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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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舂天到来,重光过了三个月早孕期之后,⾝体和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回到农场去住,早已戒掉香烟,不再碰任何烈酒,抑郁平息,同时也彻底隐匿起来,不见外人,不再工作。她与他一起种了芭蕉,欧洲绣球,蜀葵,栀子,青竹。与他一起围起篱笆,搭起藤架。清祐教她怎么搭葡萄架,移植幼苗,以及为树剪枝浇⽔。她种藿香、薄荷、三七等草药,在墙边种牵牛花、凤仙、太花,是她童年时印象深刻的家常花卉。在清晨,摘下金银花枝头初绽的绿⾊花苞,收集起来,给清祐泡⽔喝,采摘菜地里的新鲜蔬菜,准备饭食。晚上他工作回来,与他一起散步,看天边晚霞,帮他摩按肩背,照顾他,无微不至。
她依旧如同初识他的时候一样,眼睛总是默默跟随和关注着他的⾝形。这个⾼大结实的男子,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做事的样子。所有的一切在她眼里看来,都如此妥当。仿佛这个人来到这个世间,他的⾝体,他的內心,是为她而生。
找到一个温厚纯良的男子,与他同共枕,相濡以沫,生儿育女,⽩头偕老。即使一个女子,原本能尽力做到⾼处不胜寒的华丽,但能带给她安宁的,最终还是为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朴素自然的本。合理的道。重光觉得能这样看清楚自己,放低了自己,对一贯自我意识极为⾼蹈的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获取。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的。他能够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他有能力给他们依靠。有一个纯洁鲜活的生新命,陪伴他逐渐老去的生活,增加乐趣和对尘世的责任,又有什么不好。她怀着这个孩子,格外心安。
她对他说,她会花一段时间给予孩子和家庭。当然,以后还是要做事。她觉得自己从来也不是典型的家庭主妇。以后也不会是。她得到了恩赐,心里有愿望,实现了它们。要什么,便有了什么。那是因为她一直遵循和坚持某种道的指引,內心顺服恭敬。她理应为别人做更多的付出。
在这个舂季,她看到此起彼伏,如浪⽔席卷而来的花朵。墙头蔷薇,枝叶繁盛,花苞累累。颜⾊有红粉,⽩⾊,深红三种。当她早起,打开洗手间的窗子,准备洗脸,梳头,看到它们在夜一之间零星绽放,如同一种约定。探手出去,折了一朵,⻩⾊花蕊立着,小小瓣花重叠。梳完头发,用发夹把它别在发鬓边。这一个舂天,重光的头发因为孕怀格外的漆黑,闪着光泽。它们即使在她夜晚觉睡的时候,也在兀自生长。就如同她肚子里安静的胎儿。她看着蔷薇,觉得孩子也许是个女孩。清祐说她孕怀之后就一直显得比以前好看。
花园里栽种的果树,樱桃,杏子,梨,桃,都已经结出青涩的小果子,隐蔵在树枝间。菜地里生长着的菜苗。⽩⾊丁香一簇一簇盛开,有辛辣的芬芳。⻩⾊雏菊最多,在草地上大片连绵,还有紫⾊的紫云英,大片的蒲公英。金⽑⽝喜它们,踏上草地四处嗅闻。満架的紫藤开得热闹,一串串紫花肆意攀援,⼲谢之后,留下一地灰⽩⾊余烬。路边随处可见紫⾊鸢尾,它们开得密密⿇⿇。鸢尾开谢之后,芍药开始开放,大朵红花十分妖娆。
初舂时分,有⽟兰。然后是樱花,桃花,再是海棠。到了夏天,会有洁⽩的茉莉和⽟簪,大簇紫薇,木槿,扶桑,一池塘的荷花。这一年,重光看过很多棵树,看到的果实和花朵,无法数算清楚。她带着⾝体里面的孩子,看泥地里露出尖顶的幼笋,无花果手掌形叶子下隐蔵着的幼果,香椿树清香微红的嫰芽,池塘里活泼游动的小鱼和鲜肥大的锦鲤。这所有在生长着的幼小的繁盛的事物。她的⾝体,也在感受这样的蓬活力。这⽇益沉重的⾝体,因此显得格外沉静和坦然。它和滋生孕育的土地,属于同一质地。它本该如此。
她想她在某一天,会给孩子讲述她阅读过的关于地理和自然史的书里,所有充満神怪和令人惊奇的故事。比如锡拉夫曾到达过的群岛之一,他看到非常多的玫瑰花,有红⾊,⻩⾊,蓝⾊,⽩⾊等各种颜⾊,他在大⾐里放了一些蓝⾊的玫瑰花,大⾐着火了,烧掉了所有的玫瑰花,大⾐却安然无恙。这些玫瑰花用处很大,没有任何人能将它们从这块玫瑰花圃里带出去…还可以与孩子一起背农谚“三月昏。参星夕。杏花盛。桑叶⽩。河角。堪夜作。犁星没。⽔生骨。”或者“⾼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读古诗是悦愉的事。也许在孩子幼小的时候,她就可以背着她一起去旅行。她会在小女孩子的裙边上亲手刺绣小鸟与花朵,一如她的⺟亲曾经为她做过的。
清祐问重光,你有帮孩子取过小名吗。重光说,叫月棠。花园里有两棵西府海棠,是清祐在去年栽种的,今年开出満树重重叠叠的粉⽩花朵,如云霞般绵延,十分芳香。“月海上棠”是一个词牌名,但因为它美,重光一读就记住。她在夜凉如⽔的庭院里闲坐,看到一轮圆月浑然⾼挂,花树璀璨,月光照在暗沉的花朵和树叶上,闪烁出细碎的鱼鳞般光泽。⽩⾊流浪小猫轻悄地从竹林里跑出来,在院子里穿梭而过。青蛙在荷塘里叫着,伸展出来的绿⾊荷叶上滚动发亮⽔珠。重光轻轻把手搁在肚子上,孩子正在她的⾝体里活跃地嬉戏蹿动。此刻她们共有一体。
是的。世间任何平常的美好的事情,也就是如此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