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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一代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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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王出这一间往后去,走过几排房舍,东弯西拐一阵之后,来到一间房舍之前。

  这间房舍门开着,里头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但是,呼王跟关山月刚到房舍前,房舍里就传出一个苍老低沉话声:“是伦儿么?”

  是汉语。

  关山月心头一阵猛跳。

  十年了,他找到了他⾎海大仇的主其事者了,就在咫尺,马上就要见着了。

  也马上就要见着,当朝的柱石虎将,朝野同钦,连当今都要让三分,名満天下的“神力老侯爷”了。

  只听呼王恭应:“是,义⽗,孩儿告进。”

  那苍老低沉话声又问:“有事儿?”

  呼王再次恭应:“是,孩儿有事儿。”

  由此可见呼王对他这位义⽗,是多么恭敬。

  普天下能让呼王这么恭敬的,恐怕也只有他这位义⽗一位了。

  要是有人要‮犯侵‬他这位义⽗,呼王他能不以死相拼?

  呼王之所以受人尊崇,所以能称“蒙古”头一个,第一人,得“蒙古”人视之若神,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

  那苍老低沉话声道:“进来吧!”

  呼王又一声恭应之后,这才回过头跟关山月说话:“请阁下跟我进去。”

  呼王先进去了,低头哈进去的。

  关山月跟了进去。

  进去才知道,这是一间书房,简单、雅致,窗明几净,而且书香満室。

  书桌后坐着一位老人,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想必正在看书。

  老人五十多年纪,鬓发灰花,像貌清癯,雍容中透着慈祥,也流露着自然慑人的威仪。

  呼王上前恭谨躬⾝:“孩儿给义⽗请安。”

  老人一双祥和目光却望关山月:“这位是?”

  呼王道:“这位就是孩儿所说,管‘敖汉旗’的事,从‘热河’管到‘蒙古’还让一个大喇嘛畏罪,‮愧羞‬自绝的那位。”

  老人两眼猛睁,异采连闪,忙站起:“原来就是那位,太好了,只是你该让我跟这位厅里相见,怎么好让这位来见我?快请这位坐。”

  老人也敬侠义,重英雄。

  呼王没请关山月坐,道:“我⽗,这位到‘蒙古’来,也是到‘科尔沁旗’来找您的。”

  老人微怔:“这位到‘蒙古’来,也是到‘科尔沁旗’来找我的?”

  呼王道:“是的。”

  关山月微欠⾝:“草民见过老侯爷!”

  呼王道:“谢谢阁下。”

  老人则忙抬手:“别客气,请坐下说话。”

  呼王仍没让关山月坐。

  关山月也没有坐,道:“谢谢老侯爷,老侯爷面前,哪行草民的座位?”

  说的是礼。

  可是,在呼王这位“蒙古”亲王面前,不都有关山月的座位么?

  而且还是贵客。

  老人还待再让。

  呼王说了话:“我⽗,这位来找的事要紧。”

  老人道::这位找我有什么事?”

  转望关山月。

  这是问呼王,也是问关山月。

  呼王道:“义⽗,这位姓关。”

  老人道:“这位姓关?”

  显然,老人没有听出什么,也没有想起什么?

  十年了,忘了!

  是么?

  关山月道:“草民姓关,十年前,跟草民的义⽗住在‘辽东’‘千山’下。”

  老人脸⾊变了,但只是变了一变,很快就恢复了。

  显然,想起来了,但毕竟是一代虎将,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所以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恢复了平静,他道:“谢谢你提醒,我知道了。”

  居然还谢谢关山月。

  关山月道:“草民认为,这么大的事,老侯爷不会忘。”

  老人道:“我怎么会忘?虽然已经十年了,但十年来,这件事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也几乎夜夜在我梦中。”

  没有忘,十年来,一直在眼前、在梦中,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说他没有忘,还是有别的意思?他没有明说。

  话锋微顿,他接问:“只是,我要问一问,那位,是你的义⽗?”

  “那位”这是指那位关副将,称“那位”够客气,也显出老人的襟与气度。

  关山月道:“是的,他老人家是草民的义⽗。”

  老人道:“令义⽗除了你之外,是不是还有后人或螟蛉?”

  关山月知道老人为什么会这么问,道:“他老人家无所出也只有草民一个义子。”

  老人脸上泛现一丝狐疑之⾊,但很快就消失不见,道:“你真姓关?”

  关山月道:“是的,草民真姓关。”

  老人道:“你真是那位的义子?”

  关山月道:“老侯爷,不会有人愿意冒充叛逆亲人的。”

  还真是!

  抄家灭门的大罪,还不敢承认呢,谁会冒充?那是神智不清,或者疯了!

  呼王也面有狐疑⾊,望关山月,要说话。

  显然,他也知道这件事。

  老人抬手拦住了呼王,道:“你怎么知道找我?”

  关山月道:“老侯爷,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人或许不知,但天知地知。”

  老人道:“你说的是,但我要你知道,我不是怕你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关山月道:“草民就是知道了。”

  他不愿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道:“你找了那些个了么?”

  关山月道:“草民找了,一个不漏。”

  老人道:“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些个的。”

  关山月说了,因为他已经告诉呼王了。

  老人道:“令师又是怎么知道的?”

  关山月道:“这草民就不知道了。”

  老人道:“令师必然是位绝世⾼人?”

  关山月还没说话。

  呼王先说了:“您知道苦和尚?”

  老人道:“苦和尚?”

  看来老人也不知道。

  呼王道:“就是这位的师⽗。”

  老人道:“我不知道。”

  老人真不知道。

  呼王没再说话。

  关山月也没说话。

  老人又道:“都找了,也都找到了,一个不漏;当初以为做得十分机密,他几个相互之间都不知道,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你都知道了,也一个不漏都找了,看来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是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人或不知,瞒不了天地鬼神。”一顿,接道:“真说起来,那些个都是奉命行事,⾝不由己。”

  关山月又扬了眉:“草民认为,他几个在当初卖⾝投靠之后,已经不能说是奉命行事、⾝不由己了,朝廷当初不也是要以汉制汉,要汉人自相残杀么?”

  老人脸⾊微变。

  呼王要说话。

  老人又抬手拦住了呼王:“这位说的对,不能说那些个是奉命行事、⾝不由己,当初朝廷确是要以汉制汉,要汉人自相残杀。”

  呼王没说话。

  老人又道:“他们之中,只有一个知道主其事的是我,他是我一个姓霍的贴⾝护卫,我认为他不会告诉你。”

  老人这话?

  关山月道:“草民是怎么知道的,对老侯爷来说,很要紧么?”

  老人道:“事已至今,已经无关紧要了,我只是想知道,关壮士你是怎么知道的,其实,关壮士既知道那些个,知道主其事的是我,也就不⾜为奇了。”

  关山月道:“老侯爷既这么说,草民愿意让老侯爷知道,草民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道:“那就太好了,关壮士请说。”

  关山月道:“正是老侯爷那位霍姓护卫告诉草民的,但他绝不是背叛主人、出卖主人。”

  老人微一怔:“会是他?我不能相信。”

  呼王浓眉微扬,说了话:“这还不是背叛主人?出卖主人?”

  关山月道:“王爷,草民所说,成菩萨、成佛的,就是这位。”

  呼王也一怔:“怎么说?成菩萨、成佛的,就是他?”

  关山月道:“正是。”

  呼王道:“一个成菩萨、成佛的人,不会背叛主人、出卖主人;一个背叛主人,出卖主人的人,也成不了菩萨,成不了佛。”

  老人当然不知道关山月跟呼王在说些什么,他忍不住问:“伦儿,你跟关壮士说什么?谁成了菩萨、成了佛?”

  呼王望关山月:“我看还是阁下说吧!”

  关山月道:“老侯爷,说起来事情令人不解,只有委诸天意。”

  老人道:“关壮士,什么事令人不解?什么事又委诸天意?”

  关山月道:“那几个杀害草民义⽗的残凶,草民所知道的,是当年他们任职邸府,人在何处,事隔十年,‘三藩’早削,他们都已风流云散,天下之大,何处找寻?”

  老人道:“这倒是,那关壮士又是怎么一个一个找到的?”

  关山月道:“草民是碰到的,不是找到的,一个一个都是草民碰到的。”

  老人“噢?”了一声。

  关山月道:“碰到的那些个,草民一个都没有放过,只有老侯爷霍姓贴⾝护卫,是草民找到的,草民却没能杀他。”

  老人道:“只因为他成了菩萨、成了佛?”

  关山月道:“正是!”他也把霍姓护卫为什么会成为菩萨、成为佛的原因,告诉了老人。

  听毕,老人不但瞿然动容,也肃然起敬:“原来如此,那他是该成菩萨、是该成佛;能有这么一个护卫,我引以为傲,与有荣焉!一个一心向佛,以求赎罪,尤其是已经成了菩萨、成了佛的人:心里是不能蔵这种事的;他该告诉关壮士,这不算背叛我,不算出卖我。这事也的确令人不解,也的确只有委诸天意,我不如他,我不如他!”

  呼王不让老人这么说,道:“我⽗!”

  老人却不让呼王拦他,抬手拦呼王:“你不要不让我说,我是真不如他。”

  呼王还是说了话:“您老人家事先不赞成,不惜犯颜力谏,跟皇上争辩,事后认为不该,痛苦自责多少年,尤其还…”

  老人又抬手拦,这回似乎有点惊急:“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呼王看出了老人的惊意,不敢不听,没说下去,也没有说话。

  老人却问呼王:“这些事,关壮士都告诉你了?”

  呼王道:“是。”

  老人道:“那么,你知道关壮士是为什么事来找我的?”

  呼王道:“孩儿起先料到这位他是来找您的,可是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来找您的。”

  老人道:“你是怎么料到关壮士是来找我的?”

  呼王道:“以这位这么样个人物,不会无缘无故来到‘科尔沁旗’;以这位这么样个人物,应该不是来找您,就是来找孩儿。这位他已经见着孩儿了,也相处了一段时候,并没有对孩儿怎么样,所以孩儿知道,他是来找您的。”

  老人道:“关壮士没说,你也没问?”

  呼王道:“是。”

  老人道:“为什么?”

  呼王道:“孩儿跟这位,是怕化友为敌。”

  老人点头:“我明⽩了,关壮士确是位值得的朋友,你跟关壮士惺惺相惜,也是必然的,你为什么没让我知道?”

  呼王道:“不到万不得已,孩儿不愿惊扰您老人家。”

  老人道:“后来你又怎么知道,关壮士是为什么事找我了?”

  呼王道:“这位他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种事不能躲避,也不该躲避,他只有告诉孩儿。”

  老人道:“这种事是不能躲避、也不该躲避,所以你认为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才带关壮士来找我了。”

  呼王道:“也不是,孩儿是败在了这位手底下,才不得不带他来找您。”

  老人道:“你该带关壮士来找我,这么做对,还好你守了信诺,带关壮士来找了,没有陷我于不义,陷你自己于不孝。”

  呼王浓眉又扬:“孩儿已经告诉这位了,虽然孩儿败在他手,不能拦他找您,可是他要是冒犯您,孩儿还是会以死相拼。”

  老人变⾊,沉脸叱:“胡说,刚说你没有陷我于不义,陷自己于不孝,难道你没听见?”

  呼王道:“孩儿听见了。”

  老人道:“那你怎么还要陷我于不义,陷自己于不孝?”

  呼王道:“义⽗!”

  老人道:“不要再说了,不许你管,不管关壮士对我怎么样,你只许听,只许看,不许管,听见了么?”

  呼王微低头,道:“孩儿听见了。”

  老人转望关山月,道:“关壮士,你说得对,这的确是天意;天意既让你找到‘科尔沁旗’来,就也是我该还债的时候了!如今我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来吧!”

  呼王猛抬头,两眼暴威棱,直关山月。

  老人淡然一句:“伦儿,你听见我的话了!”

  呼王转望老人,要说话。

  老人霍地转望呼王,目光如冷电,威态立现。

  呼王没说话,两眼威棱敛去,又低下了头。

  老人也钦去威态,又望关山月,道:“关壮士,请动手吧!”

  关山月没动,道:“老侯爷那位贴⾝霍护卫,一再跟草民说,老侯爷是奉命行事,⾝不由己。”

  老人道:“关壮士听不得这句话。”

  关山月道:“不,草民听得。”

  老人微怔,讶异:“关壮士听得?刚才?”

  关山月道:“老侯爷跟那几个不同,老侯爷本是当朝之臣,那几个则是弃宗忘祖,卖⾝投靠。”

  呼王望关山月,面有异⾊。

  老人道:“关壮士这是说?”

  关山月道:“各为其主,草民不能怪老侯爷,何况老侯爷在受命之初,也曾力谏不可。”

  老人道:“关壮士。”

  关山月道:“草民句句由衷。”

  老人道:“我倒不是怀疑关壮士句句由衷,我也不怕关壮士言不由衷,我既有还债之心,并不怕死,我只是说,亲仇不共戴天,关壮士不能…”

  关山月道:“亲仇是不共戴天,可是草民的仇已经报了,残凶没漏一个。”

  呼王叫道:“阁下!”

  关山月道:“草民只请王爷知道,王爷不必以死相拼了。”

  呼王一阵动,一时没说话。

  恐怕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老人道:“关壮士。”

  关山月道:“老侯爷也请不要再说什么了,如今老侯爷对草民有的只是恩。”

  老人跟呼王都一怔。

  老人道:“恩?”呼王道:“阁下?”

  关山月道:“老侯爷⾝边,是不是有位叫虎妞的姑娘?”

  老人神情一震:“虎妞?”

  关山月道:“正是!”老人道:“关山月问这位叫虎妞的姑娘…”

  关山月道:“草民自进⼊江湖以来,除了找寻仇人,就是找她。”

  老人道:“那么关壮士找我问?”

  关山月道:“据草民所知,这十年来,她一直在老侯爷⾝边。”

  老人道:“原来关壮士知道她。”

  关山月道:“草民怎么会不知道她,十年来,草民无时无刻不思念她。十年前,‘辽东’‘千山’下,草民顶着大雪上山打柴,托她代草民照顾草民的义⽗,那些残凶来到,杀害了草民的义⽗,她则冒充关家唯一后人,让那些残凶误以为杀老掳小,斩草除。任务达成,携她而去,并没有留住那里等草民回来,救了草民一命,也替关家留了一条,这是大恩。”

  老人跟呼王都动容。

  老人道:“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位姑娘,是位义女。”

  关山月道:“她确是这么一位姑娘,确是位义女。”

  老人道:“关壮士不来、不提,我不知道那位关将军另有后人,仍把她当成关家的唯一后人,她至今都没有告诉我。”

  虎妞口风紧。

  关山月忍不住一阵动,道:“这么说,她确在老侯爷⾝边?”

  老人没答反问:“关壮士跟她是?”

  关山月道:“她是草民的邻家女,草民的玩伴。”

  老人道:“十年来她一直在我⾝边,恐怕也是霍护卫告诉关壮士的?”

  关山月道:“正是!”老人道:“十年前,霍护卫回京覆命,⾝边带个小姑娘;霍护卫说是关家唯一后人,稚龄孤女,不忍杀害,怕遭那几个害,所以把她带回。我见小姑娘长得好,霍护卫一个大男人家,带在⾝边也多有不便,更怕⽇后让那些大府邸见着要了去,而且小姑娘不哭不闹不怕,也相当坚強,我很喜,也为了赎罪,就把小姑娘要在了⾝边,更收为义女,十年来我视同己出,她竟也视我如⽗,十分孝敬。”

  关山月道:“霍护卫也是这么告诉草民。”

  老人道:“一个成菩萨、成佛的人,不会说假话,可是关壮士并不放心,还是要来亲眼看看,是么?”

  关山月道:“霍护卫愿以命担保,还有另一位也愿以命担保,这两位草民都信得过。”

  老人道:“还有一位也愿以命担保?”

  关山月道:“这位也是侯府的护卫。”

  老人道:“也是我府的护卫,谁?”

  关山月道:“孙美英孙姑娘!”

  老人轻叫:“孙美英!他俩在一起?”

  关山月把孙美英跟他作伴,找霍护卫的经过,概略的说了。

  听毕,老人叹道:“感人至深,又一位有情有义的女子,愧煞须眉,愧煞须眉!有情有义的人都离开了‘神力侯府’,‘神力侯府’成了什么所在,也就可想而知了。”

  关山月知道老人何指,但他没有说话。

  他不好说什么。

  可是,呼王说了话:“‘神力侯府’还有您在!”

  老人神情有点异样:“如今我也不在了,看他能把‘神力侯府’弄成什么样,看他又能撑多久!”

  呼王浓眉一扬,道:“要不要孩儿上京一趟?”

  老人道:“不用,要你去我早就让你去了。”

  呼王还待再说。

  老人道:“傅家的家务事,不说了,让关壮士听了笑话。”

  关山月也明⽩老人何指,他还是不能说什么,只道:“草民不敢。”

  老人目光一凝,转了话锋:“关壮士如今找来了,要万一所见不如所闻呢?”

  关山月道:“草民刚说了。”

  老人道:“我是说万一。”

  关山月道:“那草民恐怕要冒犯老侯爷了。”

  老人道:“我会让关壮士知道,所见是不是如所闻。”

  关山月目光一凝:“老侯爷是说?”

  老人道:“关壮士一定想见见思念了十年的人吧?”

  这还用问?

  关山月心头一阵跳,道:“正是。”

  老人道:“她跟我来了,如今也在‘科尔沁旗’。”

  关山月道:“草民知道。”

  老人道:“我相信,一旦她知道关壮士来了,也一定急着见关壮士。”

  应该是!

  关山月没说话。

  这句话关山月不好接。

  老人道:“我这就让伦儿带关壮士去见她。”

  关山月心头又一阵跳,说了话:“谢谢老侯爷。”

  老人道:“关壮士不要客气,我本来就该让她跟关壮士相见,甚至我也该让她跟关壮士回去。”

  关山月猛然一阵动,道:“老侯爷。”

  老人道:“不管怎么说,当初是把她劫掳离家的,如今放她走,是天经地义。其实,就是我不放她走,关壮士要带走她,我跟伦儿也拦不住。”

  这恐怕是实情实话。

  关山月没承认,也没否认,没说要带虎妞走,也没说不带虎妞走,他不好说。

  其实,不必说,什么都不必说。

  他找虎妞是为了什么?

  带走虎妞是天经地义。

  老人沉然了一下,又道:“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虽然该放她走,虽然放她走是天经地义,可是相处十年,情同亲⽗女:心里很舍不得。”

  可以从老人脸上,看见他心里的不舍之情。

  这假不了。

  也装不出来。

  老人不是那种人!

  这也是人之常情。

  尤其是老人,他能带虎妞远来“蒙古”“科尔沁旗”⾜证他疼爱的、信赖的,只有这个义女了,如今面临生离,怎么舍得?

  关山月也为之不忍,道:“虎妞无论走到哪里,她永远是老侯爷的义女。”

  老人微显动,看得出,老人是一直強忍,微显动是忍不住了,连话声都带些微颤:“谢谢关壮士。”

  关山月道:“草民不敢当。”

  呼王也看出来了、听出来了,上前一步,道:“义⽗。”

  老人抬手拦呼王,眼望关山月:“要是关壮士所见不如所闻,尽可以回来找我,我就在这儿等关壮士,绝不会让关壮士找不着我。”

  这也就是说,他不会逃避。

  老人这么一个人物,他的话绝对信得过。

  关山月道:“看老侯爷的不舍之情就知道了,草民再来见老侯爷,应该是来辞行。”

  呼王两眼奇光一闪。

  老人微笑:“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在这儿等着。”转望呼王:“去吧!”

  呼王恭应一声,转向关山月:“阁下,跟我来。”

  他转⾝外行。

  关山月向老人欠了欠⾝,跟着呼王出了书房。

  老人望着关山月出了书房,脸上浮现异样神⾊,⾝躯泛起了轻颤。

  关山月跟着呼王再往后走。

  跟思念了十年的儿伴相见在即,关山月一路动。

  也一路想,虎妞如今是什么模样,模样儿有没有改变?跟虎妞相见,会是个什么情景?

  是不是还认得出虎妞?

  虎妞是不是认得出他?

  所见是不是如所闻?他倒没有去想。

  成了菩萨、成了佛的人,不会骗他。

  孙美英也愿以命担保。

  老人这么一个人物,待人不会坏。

  正想着,呼王忽然停住了。

  关山月也忙定神停住。

  停住再看,眼前是个院子的院门。

  两扇门开着,一阵阵香气飘送出来,花香。

  只是听不见里头有什么声息。

  呼王说了话:“里头是个花园,这时候她该在里头选花揷瓶,阁下进去吧,我不陪了!”

  话落,转⾝走了。

  关山月道:“谢谢王爷。”

  呼王走得不见了。

  关山月应该忙不迭的一步跨进院门。

  只跨进院子,就可以看见虎妞了。

  思念了十年,也到处打听,到处找寻的人。

  苍天垂怜,让虎妞活着,让他能再见着虎妞,这相见,该是恍若隔世!

  可是,关山月没动。

  没跨步向前,没动一动。

  因为关山月动得厉害,几乎腿不能抬,跨不出步去!

  出师以来,经过多少阵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

  都是攸关生死的阵仗!

  都是攸关生死的风浪!

  关山月能面对,能闯越,面不改⾊,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可是,如今竟…

  总得面对!

  十年来,盼的也就是这一刻!

  关山月猛昅一口气,強使自己平静,然后抬腿跨步。

  一步跨进院门,看见了——

  眼前一片花海,姹紫嫣红,争奇斗,芳香扑鼻沁心。

  在“蒙古”这真不容易。

  花海里,有位姑娘,着“蒙古”装,背向外,正在选花摘花。

  看不出是不是虎妞。

  可是,这花园里还有别的姑娘么?

  关山月又动了!

  他想叫,叫不出声,甚至张不开嘴!

  这会是关山月?

  这正是关山月!

  有⾎有⾁,有情有义的人都会这样。

  关山月有⾎有⾁,有情有义!

  而且,关山月比别人更有⾎⾁,更有情义!

  他就这么站着。

  着“蒙古”装的姑娘也就那么背着⾝选花摘花。

  半天,姑娘终于转过⾝来了,转过⾝就看见了关山月,一怔。

  关山月一颗心猛腾起,几乎脫腔而出!

  是虎妞!

  虽然长成大姑娘了,可是脸上还是虎妞模样,只是比十年前⽩了!

  关山月只觉鼻子发酸,两眼发

  只听姑娘说了话,也还是虎妞的话声:“你是?”

  关山月没说话,他说不出话来。

  姑娘又道:“你不是‘蒙古’人?”

  关山月终于说出话来了,话冲U而出:“虎妞!”

  姑娘又一怔:“你知道我?”

  关山月觉得出,自己的话声抖得厉害:“虎妞,你不认得我了?”

  姑娘疑惑:“你是?”突然睁大了一双美目,叫出了声:“你是小月!”

  认出来了!

  ⾜证关山月也没变多少。

  关山月再也忍不住,泪⽔夺眶而出。

  虎妞手里的花掉在了地上,她像飞似的奔向关山月,到了近前,两手猛然抓住了关山月的胳膊,一双美目紧盯关山月,満脸惊喜:“你真是小月,你真是小月?”

  关山月任泪⽔直流:“是的,虎妞,我真是小月。”

  虎妞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关山月道:“是的,虎妞,我还活着。”

  虎妞突然也哭了,低下头,痛哭失声。

  关山月没拦虎妞,也没停住自己的泪⽔。

  该哭,是该哭。

  会哭,谁都会哭。

  十年离别,生死不知,那种思念,以及所受的,谁忍得住?都该哭出来!

  就是铁石人儿,恐怕都会一掬同情之泪。

  良久,良久,虎妞住了声,抬起了头,娇靥上満是泪渍:“小月,你怎么来了?”

  关山月一样的泪渍満面:“我来找你。”

  虎妞道:“你还记着我?”

  关山月道:“难道你没有记着我?”

  虎妞道:“谁说的?我怎么会不记着你?”

  关山月道:“那你还那么问我?”

  虎妞道:“我是不该那么问你,你这不是来找我了么?”

  关山月道:“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虎妞道:“我也是。”

  关山月道:“虎妞,我跟关家都受了你的,欠了你的。”

  虎妞道:“你说这个⼲什么?你来找我就是为跟我说这个?”

  关山月道:“不是,可是我不能不让你知道。”

  虎妞道:“不要再说了。”

  她拦了关山月的话,松了紧抓关山月胳膊的一双⽟手,取出一方罗帕,先擦了关山月脸上的泪渍,又擦了她自己脸上的泪渍,道:“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关山月道:“打听出来,问出来的。”

  虎妞道:“你找谁打听,找谁问的?谁知道我在这儿?”

  关山月道:“当初带走你的那个大胡子。”

  虎妞忙道:“是他告诉你的?你怎么会找到他?”

  关山月道:“说来话长。”

  虎妞道:“别在这儿站着,来这儿说。”

  她伸手拉着关山月就走。

  院子一角有座亭子,八角小亭,碧瓦朱栏,恐怕这是全“蒙古”唯一一座这样的亭子。

  虎妞拉着关山月进小亭坐下,她就坐在关山月⾝边,凝美目望关山月,道:“说吧!”

  关山月也凝望虎妞,道:“先告诉我,你这么多年来,好么?”

  虎妞道:“好,我很好”

  关山月道:“那年我打柴回来,见老人家在上被杀,你不见了,就知道你遭他们带走了,还记得当年的情形么?”

  虎妞道:“记得,怎么不记得?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你上山去打柴没多久,那几个就闯进来了,先问老人家是不是姓关,我说了声是,那几个就杀害了老人家!我吓坏了,那几个想先槽蹋我再杀我,让那个大胡子拦了,要带走我,另几个不愿意,跟那个大胡子吵,差点动手,可是那个大胡子是带头的,最后那另几个不敢不听的,还是让他把我带走了。我知道,他们都把我当成了老人家的女儿,老人家唯一的一个;我虽然吓坏了,可是还知道想,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关家人,留在那儿不走,等你回来再杀了你,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任那个大胡子把我带走了。”

  关山月道:“这就是我跟关家受了你的,欠了你的。”

  虎妞道:“又说这个了,幸亏你上山打柴了,是你有福,是你命大。”

  关山月道:“幸亏你没有受到连累,不然我…”

  虎妞拦了话:“说起来,这就多亏那个大胡子了。”

  关山月道:“他带走了你之后,没有对你怎么样么?”

  虎妞道:“没有,要是有,我还会活到如今?他对我很好,照顾我的,还说让我别怨他、别恨他,他是奉命行事,⾝不由己。说起来,他算是对我有恩。”脸⾊一变,目光急凝,接道:“你说你找到了他,是他告诉你我在这儿?”

  关山月道:“是的。”

  虎妞道:“那年他们走的时候,你还没回来,你怎么知道找他?”

  关山月道:“说来话长,待会儿再告诉你。”

  虎妞道:“你学了武了?”

  关山月道:“是的。”

  虎妞道:“你能找到这儿来,表示你的武艺很好?”

  关山月道:“还可以,老人家的仇已经报了。”

  虎妞道:“老人家的仇已经报了?”

  关山月道:“是的。”

  虎妞又哭了,道:“多亏了你,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你也杀了他?”

  关山月道:“没有。”

  虎妞:“没有?”

  关山月道:“他已经皈依三宝赎罪,也成了菩萨,成了佛了。”

  虎妞睁大了泪眼:“他已经皈依三宝赎罪,也成了菩萨,成了佛了?”

  关山月道:“还是说来话长。”

  虎妞道:“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另一个的?”

  关山月道:“待会我都会告诉你。”

  虎妞道:“你还等什么?”

  关山月道:“你还没说完。”

  虎妞道:“你是说?”

  关山月道:“那个大胡子带走了你之后。”

  虎妞道:“我不说了么?他对我很好,照顾我,还让我别怨他,别恨他?”

  关山月道:“我是说你怎么离开了他,到了‘蒙古’‘科尔沁旗’?”

  虎妞“噢!”了一声,道:“你是问…他把我带进了京里‘神力侯府’覆命,神力老侯爷把我要了过去,我在‘神力侯府’待了下来,后来老侯爷上这儿来了,就把我带来了。”

  跟那位霍居士,还有老人,说的一样。

  关山月道:“神力老侯爷待你怎么样?”

  看也知道,但是关山月还是要问一问。

  虎妞道:“老侯爷待我很好,收我为义女,视我如亲生。”

  关山月这才真正放了心,道:“那就好。”

  虎妞忽然脸⾊再变,伸⽟手一把抓住了关山月的胳膊,急道:“你找到了一个个的仇人,像是什么都知道,你也知道那个大胡子是‘神力侯府’的人?”

  关山月道:“知道。”

  虎妞道:“也知道他是老侯爷‮出派‬去的?”

  关山月道:“知道。”

  虎妞道:“你也伤了老侯爷?”

  关山月道:“没有。”

  虎妞道:“真的?”

  关山月道:“老侯爷现在书房,还是他让王爷带我到这儿来的。”

  虎妞似乎放了心,抓关山月胳膊的手松了些,道:“另几个你都没放过,那个大胡子你说是已经皈依三宝赎罪,也已经成了菩萨,成了佛,所以你没有杀他,可是这些人都是老侯爷派的,你怎么也没伤老侯爷?”

  关山月道:“老侯爷是位虎将,是位英雄,天下敬仰,他是奉命行事、⾝不由己,⾝为人臣,不能违抗旨意,何况奉命时他曾犯颜力谏,尤其他照顾了你十年。”

  虎妞道:“你真是什么都知道,我也是这么说。”

  关山月道:“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虎妞低下了头,又抬起了头,道:“小月,老人家的仇你应该报,千该万该,老人家是你的义⽗,跟是我的义⽗没什么两样,可是我…”

  关山月没让她说下去,道:“虎妞,别说了,你又没有不让我报仇,我知道,老侯爷对你有恩,也对我有恩,我刚不说了么?他照顾了你十年。”

  虎妞先凝住,一双美目里包含的太多:“你知道我的心。”

  关山月道:“小时候一起玩那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

  虎妞道:“谢谢你。”

  关山月道:“虎妞,显得生份了。”

  虎妞‮头摇‬:“不是,也永远不会。”

  关山月心里安慰,没有说话。

  虎妞转了话锋:“老侯爷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么?”

  关山月道:“知道了。”

  虎妞道:“知道你是什么人了,还让你跟我见面,老侯爷就是这么一位老人家,让人敬佩,让人感。”

  关山月有同感,但他也没有说话。

  虎妞道:“王爷没说什么吗?知道你是来⼲什么的,他怎么会让你进‘科尔沁旗’?”

  关山月道:“呼王爷也是位虎将,是位英雄,号称‘蒙古’头一个,第一人,一样的天下敬仰。他猜出我是来找老侯爷的了,由于彼此惺惺相惜,一时都没有说破,后来还是我明说了,王爷当然要拦我,不过,能见着老侯爷,还是我赢来的。”

  这是实情,关山月也就实说了。

  虎妞一双美目睁大了:“怎么说?能见老侯爷,是你赢来的?”

  关山月说了个大概。

  虎妞一双美目睁得更大了:“王爷一⾝武艺了得,真是‘蒙古’第一,普天下也没几个,你能胜过他,你是怎么学的,跟谁学的?”

  关山月道:“我又要说了,说来话长。”

  虎妞道:“我都说了,你总能说了吧!”

  关山月说了,从十年前一直说到如今,从被和尚师⽗带往“南海”孤岛,一直说到他来到“蒙古”

  当然,关山月说的该说的,能说的。

  倒不是他连虎妞都信不过,而是他没说的那些事,虎妞没有必要知道。

  静静听毕,虎妞道:“怪不得你几次都说说来话长,还真是说来话长。”

  真是,十年的事,十年的经历,说来话还能不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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