胡天广,他已经下山去了。”

  李大全倒是很识趣,也没有去追问布条上写些什么,只是笑笑道:“他的行动倒快,那两个呆瓜还在山搜索呢,人家却早已跑了。”

  扶着谭意哥过了绳桥,幸好对岸有他们来时骑的驴子,各人乘了一头,一迳下山而去,进入到村里时,却是第二天的黄昏,李忠已经先回来了。

  他在檀木镇问了半天,甚至还着人在水缓慢处打探了一阵才回来了。

  及老博士愁眉苦脸,丁婉卿的眼睛红红的。

  别花在老远处看见了就叫道:“谭姑娘回来了。”

  及老博士跟丁婉卿还有点不信,不过还是跟着跑出来看了。

  可不是谭意哥在驴子上一颠颠地回来了吗?

  这一下及老博士可忍不住了,几个踏步向前,谭意哥还没来得及到家门口,已经被她从驴背上给抱了下来,哽咽着道:“孩子,你可回来了,差点没把我给急死!”

  谭意哥也莫名其妙地一阵悲切,居然伏在及老博士的肩上,噎噎她哭了起来,彷佛有无数委曲似的。

  扶着、拥着,慢慢地往回走,把谭意哥交给了丁婉卿,及老博士已是带笑道:“婉卿,我总算把这个宝贝女儿还给你了,这下子不要我赔了吧?”

  丁婉卿倒是较为能把握自己,握住了谭意哥的手道:“谢谢老天爷,菩萨保佑,你可平安地回来了。”

  谭意哥道:“娘!你怎么向老爷子要赔人呢,这也不能怪老爷子呀!”

  及老博士笑道:“是我说着玩儿的,你娘可没问我要赔偿,而且她比我还撑得住,一直安慰我,好像你是我的女儿似的,是我的心里过不去…”

  丁婉卿道:“我也不是比您撑得住,而且我知道意哥不会有什么的,最多受场虚惊跟一场小劫难而已…”

  谭意哥道:“娘,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出事的呢?”

  丁婉卿道:“我曾经把你的生辰八字命造,给那个张铁口推算过,他说你二十六岁之前,将有好几次小劫难,过后就是一路坦途,后福无穷了,你想,现在只才二十二岁,根本上你的福还没开始享呢,怎么会有意外!”

  于是大家进了屋里,李忠老两口子,以及李大全的子李嫂,都拥过来问好。

  李忠道:“我这个儿子一直不肯学好,几十岁的人了,自己都做了父亲,整天往镇上跑,斗走狗、喝酒赌钱,不务正业,这次总算做了件正事,把姑娘给找了回来。”

  及老博士道:“李忠,你别不知足了,我倒觉得大全很有出息的,你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他也没花你的钱,而且我听说他每年赚回来的银子也不少,都交给他媳妇儿收着呢。”

  李忠道:“那银子没一分是正正经经的!”

  李大全道:“爹!我赚的钱怎么不正经?夏天我捉蛐蛐儿去卖,冬天我养斗,猎狐狸贾皮,猎野卖雉尾,这不都是正正经里的?”

  李忠道:“还正经呢,多少人为了一个赌字倾家产,可不都是受害的!”

  李大全一笑道:“没那事儿,我在镇上那些朋友都是家无恒产的,最多是十几个大钱的输赢,那能就倾家产了,我从不参加城里的豪赌。”

  “可是你捉了蛐蛐儿,养了斗、鹌鹑去卖给我们赌,可不间接地害了人。”

  李大全笑道:“爹,你这一说就不公平了,铁匠还卖刀呢,也没人说他是间接杀人呀!”

  李忠瞪大了眼睛道:“畜生,你还跟我讲理,你叫人说说看,谁把你当成个正经人?”

  李大全道:“那是村里人看到我赚钱容易,故意糟蹋我的,他们看我不种田,养几盆花,抓几头画眉,猎几张孤皮,一年抵上他们几年的庄稼,其实这也得要有本事的,养花调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就是你能,你行,你务的是那一种正业?”

  及老博士笑道:“大全做的虽不是正途,可是在太平盛世,这一套是此种庄稼能赚钱多了,而且他说得不错,这也要点聪明的,笨人做不来,不过大全,你很聪明,把聪明用在这些地方可惜了。”

  李大全道:“老太爷说的是,我地想去找个门路,混个出头的,可是爹的年纪大了,我不能远离。”

  李忠道:“我虽然六十多岁了,比老太爷还小蚌十几岁呢,老太爷都不说老,你就把我当成老朽了!”

  及老博士笑道:“李忠,你也不能这么说,他也是一片孝心,大全,照你家的情形,出远门是不必了,你今年也有三十好几了吧?”

  “小的今年三十六了。”

  及老博士道:“早个十几年,我是赞成你出去闯闯的,现在倒大可不必了,不过你这样子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小的想过了,可就是没一个合适的工作。”

  及老博士道:“这样吧,我帮你在长沙府衙门里找个差事,既近便,又能照顾到家里,你看怎么样?”

  李大全忙屈下了一条腿跪谢道:“多谢老太爷,有几个在外县的当差朋友,倒是约过我,可是太远了,我也是本想在本城找个空缺,可一直没机会。”

  及老博士道: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府衙里的总捕头王从云最近因年老告休,由秦副捕头捕升了上去,空出了一个副捕头的缺,府台王大人因为我是本地人,希望我推荐一个人去,我答应替他留心一下…“李大全喜极道:“多谢老太爷,多谢老太爷…”

  李忠却道:“大全,老太爷说的是副捕头,你估量一下,能力够不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误了事,还丢了老太爷的脸,那就对不起人了。”

  及老博士笑道:“从意哥失踪这件事情上,我就觉得他的脑筋不错,判断又准,人还没到现场,光是听了我的口述,他就能推断出其中有伪,光是这一份心思眼光,他就胜任有余了,我推荐他去,不是卖我的面子,而是他真有这份本事。”

  说着笑笑又道:“不过推荐由我,成不成却由人…”

  李大全道:“这个当然,最后要府台大人决定的,只是老太爷肯推荐,小的已经感激万分了。”

  及老博士笑道:“最后决定自然是王府台,但是能给他深具影响力的却有个人,只要此人从旁一说,这件事就成了。”

  李大全道:“这个老太爷看看情形吧,小的是没办法,跟谁都不认识,恐怕也找不到人为我说项了。”

  及老博士道:“如果你不认识的人,我也不提这件事了,这个人自然是你认识,而且肯替你说话的人。”

  李大全得莫名其妙,看见及老博士望着谭意哥在笑,才恍然道:“老太爷说是谭姑娘?”

  及老博士道:“谭姑娘是长沙市上名女才子,多少有学问的人都叫她了下去,府台是个很爱才的人,对谭姑娘赏得不得了,亲自为她取了个名字,虽然不便表示,但也等于是暗认在膝下为义女的意思了,你想再经她一说,还有不成的吗?”

  李大全忙道:“那就更为多谢谭姑娘了。”

  谭意哥道:“李大叔相援之德,我是应该报答的,府台大人那里,我可以把大叔这次寻找我的经过说给他知道,他也会钦佩李大叔的才能的。”

  李大全又谢了一阵,大家才入厅坐定,略谈了一阵经过后,及老博士道:“意哥也累了,让她早点休息吧。”

  把谭意哥送进了屋子,及老博士道:“意哥,我忘了你的身子有病,我给你诊诊脉。”

  谭意哥道:“我倒好像已经好了,那个胡天广熬的什么草药,还真不错。”

  及老博士按脉很仔细,一而再,再而三,慎重得连丁婉卿都担心起来了,急问到:“老爷子,怎么了?”

  及老博士长长地吁了口气:“很好!很好!意哥,那个胡天广倒果真是个君子。”

  谭意哥这才明白他如此慎重的原因,不有点愠然道:“原来你不相信我的话!”

  及老博士道:“意哥,你别生气,我们不是不相信,只是怕你吃了亏而不好意思说。”

  谭意哥道:“孤身弱女,在深山中陷于一逃犯之手,想得到的遭遇是不会好的,所以我真的是受了什么,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正因为那位胡先生对我恂恂有礼,才显得他的人格可敬,我知道这很难使人相信,正因为不可信,我才要特别地声明清楚,绝不容人对他有半点冒渎的猜想。”

  及老博士忙道:“是的,孩子,我的脉象是最有把握的,因此我诊过之后,对他也更为尊敬,我也会向人家证明他的可敬事迹的。”

  谭意哥道:“我的手臂上还留着守贞宫砂,如果有人不信,叫他们随时都可以来验看的。”

  丁婉卿笑道:“孩子,那是干吗,咱们为人处事,但求尽其在我,管人家干什么?”

  谭意哥道:“可是那位胡先生救了我的性命,反而要因我蒙受污名,我又怎么对得起他?”

  丁婉卿道:“我听说他是个盗贼。”

  谭意哥道:“不,不是的,李大叔说过了,他是个侠客,劫富而济贫,那些穷人们都把他看成是生佛菩萨。”

  丁婉乡道:“但是他在某些人心中,仍然是个贼,这是无可否认的,所以天下事无法叫人都持同一看法的,我们身受其德,感他的恩,只能用我们的心意去报答,你不能叫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

  谭意哥道:“我没有,我只是…”

  丁婉卿笑道:“孩子,你自己不觉得而已。我们才对那位胡先生略表一丝攘疑,你就急得像要找人拼命似的。”

  “那是我感他的恩情。”

  丁婉卿道:“感恩戴德是你一个人的事,却不可之过急,表现太,否则,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娘,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丁婉卿笑道:“我的话不难懂,你就是现在不懂,多想想也懂了,好了,好了,你歇着吧,有话明天再说。”

  她跟及老博士出去了,谭意哥却睁大了眼,呆望了大半夜,一直在思考着丁婉卿的话。

  “她终于想通了。胡天广在临走前曾经说过要去看他的话,而且以他那种人,言出必践,一定会来的,何况在暗中为她重修绳桥,绳上留字,可以见得他对诨意哥的印象也很深刻。但胡天广究竟是个贼,是个在通缉中的贼。官府中还在行文捉拿他,如果谭意哥表现得对他太热切,使人会推想到他们之间一定关系非同寻常。光是往不好的方面想,倒也罢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况青楼中人,即使守身如玉,贞节上也会打个折扣,不足以清为自傲,别人也不会太重视这个。最坏的是一些公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守伺在谭意哥附近,胡天广一来,破人抓住了,那才是恩将仇报,反而害了他了。谭意哥想到这里,不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眼前只有几个人知道,如果她再在更多的人面前为胡天广辩解,那只有把事情越辩越糟。因此她对丁婉卿的提示,由反感而变为感激了,究竟丁婉卿比她多长了几岁年纪,对事情的看法又深一层。不过出了这种事情,乡下是待不住了,一心只想回到城里去,因为胡天广已经出山了,虽然不知道何往,但很可能会跑去看她的,要是失诸臂,那不是人遗憾了吗?”

  丁婉卿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事,居然先对及老博士提出了道:“老爷子,咱们今天就回去吧!”

  及老博士道:“为什么,不是说好要多玩几天吗?”

  丁婉卿道:“老爷子,明天是您的大寿,家里既然为您准备了,也是晚辈们的一片孝心,您又何必叫他们太难堪呢。”

  及老博士道:“那里是为我过生日,分明是他们在做人情,我这么大岁数,还要替他们应酬?”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您又何苦钻牛角尖呢,就算您的媳妇不会说话,可是她的心却是好的,她把娘家的哥哥邀来为您祝寿,也是增加你们及家的风光,更是一片孝心,因为您是长辈,不管她哥哥官做得多大,还是要向您叩头拜寿的,人家也不是生得,若非是至亲,谁愿意矮下半截?”

  及老博士道:“我可不稀罕,她哥哥只是一个知府,我的亲友侄辈里,比知府大的官儿多得很,我也不稀罕他磕那一个头,向我磕头的大官们多啦。”

  丁婉卿笑道:“那您就更该回去了,您媳妇儿的意思不是炫耀娘家的亲戚,而是在表现及家的气派,向她的娘家显示,在及家来往的贵客多着呢,做媳妇的对夫家如此引以为荣,您这个做家翁的应该支持才是。”

  及老博土笑道:“婉卿,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成好听的了,也都变成道理了。”

  丁婉卿道:“本来就是道理嘛,否则我也不能无中生有呀!”

  及老博士道:“好!那我一个人回去,过完了生日就来,你们还可以在这儿玩玩。”

  丁婉卿道:“不!我们一定要回去,您的寿诞一定免不了有很多曲巷姊妹们来庆祝的,要是我们母女俩不在场,岂不叫人骂我们不知礼数!”

  及老博士道:“我会替你们解释的。”

  谭意哥笑道:“明天长沙府台一定会来祝寿的,您不是要为李大叔推荐吗,明天正是个好机会,而且我也刚好在旁边说项,像这种事,我可不能像您一样,专诚去拜会府台大人提出推荐吧,只有利用见面的机会提一句,过了明天,还不知道那天才有机会呢?”

  丁婉卿道:“还有一个理由是为了意哥,大队人马到了檀木溪,又找又捞的,早已惊动别人了,意丫头却又好好地回来了,一定有人前来问讯,那些事究竟不好向人家去说的,倒不如一走还落个轻松。”

  这个理由倒是使得及老博士没话说了,点点头道:“这也是,怪我自作聪明,判断她是落水冲到檀木镇去了,才得大张旗鼓,不过还好,这些乡下地方很少有人来,事情也不会传出太远,我再叫李忠去打个招呼好了,我们今天走了也好,下次有空再来玩。”

  谭意哥道:“回去过了您的大寿,等再找个空闲的时间,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

  这次回去,还有李大全同行,一则是到家里去帮帮忙,再则也是正好向府台推荐,他也显得很起劲,骑了头驴子,在车子前面开着路,及老博士道:“意哥,大全这件事你要多出点力,一定要促成才是。”

  谭意哥道:“我会尽力的,李大叔为我的事跋涉辛苦,我怎么也应该报答一番,不过还是您的面子大…。”

  及老博士笑道:“我向府衙推荐,事情可成八分,因为是府台自动向我要求的,但是我要你说一声,还是为了你好,他感了你的情,对你的事说会特别卖力,两你们那儿,也的确是要有个吃公事饭的人照顾一下。”

  谭意哥这才明白及老博士的用意,不由感激地道:“老爷子,您真好,处处地方都为我着想。”

  及老爷子笑道:“我不照顾你,远去照顾谁呢,尤其是我跟婉卿说过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通:“老爷子您的一片盛情,我是非常的感激,只要您吩咐,我怎样侍候您都行,至于您要给我的名份,我只有心领了。”

  谭意哥一怔道:“娘!老爷子要给你什么名份?”

  及老博士道:“我是正式向她求婚,要求她嫁给我做继室,她居然不答应。”

  诨意哥想了一下道:“老爷子,这件事连我也不太赞成,您虽是一片盛意,但是毕竟大了娘三十多岁,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您能照顾她多少年呢?”

  及老博士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笑道:“丫头,你为什么不说我没有多少年好活了!”

  谭意哥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娘未来的日子还长…”

  “这个我也说过了,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名份,别说等我死后了,就是我活着,她看中了合适的对象,随时都可以去的,我只是想帮助她…”

  谭意哥一笑道:“老爷子,这话我相信,娘也相信,可是别人未必相信。”

  “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好,何必要人相信呢?”

  谭意哥道:“老爷子,话不是这么说,尽管很多的人都可以不去管,但是,娘现在是未嫁自由之身,还有机会可以择人,一旦进了您的门,可就没机会了,难道别人还敢上您的门上去求亲不成?”

  及老博士一怔:“这我倒是没想到。”

  谭意哥道:“再说您的家里还有您的儿子、孙子,您的少爷、媳妇都比娘还要大,他们肯愿意吗?”

  及老博士道:“这是我的事,他们管得了吗?”

  谭意哥道:“他们管不了,及氏家族的族长可管得了,这是一。再说,他们如果不答应,您给了名份,他们不承认,这还是空的,即使他们承认了,也接受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可就是一付枷锁,套住了娘的一辈子了!君子爱人以德,老爷子,您疼人可不是这么个疼法的。”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是的!是的!我光是往一处想了,没有考虑到这些;不过我是听说了她这一辈子已经不打算嫁人了,才有这个想法的,她如果有求归宿的意思,我绝不会出这个馊主意的。”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娘不肯嫁人的原因…”

  及老博士道:“我知道,她对我说了。”

  “您嫌不嫌呢?”

  “怎么会呢,我觉得她那善良温婉的情,仁慈的怀,细心谨慎等种种的美德,举世难求。谭意哥道:“是了,我相信总有人会持您一样的想法的,只是娘没遇上而已,您要疼她,就把机会留给一个比您更适合的人。”

  及老博士连连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

  丁婉卿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像是谈论的与她无关问题,一点意见都没表示,直到他们谈论告一段落时,她才微微一笑道:“意丫头,你说了半天,只是以你自己的看法与想法,根本没有抓住我的本意,要是我婉拒及老爷子是为了你说的那些,用不着你来为我解释了,我自己也会说的。”

  及老博士道:“对啊!我在前天提出时,也说得很明白,我的家产早已分走了,只剩下李忠管的那一小片田庄,若是自己不住在那儿,还得往下贴钱呢。还有个一些营产收入,数量也很少,婉卿不会放在眼中的。除了一个名份外,可以说全无好处,婉卿并不欠我什么,如果她有别的打算,当时就该拒绝的。”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这一辈子我是不打算嫁入了,所求的只是下半生安定生活,老爷子给我一个名份,也给了我一块安身立的地方…”

  及老博士道:“这些都不算什么,你自己已经有了一块地,而另外那个虚名,对你反倒是一个约束了。”

  丁婉卿道:“老爷子,不是您那个说法,至少在我心里,我没有想到那些,那时我对您是心的感激,可是紧接着就是意哥出了事。”

  “那有什么关系,何况意哥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丁婉卿道:“这就是一个警告,我的命很坏,从小算命先生就算出我命犯孤鸾,不得婚配,否则必将婚殃亲人,先是在我十二岁时候,有人来给我提亲,我父亲才接下了婚书两天,就犯了事,然后是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姊妹从了良,她的丈夫经商,有个弟兄恰好是中年丧偶,那个姊妹想起了我,就央人来问我的意思,我答应了,他就带了聘礼前来,那知在路上偏遇盗劫,抢走了金银不说,我那个姊妹还因为惊吓成忡,足足过了一年多才平复…”

  及老博士道:“这都是无稽的巧合。”

  丁婉卿道:“不!老爷子,是预言在先,然后每临到谈及我的终身,就必有灾祸临身,这就不是巧合了,所以我认命了此身不再作适人之想。”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反正经意哥一说后,我才想到有很多没考虑到的地方,这件事对你是弊多利少,不管是迷信也好,是巧合也好,就此作罢了。”

  丁婉卿笑笑道:“老爷子,我对您的这一片盛情,还是十分感激的,往后您可以把我们那儿当成您自己的家。”

  及老博士哈哈笑道:“事实上我几乎把你们那儿当成家了,我在自己家里的时间,还没在你们那儿的多。”

  车子回到了长沙,谭意哥回家换了衣服,略事修饰又到及老博士的家里为他暖寿。

  李大全在门口按着她笑道:“谭姑娘,幸亏你把老太爷劝了回来,否则的话,大少会急得上吊,大少爷平里对大少都是言听计从的,这次也发了火,不但狠狠地打了她一顿,还准备立休书了。”

  谭意哥一惊道:“这是为什么?”

  李大全道:“老太爷拔脚一走,大少爷回来一问,才知道大少是言语间冲撞冒犯了老太爷,这下子可真火了,当场就是拳脚加,骂她不孝,然后就要下休书,说她不能善事亲翁,犯了七出之条!”

  谭意哥道:“这也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一番,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严重。二李大全道:“事实上的确很严重,老太爷是长沙的名医,平时受过他老人家好处的不知有多少,都要藉着这个机会报答他一番,两天前,送来的寿礼已经摆了厅堂,到时候如果寿星不在家,那该是多煞风景的事,如果再让人知道是给大少气跑的,那大少爷以后还能做人吗?这是难怪他要着急的。”

  谭意哥道:“那现在呢?”

  李大全道:“老太爷一到家,大少就到门口来跪着陪罪,全家大小,跪了一大片,老太爷的气总算消了,可也着实地训了他们一顿,说照他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回来的,他一辈子没有应付过权贵,总不成年老了还要去巴结阔亲戚。更说及家以医道传家,只要手有回仁术,那儿不受人尊敬,这比逢巴结强多了。”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这番话倒是颇有道理,人贵在名节,节清品自高!”

  李大全道:“可不是吗,平时老太爷都走出门应酬,大少看不见,不知高低,直到这两天,各处送来的寿礼中,不但有二品三品的侍郎京官,还有一品的当朝阁老呢,比起来,她那个当四品的府台哥哥实在算不了什么,她也才明白那天在言语间对老太爷的冒犯了。”

  谭意哥一叹道:“这么说来,还是势利的力量了。”

  李大全道:“大少是比较热中一点,不过她知道错已经算难得,老太爷可直夸你跟丁姑娘,说不是你们两个力劝,他真不愿意回来,所以家里的人都很感激你呢。”

  谭意哥笑道:“老太爷可曾消气了?”

  李大全也笑道:“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媳妇,还有什么气好生的呢?小辈的认了错也就算了,总不成还怀恨一辈子?不过老太爷倒是很念你们,一个劲儿的催着,差一点没有叫我用车子去接了,唉!丁姑娘还没来?”

  谭意哥道:“我娘已经了籍,不方便前来。”

  李大全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太爷可没把你们当在籍的姑娘,长沙城里,也没人那样想。”

  谭意哥道:“那是大家的垂爱,可是我们自己却应该守分寸,不可逾越了规距。”

  李大全肃然道:“是的,这就是谭姑娘受人尊敬的地方,要是换了个人,有着谭姑娘这等气势,怕不早抖起来了。”

  谭意哥落落大方地道:“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抖的地方,不过我也不自,觉得自己比人低一级,我是个在籍的歌伎不错,歌鬻歌,售我的才艺,也许要略为打扮一下,那只是使人赏心悦目,最多只是如此而已,并没有规定歌伎一定还要牺牲相去取悦男人,大家之所以有那种想法,不能怪人,是一些姐妹们自己把身价贬低了,但是我不相信我们原来就低的,我要做给人看看。”

  李大全听了更为尊敬了,连忙道:“是的,谭姑娘,老太爷刚才地跟我谈了一下,他说他为我推荐的这份差使十九可成,他也不要我特别的报答,只要我今后多为姑娘尽点心,他还说了许多姑娘叫人尊敬的事,希望我将来能有为姑娘尽力的地方。”

  谭意哥称谢了,遂跟着李大全到了里面。

  虽然她跟及老博士那么,但是却是第一次上及家来,倒是那大门口,不知来过多少次,都没有进去过。

  最主要的是及老博士虽是忙人,也是忙于在外应酬或是在家为人看病,或是出去为人诊治。

  他的家里来人不断,全是来看病的居多,所以谭意哥就没来过,今天总算进来了,才觉得他家的房子还真大,前进是个大院子,现在盖上了天棚,布置成为寿堂了。

  那也难怪、这位老太爷的医道,为人又热心,长沙城里,以及邻近的县镇,甚至于整个三湘地带,经他妙手回,治愈沉可的人何下千百!

  有的是自己受过他的好处,有些则是自己的父母家人受过他的活命之德,虽然及老博士自己不望受报,可是那没忘记他的,也都利用这个机会,为他风光一下。

  及府的客厅虽然大,但也容不下那么多的客人,所以干脆把寿堂设在院子里了。

  上面架了棚,地下了红毡,两面则张了三湘名士、各地衣冠送来的各寿幛,以及各种祝寿的字画,琳琅目。

  正面是鲜红的绸底上,缀了一个比人还大的寿字,整个是用金箔打成的,虽有点俗气,却也颇具富贵气象。

  一个比人臂还的寿烛,刚刚才燃起,香烟袅袅,福禄寿三星的银像,每尊都跟个小孩子差不多大小。

  今天不过是暖寿,正式寿期还是明,但是已经贺客盈门,热闹非凡了。

  寿筵是设在后厅,谭意哥走进去,只见闹烘烘的已经设了十余桌,桌上坐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已经有好几个曲巷的姊妹在招呼着侑酒度曲助兴。

  只是席上的客人,谭意哥却多半不认识,只有低声问李大全道:“大叔,这些客人都不是本城妁吧?”

  李大全道:“可不是。他们都是外地前来的,你想想,要是老太爷不在家,那该是多尴尬的事!”

  谭意哥道:“我怎么事先一点都没听说?”

  李大全道:“是这样的,老太爷平里最怕这种无谓的应酬,那也难怪,他一年到头为人诊病,受他好处的人太多了,如果要敞开来办,年年都能挤破长沙城,所以他一直不过生日,这一次因为是老太爷的七十大寿,很多人都商量好了,要给他热闹一下,但事先没跟他说…”

  谭意哥道:“那是谁在承办的?”

  李大全道:“听说是陆象翁陆老太爷。”

  谭意哥道:“好啊!原来是他老人家,居然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回头我非好好问问他老人家不可。”

  说着又进到了内堂设有一席盛筵,及老博士高踞首座,还好陪着他的那些客人倒是谭意哥认识的,更难得的是那位知府大人也在,谭意哥先上去给及老博士磕头道贺过了,陆象翁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意哥!你来得好,我正想找你们母女问罪去,我为了老及这个大寿,已经忙了好久了,在暗中筹备着,就打算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你们母女俩却把老及给拐到乡下去了。”

  谭意哥不脸上一红道:“老师,您还好意思怪我呢,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否则我说什么也不敢跟老爷子下乡的,还是到了乡下,我才听老爷子说起,赶着催他老人家回来的。”

  陆象翁笑道:“不告你们,就因为你们跟这老儿太近,怕一时溜了口,说给他知道了,他一犯倔子,不知躲到那儿去了,反正每年这时候,他总是老习惯往乡下躲,我知道了也不着急,原打算也是今天一早着人去接他回来的,人到了那儿,你们已经动身启程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意哥,听说你在乡下受了点惊吓?”谭意哥低下了头,及老博士道:“不是受了点惊,是差点没送掉小命,所以我老头子能够及时赶回来,叨扰大家这份盛情,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胡天广,一个是李大全,刚才你们吵着要我说明经过,我拖着要等意哥来,由她来说才显得采,现在她来了,叫她快说吧。”

  陆象翁忙把谭意哥到自己身边的空位上道:“快说!快说!意哥,刚才这老儿吊了我们半天胃口,就是不肯多放一个,憋得我们一个个都心的。”

  谭意哥这才把自己如何狩猎追兔子,上了危桥,如何失势,在快要坠桥的时候,受了胡天广的救援,然后李大全又好何判断自己不是失足,带人去找了自己种种经过说了一遍。

  在叙述中,她特别着重于两件事的描述,一是胡天广的行侠仗义以及他的君子行径,另一个就是李大全的机智判断以及他的精明干练。

  等地说完了,王知府果然很注意这一件事,忙问道:“及老,这李大全有多大年纪,为人…”

  及老博士笑道:“他父亲在替我管田庄,其实是在帮我的忙,陆象翁笑问我的那片田庄入息有多少,全是因为我们从小到老的情,他不好意思言去,实际上我们情同手足,也等于是兄弟一般。大全是个孝子,顾念老父无人照顾,才委曲在乡下,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其实我这老侄儿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为人又慷慨好友,地方人情透,有好几个州府,慕名要请他出去,他都推辞了。”

  王知府及道:“及老!兄弟前些日子,就请你推荐一个副捕头,既有这等人才,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及老博士笑道:“别急!别急!我当时答应下来,心里就想到了他,可是没有徵得他的同意,我不能先夸口下来,这次回去,也是为了替你探采他的口风,他起初还是以亲老为辞推托了,经过我跟意哥再三力促,请就近为地方尽力,也能兼顾父母,总算把他说动了。”

  王知府道:“那太好了,你怎么没叫他一起来呢?我那儿急得不得了!过了你的大寿,我就下帖子专人请他去。”

  及老博士笑道:“那倒不敢当,他怎么说也是我的晚辈,我吩咐他的事,他总得尽尽心,大全,过来见见王大人,王大人是我们的父母官,热心地方,体恤民情,你能在他手下学做事情,帮他的忙,也等于帮我这个老伯父的忙,我一样感同身受的。”

  李大全在旁站着,听见及老博士如此为他吹嘘,心中着实感动,不过他到底是经历过世故的人,由于及老博士如此为他抬举了,倒也不便再表现得过份的谦卑,很从容大方的作了一个揖道:“草民李大全,参见大人。”

  他的轩昂气度,以及恰到好处的礼数,使得王知府刮目相看,倒是立刻站起来,还了他一礼道:“原来李壮士就在这里,失敬失敬!多谢壮士赐于臂助,明一早就烦壮士到府署一行,下官当在府署相候,及时札委。”

  很客气,也很干脆,李大全也很上路,屈身一躬,抱揖道:“草民遵命。”

  说完他就退出去了,这件事就这么三言两语敲定了,固然还是及老博士的推荐有力,但是谭意哥的渲染吹嘘烘托,也有着很大的关系,而其中最感高兴的还是及老博士,一个府署的副捕头虽然不太高,但是权责很重,人选也很难挑,他保举的人立刻就能录用,自然是很有面子。

  所以他频频地向大家劝饮,而且也拖着谭意哥陪他一起喝,说是要为她惊。

  惊这个名词不过是随口而出,却成了灌酒的藉口了,座的人,每人都要为他惊,她又要道谢敬回去,一轮酒下来,已去了二十多杯。

  然后她敬到一个二十多靠三十的青年男士的面前,眼睛不一亮。

  这个人不但人物轩昂,气度俊朗不凡,而且脸上还带着微笑,还笑容是她非常熟悉的。

  只是她记不起来在那里见到的,谭意哥很奇怪,她有过目不忘的才慧,见过的人,绝不会忘记的,何以这个人,这个笑容,给予她如此深刻的印象,却会记不住了。

  既是记不住,何必去强记呢,干脆请教一下就得了,于是她斟一杯酒道:“这位公子…”

  那少年站起来笑道:“张正字,小字玉朗。”

  这是个完全陌生妁名字,陆象翁笑道:“他是我的一个世侄,他的小名叫玉朗,因为从小就长得个粉团儿似的,人见人爱,长大以后,诗书腹,文采风,就是淡泊名利,不肯在文章上再下功夫。”

  张玉朗笑了一下道:“老伯这话小侄不赞同,读书在于明理,非为富贵名利,如果为富贵利禄而读书,其心已然可诛,小侄志不在抱笏,却不是不读文章,只是不愿意读韩昌黎那文起八代之衰的文章。”

  陆象翁笑不为忤道:“好!总是你有理…”

  谭意哥眼波光,笑着道:“张公子的话的确有理,老师整天教人家读书学圣贤之道,自己却不入仕途。”

  陆象翁道:“我不是不入仕途,而是生当离之世,不想以文章去向臣逆竖博青紫…”

  张玉朗道:“老伯的清节,是大家共仰的,只是天下已经太平多年,老伯怎么仍然在家中讲学呢?”

  陆象翁道:“那是因为我闲散了多年,把筋骨养懒了,何况我的学生侄辈都一个个的衣朱带紫了,他们也希望我不要再入仕途。”

  这在谭意哥说来倒是初闻,忙问道:“老师,我只听人说老师是无意于功名,却不知老师是为了门人子弟而谢绝仕途,那是怎么回事呢?”

  陆象翁有点惭愧,但也有点得意地道:“我一生教的学生不少,有成的也很多,却把自己的功名给耽误了,等我自己要想去闯一闯时,却发现我的学生子弟都已经高踞要位,成为方面大员了。”

  王知府道:“陆老的教诲有方,天下士人,无不以得列门下为荣,每次大比,进士榜上,一定有令高足的大名。”

  陆象翁道:“这倒没什么,是他们自己知道用功。”

  王知府道:“但是陆老启迪有功,也是原因之一。”

  陆象翁:“我教学生是身教与言教并重,学间与品德兼修的,所以那些弟子倒还格守着师训,不管他们做了多大的官,见了我礼貌都不差。”

  谭意哥道:“这是应该的,为人岂可忘本!”

  陆象翁叹道:“但是在有些时地,就会很糟了,那年我抱游戏的心情,报名秋试,正副主考官却都是我的门生,唱名入闱的时候,限于体制,他们只有端坐受了我一礼,等我人了闱之后,他们立刻就过来行弟子礼,然后两个人亲自为我执役,一个扫地,一个磨墨…”

  谭意哥笑道:“这分明是您考不下去了。”

  陆象翁笑道:“不我也考不下去了,他们倒不是存心做作,对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是如此的,所以我只好回家来做老封翁,教教学生了。”

  张玉朗道:“老伯的襟抱负、道德文章,推之于朝堂,即为栋梁之柱,可是为国家计,老伯却以不仕为佳。”

  这又是一番妙论,王知府道:“陆老的才德既为庙堂之选,何以为国家计,仍是闲散为佳呢?”

  张玉朗笑道:“陆老伯如果入仕,只不过是一梁柱而已,在野作育英才,却能造就无数的栋梁之材。”

  及老博士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知道陆老儿的心中是每每对此稍有遗憾的,现在听了张哥儿的解释,该消除掉心中的块垒了吧,来!啊一大白,浮一白!”

  谭意哥起来为每个人把酒都倒了,正待回座,陆象翁却把她按着在张玉朗的身边坐下来道:“意哥,你就坐在这里,让我们看看一对璧人是多么的相称。”

  他这样一说,座上每一个人都有同感,张玉朗的俊逸不凡,谭意哥的秀丽脱俗,互相辉映匹配得妙极了!

  谭意哥还有点怩忸,倒是张玉朗笑道:“久闻意娘有絮高才,正想诣门求教,不意今得遇,就便请益一下,不知道意娘是否肯收我这个笨学生?谭意哥笑道:“张公子,你错了,那儿才是当代的宗师,你应该去向那边请教才是。”

  张玉朗笑道:“陆老伯教的都是经世的大学问,我不想出仕,就不敢前去挨骂了。”

  谭意哥笑道:“怎么会是前去挨骂呢?”

  张玉朗道:“我去一次,陆老伯一定骂我一次,可不是去挨骂吗?”

  陆象翁笑道:“你还怕挨骂,每次我到你家去的时候,你老娘还叫我捶你呢,她为你不肯求进而伤透了心。”

  张玉朗笑了笑道:“老伯,这话小侄有点不服气,立身之途很多,何必一定要出仕才算有出息呢?”

  陆象翁道:“学而优则仕,这是一般读书人的正途。”

  张玉朗淡然道:“各人的志趣不一,官并非不可为,但是不可以强而为之,孔子如果一直在鲁国当那个司寇下去,最多不过一个循吏耳,人间可能就少一个宗师,有经世之才,有仁被万物之心,才可以为官,否则还是别干的好,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挂冠而唱归去来兮,小侄以为他这种不勉强自己的行为固可取,但是他那种说法却该打一百大板。”

  谭意哥笑道:“靖节先生的高风亮节,为世所重,而张公子却别具一说,奴家倒要请教一下。”

  张玉朗道:“他自己好酒无行,受不了拘束,要想求灵上的自由,明知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迳就言去也罢,却不该说什么不为五斗米而折,那表示他的心浅薄,知识简陋,把一项神圣的任务,视为营利糊口的行业,把为生民立命,为天下立心的责任放过不谈,却在五斗米上作文章,不说自己做不好官,都还要故做清高,说什么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我认为他的上宪还让他挂冠而去算是宽大的,真应该把他抓起来,打上一顿,才予以革职查办才是正理!”

  王知府道:“世兄这番见解果然透辟,现在的人都称颂陶潜公薄盎贵而就田园,以为清高,使得我们这些做官的人,直以为自己是俗不可耐了呢,今得世兄一言,总算为我们舒一口气,世兄有此认识,如出而就仕,必为好官。”

  张玉朗笑道:“多谢谬赏,治生就因为有些认识,知道自己的志趣不合于此,才不敢作此想。”

  谭意哥问道:“张公子所志何在?”

  张玉朗笑道:“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身上怕背责任。”

  陆象翁道:“他啊!是被那些游侠的传说给入了道,学了几天拳,动不动就想挥拳打人,路见不平,拔刀仗义,整天只会惹祸,幸亏他家里还有几个钱。而且是世袭的御进贡茶官,承袭了皇宫御用茶业的事业,官面上还,否则还不知要闯多大的祸呢!”

  谭意哥忽然想起来了:这眼神,这微笑是在那儿见过的了,那是在胡天广的身上。

  那脸庞,那身材,也有几分相像,只不过胡天广要黑一点,多了一蓬须,而张玉郎却自得多,脸也刮得光光的,看起来更为英俊了一点,但两人之间,似有相关之处。

  她张开了嘴,正想问什么,张玉朗却在桌子下面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谭意哥倏然而惊,而这种发现的确不宜在此刻提出相询的。

  陆象翁却感慨地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无意进仕,你乡试抡魁,中了一名解元,会试竟落了第,连个边都没挨上。”

  张玉朗笑道:“那是小侄故意落第的,会试的题目很对我胃口,如果我放开手做,不敢说又拿第一,却也不会在前五名之下,可是我只做了一半,就草草收场。”

  陆象翁也讶然道:“原来你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难怪我说你怎么会连场边都没挨上呢,以你的才华,纵使文章不当意;也不会差到那里去的,想不到你是在开玩笑,玉朗,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呢?”

  张玉朗笑道:“为了博个自由之身。”

  谭意哥道:“张公子,这话又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乡试登榜首,只是为了明白一下自己的才调是否可以求售,可是家母却为此大为兴奋,每天都着我人帷中苦读,她老人家自己则成天求神拜佛,字定了我,一步都不让我出门,我关了一年多,整得我差点没发疯。”

  陆象翁道:“才一年多,你就要发疯了,那么别的人十载寒窗,帷下苦读的滋味,又是怎么过的?”

  张玉朗笑道:“老伯,这是一个人的意趣不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您最烦的就是学佛的人,如果把你置于一个全是佛经的屋子里一年多,你受得了吗?”

  陆象翁道:“不像话,这怎么能拿来相比呢?”

  张玉朗道:“为什么不能呢?那吃素念经拜菩萨可不是坏事,也是一个人的出身之道,若能成佛作祖,还可以拔宅飞升,渡化世人,释道儒三教并宗,我们可以择一而宗,却不能宗此而非彼,信了一家就说另外两宗是异端。”

  陆象翁不由得笑骂道:“你这张利口实在行,每次都有理由把我给驳回的。”

  张玉朗道:“这个小侄万万不敢,小侄只是申述自己的旨趣所在,却没有菲薄老伯的名山事业,不朽文章。”

  陆象翁笑道:“得了,你别来灌汤了,你的会试落第,你老娘就该得你更紧才是,怎么就放过你了?”

  张玉朗一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小侄略施小计,使老人家相信这是命数使然,以后就没有再我读书了。”

  谭意哥道:“那张公子用的又是什么妙策?”

  张玉朗道:“那年的考官是先父的好友,他在考后,感到十分惋惜,特别把卷子带了到我我家中,问我一篇绝佳文章,为什么只作了一半就缴卷。”

  “是啊!你对此作何解释呢?”

  张玉朗微笑道:“我没有怎么说,只说我作到一半时,精神忽感困顿,乍一闭眼,就看到先父来到面前,面怒,骂了我一句”逆畜“举起手中的板子,对我当头击下,醒后便觉文思枯竭,连原先想好的文章也都忘得光…”

  陆象翁道:“这是什么鬼话,你老娘会相信吗?”

  张玉朗道:“这话谁都不会信,但是家母会相信的,因为她老人家求神拜佛的,最信求卜问卦,方士巫人之言,听了我这个话之后,她立刻就四出求卦,结果都是一样的答案,说是我家本当绝嗣,只因上苍怜我父母终生行善,才在晚年赐下一子,以续香烟,不可以妄求富贵,否则上天必将把我收回去,以惩其贪。”

  诨意哥道:“真有此事吗?”

  张玉朗道:“假的,我认识的朋友多,三教九俱全,打个招呼下去,若是我家去的,都只准这样说。”

  陆象翁不住骂道:“你这小子太不肖,对堂上老母,怎么可以说谎,做这种事。”

  张玉朗道:“家母如有老伯这样开明豁达,小侄自然可以据实为告以求得谅解,可是家母只信方士之言,小侄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小侄也没说谎,如果考上了进士,进了翰苑,家母必然更不放松我了,再我个两年去争大挑,小侄一定非死不可。”

  陆象翁道:“胡说,那有人读书读死了的?”

  张玉朗笑道:“我小时侯捉到一头狐狸,用个竹笼关在家里,三两天就它吃一只,不到一个月,它就郁郁而死,我实在想不透,在我家里石屋舍可蔽风雨,有充分的食物,为什么反而养不活它呢?”

  及老博士道:“这是物使然,物各有,这是不能勉强的,也许你认为快活的事,对它而言却是痛苦无比。”

  张玉朗立刻道:“及老伯说得对极了,那头狐狸是自由自在惯了,骤入牢笼,在那里转个身都很困难,如何能习惯呢,我这人也是野惯了的,一旦把我圈了起来…”

  陆象翁道:“总不成你就这样野一辈子…”

  张玉朗道:“小侄虽然喜欢在外游历,却也不是无所事事,小侄家中世代供奉官茶,多少年来都是供奉的一种茶,可是小侄后来在遍游了邻近一些乡邑山城之后,发现了几种新品,较以往的贡茶品种尤佳,只是那些山民不懂采撷与焙制之法,小侄就留下教给他们,然后全数由小侄的茶庄来承购,去岁小侄以新种进贡,还受到特旨嘉勉,而且收益也较前多了两倍。”

  陆象翁道:“这也算是事业?”

  张玉朗道:“老伯这话小侄就不敢苟同了,百工之业,都是事业,唯有读书一事,当不得事业,因为读书为致仕之道,所以一般人都以读书为终身所职,舍读书之外,别无他务,如果每个人都往这条路钻,则田地无人耕种,布帛无人纺织,大家不饿死也冻死了。”

  陆象翁不由得一叹道:“玉朗,你绝顶聪明,辩才若泻,任何事到你口中,都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可见你不是不读书,否则说不出这番道理的,只是你不肯读正经书,不肯在功名上求出身而已。”

  张玉朗笑道:“老伯说的是,这是小侄天如此。”

  谭意哥笑道:“张公子的志怀高洁,奴家是十分佩服的,只是有些话奴家无法同意,张公子一再强调是天中不喜求功名,所以不肯读书,这是违心之论。”

  张玉朗诧然地道:“意娘有以教我?”

  谭意哥道:“那可不敢当,奴家只是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张公子若是真的天生淡泊功利,就该到山野之地耕渔而生,远离尘世,过真正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你对富贵荣华,未必能全不动心,只是因为知道要求致这些东西,势非经过一番苦修勤持,而以前的日子过得太优游了,突然拘束起来,感到很不自在而已,物各有是不错的,但是最可塑可变的就是人的情。”

  陆象翁道:“说得好,说得好!”张玉朗诧然地望着谭意哥,这个女郎倒是切切实实地说中了他的隐密,不知她是那儿来的这种敏锐的感觉。

  谭意哥笑道:“据奴家想,张公子从小一定是绝顶聪明的一个人,而且也一向自由自在惯了。”

  张玉朗道:“绝顶聪明是不敢说,只是记忆力还好,我七岁上丧父,家母对我未免纵容一点,虽然要我读书,但又怕我太累着了,请了个先生在家,只教我半天,下午说出我自行温习,虽然每天规定了进度,但是我因为读两遍就能背了,因此每天都有很多时间嬉耍。”

  谭意哥道:“老夫人难道就不管你了?”

  “家母要到茶庄去照料店务,而教我读书的那位老先生上了年纪,精神未免不济,只要我第二天的窗谋不耽误,对我也不作更多的要求,所以我那无拘无束的自由情,就是那时侯养成的,不过在那几年中,我也的确读了不少书,比那些整天呆在书馆中的人只多不少。”

  陆象翁叹道:“各人的聪明才智不同,就学时也自然会有进境多寡、速缓之差,以你的才华,如果全力攻读,成就当倍于他人。”

  张玉朗道:“老伯,经世致用、入世开科那几本该读的书,我都读完了,也能背了,如果要我把那些烂的东西再从头背起,那简直是浪费时间。”

  陆象翁道:“光是能背就行了吗?必须还要懂、能讲,你说过读书在于明理,你完全能懂其中的道理吗?”

  张玉朗顿了一顿才答:“老伯,小侄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那些书中的话,小侄都还明白,有些固然是至理名言,有些却是狗不通。”

  陆象翁道:“住口!你才念了几天书,居然信口黑白至圣先贤起来。”

  谭意哥笑道:“老师,弟子要说句公平话,张公子的话并没有错,十三经中固然大部份都是先哲的至理,可是有些话放在今天,实在是不太相通。”

  说罢对张玉朗笑笑道:“张公子,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的书是读得够了,却不够博,书上是有些话很不合理的,那是因为时间及环境的缘故,前人对事物的研究,自然不如今人之透澈,所以庄子说腐草化萤,那是他观察所得,萤卵产于腐草之内,孵化而成萤,这是研究所得,这是一个简单的例子,还有很多,有些是当时的习俗,今已推移,有些是当时所有之物,今已灭绝,有些则是地理上的差异,南北寒温相距极大,论语中暮三月,服既成之句,到了极北之地就会斥为胡说,那儿的三月,不过是才微透讯,仍然是天寒地冻,所以要批评一件事、一桩道理,必须再加上时、地、人的因素后,如果仍是狗不通!

  才是真正的狗不通!鲍子那一句话,下得太草率一点。”

  陆象翁鼓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玉朗,你最喜强辩的,再找出理由来辩呀!”

  张玉朗劫肃容拱手道:“张某受教,多谢姑娘开导。”

  陆象翁笑道:“玉朗,你也有被折服的时候。”

  张玉朗道:“老伯说得小侄太不堪了,小侄并不是好辩,更不是强词夺理,只是折服于至理而已,真要有理,小侄一定心服口服。”

  陆象翁道:“那么你以前老是要跟我辩,就是我说的话没有道理了!”

  张玉朗笑道:“小侄可不敢这么放肆,只是老伯有老伯的理,小侄也有小侄的理,老伯的理不倒小侄的理,小侄虽然尊敬您是长辈,不便跟您硬争下去,但是要小侄更弦易辙,照老伯所说的去做,心里总是不太服气的。”

  陆象翁道:“意哥批评你的话呢?”

  张玉朗道:“完全在情在理,小侄自然心服口服,小侄以往读书虽然不少,也懂得其中的意思,却没有详细去推敲其中的所以然,总是功夫做得不够,才有此失,以后当在学问上多下苦功,还望老伯不吝赐诲。”

  陆象翁很高兴地道:“你来向我执经问难,我固然,只是我的口才跟捷才稍逊,很可能当时给你问倒了,要翻阅群书,才能回答你,你不如去向意哥求教去,她是我们长沙的书篓子、女才子,多少人都被她考倒了…”

  张玉朗忙道:“是要请教,是要请教,明天我就踵府执弟子礼以叩教,万望先生不弃顽,收录门下。”

  陆象翁道:“玉朗,这可不能开玩笑的,既要执弟子礼,就得规规矩短地磕头拜师的。”

  张玉朗道:“当然,小侄怎敢废礼僭越。”

  谭意哥忙道:“张公子要这么说,奴家就不敢当了,张公子如果不弃,常来坐坐指教一二,奴家万分的。”

  陆象翁道:“当得起,当得起,意哥,这个后生高傲得很,极少服人,对你却是服了输,可见你是当得起的,趁此机会好好教训他。”

  座中一阵大笑,这一餐自然很热闹,因为明天是正式的寿辰,大家倒没多耽搁,酒到差不多就告辞了。

  及老博士笑道:“张贤侄,平时在外面有所酬酢,都是我送意哥回去的,今天我可离不开身子,只有麻烦你了。”

  张玉朗道:“小侄当得效劳的。”

  及老博士笑道:“贤侄答应得可别这么爽快,这趟事却不简单,随时都可能遇上个找麻烦的,甚至于可能要当街挥拳打架,以前老头子揍了几次人,他们见到我就躲了,换了你,他们可不认识你呀。”

  张玉朗笑道:“这个老伯放心好了,小侄的文不足取,拳脚倒是未敢荒疏,十多年来,天天都要练上两个时辰,所以要打架时,寻常三五个汉子还能应付,人多了可就招架不住了。”

  及老博士道:“人不多,讨厌的也不过三五个。”

  张玉朗道:“长沙是三湘首邑大府,难道还有人当街拦劫不成?”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这么严重,不过是几个纨子弟,倚着父兄的财势,经常喝酒聚众闹事而已,大事情是闹不出来的,最多也不过拦住了那些女孩子,调笑一番。”

  张玉朗俊眉一挑道:“这种行为就直该打杀。”

  及老博士笑道:“那倒也不能说,年轻人总是有点喜欢闹事的,他们也不敢如何,最多是拦住轿子,把姑娘们截下来,陪他们喝两盅酒,唱一首曲子,博个哈哈大笑。”

  张玉朗轻叹道:“老伯,像这样自然是没有什么大关系,可是此时若不加惩处,胆子就越来越大,终至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据小侄所知,有好多士豪劣霸,所是如此养成的,所以小侄在外,遇见此辈,定不轻恕。”

  及老博士笑道:“贤侄说的也是,老夫以前抓到他们当街就褪去他们的子,给他们一顿板子,打得他们不好意思上街见人,只有乖乖躲在家里念书了,这些人并不是真坏到那里,不过是因为父兄在外地为官或经商,家中没人管教,才无法无天起来,贤侄如果遇上了,好好管教他们就是。”

  张玉朗笑道:“老伯的方法好极了,打出他们的羞恶之心,让他们知道礼义规矩,小侄若是遇上了就照老伯的办法,如法炮制。”

  说着使出了门,谭意哥因为今天不是出堂差,没有乘轿子,张玉朗要叫人为她雇轿子,谭意哥笑道:“好在路也不太远,公子如果不太累的话,我们就走了去吧。”

  张玉朗笑道:“我是不怕累的,经常是在深山野地,跑上一天,也没当回事,我是怕姑娘走不动。”

  谭意哥道:“公子把奴家也看得太娇弱了。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家居的时候,上楼下楼,前院后院,每天也要转个几十次,算算路程,总也有十来里了。”

  张玉朗笑道:“那又是干什么呢?”

  谭意哥道:“我是在一本书上看的,说晨起健行千步,可保延年益寿,病健体,我想这个方法倒很简便,就照着做了,只是出门不太方便,家中也没那么大的院于,只有前后上下绕圈于了。”

  张玉朗道:“效果如何呢?”

  谭意哥道:“开始时自然感到累一点,可是一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果然觉得精神旺健,三年下来,一天不走,反而会觉得难过,这三年来,除了前几天因为饮食不慎生了场病之外,连伤风咳嗽都没有过。”

  张玉朗笑道:“这是对的,人只有闲下来才容易生病,不管是什么个动法,只要动了,对身体总有好处的,所以找最反对就是把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整天死读书,身子越读越衰,年纪轻轻,就已经头发花白,双目昏,四十不到而齿摇牙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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