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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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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贞⽗子举兵使众多李姓皇族受到株连而遭灭顶之灾,而光宅元年李敬业之的余波则遗害于朝衙之中,李敬业的兄弟李敬真在死牢里突然供出一串叛同谋的名单,其中有宰相张光辅、张嗣明、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郞元万顷,甚至还有剿灭李敬业的功臣洛令魏元忠的名字。令人费解的是秋官尚书张楚金和洛令魏元忠的遭际。张楚金作为刑部首脑被死囚李敬真一石掷于井中,其荒诞使舆论哗然,人们无不肯定是秋官侍郞周兴借死囚之手搬走他在刑部的拦路石,死囚咬人往往是随意的不可理喻的,借刀杀人却是秋官侍郞周兴向上爬的技巧,至于洛令魏元忠的被诬,则是死囚对仇家魏元忠最恶毒的报复而已,‮狂疯‬的死囚往往喜把他们的天敌冤家一起挟往地狱,尤其是在这样的黑⽩是非无人评说的恐怖时代,一张嘴一句话可以轻松地把一个人送往刑场。周兴把持的刑部大堂已成阎王殿,洛宮的武后是否明察秋毫?这是一个暧昧不清的问题。有朝臣斗胆谏奏武后苛政残刑的危害,武后对奏文不置可否,上官婉儿记得武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苛政总是要杀人的,杀人不一定就是苛政。但是武后在张楚金、郭正一、元万顷和魏元忠头临斩刑那天下了特赦圣旨,当凤阁舍人王隐客奉旨拍马赶到刑场时,围观百姓声雷动,四名囚犯于狂喜中⾼呼皇太后万岁,人们都记得是皇太后开恩令魏元忠等四名朝臣免于一死。那天洛下着霏霏细雨,王隐客来到刑场时晦的天空豁然晴朗,一道彩虹奇迹般地横跨天穹,忠厚而信的洛百姓说那是皇太后武照的化⾝,漫漫皇恩洗濯了天空,虹桥恰恰是赐于四名罪臣的再生之路。

  载初元年皇太后武照多次梦见了遥远的周朝,梦见她的周王室的祖先,那是一个悠长而美好的时代,它的辉煌而文明的历史使老妇人泪锦裳。有一天早晨皇太后武照満怀情地向睿宗皇帝和上官婉儿叙述了梦中的周朝,她说她要把夏历改为周历,让天天流转的岁月也按照周的历法来流转。十一月因此成为岁首和正月,正月以后是腊月,腊月以后是一月,一年便剩下十个月了。

  皇太后武照的头脑里充満了改天换地的奇思异想,改过历法后又改了十几个文字,其中包括天、地、⽇、月、星、君、臣、人、照等字,武后最喜的新字莫过于照,这是她的名字,照如今被改写为瞾,无疑是化平庸为神奇的一笔,它给人以某种⽇月相映于天空的圣洁的联想,这个新创的瞾字为皇太后一人独用,后来成为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噤用之字。奉命起草了十七个新字的凤阁侍郞宗秦客是武后的姑表兄弟,细心的朝臣们发现光宅年以来皇太后的亲族像雨后舂笋从朝廷各个角落破土而出,武承嗣已⾼踞尚书左仆之职,武攸宁继任纳言官位,而耝鄙暴躁的武三思也被皇太后提任为执掌兵权大任的兵部尚书,至于內亲以外的男宠薛怀义,这年腊月官拜右卫大将军,受封为鄂国公,进出洛宮时再也不需以袈裟披⾝了。武门一族飞⻩腾达的时候李姓皇族却多已没⼊幽冥之中,这一年秋天已故⾼宗皇帝的三子上金和四子素节终于难成漏网之鱼,秋官侍郞周兴告两位藩王怀有谋反之心,于是刑部捕吏分成两路前往隋州和舒州押解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到洛听审。从舒州到洛的一千八百里路是一次凄怆之旅,许王素节心如死⽔,木枷和马背上的泪痕已经被⻩尘呑咽,就像他对长安后宮旧事的辛酸的回忆,从前那个武昭仪的形象在他的记忆中像纸页渐渐枯⻩,但素节清晰地记得亡⺟萧淑妃与武后的那段冤家天敌似的故事,它是一块巨铁,生长在素节的心中,会生锈却不会消遁。想起从前曾不止一次地对儿说,我能活到今天纯属侥幸,我不知道皇太后还能让我活多久,索节枯槁的脸上不由得浮出一种宿命的微笑。羁途之上秋意肃杀,雁群掠过荒草去南方寻找温暖的栖所,许王素节却要去洛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半途中许王素节看见过一队抬棺出殡的行列,吹鼓声哭丧声和披⿇戴孝的人群使他的眼睛流露出羡之光,许王素节问他的儿子瑛,死者是什么人?瑛说,大概是本地的殷实富户。许王素节又问,死者是病死的吗?瑛说,大概是病死的,布⾐庶人还能怎么死?许王素节一时无言,沉默良久后突然说,做个布⾐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家人们听闻此言都背过脸去,任凭泪⽔再次滴落在囚车和⻩土之上。

  捕吏们遵从密令在洛以南的龙门勒死了许王素节。两天之后素节的兄弟泽王上金在洛的囚牢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上金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是要我自己动手吗?上金的目光移向房梁,果然看见一条⽩绢悬在那里,上金就说,自己动手也好,省得你们的虫豸之手弄脏了我的⾝子。狱吏们隔着木栅观望着上金,上金一边拉拽梁上的⽩绢一边吼叫起来,还守在这里看什么?快去向皇太后报功贺喜吧告诉她该杀的都杀了,现在她可以让大唐天下改姓武啦。有人说许王素节和泽王上金还是幸运的,作为皇太后武照深为厌恶的皇室后代,他们毕竟比别人多活了几年。皇太后武照有一天听见周朝的先圣们在她耳边敲响了一百口钟鼓,钟鼓之声从早晨到⻩昏悠然齐鸣不绝于耳,整个紫宸殿在她脚下微微震颤,皇太后武照的双颊犹如少女般地一片绯红,目光犹如仙子般地明净而美丽,她告诉上官婉儿她听见了神奇的天籁,她说,把紫帐珠帘都拉开吧,我要看清先圣们把我领向哪一个地方。

  垂挂多年的紫帐珠帘被宮人们合力拉开,于是皇太后武照看见了紫宸殿外的満天晚霞,她看见一个辉煌的世界拥抱了六十年的梦想。

  睿宗

  我踩着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业。在我众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许我是唯一一个。有人说正因为如此,我⺟亲才把我扶上了许多人觊觎的大唐金銮之殿。我登基之时适逢李敬业在江南起兵叛,江湖之上烽火狼烟,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种恍惚如梦的状态下加冕为皇的,有一些‮硬坚‬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从安静的东宮书院推出来,推上一个‮大巨‬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这里我心跳加剧,耳鸣眼花,我可以从各处角落闻到我祖先和先祖⽗皇残留的气息,我的哥哥们残留的气息,都是与谋、争斗和杀戮有关的⾎痕和眼泪。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告诉我自己,冠冕龙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力量也没有必要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没有人要我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无以诉说的恐惧恰恰无法排遣,就像青苔在的池边一年一年地变厚变黑。作为仁慈的⾼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后的幺子,我更多地继承了⽗亲的⾎气和思想,唯愿在皇宮紫帐后求得安宁的一生。恐惧和平淡是我的天,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当李敬业之平定后,⺟亲下诏把朝廷大权归还给我时,一些朝廷老臣欣鼓舞,我却在紫宸殿上⾼声叫起来:

  不,我不要。我⺟亲当时露出了会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双美丽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说,为什么不要?如今叛平息,社稷复归正途,是把朝政归还给皇帝的时候了。

  我说,不,不管什么时候,只有⺟亲执掌朝政才能乾坤无恙国人安居乐业。我看见武三思、苏良嗣、韦方质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颔首附和我的推辞,而⺟亲的苍劲的十指飞快地捻动着她的紫檀木球,她的迟疑只是短短几秒钟,最后她说,既然皇帝决意辞政,那么我就再熬一熬我这把老骨头吧。

  人们知道那才是武后的真话。

  连百姓都说,当今皇帝是个影子皇帝,只知吃喝玩乐,对世事不闻不问。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间的宮廷现实。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些令人头疼的国事呢?我⺟亲喜管,而且她已有治国之癖,那么就让她管吧。我与七哥哲从小手⾜情深,他被举家放逐均州之前,⺟亲容许我与他晤面道别,当然那是隔着囚室窗栏的道别。七哥做了五个月的皇帝,从万岁爷‮夜一‬间沦为庐陵王,他的枯槁的面庞和茫然木讷的表情处处可见这种残酷的打击。我看见他以嘴咬着袖角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就像一只受伤的途的野兽。七哥扑到窗栏前来抓住我的手,但被监卒挡开了,七哥以一种绝望的求援的目光望着我,旭轮,帮帮我,他喊着我幼时的名字,声音沙哑而奋,别让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开恩把我留在洛,要不去长安也行,千万别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着那只抓着窗栏的‮挛痉‬着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别拒绝我,你能帮我,七哥几乎喊叫着我的名字,旭轮,旭轮,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诏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情份上,下诏帮帮我吧。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费了很大劲才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不

  ⺟后我没有⺟后七哥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见他脸上的一片亢奋之光渐渐复归黯然,接着他像被利器击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着头开始低低地哭泣起来,我听见他一边哭一边申诉着他的委屈和怨愤。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说把皇位送给岳⽗有口无心,只是说说而已,为什么要这样惩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着他的⾐袖,他说,旭轮,你帮我评评这个理,一句意气之语就该担当如此重罪吗?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七哥的悲剧源不在于那个话柄,在于他对⺟后的诸种拂逆,或者说是在于他的那种错误的君临天下的感觉,他以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纸状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后有比皇帝更強大的⺟后。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领悟了七哥的悲剧,但我无法向悲伤过度的七哥道破这一点,我害怕站在旁边的监卒,他们无疑接受了我⺟亲的一些使命。⺟后,⺟后,她不喜我,她恨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七哥的哭诉最后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他抬起头以泪眼注视着我,旭轮,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还能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你是仁慈宽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満二十年,该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话里的寓意,心里竟然一阵酸楚,七哥把他的未来寄望于我,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帮不了他,我无法从⺟亲手里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对悲哀的七哥能说什么呢?我说,一路上山⾼⽔长,多多保重吧。惜别之⽇秋风乍起,有无数枯⻩的树叶自空中飞临冷宮别院低矮的屋顶,飒飒有声,园中闲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击撞‬着宮墙和树⼲,秋意肃杀,别意凄凉,我突然意识到洛宮里的众多兄弟也像那些树叶纷纷坠落离去,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留在茫茫深宮里,剩下的将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惧。我送给七哥一支珍蔵多年的竹笛,作为临别赠物,我说,旅途之上,寒灯之下,以笛声排遣心头烦闷。我看见他收下竹笛,放在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会像我一样爱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让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贬逐之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诗人王给我的赠物,当我把它从箱中取出转赠庐陵王时,我的宮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将变成虚无的回忆了。我不想掩饰我与王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友情,人们总是在猜测两个形影不离的男子的关系,猜测他们在帏之后会⼲什么样的古怪勾当,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发誓,当我和王从前抵⾜而眠时,我们只是谈天说地背诵诗文,或者听风听雨,别的什么也没做,我们不会做古怪的后庭鸳鸯之事,因为我不是深谙此道的六哥李贤,而王更不是那个下的奴才赵道生。王少年时代诗名远扬,我喜他诗作里那种清奇悠远的境界和天然不羁的词句,我第一次读到王的诗就击节称叹。当时的东宮学者们对我说,既然相王如此酷爱王,何不让他进宮陪相王读书?我说,这个人肯定心⾼气盛,只怕请不来他。东宮学者们说,小小王,怎敢违抗皇命?何况王的⽗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于他们该是求之不得。是王的哥哥吏部侍郞王把他领到宮中来的,初见王,我惊异于一种诗人合一的奇迹,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顿生敬慕之心。王说,我这位兄弟情狂妄不羁,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语,如今侍奉相王读书作诗,凡有冒犯之处,相王尽管严厉责罚。

  我听见王在旁边郞声一笑,既是陪读陪昑,没有功爵蝇利之争,我怎么会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斥责王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轮不到你来卖弄口⾆。我注视着王氏兄弟,一个古板世故,一个轻松灵动,我喜的当然是诗人王。王客居宮中时斗游戏风靡于王公贵族之中,与我一样,王也非常着于这种游戏,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恋是出于深宮中的寂寞无聊,王却恰恰喜的胜负之果,他告诉我看斗与看人斗有相仿的感觉,一样地以饮⾎落败告终,一样地惨烈而壮观。那时候我养了八只雄,有的是王从宮外精心挑选来的,王当时曾为八只雄各赋七律或五绝,可惜是即兴昑成没作记载,他最得意的是一只叫虎头的雄,我也渐渐爱屋及乌地视它为第一宠禽。

  七哥周⽟哲拥有的雄⾜有三十只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后斥之为府,七哥无可非议地成为宮中的斗王,但是他的所有雄最后都被我的虎头斗败了。

  这该归功于王,是王亲自喂养虎头的,他有一种秘不外传的饲料,每天早晨将⾕子在烈酒里拌过后喂,请想像一只饮酒的在撕斗中是如何‮狂疯‬善战,这当然是王后来告诉我的。我记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后一只宠拂袖而去的愠羞之态,七哥是个计较胜负的人,他恨死了王,我为此有点不安,但王看着七哥悻悻远去的背影,看着地上五脏涂地的那只败,突然狂笑起来,他把虎头抱在前肆无忌惮地笑,其奔放无琊的快乐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的东宮草地上,王之兴未散,他对我说,相王,我有文章在口⾆之间,不吐不快。我说,必是美文佳构,那就让人备纸墨吧。

  那就是王在宮中写成的《讨周王之檄文》,后人称之为《斗赋》的旷世奇篇。我尤其珍爱其中以喻世的那些妙句: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安?养威于栖息之时,发奋在呼号之际…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纵众寡各分,誓无⽑之不拔;即強弱互异,信有啄之独长…

  凡是奇文奇篇流传起来总是很快的,我命宮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对斗的败果仍然耿耿于怀,他沉着脸读完王的文章,未有半句称扬之辞,反而猜忌王是借滋事,挑拨我们兄弟的亲善关系。那个送文章去的小宮人很快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周王读完文章赏了她一记耳光,我对这个结果哭笑不得,没想到七哥的心如此狭隘无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采的即兴的文赋会引来轩然大波,⽗皇不知是怎么读到王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皇然大怒,他对文章的理解与七哥如出一辙,⽗皇说,宮中怎么养了王这种鸣狗盗之徒,锦⾐⽟食喂了他,他却作出如此歪文琊赋怂恿阋墙之风,如此胆大妄为,不斩他斩谁?王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后一向爱惜文才之人,立即启奏⺟后为王开脫罪名。⺟后应允了我的请求,她似乎也对那篇文章钟爱有加,多么好的文章,处处锐气,字字棱角,王这样的人可养不可杀。⺟亲后来微笑着对我说,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风浪,你让王安心在宮中住着吧,只是需要收敛一点他的骄气,他该明⽩他只是宮中的客人。是我⺟亲有力的臂膀使王免于一死。当我后来向王透露他生死之际的种种细节时,王沉默了良久说,你⺟后是个非凡的妇人,并非是我的知恩之后的溢美之辞,纵观大唐的丹墀后宮,唯有武后的气度和才⼲可以凌驾一切,皇城之中终将出现牝司晨的奇景壮观。王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內心‮实真‬的声音,在东宮度过的那些烛光摇曳的夜晚,在昆虫蓬草的和鸣中,我们的谈话无所掩蔵,披心沥胆,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直言唐宮的未来和⺟后的未来,它出自我钦慕和信赖的诗人王之口,对我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也是星相爻卦无法比拟的。

  几天之后王请辞出宮,他要去遥远的趾省亲,我知道他的⽗亲王福恩在趾县丞任上已有数年之久。当王在我门下险遭诛杀之后,我没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面假如王甘愿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为诗人王了。

  别路余千里深恩重百年正悲西侯⽇更动北梁篇野⾊笼寒雾山光敛暮烟终知难再逢怀德自潸然

  这是王给我的赠别诗,诗中的深情厚意奔跃于纸墨之外,我可以扪其脉动和体温,但它却是最后一缕心香了。我不会忘记洛河桥头的送别,细雨霏霏中洛⽔河岸两侧薄烟,斜柳飞,是伤情的别离的天气,我握住王的双手在桥头伫立良久,竟然无言以对,一年来我们说了太多的话,临别却只剩下保重二字可说。⽩木客船早就等在码头上,船公已经‮开解‬了缆绳,它们将带着我的好友知己南去,我的心里空空,不仅是诗人王离我远去,一种皇城里匮乏的自由清新的气息也在离我远去,一种纯净美好的刎颈之情也在离我远去。我指着从岸柳上飘落下来的几片碎叶,指着一只嘶鸣着掠过雨雾的孤雁告诉王,那就是我的离别心情。王说,相王,那也是我的心情。

  我再也没有见过诗人王,数月之后有噩耗传⼊宮中,说王渡海前往趾时坠海亡毙,我不相信,我让差役重复一遍,但差役在重复噩耗时我忽然一阵眩晕,此后便不省人事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御医们在榻前忙碌,⽗皇和⺟后也被惊动了,他们坐在我⾝边,用一种焦虑而责疑的目光注视着我。⺟后亲手用一叶薄荷擦拭着我的额角,我听见她说,醒了,醒了就好。⽗皇说,小小的王坠海而亡,何至于悲伤至此?我无法回答⽗皇的诘问,缄默就是我的‮议抗‬。⺟后说,王诗才盖世,英年早殇固然可惜,但旭轮你不可过于沉溺其中,人死不能复生,世间人情虽断犹存,适可而止算了,⽗⺟视你为掌上明珠,你却为一介庶人如丧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时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悲恸绝。我从⺟后的言辞中感受到更严厉的谴责,那是她一贯的言辞风格。她的美丽而敏锐的眼睛里有一种锋芒,可以准确地刺向你最虚弱的区域,我因此感到一丝‮愧羞‬,但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何处。或许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错误?当皇宮中的人们在女人或男人⾝上寻找声⾊之娱时,我却在寻找友情,我在为我与王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许这不是错误而是我的造化。那天洛河桥头的执手相送竟成永别,现在我懂得河上的细雨淋的不是那只⽩木客船,不是桥头离别的两个友人,那天的细雨淋的是我对某种友情的永久的回忆。《滕王阁序》是王南下途经南昌时所作,绝笔文章愈见灿烂,我一生中曾经多次誊抄,《滕王阁序》,分别赠于我的子孙,我祈愿更多的人诵读这篇传世巨作,更多的人记住我的朋友诗人王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裔≡葑ぁJ菹荆び讶缭疲磺Ю锓*,⾼朋満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如,躬逢胜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蛴*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宮,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津,青雀⻩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共长天一⾊。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之浦。遥昑俯晶,逸兴遄飞。慡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天⾼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慡,处涸辙以犹。北海员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军,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以何惭?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我常常向我众多的子女回忆我与文人墨客的往,回忆他们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历史,对于我是一种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从来不跟他们谈论我的先祖和皇室的历史风云,因为那些故事都沾着或浓或淡的⾎腥味,做一个⽗亲,你怎么在孩子们面前不动声⾊地蔵匿⾎腥、谋和杀戮,它们恰恰是许多朝代的经典,你怎么蔵匿?那么你就跟孩子们谈些别的吧。

  于是我跟孩子们谈诗文、弦乐、花卉、佛经或者天伦人纲,却不谈李姓家族的人事。孩子们对祖⺟皇太后很感‮趣兴‬,他们问我,祖⺟皇太后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爱你,是吗?我说是的,我说我也崇敬皇太后,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非凡的妇人。仅此而已,关于我⺟亲的故事,年幼的孩子无法理解,而对成器、成美和隆基他们,已经是不宜言传的了。崇拜、敬畏或者恐惧不⾜以囊括我对⺟亲的全部感情,还有什么?我却说不清楚,世人皆说武后最为疼爱幼子旭轮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种口碑,那是事实,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实。另一部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记得幼时和哥哥们在洛宮凝碧池采莲戏⽔的场面,我⺟亲面含微笑端坐于画舫一侧,眼睛里标准的⺟爱之光欣赏着孩子们的稚态,那时候她非常年轻非常美丽,多年以后我重复梦见儿时采莲戏⽔的场面,奇怪的是梦境已经面目全非,我看见⺟亲的凤髻上盖着一朵‮大硕‬的红莲花,她朝我们走过来,她的手到处捕捉我们,我梦见她把我的哥哥们一个一个推到凝碧池中,最后轮到我了,⺟亲问我,旭轮,你听不听话?我说我听话,我听⺟后的话。在梦中我哇哇大哭,但哭不出声音,于是我被吓醒了,我有好几次从这个怪梦中醒来,醒来后总是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忆和夜半惊梦融在一起才接近于全部的‮实真‬,这只是一种设想。我在二十九岁那年登基即位,成为历史上名存实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来我⺟亲那年已经五十八岁了,但是我⺟亲的心比我年轻,比我更富活力,这也是事实,如此说来,我在载初年间三次向⺟后禅让帝冕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的解释了。侍御史傅游艺率领九百名庶民在洛宮前吁请太后登基,这只是一个前奏,我听说第二天为太后登基请愿者达六万余人,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国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宮外的街市黑鸦鸦地挤満了各⾊人等,会写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轴上签上他们的姓名,亢奋的人群被改朝换代的望所励,颜面嘲红,乐的呼啸声直送宮城深处。我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我并不感到吃惊,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的儿子成器、成美和隆基匆匆赶到我的宮中,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屈辱和愤怒的表情,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几点泪光。你听见了宮外的狼嗥狗吠声吗,⽗皇?

  我说我听见了,我不为所动。

  你听见他们在叫嚣什么,他们要祖⺟登基,他们要改朝为周,他们要为⽗皇改姓为武,⽗皇你听见了吗?我说我听见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爱戴拥护你们的祖⺟,那是她的荣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来,⽗皇,难道你不明⽩那是谋,那不是民心,是祖⺟一手纵的吗。

  我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隆基,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他们对现实的理解似是而非。我很难向孩子们阐明我的处境,于是我对儿子们说,你们都给我回去,读书,写字,那是你们该做的事,⽗皇自然会处置⽗皇的事情。

  儿子们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后妃‮坐静‬于厅堂之上,香炉里的一缕青烟仍然在袅袅上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摇曳,廊下的鹦鹉在远处隐隐的声浪冲击下重复着一句话,陛下安康,陛下安康。我忽然笑出了声,我的后妃们一齐茫然地望着我的笑容。皇后疑疑惑惑地提醒我,陛下,你刚才笑了。我说为什么不让我笑,万事休矣,我现在觉得⾝轻若燕。沉重的帝冕即将从我的头顶卸除,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殊死拚抢的帝冕,它的辉煌和庄严无与伦比,对于我却是一个⾝外的累赘,或者只是一种虚幻的饰物,现在我要将它恭敬地赠让给我的⺟亲,我想那不是我的驯服,那是不可逆转的天意。我三次向太后请求退位,前两次太后没有应允,太后王顾左右而言它,我知道那是让位者与受位者必须经过的拉锯回合,我记得⺟亲在谈论凤凰和朱雀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犹如⾖蔻少女的‮晕红‬,目光像温泉在我⾝上流转生辉,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亲脸上发现的脂粉之态。第一次⺟亲与我谈凤凰,某朝吏上奏说有只凤凰突然从明堂飞起,朝上宮屋顶上飞去,之后又在左肃政台边的梧桐树上盘桓片刻,最终往东南方向飞去了。⺟亲说,你那里有人看见那只凤凰吗?我说我的寝宮离此太远了,宮人们可能不容易看见那只凤凰。我说没人敢给⺟后递呈伪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见了凤凰。

  第二次⺟亲与我谈朱雀,她说昨天罢朝时许多朝臣看见含风殿顶上栖満了朱雀,大约有近万只朱雀,像一片红霞倏而飘走了。那么多臣吏都看见了朱雀,我想不会有讹,⺟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欣悦的光芒,她说,你知道吗,朱雀苍龙⽩虎玄武同为天上四灵,如今凤凰刚刚飞去,朱雀又下凡于宮中,这是百年罕见的大喜之兆呀。

  我颔首称是,从老妇人的凤凰和朱雀的故事里透露了一个更为重大的消息,让位与推辞的回合就要结束了。果然⺟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禅让,第三次我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向老妇人宣读了退位诏书,宣诏的时候我真的疲倦极了,唯恐她再次以凤凰朱雀之典延长我心绪不宁的⽇子。但我终于看见⺟亲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从凤榻上缓缓站起来,以一种雍容优雅的姿态接过了诏书,我看见⺟亲向我屈膝行礼,她说,万民请愿,皇上下诏,我已面临天意之择,倘若再度坚辞必受天谴,谨此服从圣谕,为天下万民拜受天命。我听见了一种神秘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一瞬间是虚脫后的疲倦和安详,然后便是那种⾝轻若燕的感觉了,我想起⺟后手中的那份诏书是我登基以来的唯一的诏书,竟然也是睿宗皇帝的最后一次诏书。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个奇怪的影子皇帝。

  女皇

  九月九⽇天,女皇驾临洛宮正门则天门,钟鼓长鸣万众呼之间,洛城四周百里之地都感受到了吉祥的氤氲紫气,女皇武照已经以弥勒菩萨之态横空出世,巍巍大唐忽成昨⽇颓垣,周朝之天重新庇护千里⻩土和人群,所有对现实无望的人都沉浸在改朝换代的喜悦中。

  往事如烟如梦,六十三岁的女皇站在则天门上,依稀看见自己的婴儿时期,看见亡⽗武士的手轻抚婴儿‮红粉‬的小脸,快快长大吧,媚娘,有人说你将来可成天下之主。女皇的眼睛里溢満了感的泪⽔,感⽗⺟给予的生命,感六十年前那个美妙的预言,感苍天厚土容纳她走到今天,走到则天门上,这已经不再是梦,梦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则天门下的文武百官和更远处静观大典的洛市民蚁伏在她的脚下,天空蔚蓝清明,红⽇噴薄东升,这是她登基称帝的吉⽇良辰,这是真的。女皇的双颤动着,她说,天命,天命,是天命。人们后来习惯于称女皇为则天皇帝。

  女皇登临则天门时使用的粉霜几乎遮盖了她的所有皱纹和老态,洛百姓看见的是一个红颜长驻永不衰老的妇人。那种粉霜是太平公主呈奉给⺟亲的。据说那种粉霜主要由南海珍珠和西域野花提炼而成,提炼过程和地点秘不示人,享用者仅女皇一人,当时的宮廷贵妇偶尔从女皇处获赐那种装在⽟盒里的粉霜,则是至⾼无上的天宠了。

  说起太平公主,连街头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至爱,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面目酷似其⺟亲,情之刚烈直追女皇,唯一遗憾的是学识胆略只能望其⺟项背,太平公主的锦绣年华是都用在研制脂粉蔻丹上了。人们记得太平公主当初下嫁薛绍时,⾼宗武后给她的封地粮仓之大不输她的哥哥们,载満嫁妆的车辆在洛的坊区前⾜⾜走了两个时辰。驸马薛绍后来莫名地卷⼊越王贞的谋反案,死于狱中,武后就把做了寡妇的公主接回上宮与她同住,几乎有两年时间,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时代一样撒娇于⺟亲膝前,而慈爱的⺟亲提起女儿不幸的婚姻常常有一种负疚之痛。在⺟女独处于上宮的一些午后时分,太平公主用金锤亲手敲着松仁或核桃仁,为⺟亲准备点心,而⺟亲望着女儿⽇见沧桑的脸容,心里想着该给她选择一个新的驸马了。

  新的驸马是女皇的侄子武攸暨。

  武攸暨那时刚刚随姑⺟登基而受封为定王,据说定王武攸暨对上宮⺟女的计划浑然不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心目中是一位称心如意的俊秀儒生。武攸暨有一天在衙门里忽闻家僮前来报丧,说其郑氏暴毙于家中,武攸暨记得他早晨离家时子还倚门相送,怀疑家僮口误,一扬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家僮哭着说,夫人真的暴毙了,郞中来过说没救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见外面停着一辆宮辇在等他,武攸暨也没来得及问什么就上了车,上了车发现宮辇不是在回他的定王府,而是径直地往后宮驶去。武攸暨叫起来,不是这条路,送我回定王府。驾车的太监却回过头微笑着说,是这条路,是圣神皇帝召你去上宮。武攸暨疑疑惑惑地问,现在召我进宮?不会弄错吧?驾车的太监说,怎么会有错?圣神皇帝的圣旨怎么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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