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舅舅被人抬回泰拉尔巴时,我大约七八岁了。那是在晚上,天已经黑了;是十月里的一天;沉沉的天空。⽩天我们摘收葡萄,从葡萄架中间望见灰蒙蒙的海面上一只船帆正在驶近,船上飘着帝国的旗帜。那时人们每逢见到有船只开来,就说:“这是梅达尔多老爷回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们盼望他归来,而只是由于有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情。那一次我们猜中了:傍晚时我们几个还在地里,—个叫菲奥尔菲埃罗的小伙子站在酿酒桶顶上踩葡萄,他叫喊起来:“哟,快看那边!”天几乎全黑了,我们看见山⾕的尽头有—行火把沿着骡马走的小路移动,接着过了桥,我们这时看清有人抬着创担架来了。毫无疑问,是子爵打仗回来了。
消息传遍山⾕。城堡的院子里挤満了人:家里的人,仆人,收葡萄的工人,牧羊人,武士。唯独不见梅达尔多的⽗亲阿约尔福老子爵。他是我的外公,很久不露面了,连院子里也不来。他厌倦了世上的俗务,在独生的男孩子去当兵打仗前夕,宣布把爵位的特权让出。现在他热衷于养鸟,在城堡里设了—只大巨的鸟笼。他一心喂鸟,旁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他把自己的也搬进大笼子里,住在里面,⽩天黑夜都不出来。人们从鸟笼的铁栅杠门里把他的饭莱同鸟食一起送进去,阿约尔福同鸟儿们分享一切食物。他整⽇挲摩着山和野鸽子的羽⽑,等待儿子从场战上归来。
我从来没见过我们家的院子里来这么多人。从前同邻邦打仗时在这里点兵点将和庆胜利,那种热闹的场面,我只是听人们说过而已。我第一次发现围墙和塔楼快要坍塌了,院子里遍地泥淖,我们在这里放羊和喂猪。大家一边等待,—边谈论梅达尔多子爵将怎样回来。早就有消息说他被土肆其人伤得很巫,但是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是肢体残废了还是內脏受损了,或者只是被伤疤毁坏了容貌。现在看见担架,大伙儿估计情况更糟。
来了,担架被放到地上,人们看见黑⾊的⾝影上一只瞪仁在闪亮。⾼大的者妈赛巴斯蒂姬娜走上前去,但是黑影子伸出——只手来做了一个耝暴的动作,表示拒绝。接着只见那个⾝躯在担架上劲使地顽強动扭一阵,泰拉尔巴的悔达尔多就技着一拐杖站到了我们面前。—件带帽子的黑斗篷从他的头顶一直垂及地面,右半边被掀到⾝后,露出半个脸和技着拐杖的半边细窄的⾝子,左边好像完全被掩蔵起来,裹进那件宽大⾐服的⾐襟和皱招里。
他立看看了看我们,我们围着他站成一因儿,没有人开口说话;也许他那只直楞楞的眼睛并没打看我们,他想的只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我们这些人。一阵风从海上吹来,刮断了—棵无花果树梢上的一枝条,发出一声呜咽。我舅舅的斗蓬飘动着,风把它吹得鼓起来,像船帆一样张开着,这意味着风穿过了他的⾝体,甚至,那躯体本不存在,斗篷也许是空的,就像幽灵穿着那样。后来,我们看得清楚一些了,看出它像是挂在一旗杆上,这旗杆由一个肩膀、一条胳臂、半边上⾝和一条腿组成,而他所有的那一切又全都支撑在拐杖上:其余的部分没有了。
那群山羊呆呆地望着子爵,它们全被拴住了,每只羊从各自不同的位置扭过头来,很奇怪地将脑袋同背脊组成一些直角。猪呢,反应更敏锐,动作更迅速,它们尖叫起来,互相碰撞着肚⽪要逃跑。这时我们再也无法掩饰住心中的惊恐。“我的孩子!”妈赛巴斯蒂姬娜呼唤,并张开了臂膀“不幸的孩子呀!"我的舅舅,对于他在我们⾝上造成的这种反应很厌烦,他在地上向前挪动拐杖的底端,以两脚规的方式走动起来,朝城堡的大门走去。那几个拾担架的脚夫正盘腿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哩。他们⾚裸着膀子,戴着金耳环,头发梳理成冠状或马尾式。他们站起⾝来,其中一个梳辫子的像是他们的头儿,他说:“我们在等您付报酬呢,先生。”
“要多少?”梅达尔多问道,似乎是笑了笑。
梳辫子的那人说:“您知道用担架抬送一个人的价钱…”我舅舅从带上解下一个钱包,叮当一声扔到脚夫们的脚边,那人刚一掂量那钱包,就叫嚷道:“这可比我们讲好的数目少多了,先生!"
梅达尔多呢,这时风掀开了他的斗篷的两襟,说声:“—半。”他从脚夫们中走过,凭着他的独脚,一小步—小步地跳着登上台阶,走进向城堡內敞开着的大门,抡起拐杖去桶那两扇沉重的门板,将它们光当直响地关上了。因为还留着一条,他又推一下,他便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依然听得见脚和拐仗替落地的声音,那声音从走廊上移向城堡里他个人的住处那边。然后在那里响起关门上锁的响声。
他的⽗亲站在鸟笼的铁栅门后等着他。梅达尔多连他那里也没有去打个招呼;他独自关闭在自己的屋里,不论妈赛巴斯蒂姬娜敲多长时间的门,说多少安慰他的话,他都不露面,也个回答。
老赛巴斯蒂娜是位⾝材⾼大的妇人,穿一⾝黑⾐服,戴面纱,脸⾊红润,没有皱纹,眼角上的那一道几乎看不出来。她哺育了泰拉尔巴家所有的年轻人,曾与家里所有的老一代的男人同共眠,还闭合了所有死者的眼睛。现在她在两位闭门自守的人之间的敞廊上来回走动,不知如何帮助他们才好。
第二天,我们照旧摘收葡萄。由于梅达尔多还不露面,葡萄园里没有了往⽇的声笑语,大家只是议论他的命运。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很替他担心,而是因为这样一个颇费揣测的话题很是助人谈兴。只有妈赛巴斯蒂娜留在城堡巴,小心地窥视着屋单的动静。
可是老阿约尔福似乎早就预料到儿子回来时会得如此沉和孤僻,早就训练了他最喜爱的小动物,一只伯劳。让它每天飞往城堡另一头的梅达尔多的住处,从窗户飞进那时还空无—人的房间。这天早晨.老人打开铁栅门,放出伯劳,看着它飞至儿子的窗口,然后才转⾝给喜鹊和山雀撤食,并学鸟儿们的啼叫。
片刻之后,他听见有件东西撞到鸟笼框架上。他仰头探看,只见他的伯劳僵死在檐口上。老人用手把鸟儿捧起,看见它的一只翅膀折了,像是有人打算把它撕下来,一只爪子断了,似乎有人用两个指头硬掰的,一只眼睛也被抠去了。老人将鸟贴在口上呜呜地哭了。
当天他就卧不起了,仆人们从鸟笼的铁网里看见他病得很厉害。可是谁也不能进去照顾他,因为他人在里面,又把钥匙蔵起来了。鸟儿们都围绕在他的边飞。自从他躺下之后.它们就一齐飞来飞去.不肯停落,不停地扇动翅膀。
第二天早晨,妈向笼里张望.发现老子爵阿约尔福死去了。所有的鸟儿都停栖在他的上,好像飞落在一海面漂浮的树⼲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